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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十九、灰燼

穹頂之下 斯蒂芬·金 40301 2018-03-18
生鏽克夾在腰帶上的手機響起時,人正站在醫院前的迴轉車道上,望著主街那裡上升的火勢。 抽筋敦與吉娜站在他身旁,吉娜握著抽筋敦的手臂,像是想尋求保護。吉妮·湯林森與哈麗特·畢格羅在員工休息室裡睡覺。那個自願幫忙的老傢伙瑟斯頓·馬歇爾則在負責發藥。他的效率出奇得好。燈光與設備都恢復了,暫時來說,事情還算順利。一直到火災警報響起之前,生鏽克的心情甚至還挺不錯的。 他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是琳達打來的。他接起電話:“親愛的?沒事吧?” “我這裡沒事。孩子們都睡了。” “你知道是哪裡燒——” “報社。安靜聽我說,因為我得在一分鐘左右把手機關掉,以防有人打過來,叫我去幫忙救火。杰姬在這裡。她會看著孩子。你得跟我在葬儀社碰頭。斯泰西·莫金也會過去。她已經先出發了。她跟我們是一起的。”

這名字很熟悉,但生鏽克腦中卻無法立即浮現對方的長相。他腦中迴響著那句她跟我們是一起的。現在真的得選邊站了,得開始分出我們這邊,還有他們那邊。 “琳——” “十分鐘後,跟我在那裡碰面。由於鮑伊兄弟也加入了救火隊,所以在他們救火的這段時間裡都很安全。斯泰西是這麼說的。” “救火隊的人怎麼會這麼快——”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可以過來一趟嗎?” “可以。” “好極了。別停在旁邊的停車場,繞到後面,停比較小的那個。”她掛斷電話。 “是哪裡燒起來了?”吉娜問,“你知道嗎?” “不知道,”生鏽克說,“因為根本就沒人打電話來。”他嚴肅地看著他們兩個。 吉娜不懂他的意思,但抽筋敦懂。 “沒人打來。”

“我就這麼走了,說不定是去打通電話,但你們全都不知道我跑去哪裡了。我根本沒告訴你們,可以嗎?” 吉娜看起來仍一臉困惑,但還是點了點頭。 這些人如今是她的伙伴了,所以她完全不會質疑他們。她又怎麼會質疑呢?她才十七歲。我們和他們,生鏽克想,站邊兒通常不是好事兒,尤其對十七歲的孩子來說更是如此。 “可能去打電話了,”她說,“我們不知道你去哪兒了。” “什麼也不知道,”抽筋敦同意,“你是蝗蟲,我們只是卑微的螞蟻。” “你們別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生鏽克說。 但他深知,這的確是個大問題,會為他們惹來麻煩。 吉娜不是唯一會被牽扯進來的孩子;他和琳達也有兩個女兒,現在正快要入睡,不知道爹娘可能正搭著一艘小船,航進一個巨大得過了頭的風暴之中。

而且還會在裡面逗留不走。 “我會回來的。”生鏽克說,暗自希望這不會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 珊米·布歇開著伊凡斯家那輛邁銳寶前往凱瑟琳·羅素醫院,時間就在生鏽克前往鮑伊葬儀社的不久之後。他們在鎮屬坡那裡,沿相反的方向會車而過。 抽筋敦與吉娜已回到醫院裡,大門前的迴轉車道上目前沒有半個人,但她還是沒把車停在那裡;畢竟,身旁的座位放了把槍,的確會讓你比較警惕些(菲爾會說這是偏執狂)。她開到醫院後頭,把車停在員工停車場。她拿起點四五手槍,塞進牛仔褲褲腰,用T卹下擺遮住。她穿過停車場,在洗衣房門口停下,看著上頭的告示:自一月一號起,本處禁止吸煙。她看著門把,知道要是門打不開,自己就會放棄這個念頭。那是上帝給她的啟示。但換個角度來說,要是門沒鎖的話——

門沒鎖。她悄悄走進裡頭,像個腳步蹣跚的蒼白鬼魂。 瑟斯頓·馬歇爾累了——其實更接近筋疲力盡——不過卻是這些年以來,感到最滿足的時刻。 這無疑十分反常;他是個有終身教職的教授、詩人、知名文學雜誌的編輯,有個漂亮的年輕女人陪他入眠,不僅相當聰明,也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 分發藥丸、塗抹藥膏、清空便盆(更別說一個小時前還擦了布歇家那孩子沾滿大便的屁股)竟然比那些事更讓他覺得心滿意足。這幾乎就是完全不合理的事,卻真的發生了。醫院走廊的拋光地板與消毒水的氣味,讓他與年輕時代再度連結起來。今晚,那些回憶極為鮮明,讓他想起自己戴著編織頭帶,在大衛·佩納的公寓裡參加羅伯特·肯尼迪的燭光追思會的情況,總覺得還聞得到當時廣藿香精油的氣味。他用氣音不斷輕輕哼著《粗腿女人》這首曲子。

他偷瞄了一眼休息室,看見鼻子受傷的護士與年輕漂亮的助理護士——她的名字叫哈麗特——在帆布床上睡得正熟。沙發是空的,沒多久後,他也得躺在上面好好休息個幾小時,或是回去高地大道那個現在的住所,之後說不定還會再過來幫忙。 奇怪的發展。 奇怪的世界。 不過,他已經開始想要再度檢查患者的狀況。 在這間郵票大小的醫院裡,這件事不會花上多少時間;反正大多數病房也是空的。威廉·歐納特由於在美食城的混戰中受了傷,在九點之前一直沒睡著,現在才開始打呼,即將陷入熟睡,身子側躺,以免後腦勺那道長傷口被壓著。 萬妲·克魯萊躺在大病房裡。心臟監測儀發出嗶嗶聲,她的收縮壓好多了,但仍需要五公升的氧氣維持生命,讓瑟斯頓擔心她會撐不下去。

她的體重太重,煙又抽得太兇。她的丈夫與小女兒坐在她身旁。瑟斯頓對汪德爾·克魯萊比了個V字勝利手勢(他年輕時,這手勢代表了和平),汪德爾露出堅強微笑,也對他比了相同手勢。 動了闌尾切除術的譚西·費里曼正在看著雜誌。 “火災警報怎麼響了?”她問他。 “不知道,親愛的。還疼嗎?” “算三級疼痛吧,”她冷靜地說,“也許兩級。我還是可以明天就回家嗎?” “那要由生鏽克醫生決定,不過我的水晶球說可以。”她表情一亮的模樣,不知為何,讓他起了股落淚的衝動。 “那個嬰兒的媽媽回來了,”譚西說,“我看到她經過這裡。” “好極了。”雖然嬰兒並沒給他惹什麼麻煩,瑟斯頓還是這麼說。他哭了一兩次,但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吃飯,或是就這麼躺在嬰兒床上,冷漠地看著天花板。他的名字是華特(瑟斯頓不確定門卡上那個“小”字,是不是他真名的一部分),不過瑟斯頓覺得,他肯定是吸毒的人的孩子。

他打開二十三號病房,門上有個用吸盤貼住的黃色塑料牌,上頭寫著內有嬰兒。他看見一名年輕女人——吉娜當時小聲地告訴他,說她是強姦事件的受害者——坐在嬰兒床旁的椅子上。她把嬰兒放在腿上,用奶瓶餵他喝奶。 “你還好嗎——”瑟斯頓瞄了一眼門牌上的另一個名字,“——布歇小姐?” 他的發音是布切,但珊米並未糾正他,也沒告訴他,男孩們全叫她臭屁股布歇。 “沒事,醫生。”她說。 瑟斯頓也沒去糾正她的誤解。那股難以形容的喜悅感——背後還藏著點想掉淚的衝動——又在他心中膨脹了一些。當他想到自己差點決定不來當義工……要是卡羅琳沒鼓勵他的話……他肯定會錯過這一切。 “生鏽克醫生一定很高興看見你回來。華特也是。你需要止痛藥嗎?”

“不用。這是真的。”她的私處依舊陣陣作痛,但感覺就像隔了一段距離似的。她覺得自己像是漂浮在身體上方,被一根最細的繩子給綁在地球上。 “很好,這代表你好多了。” “對,”珊曼莎說,“我很快就會沒事了。” “等你餵完他以後,要不要上床睡一下?生鏽克醫生早上會幫你再做個檢查。” “好的。” “晚安,布切小姐。” “晚安,醫生。” 瑟斯頓輕輕關上門,繼續走向大廳。走廊盡頭的病房,是那個姓路克斯的女孩的病房。只要再看過這裡,今晚的工作就結束了。 她神情呆滯,但卻是清醒的,反倒是來那個探望她的年輕人睡著了。他坐在角落那張病房裡唯一的椅子上打盹,腿上放著一本運動雜誌,一雙長腿朝前伸直。

喬琪亞朝瑟斯頓招了招手。他朝她俯下身時,她低聲說了些什麼。但由於她的聲音很小,加上傷勢影響——主要是缺牙的關係,讓他只能聽得懂幾個字而已。他靠得更近了點。 “瞥叫醒塔。”她對瑟斯頓說,聲音聽起來就像荷馬·辛普森,“他賜委一一個來看我的冷。” 瑟斯頓點了點頭。探病時間早就過了,從他那件藍色襯衫與手槍看來,這年輕人八成沒被叫去救火,但這——有什麼關係?就算他是個消防員也一樣,要是這傢伙睡到連火災警報都吵不醒他,應該也幫不上什麼忙吧。瑟斯頓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對年輕女人說了聲“噓”,表示他們是同路的。她想露出微笑,卻只抽搐了一下。 儘管如此,瑟斯頓還是沒給她止痛藥;根據床尾的清單來看,她得到兩點才能拿藥。所以他就這麼走出病房,從身後輕輕關門,沿著寂靜的走廊往回走去。他沒注意到,那間內有嬰兒的病房,房門是半掩著的。

休息室那張沙發誘惑著他,要他躺到上頭。 但瑟斯頓決定,無論如何,他都要回高地大道一趟。 他還得檢查一下孩子們的狀況。 珊米坐在病床上,讓小華特坐在自己腿上,直到那個新來的醫生走遠為止。她親吻兒子的臉頰兩側與小嘴。 “你是乖寶寶,”她說,“要是媽媽能進天堂的話,就會在那裡跟你相會。我想他們會讓我進天堂吧,我這一生已經活在地獄裡了。” 她把小華特放在嬰兒床上,打開床頭櫃的抽屜。她剛才先把槍收在裡頭,以免最後一次抱著餵小華特時,還讓他覺得被什麼東西給頂著。此刻,她把槍拿了出來。 主街的南邊被車頭對車頭的警車給封了起來,車上的閃光燈還是亮著的。靜默的群眾——幾乎稱得上陰沉——就站在警車後方觀望著。 平常,賀拉斯是條安靜的柯基犬,總會限制自己的音量,只有在歡迎主人回家,或偶爾提醒茱莉亞自己的存在時,才會開口吠叫。然而,當她把車停在花店前的時候,它卻從後座發出了一聲低嚎。茱莉亞頭也沒回,便伸手撫摸它的頭,想讓它覺得舒服些。 “茱莉亞,我的天啊。”蘿絲說。 她們一同下車。茱莉亞原本想把賀拉斯留在後座,但它又發出一聲彷彿失去什麼東西的微弱低嚎——像是它真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樣——於是她又從乘客座下方撈起皮帶,打開後門讓它跳出車外,把皮帶拴在它的項圈上。她在關上車門前,從座位的置物匣中抓起她的自用相機——一台口袋大小的卡西歐。她們推擠過站在人行道上的群眾,賀拉斯走在最前方,努力扯著皮帶。 派珀·利比的表弟魯伯特,在磨坊鎮當了五年的兼職警員,此刻正試圖擋住她們。 “任何人都不能越過這裡,女士們。” “那是我的房子,”茱莉亞說,“我在這世上的所有東西全在樓上——衣服、書、私人物品,還有很多東西。樓下是我曾曾祖父創立的報社。一百多年以來,這份報紙只有四次延期出刊的記錄。現在,這一切全沒了,所有東西都被煙霧遮住。所以,要是你想阻止我,讓我沒辦法親眼——近距離——看著這一切,那你只好開槍打死我了。” 魯伯特看起來有些猶疑不決,但當她又往前走的時候(賀拉斯停在她的膝蓋前方,一臉不信任地抬頭看著這個禿頭男人),魯伯特則讓到了一旁。但只是讓開一下下而已。 “你不行。”他告訴蘿絲。 “除非你想在之後點的巧克力冰沙裡加點瀉藥,否則我當然可以。” “女士……蘿絲……我有我的職責。” “鬼才理你的職責。”茱莉亞說,語氣與其說是蔑視,更接近於疲憊。她抓著蘿絲的手臂,帶她沿人行道前進,只有在熱氣十足的火光照到她臉上時,才一度停下腳步。 《民主報》辦公室成了一座煉獄。那十幾個警察擁有足夠數量的汲水泵(其中有幾個握把上還貼著貼紙,在火光中,她可以清楚看見上頭的字:另一項波比百貨店折價日的特價商品!),卻只顧著在澆濕藥店與書店,根本沒嘗試去滅報社的火。在這種完全無風的天氣裡,茱莉亞認為,他們可以保住這兩個地方……以及主街東側的其餘商業建築。 “他們的動作也快得太誇張了。”蘿絲說。 茱莉亞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火焰呼嘯著竄上夜空,模糊了那片粉紅色的星辰。她由於太過震驚,開始哭了起來。 所有的東西,她想著,所有的東西。 接著,她想起自己去找寇克斯前,把一捆報紙放在了後車廂裡,於是又改變了原本的想法:幾乎所有的東西。 彼特·費里曼推開圍在桑德斯家鄉藥店正面與北邊的警察,那裡的火已經全滅了。他的臉滿是煙灰,只有淚水流過的地方是乾淨的。 “茱莉亞,對不起!”他都快嚎啕大哭了,“我們幾乎就快把火滅了……就快成功了……但最後一個……那些混蛋丟出最後一瓶,砸到門口的報紙……”他用剩餘的衣袖擦了擦臉,想抹去煙灰。 “我真他媽對不起你!” 她把他抱在懷裡,就算彼特有六英寸高,體重比她重上一百磅,但看起來仍像是個孩子似的。 她緊抱著他,小心不碰到他受傷的手臂,說:“發生什麼事了?” “汽油彈,”他抽泣著,“該死的芭芭拉。” “他在牢房裡,彼特。” “他的朋友!他那些該死的朋友!是他們幹的!” “什麼?你看見他們了?” “我聽到了,”他說,頭向後縮去,好看著她。 “想不聽見也很難。他們用擴音器說,要是不把戴爾·芭芭拉放了,就要燒掉整個小鎮。”他一副憤恨交加、齜牙咧嘴的模樣。 “放了他?我們應該吊死他才對。最好再給我根繩子,讓我可以親自動手。” 老詹緩緩走了過來。火光把他的臉映成橘色,雙眼閃閃發光,笑容如此開心,嘴角幾乎裂到耳垂。 “你現在還支持你的朋友芭比嗎,茱莉亞?” 茱莉亞朝他走去。她臉上一定有些什麼,因為老詹往後退了一步,彷彿怕她會給他一記勾拳似的。 “這沒道理。完全沒有。你很清楚這點。” “喔,我想道理清楚得很。要是你換個角度,想一想戴爾·芭芭拉和他朋友搞出穹頂這東西的可能性,我想,其中的道理可就清楚得很了。這是恐怖分子的攻擊,一切就是那麼單純明了。” “放屁。我是站在他那邊的,這代表報社也站在他那邊。他知道這點。” “可是他們說——”彼特開口。 “對,”她說,但沒望向他。她的視線仍集中在倫尼那張映照著火光的臉。 “他們說,他們說,他們到底是誰?問問你自己吧,彼特。問問你自己,如果不是芭比——他沒有動機——那還有誰會有這麼做的動機?誰會在封住茱莉亞·沙姆韋那張專找麻煩的嘴之後,能夠得到好處的?” 老詹轉頭向兩名新警員示意——用以識別那些警察的標識,不過就是綁在他們二頭肌上的藍色手帕罷了。其中一人是個高大笨重的壯漢,但除去身材不看,長相卻比一個孩子大不了多少。 另一個肯定是基連家的孩子,那飛機頭已經是他們家的招牌標誌了。 “米奇、瑞奇,把這兩個女人帶離現場。” 賀拉斯蹲伏在皮帶所能到達的最遠位置,對老詹咆哮起來。老詹輕蔑地看了小狗一眼。 “要是她們不願意的話,我給你們權限,讓你們可以拖走她們,把她們壓在最近一輛警車的引擎蓋上。” “這事兒沒完。”茱莉亞說,用手指指著他。 此刻,就連她自己也哭了起來,但那又熱又痛的眼淚,卻是完全出自悲傷。 “這事兒還沒結束,你這個王八羔子。” 老詹又露出笑容,閃閃發光的模樣,就像他那輛打了蠟的悍馬車,而且同樣漆黑。 “結束了,”他說,“一切都結束了。” 老詹朝火勢走去——他想看著一切,直到這把火將那個囉嗦鬼的報社全都燒成灰燼為止——吸進了一大口煙。他的心臟突然在胸膛裡停住,整個世界似乎在他眼前流逝,彷彿什麼電影特效似的。接著,他的心髒又開始跳動,但節奏卻十分不規律,使他喘不過氣。他握拳打向胸膛左側,重重咳了一聲,這個心律失常的快速急救方法是哈斯克醫生教他的。 一開始,他的心臟仍不規則地狂跳著(跳動……停止……跳動跳動跳動……停止),但隨即便恢復到正常節奏。在那個瞬間,他看見自己的心臟被包覆在一團濃稠的黃色脂肪裡,就像有生物慘遭活埋,在重獲自由以前,便已沒了空氣一樣。他把這幅景象自腦中揮開。 我沒事。只是疲勞過度而已。只要睡上七個小時,就能治好所有問題。 蘭道夫警長走了過來,寬闊的背上還背著一具汲水泵。他的臉上全是汗水。 “老詹?你沒事吧?” “沒事。”老詹說。他的確沒事。毫無疑義。 此刻是他生命中的高峰,是他成就偉大事業的最佳良機,而他也一直深信自己能辦到這點。沒有任何毛病能把一切從他手中奪走。 “只是累了而已。我已經忙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歇會兒了。” “回家吧,”蘭道夫建議,“我從沒想過我會為了穹頂這玩意兒感謝上帝。我不是真的這樣想,不過穹頂至少發揮了防風林的作用。我們全都會安然無恙地渡過這場大火。我派了幾個人去藥店與書店屋頂澆熄火勢,所以回家吧——” “哪幾個?”他的心跳平順了下來。好極了。 “負責書店的是亨利·莫里森與托比·韋倫。喬治·弗雷德里克和一個新來的小子則負責藥店。我想應該是基連家的小孩吧。羅密歐·波比還自願跟他們一起上去。” “你帶著對講機嗎?” “當然。” “弗雷德里克帶了嗎?” “所有正式警員都帶了。” “叫弗雷德里克留意波比。” “羅密歐?天啊,為什麼?” “我不信任他。他可能是芭芭拉的其中一個朋友。”當老詹聽到波比這名字時,最擔心的事根本與芭芭拉無關。那個人是布蘭達的朋友,而且還敏銳得很。 蘭道夫滿是汗水的臉皺了起來:“你覺得他們人數有多少?有多少人會站在那王八羔子那邊?” 老詹搖著頭:“很難說,彼得,不過這是件大事,肯定規劃了很長一段時間。你不能只是盯著那些剛搬到鎮上的人,認為就是他們。他們之中,或許有些人已經搬來很多年了,甚至幾十年也有可能。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潛伏。” “天啊。可是,為什麼?老詹?老天在上,為什麼?” “我不知道。或許是實驗吧,把我們當成了白老鼠。也有可能是想奪權。我不會把權力交給白宮那些暴徒的。最重要的是,我們得加強安保,小心那些騙子試圖破壞我們努力維持住的秩序。” “你覺得她——”他用頭朝茱莉亞一比,後者正與她的狗坐在一起,在熱氣之中,看著她的事業化成烏有。 “我不確定。不過,你不是也看見她今天下午的模樣了嗎?怒氣沖沖地闖進局裡,大呼小叫地說要見他?你覺得這代表了什麼?” “說得對,”蘭道夫說。他冷冷看著茱莉亞·沙姆韋,思索著說:“燒掉自己的地盤,還有什麼是比這更好的掩護?” 老詹用手指指著他,就像在說: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我得去休息一下。聯絡喬治·弗雷德里克。叫他瞪大了那雙利眼,盯緊那個劉易斯頓來的加拿大佬。” “沒問題。”蘭道夫拿起對講機。 在他們後方,福納德·鮑伊大喊:“屋頂要垮了!站在街上的人全都往後退!其他建築物屋頂上的人開始準備,開始準備!” 老詹一隻手放在他那輛悍馬車的駕駛座車門上,看著《民主報》辦公室的屋頂塌了下來,一道火光筆直躥進黑色天空之中。那些位於相鄰建築物的人,開始幫彼此檢查汲水泵是否正常,接著站成一列,雙手握著噴口,等待火勢稍減的時機來臨。 沙姆韋看著《民主報》屋頂垮掉的表情,對老詹的心臟來說,比這世上所有他媽的藥物與心臟起搏器還要更有療效。多年以來,他一直被迫忍受她每星期的長篇大論,又不願承認自己懼怕這個女人,因此總是更為光火。 不過,看看她現在的模樣,他想,看起來就像是回到家後,發現老媽死在馬桶上頭一樣。 “你看起來好多了,”蘭道夫說,“臉色又紅潤起來了。” “我覺得好多了,”老詹說,“不過還是得先回家一趟,抓緊時間歇歇。” “好主意。”蘭道夫說,“我們需要你,我的朋友。現在比以往更加需要。要是穹頂這玩意兒一直沒消失……”他搖了搖頭,那雙像是米格魯犬的眼睛始終沒離開老詹臉上。 “那我還真不知道在沒有你的情況下,事情究竟會變成怎樣。我就像敬愛哥哥一樣敬愛安迪·桑德斯,不過他的腦筋實在不太靈光。安德莉婭·格林奈爾自從跌倒摔傷背以後,更是啥也不是。你才是那個讓切斯特磨坊上下一心的人。” 這話讓老詹感動不已,他緊緊抓住蘭道夫的手臂:“我深愛這個小鎮的程度,絕對讓我願意奉獻出自己的性命。” “我知道。我也是。沒有人能從我們手中偷走這座小鎮。” “說得對。”老詹說。 他駕車離去,為了要繞開設立在商業區北端盡頭的路障,還開到了人行道上。他的心髒又在胸膛裡恢復穩定(幾乎算是狀態不錯),卻依舊感到困擾。他看見了艾佛瑞特。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艾佛瑞特是破壞全鎮團結的另一個囉嗦鬼。再說,他也不是醫生。老詹甚至覺得,與其找艾佛瑞特,還不如找個獸醫來處理他的醫療問題,只可惜鎮上沒有獸醫就是了。他希望,等到他需要服藥來控制心跳的時候,艾佛瑞特會曉得該用什麼藥才對。 嗯,他想,不管他給了我什麼藥,至少我都還能叫安迪先檢查一下。 沒錯。但這並非讓他感到困擾的最大原因,真正的原因,是彼得說的那些話:要是穹頂這玩意兒一直沒消失…… 老詹並不擔心這點。事情正好相反。要是穹頂真的消失——消失得太快——那麼就算冰毒實驗室沒被人發現,也可能會為他惹上不小的麻煩。 到時,一定會有些他媽的傢伙回頭質疑他做出的決定。早在他政治生涯的初期,他便已謹記一條規則不放:搞清楚哪些人能利用,哪些人不行,還有哪些人會對他的決定提出質疑。他們或許無法理解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所下的每一道命令,全都是他想照顧好一切的天性使然。甚至就連早上派人在超市扔石頭的事也一樣。芭芭拉那些外面的朋友會特別容易產生誤解,因為他們根本不想了解一切。芭芭拉在外頭有朋友,而且有權有勢,打從老詹看到那封總統的信之後,就從來沒懷疑過這點。不過,他們暫時什麼也做不了。這就是為什麼老詹會希望穹頂能再撐個幾週,甚至是一二個月。 事實上,他還喜歡穹頂得很。 從長遠來看當然不會喜歡,不過要是能撐到廣播電台那些丙烷全發出去呢?要是能撐到拆掉實驗室,把倉庫燒毀,夷為平地(這又是另一個能推到戴爾·芭芭拉那群共犯身上的罪行)呢? 要是能撐到芭芭拉被警方處死呢?要是能撐到他把這場危機中所需負擔的責任,盡可能分散到別人身上,最後得到榮耀的人只剩他自己呢? 在這些事完成以前,穹頂都是個好東西。 老詹決定,在穹頂消失前,他都要為了這件事跪下來祈禱。 珊米蹣跚著沿著醫院走廊前進,一面看著房門上的名牌,確認那些沒掛名牌的病房裡是否真的沒人。她走到最後一間病房,看見門上那張用圖釘釘著的慰問卡,不禁開始擔心起那個婊子會不會根本就不在這裡。慰問卡上畫了一條卡通狗,那條狗說:“我聽說你不太舒服。” 珊米自牛仔褲褲腰拔出傑克·伊凡斯的槍(現在褲頭鬆了點,她總算成功減掉了一些體重,遲到總比不到好),用這把自動手槍的槍管翻開卡片。卡片裡,那條卡通狗在舔自己的睾丸,還說:“需要有人幫你舔舔嗎?”旁邊則有馬文、小詹、卡特與弗蘭克的簽名,完全一如珊曼莎的預期,就是他們會寫的那種品味高雅的問候語。 她用槍管推開門。喬琪亞並非單獨一人,但這並未破壞珊米極度冷靜的感覺,那感覺甚至都接近平和了。那個睡在角落裡的男人,可能是無辜的——例如那婊子的父親或叔叔——但那人偏偏是抓奶弗蘭克。他是第一個強姦她的人,還叫她跪下來時要學著安靜閉嘴。就算他在睡覺,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因為,像他這種傢伙,醒來之後也只會開始又想打炮而已。 喬琪亞並未睡著,實在痛得厲害。那個長發男人來檢查她的狀況時,並沒有給她任何藥物。 她看見珊米,雙眼隨之瞪大。 “賜你,”她說,“捆粗去。” 珊米笑了。 “你聽起來就像荷馬·辛普森。”她說。 喬琪亞看見她手上的槍,雙眼瞪得更大了。 她張開那張如今已幾乎沒了牙齒的嘴,開始尖叫起來。 珊米依舊掛著微笑,事實上,還笑得更開了。 這尖叫聲在她聽來,就像音樂一樣,得以撫慰她的痛苦。 “上這個婊子,”她說,“不是嗎,喬琪亞?你不就是這麼說的嗎?你這個沒心沒肺的臭雞巴。” 弗蘭克醒了過來,睜大迷惘的雙眼,看著四周。 他的屁股原本已經滑到了椅子的邊緣,因此當喬琪亞再次尖叫時,他整個人都跌坐在地。他身上佩了把槍——他們全部都有——此刻則準備把槍掏出,同時開口說:“把槍放下,珊米,快把槍放下,我們都是朋友,讓我們像朋友一樣談談。” 珊米說:“你最好把嘴閉上,等到你跪下來吸你朋友小詹那根老二時再開口。”接著,她扣下那把斯普林菲爾德手槍的扳機。自動手槍的槍聲在這間小病房裡顯得震耳欲聾。第一槍飛過弗蘭克頭頂,打碎了窗戶。喬琪亞又再度尖叫,試著想要下床,扯落了點滴線與監視器的電線。珊米推了她一把,讓她搖晃著身體,彎曲地倒了回去。 弗蘭克還是沒能成功拔槍。在恐懼與混亂之中,他揪著的是槍套而非武器,除了扯動右邊的腰帶外,什麼也沒能掏出來。珊米朝他跨出兩步,以雙手持槍,就像她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再度開火。弗蘭克的頭部左側爆了開來,一塊頭皮砸到牆上,就這麼黏在那裡。他用手拍了拍傷口,鮮血自他指間噴出。接著,他的手指消失不見,陷入了原本有頭骨保護的腦漿之中。 “不要!”他哭著說,雙目圓睜,還泛著淚水。 “不要,不要!別傷害我!”然後又說,“媽!媽媽!” “省點力吧,現在連你媽也救不了你。”珊米說,再度朝他開槍,這次擊中了胸口。他彈到牆上,手從被轟碎的頭部掉了下來,重重落在地板上頭,使已然成形的血泊因此濺起血花。她朝他開了第三槍,位置正是那個他用來傷害她的部位,接著轉向病床上的人。 喬琪亞縮成一團。或許是因為她把連接在身上的電線扯落之故,位於上方的監測器就像瘋了一樣,不停鳴響。她的頭髮垂落在眼睛前方,不斷地尖叫又尖叫。 “你就是這麼說的吧?”珊米問,“上這個婊子,對吧?” “退不起!” “什麼?” 喬琪亞又再度嘗試。 “退不起!退不起,珊米!”接著是句荒唐不已的話:“我收奎來!” “你收不回了。”珊米朝喬琪亞臉上開火,接著又朝頸部補上一槍。喬琪亞就像弗蘭克一樣往後彈去,躺著沒了動靜。 珊米聽見走廊傳來腳步聲與喊叫聲,其他病房也傳出了被槍聲驚醒的尖叫。她對於造成騷動感到相當抱歉,但有時就是別無選擇,有些事就是只能這麼處理。而當事情發展至此,反而讓人平靜以對。 她把槍抵在太陽穴上。 “我愛你,小華特。媽媽愛你。” 扣下扳機。 生鏽克從西街繞過火災現場,接著轉回主街尾端與117號公路的交叉口。鮑伊葬儀社是暗的,只有正面窗口有一小盞電子蠟燭的燈光而已。他開車繞到後頭,也就是妻子叮嚀的那個小停車場,把車停在作為靈車使用的加長版灰色凱迪拉克旁邊。附近某處,傳來了發電機運作的聲響。 他才剛朝門把伸手,手機便響了起來。他連看都沒看一眼,便把電話直接關機,等到再度抬起頭時,發現一名警察就站在車窗旁,手上還拿著槍。 那是個女的。當她彎腰時,生鏽克先是看見一頭蓬亂的金色捲髮,最後才看見妻子先前已跟他說過名字的人,也就是警察局那個負責早班的調度總機。生鏽克猜想,或許在穹頂日之後,她就一直被迫上全天班了。他又猜,她現在可能還得分派任務給自己呢。 她把槍收進槍套。 “嘿,生鏽克醫生。我是斯泰西·莫金。你還記得兩年前你幫我處理野葛那件事嗎?你知道的,就是我——”她拍了拍身後。 “我記得,很高興看到你這次穿著褲子,莫金小姐。” 她的笑聲就跟說話聲一樣輕柔:“希望我沒嚇著你。” “是有一點。我正在關機,接著你就出現了。” “抱歉。一起進去吧,琳達在等著呢。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我還得去前門看著才行。要是有人來的話,我會敲兩下對講機,好讓琳達知道。要是來的人是鮑伊兄弟,他們會把車停在前面的停車場,我們可以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把車開上東街。”她抬頭微微一笑,“嗯……這想法是有點樂觀,不過要是幸運的話,至少不會被認出來。” 生鏽克跟在她身後,以她那頭蓬鬆的頭髮作為領航標誌。 “斯泰西,你們是闖進去的嗎?” “當然不是。局裡有這裡的鑰匙。主街上大部分的商店,都把備份鑰匙交給我們。” “為什麼你會想蹚這趟渾水?” “因為,這完全是想利用恐懼來控制一切的屁事。要是公爵帕金斯在的話,早就阻止這一切了。我們走吧,你得快點才行。” “我不敢保證。說真的,我還真沒辦法保證任何事。我可不是病理學家。” “那就只能盡快囉。” 生鏽克跟在她後頭進去。不久後,便與琳達相擁。 哈麗特·畢格羅尖叫了兩次,接著暈了過去,而吉娜·巴弗萊諾則是看著一切,完全被嚇傻了。 “把吉娜帶出去。”瑟斯頓厲聲說。他本來已走到停車場,聽見槍聲後又跑了回來,看見了這幅屠殺過後的景象。 吉妮摟著吉娜的肩,把她帶回大廳,可以下床走動的病人也全在那兒——包括威廉·歐納特與譚西·費里曼——全都站在那邊,驚恐的雙眼睜得老大。 “也把這位給帶出去。”瑟斯頓指著哈麗特,對抽筋敦這麼說。 “幫她把裙子拉好,讓這可憐的女孩保留尊嚴。” 抽筋敦照做了。當他與吉妮再度回到病房時,瑟斯頓就跪在弗蘭克·迪勒塞的屍體旁。他之所以會死,是因為他代替喬琪亞的男友前來探視,還一直待到超過規定的探視時間。瑟斯頓用床單蓋住喬琪亞,此刻,床單上綻放出一朵以鮮血染成的罌粟花。 “我們能幫上什麼忙嗎,醫生?”吉妮問。 她知道他不是醫生,但在驚嚇過後,這話就這麼不自覺地說了出口。她低頭看著弗蘭克攤在地上的屍體,以手摀住了嘴。 “能,”瑟斯頓站起身,膝關節發出“喀”的一聲,就像手槍上膛似的。 “打電話報警。這裡是犯罪現場。” “所有值班的警察全去街上救火了,”抽筋敦說,“其餘的人要么是在過去的路上,要么就是關了手機,正在睡大覺。” “呃,老天慈悲,不管打給誰都行,只要能弄清楚我們在收拾這團混亂以前,應該先做些什麼事就好。不管拍照存證,或是什麼我不知道的事都行。這裡發生什麼事應該就不用多說了。不好意思,給我一分鐘,我要吐了。” 吉妮站到一旁,好讓瑟斯頓可以進去病房裡的小盥洗室。他關上了門,但嘔吐聲依舊十分大聲,聽起來就像爛泥巴卡在轉動馬達里一樣。 吉妮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似乎就快暈倒了,於是努力與這種感覺抗衡。等到她回頭望向抽筋敦時,他才剛掛斷手機。 “生鏽克沒接。”他說,“我留了言給他。我們還可以找誰?倫尼如何?” “不要!”她幾乎打了個冷顫,“別找他。” “我姐呢?我說的是安德莉婭。” 吉妮只是看著他。 抽筋敦回看著她好一會兒,垂下眼簾。 “或許還是算了吧。”他喃喃自語。 吉妮握住了他的手。由於過度震驚的緣故,他的皮膚是冰冷的。她猜自己也是。 “希望這麼說能安慰你。”她說,“我想,她正試著想戒掉。我很確定,她專程跑過來找生鏽克,一定就是為了這件事。” 抽筋敦把雙手舉到臉旁,轉動了一下,做了個啞劇的哭泣動作。 “這還真是場噩夢。” “是啊。”吉妮簡短回答,再度拿出手機。 “你要打給誰?”抽筋敦擠出一個小小微笑,“魔鬼剋星?” “才不是。要是安德莉婭跟老詹都不行,我們還能找誰呢?” “桑德斯。不過他沒用得很,你也知道這點。我們幹嗎不直接把這裡清乾淨就算了?瑟斯頓說得沒錯,這裡發生什麼事實在明顯得很。” 瑟斯頓從盥洗室裡走了出來,用紙巾擦著嘴。 “年輕人,因為我們還有法律得遵守。在這種情況下,守法比過去更重要。或者說,至少我們也得盡力試著遵守法律。” 抽筋敦抬頭望向沾有珊米·布歇乾涸腦漿的牆壁高處。她用來思考的器官,現在看起來就像一沱沾滿鮮血的燕麥片。他的眼淚掉了下來。 安迪·桑德斯在戴爾·芭芭拉的公寓裡,就坐在他的床上。窗口全是隔壁《民主報》辦公室燃燒的橘色火光。他聽見上方傳來腳步聲與隱隱約約的對話——是屋頂上那些人吧,他猜。 他從樓下的藥店上樓時,帶了一個棕色手提包。此時,他拿出裡頭的東西: 一個玻璃杯、一瓶礦泉水,以及一罐藥丸。那罐藥丸是奧施康定止痛藥,標籤上寫著留給安德莉婭·格林奈爾。 藥丸是粉紅色的,總共二十幾顆。他倒了一些出來,數了一下,接著又倒出更多。二十顆。四百毫克。 由於安德莉婭花了一段時間建立起抗藥性,所以這劑量可能不足以害死她,但安迪認為,這劑量對他自己來說已經足夠了。 火焰的熱氣從隔壁穿牆而過。他的皮膚被汗水濡濕。這里至少有華氏一百度,或許還更高。 他用床罩擦了擦臉。 這股悶熱的感覺不會太久。天堂有涼爽的微風吹拂,我們會坐在主的餐桌前一起共進晚餐。 他用玻璃杯杯底把粉紅色藥丸壓成粉末,確保藥效能讓他一次解脫,就像朝牛的頭部用力來上一槌一樣。只要在床上躺好,閉上雙眼,接著道聲晚安,親愛的藥劑師,就能在天使吟唱的安息曲中展翅飛翔了。 我……克勞蒂特……小桃,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我不這麼認為,兄弟。 這是科金斯的聲音。他那慷慨激昂的嚴厲聲音。安迪停下碾碎藥丸的動作。 自殺的人不能與親人共進晚餐,我的朋友;他們得下地獄,只能永無止境地吞著永不熄滅的燒熱煤炭。說句哈里路亞好嗎?說句阿門好嗎? “胡扯,安迪低聲說,”又繼續磨起藥丸。 “你在我們遭遇難關的時候就這麼走了,為什麼我要相信你?” 因為我說的是事實。你的妻子與女兒全看不起你現在這副德性,所以求你別這麼做。可以聽我這個勸告嗎? “不行。”安迪說,“這甚至不是你在說話,而是我內心懦弱的那一面掌控了我的一生,使老詹得以控制我,也是我被捲進冰毒這場災難的原因。我不需要錢,甚至也不知道金額到底是多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拒絕罷了。不了。我沒有值得活下去的理由,所以該離開了。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那個聽起來像是萊斯特·科金斯的聲音沒有回答。安迪把藥丸全部碾成藥粉,在玻璃杯裡裝滿了水。他把粉紅色藥粉用手掃進杯中,用手指攪拌均勻。附近只有火焰燃燒的聲音,以及那些救火的人模糊不清的喊叫。上方傳來其他人在屋頂四處走動的腳步聲。 “一口喝乾。”他說……卻沒喝下去。他的手拿著玻璃杯,但懦弱的那一面——就算他生命中有意義的事物全都消逝而去,這部分仍不想就此了斷——再度掌控了他? “不,這次我不會讓你得逞,”他說,但還是放下了玻璃杯,好拿起床罩再度來擦拭臉上的汗水。 “不是每次都這樣,尤其是這次。” 他舉杯移向唇邊。甜美的粉紅色在杯中晃動。 然而,他卻再一次把杯子放到床頭櫃上。 懦弱的一面依舊控制著他。那該死的懦弱。 “主啊,賜我一個啟示,”他低喃著,“賜我一個你願意讓我喝下去的啟示。這是離開這個小鎮唯一的方法,所以就算沒有其他原因,也請你為了這點,賜我一個啟示。” 隔壁,《民主報》辦公室的屋頂因悶燒而崩塌殆盡。在上方,有個人——聽起來像是羅密歐·波比——大喊:“準備好,孩子們,全都給我該死的做好準備!” 做好準備。這肯定就是啟示。安迪·桑德斯再度拿起那杯滿滿的死亡之水,這回懦弱的那一面並未讓他再度放下。懦弱的部分似乎已經放棄了。 在他口袋中,手機響起了歌曲《你如此美麗》的來電鈴聲,這首故作傷感的番石榴歌是克勞蒂特選的。在那一刻,他差點就喝了下去,但那個聲音低喃著說,這通電話有可能也是個啟示。他無法確認這個聲音出自懦弱的那一面、科金斯,或是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由於他無法確定這點,所以還是接起了電話。 “桑德斯先生?”是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疲累、沮喪、充滿恐懼。安迪可以理解這種感覺。 “我是醫院的維吉妮亞·湯林森,有印象嗎?” “吉妮,當然!”聽起來就像他過往活潑、樂於助人的那一面。真是太奇怪了。 “我們這裡出了狀況,我很害怕。你能過來一趟嗎?” 一道光芒劃破安迪腦中一團混亂的黑暗。有人對他說你能過來一趟嗎?讓他充滿了驚訝的感激之情。他是否已忘記這種感覺有多好了?雖然這原本就是他能拿下首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這個位子的原因,但他猜自己的確是忘了。他不行使權力,那是老詹的事;他只負責伸出援手。這就是他的起點,或許也是他唯一能做好的事。 “桑德斯先生?你還在嗎?” “還在。等我一下,吉妮,我馬上就到。” 他停了一會兒,“別叫我桑德斯先生,叫我安迪就好。你也知道,我們是站在一起的。” 他掛斷電話,拿著玻璃杯走進浴室,把粉紅色液體倒進馬桶。他感覺很好——感覺世界又神奇地明亮起來——直到壓下沖水鈕時,那股沮喪卻又籠罩住他,就像穿上了一件老舊難聞的外套。 被需要?這還真有趣。他只是又笨又老的安迪·桑德斯,一個坐在老詹腿上的傀儡。一個發話器。 一個只會瞎扯的人。一個只會負責發表老詹的建議與提案、假裝那是自己想出來的人。一個每兩年左右就會被拿出來鋪陳鄉土魅力的競選工具。 要是老詹有做不到或不想做的事,就會把他當成擋箭牌使用。 瓶子裡還有更多藥丸。樓下的冰箱裡也還有更多礦泉水。但安迪沒有認真考慮這件事;他答應了吉妮·湯林森,而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不過,自殺這事還沒結束,只是往後推遲而已。擱置,這就是這個小鎮政務會議上的用詞。這想法有助於他離開這個房間,這個差點就成為他死亡場所的地方。 這個四處瀰漫著煙霧的地方。 鮑伊葬儀社的太平間位於地下室,讓琳達覺得可以安心開燈。再說,生鏽克也需要燈光才能驗屍。 “看看這一團亂。”他說,用手朝四周比去。 骯髒的瓷磚地上滿是足印,啤酒與飲料罐就放在櫃子上,角落有個蓋子打開的垃圾桶,幾隻蒼蠅正在上頭嗡嗡飛著。 “要是州立殯葬局的人看見——或是衛生署——他們會用紐約才有的效率,馬上把這裡封了。” “我們可不是在紐約,”琳達提醒他。她看著房間中央的不銹鋼桌,桌面有一層污漬,以及一些或許還是別知道是什麼玩意兒更好的東西。 在桌子的其中一個排水道上頭,還有個揉成一團的士力架巧克力包裝紙。 “我們甚至不算在緬因州里,至少我不這麼覺得。動作快點,艾瑞克,這地方臭死了。” “而且還不止一種臭味。”生鏽克說。這裡的一團混亂真的激怒了他。那團糖果包裝紙就這麼被丟在他們鎮上死者屍體的鮮血流經之處,讓他想在斯圖亞特·鮑伊臉上狠狠招呼一拳。 房間另一邊有六具不銹鋼的屍體存放櫃。在他們後方某處,生鏽克可以聽見冷藏裝置傳來的穩定運作聲。 “這裡不缺丙烷,”他喃喃自語,“鮑伊兄弟有大人物罩著。” 所有存放櫃的名牌都沒寫名字——又一個處事隨便的跡象——所以生鏽克只好把六個存放櫃全都拉開。前兩個是空的,這並不讓他驚訝。在穹頂出現之後過世的人,包括朗·哈斯克和伊凡斯夫婦在內,都很快就被埋葬了。吉米·希羅斯沒有近親,所以還在凱瑟琳·羅素醫院的小太平間裡。 接下來的四具存放櫃中,則放著他要檢驗的屍體。他才一拉開櫃子,腐爛的氣味立即衝鼻而來。 除了防腐劑與喪儀用的香膏外,那氣味壓過了其餘的難聞味道。琳達往後退得更遠,乾嘔出聲。 “別吐出來了,琳達。”生鏽克說,朝房間另一側的櫃子走去。他打開的第一個抽屜裡,除了疊放著的幾本《原野與溪流》雜誌外空無一物,讓他咒罵了一聲,但不管怎樣,下頭的那個抽屜裡,的確還是有他要找的東西。他伸手到一組看起來像是從來沒洗過的套管針下頭,拉出兩個包裝仍未拆開的綠色塑料口罩。他把一個遞給琳達,自己戴上另一個。他在下一個抽屜裡翻出一雙塑料手套。手套是鮮豔的黃色,色彩活潑得過了頭。 “要是你覺得會吐在口罩裡,可以先上樓去找斯泰西。” “沒事,我得親眼看看。” “我不確定你的證詞有多少能被採用,畢竟,你可是我老婆。” 她又重複一次:“我得見證這件事,你就盡快吧。” 屍體保存櫃很髒。在看到準備區的其他地方後,這並未讓他覺得驚訝,但還是十分不快。琳達帶來了車庫裡找到的老舊卡匣式錄音機。生鏽克按下錄音鍵,測試一下錄音質量,有點意外地發現還不錯。他把那台松下牌小型錄音機放在其中一個空著的存放櫃上,接著戴上手套。由於他的雙手不斷冒汗,所以這動作花了比平常還久的時間。這里或許有滑石粉或強生痱子粉,但他卻沒打算浪費時間去找。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像個小偷了。該死,他的確是個小偷。 “好了,我們開始吧。現在是十月二十四號,晚上十點四十五分。驗屍地點是鮑伊葬儀社的準備室。附帶一提,這裡臟得要命,真是丟人。我面前有四具屍體,三名女性與一名男性。兩名女性是年輕人,約莫十幾二十歲,分別是安杰拉·麥卡因與小桃·桑德斯。” “桃樂絲,琳達站在距離較遠的準備台前方,” “她的名字是桃樂絲。” “我在此糾正。桃樂絲·桑德斯。第三名女性的年紀為中年後期,名字是布蘭達·帕金斯。男性是萊斯特·科金斯牧師,約莫四十歲。我認得出他們所有人,在此作為記錄。” 他對妻子招了招手,指著那幾具屍體。她望向屍體,眼眶盈滿淚水。她拉開口罩說:“我是琳達·艾佛瑞特,是切斯特磨坊鎮的警員,警徽編號七七五。我也在此確認這四具屍體的身份。” 她把口罩放回去,口罩上方的雙眼帶有懇求之意。 生鏽克示意她可以退遠一點,反正這只是個像徵性的程序罷了。他知道這點,猜想琳達也同樣清楚。但他並未因此感到沮喪。打從少年時代開始,他便一心想投身醫界,要是他沒離開學校照顧雙親,現在肯定當上醫生了。此刻驅使他這麼做的原因,就跟高中二年級在生物課裡解剖青蛙與牛眼一樣,同樣單純地出自好奇心罷了。他非知道不可,也必定會知道。或許無法知道每一件事,但至少可以知道一些事。 這是死者幫助生者的方式。琳達是這麼說的嗎? 不重要。他很確定,如果他們可以的話,一定願意提供援手。 “我可以看得出來,這些屍體並未上妝,但所有的四具屍體都已經做過防腐處理了。我不知道程序是否完成,但我懷疑還沒,因為股動脈還沒有被動過。” “安杰拉與小桃——不好意思,是桃樂絲——都被傷得很重,屍體已經開始腐敗。科金斯也有被毆打的跡象——看起來很兇殘——同樣也開始腐敗,但情況沒有前兩者嚴重;他臉部與手臂的肌肉組織才剛開始凹陷而已。布蘭達——我是說布蘭達·帕金斯……”他沒把話說完,朝她俯下身去。 “生鏽克?”琳達緊張地問,“親愛的?” 他伸出一隻戴著手套的手,為了更確定些,脫下手套,環住她的喉嚨。他抬起布蘭達的頭,感覺到她頸背下方那個古怪的硬塊。他把她的頭放下,接著把她轉成側躺,以便看見她的背部與臀部。 “天啊。”他說。 “生鏽克?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她的屎還黏在身上,他想…… 不過這可不會被記錄下來。蘭道夫或倫尼可能會在開始聽這卷錄音帶的六十秒後,便把錄音帶用鞋跟踩爛,然後把剩下的燒到什麼也不剩。但他會這樣與這件事無關,只是不想在她身上加諸這種如同侮辱的細節罷了。 不過他會牢牢記住這件事的。 “怎麼回事?” 他抿了抿了嘴:“布蘭達·帕金斯臀部與大腿上的屍斑,顯示她死了至少有十二個小時,可能更接近十四小時。她的雙頰上有明顯淤青,全是手印留下來的,我對此毫不懷疑。有某個人抓住她的臉,用力把她的頭往左折,折裂了第一節頸椎與頸椎軸,位置就在第一節頸椎與第二節頸椎之間。可能就這麼折斷了她的脊椎。” “喔,生鏽克。”琳達呻吟道。 生鏽克先翻開布蘭達的眼皮,然後是其餘屍體。他看見了自己擔心的事。 “從臉頰的擦傷,還有這女人眼珠眼白部分的點狀血斑來看,她並非瞬間死亡。她無法呼吸,因而窒息而死。我不確定她死前是否仍有意識,但希望沒有。我只能用不幸來表達這一切。兩個女孩——也就是安杰拉與桃樂絲,她們兩個是最早死亡的。從腐敗的狀況來看,她們的屍體被置放在一個悶熱的地方。” 他關掉錄音機。 “換句話說,我看不出可以讓芭比倖免於難的絕對性證據,所有事情我們早就該死的知道了。” “要是他的雙手與布蘭達臉上的淤傷不匹配呢?” “淤傷已經散開了,無法確認。琳達,我覺得自己就像地球上最蠢的人。” 他看向那兩名女孩——她們原本會在十二月時,開車到奧本商場購買耳環、衣服,比較彼此的男友——神情一暗,接著又轉向布蘭達。 “給我一塊布。我剛剛在水槽旁邊有看見幾塊。那些布看起來還算乾淨,簡直是這豬圈裡的奇蹟。” “你要做什——” “給我一塊布就對了。兩塊更好。幫我弄濕。” “我們哪有時間——” “也只能硬擠出時間了。” 琳達安靜地看著她的丈夫,後者小心翼翼地擦淨布蘭達·帕金斯的臀部及大腿後側。他擦完後,把臟抹布扔至角落,心想要是鮑伊兄弟在場的話,他一定會把其中一條塞進斯圖亞特嘴裡,另一條則塞進他媽的福納德嘴裡。 他親了一下布蘭達冰冷的眉間,把她推回保存櫃中。他開始對科金斯做起一樣的驗屍動作,卻又隨即停下。牧師臉上只做過最為粗略的清潔工作,他的耳朵及鼻孔裡仍有血漬,還沾到了眉毛。 “琳達,再打濕一塊布。” “親愛的,我們已經花了快要十分鐘了。我很欣賞你尊重死者的行為,但我們得想想活著的人——” “我們或許可以查出什麼。這情況跟毆打留下的痕跡不同。我甚至可以直接看得出來……快把布弄濕。” 她並未進一步反駁,只是弄濕了另一塊布,擰乾後遞給了他。她看著他把死者臉上殘餘的血漬擦淨,雖說動作輕柔,但不像對待布蘭達那樣帶有關愛之情。 她並非萊斯特·科金斯的支持者(他曾在每星期一次的廣播節目裡宣稱喜歡麥莉·塞勒斯的孩子,都在冒著下地獄的風險),不過生鏽克擦拭過後的牧師模樣,仍是讓她感到難受。 “我的天啊,他看起來就像被孩子拿來當成扔石頭靶子的稻草人。” “我說過了,這跟毆打留下的傷痕不一樣。這不是拳頭造成的,甚至也不是腳。” 琳達伸手一指:“他太陽穴那裡是怎麼回事?” 生鏽克沒有回答。他在口罩上方的雙眼閃閃發光,感到驚訝不已,同時還帶有曙光乍現、頓時領悟一切的神采。 “那是什麼,艾瑞克?看起來像是……我不知道……縫線!” “你說對了。”他的口罩因嘴上的微笑而鼓了起來。那並非開心或滿意的笑容,而是最為冷酷的那種。 “他額頭上也有,看見了嗎?還有下巴。這一下打斷了他的下顎。” “什麼武器會留下這種傷痕?” “棒球。”生鏽克說,把保存櫃推進去。 “普通的棒球辦不到,但一顆鍍了金的呢?可以。要是揮舞的力量夠大,應該不成問題。我想,情況就是這樣。” 他把自己的額頭貼向她的。兩人的口罩碰在了一塊兒。他看著她的雙眼。 “老詹·倫尼就有一顆。我去找他談那些被偷的丙烷時,在他的辦公桌上親眼看過。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回事,但我想,我們已經知道萊斯特·科金斯究竟是死在什麼地方,還有是被誰殺的了。” 屋頂坍塌後,茱莉亞無法再忍受眼前的這一切了。 “跟我一起回家,”蘿絲說,“你想在客房裡住多久都行。” “謝謝,不過還是不用了。我現在需要一個人獨處,蘿絲。呃……跟賀拉斯一起。我得好好想想。” “你要待在哪裡?你沒事吧?” “沒事的。”她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會沒事。 她的思路似乎還行,可以有條有理地思考事情,但也覺得像是有人幫她的情緒打了一大針的局部麻醉劑。 “或許我晚點還會回來這裡一趟吧。” 當蘿絲離開,走到街道的另一側時(她最後還擔心地轉過身,朝茱莉亞揮了揮手),茱莉亞也回到油電車那裡,把賀拉斯帶進前座,接著坐在駕駛座上。她以目光搜尋彼特·費里曼與托尼·蓋伊,但卻遍尋不著。或許托尼帶彼特去醫院治療手臂了吧。他們的傷勢沒更嚴重簡直是個奇蹟,再說,要是她去見寇克斯時,沒帶上賀拉斯的話,那麼她的狗可能會與所有東西就這麼一起被燒個精光。 這個念頭才一浮現,她便意識到自己的情緒還是沒有完全麻痺,只不過是躲起來罷了。她啜泣出聲——而且還是慟哭的那種。賀拉斯豎起了大耳朵,擔心地看著她。她試著想停下來,但卻無法辦到。 她父親的報紙。 她祖父的報紙。 她曾祖父的報紙。 一團灰燼。 她開車沿西街前進,在抵達全球電影院的廢棄停車場時,把車駛了進去。她熄掉引擎,拉過賀拉斯,就這麼靠著肌肉結實的多毛肩膀哭了五分鐘之久。而賀拉斯則發揮了它的優點,耐心以對。 她哭出來後,覺得好多了,心情也較為平靜。 或許這是衝擊中的平靜片刻而已,但至少,她可以再好好思考了。她想起後車廂裡還有一捆報紙。 她朝賀拉斯俯身(它友善地舔了她的脖子一下),打開置物抽屜。裡頭塞滿了東西,但她知道應該就在裡頭……只要可以的話…… 就像上帝賜予的禮物一樣,東西的確就在裡頭。那是個小塑料盒,裡頭裝滿了大頭針、橡皮筋、圖釘與回形針。橡皮筋與回形針對她想做的事沒有幫助,但圖釘跟大頭針…… “賀拉斯,”她說,“你想去溜達溜達嗎?” 賀拉斯叫了一聲,它的確很想去溜達溜達。 “好極了,”她說,“我也是。” 她拿出報紙,接著走回主街。 《民主報》報社現在已成為一堆燃燒中的瓦礫,還混有警察們灑下的水(全是用那些汲水泵灑的,她想著,就那麼湊巧,裡頭裝滿了水,馬上就能派上用場)。 這幅景象依舊讓茱莉亞感到傷心——這是當然的——但已經沒那麼糟了,現在,她還有事得處理。 她沿著街道前進,賀拉斯始終跟在身旁。她在每根電線桿上,全都釘上《民主報》的最後一期。 報紙的標題——因危機日益嚴重所產生的暴動與謀殺案——在火光中顯得醒目不已。此刻,她希望自己還能在上頭加上一個詞:小心。她繼續前進,直到報紙用完為止。 街道對面,彼得·蘭道夫的對講機響了三聲:啪啪啪。這代表緊急狀況,讓他開始擔心起自己會聽見什麼消息。他用拇指按下通話鍵,說:“蘭道夫警長,說。” 是弗萊德·丹頓。他是夜班的指揮官,也是如今實質上的副警長。 “剛剛從醫院那裡來了通電話,彼得。發生了兩起謀殺案——” “什麼?”蘭道夫叫著說。一名新警員——米奇·沃德羅——呆呆地看著他,表情就像是第一次逛集會的弱智。 丹頓繼續說了下去,聲音聽起來很冷靜,也像是在自鳴得意。如果是後者的話,那麼願上帝保佑他。 “——還有一起自殺事件。兇手是那個喊著自己被強奸的女孩。受害者是我們的人,警長。路克斯與迪勒塞。” “這……實在……太扯了!” “我派魯伯特和馬文·瑟爾斯過去了,”弗萊德說,“往好的一面想,事情已經結束了,而且我們不用把她押到牢房裡,和芭芭——” “你應該自己過去,弗萊德。你是資深警員。” “那派誰待在局裡?” 蘭道夫沒回答這個問題——這問題要么太聰明,要么就太蠢了。他覺得自己最好親自跑一趟凱瑟琳·羅素醫院。 我再也不想要這個職位了。不要了。一點都不想要了。 但如今為時已晚。在老詹的協助下,他得管理這一切。這是個需要集中全副精神的差事,老詹會一直盯著他的。 馬蒂·阿瑟諾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蘭道夫差點就想把他拖到旁邊痛打一頓。阿瑟諾沒注意到這點,只是看著街道對面正在遛狗的茱莉亞·沙姆韋。遛狗和……那是在做什麼? 張貼報紙,這就是她在做的事。用圖釘把報紙釘在甜煞的電線桿上。 “這婊子就是不放棄。”他深吸一口氣。 “要我過去叫她住手嗎?”阿瑟諾問。 馬蒂看起來對這差事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讓蘭道夫差點就答應了他。然而,他搖了搖頭:“她只會開始對你滔滔不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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