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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九、祈禱

穹頂之下 斯蒂芬·金 20917 2018-03-18
芭比與茱莉亞·沙姆韋並未怎麼說話,也沒什麼可聊的。離開鎮中心後,這一路上芭比只看見一輛車,倒是路旁農舍的窗戶則幾乎全亮著。 在鎮中心以外的居民,總有許多農務活兒得做,也沒人完全信賴西緬因電力公司,因此幾乎每戶人家都有發電機。當他們經過WCIK廣播電台時,屋頂上一如過往,亮著兩盞紅燈,就連播音室前的燈泡十字架也同樣亮著,在黑暗中如同燈塔般閃爍著白色光芒。在建築物上方,佈滿星辰的天空依舊散發著亮眼的光芒,不需發電機供電,便能永無止境地釋放無窮能量。 “我常來這裡釣魚,”芭比說,“這裡讓人覺得心平氣和。” “收穫豐富嗎?” “很豐富,不過有時空氣聞起來就像是眾神的骯髒內衣褲,可能是肥料或什麼吧。害我從來都不敢吃自己釣到的魚。”

“那不是肥料——是滿嘴屁話的味道,也可以說是自以為是的味道。” “什麼?” 她指向一道遮住星光的尖塔形陰影。 “基督聖救世主教堂,”她說,“剛才經過的WCIK電台,就是有時候也叫耶穌電台的那個,就是他們開的。” 他聳聳肩:“我猜我可能見過那座教堂吧。我知道那電台。要是住在這附近,而且又有台收音機的話,實在很難不注意到那電台。他們是基本教義派的?” “他們讓強硬的浸信會教派都顯得溫和。我只去剛果教堂,因為我完全受不了萊斯特·科金斯牧師。我恨透那種幸災樂禍、認為非我徒眾的人全都會下地獄的傢伙。我猜每個信仰都有這種人吧。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想知道他們為什麼買得起這種大功率調幅電台。”

“信徒捐款?” 她哼了一聲:“說不定我該去問問老詹·倫尼,他可是那裡的執事。” 茱莉亞的車是普銳斯油電車。芭比原本以為一份支持共和黨的報紙的發行人不太可能開這種車(儘管他覺得這車的確比較適合第一公理會的信徒),但這輛車的引擎很安靜,使收音機的聲音十分清晰。唯一的問題是,這裡是磨坊鎮西邊,WCIK電台的信號過強,使收音機完全收不到其他FM波段的頻道信號。今晚WCIK電台的主持人不斷地播放該死的手風琴音樂,使芭比頭都痛了起來,覺得那聽起來就像一個因鼠疫喪生的樂隊正在演奏波爾卡舞曲一樣。 “你幹嗎不轉到AM?”她說。 他照做了,但卻始終只聽見模糊的說話聲,直至最後總算轉到一個體育電台為止。就在紅襪隊與水手隊在芬威公園球場的比賽轉播即將開始前,主持人還請聽眾為了“緬因州西部事變”的遇難者默哀片刻。

“事變,”茱莉亞說,“我還真沒在體育電台裡聽過這個詞。你還不如把收音機關了。” 經過教堂一英里左右,他們開始可以看見樹林中透出的光芒,而在轉過一個彎道後,燈光則變得像好萊塢電影首映會那般刺眼無比。這地區架設了兩具探照燈,傾斜射向天空。道路上的每個坑洞都投射出明顯的影子,樺樹的樹幹看起來就像身形細長的鬼魂。芭比覺得他們彷彿駛入了上世紀四十年代後期的黑色電影中。 “停、停、停,”他說,“我們已經很接近目的地了,雖然看起來什麼都沒有,不過相信我,我們已經到了。要是情況沒變,你這輛小車裡的電子儀器很有可能會突然間全部爆炸。” 她停車,兩人一同步出車外。有好一會兒,他們只是站在車子前方,瞇著眼望向刺眼的光芒,茱莉亞甚至還舉起手來,放在眼睛上方遮光。

在燈光後頭,有兩輛披有褐色帆布車棚的軍用卡車停在那裡,彼此車頭相對。道路上放著許多鋸木架作為路障,支架處還綁著沙包加強固定效果。黑暗中,馬達的運作聲響不斷傳來,聽起來不只一台,而是好幾台。芭比看見探照燈用的粗電纜蜿蜒直入樹林,也就是樹林中透出其餘刺眼光芒的位置。 “他們用燈光圍成陣地。”他說,食指在空中旋轉,像是棒球比賽中裁判的全壘打手勢。 “燈光繞著全鎮架設,不只朝鎮裡照,也照向上空。” “為什麼朝上照?” “如果有飛機獲得准許經過這裡,往上照的燈光就能作為空中交通的警告標誌。我猜他們最擔心的就是今天晚上,到了明天,他們就能完全封鎖整個磨坊鎮上空,肯定會看管得跟斯克羅吉叔叔的錢包一樣滴水不漏。”

由於光線蔓延開來,所以他們仍看得見探照燈位置後方的情況。那裡有六名全副武裝、排列整齊的士兵,背對著他們立正不動。雖然茱莉亞那輛車的引擎聲相當安靜,但士兵一定聽見了車子接近的聲音,然而,他們卻沒有任何人有東張西望之類的反應。 茱莉亞大喊:“你們好啊,阿兵哥!” 沒人轉身。芭比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形。雖然在來的路上,茱莉亞已將寇克斯說的事全數告訴芭比,但芭比還是決定自己試試。由於他看得見那些士兵的軍徽,所以知道該如何下手。陸軍很有可能主導這次行動——寇克斯稍微提及這點——但這群士兵卻並非陸軍。 “嘿!海軍陸戰隊的!”他叫。 沒有反應。芭比又往前靠近,看見在道路上方,有條如同地平線般的黑色線條就這麼懸掛在半空中,最後決定暫且將此事擱置一旁。相比之下,現在他對這群看守屏障的士兵更感興趣。或許該說是“穹頂”吧,沙姆韋說寇克斯就是這麼說的。

“我還真沒想到會在美國本土看見你們這些偵察兵,”他說,又走近幾步。 “這跟阿富汗那時有點像,對吧?” 沒反應。他又走得更近,在堅硬的沙礫上,腳步聲顯得格外響亮。 “不過這倒讓我鬆了口氣。我聽說偵察兵有很多人都是娘娘腔,要是這裡的情況真那麼糟,他們應該會派遊騎兵來才對。” “死老百姓。”其中一名士兵嘀咕了一句。 雖然反應不大,卻足以讓芭比精神一振。 “稍息,阿兵哥;放輕鬆點,聊聊這裡的情況嘛。” 又沒反應了。他繼續往前走,已然接近屏障(或穹頂)位置。這回他沒冒起雞皮疙瘩,後頸也沒寒毛直豎,但他知道屏障就在那裡,可以感受得到。 他又看見一條懸盪在空中的線。他不知道那條線在白天看起來會是什麼顏色,但他猜應該是紅色。象徵了危險的紅色。那條線是用噴漆噴上的,他敢用他戶頭里的全部存款(裡頭剛好超過五千塊)打賭,這條線肯定圍繞了整個屏障一圈。

就像袖口上的縫線,他想。 他握緊拳頭,敲打他這一側屏障上的線條位置,發出像是指關節敲打玻璃的聲音,嚇了其中一名海軍陸戰隊士兵一跳。 茱莉亞開口了:“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個好——” 芭比沒理她。他感到怒火中燒。就某方面來說,這一整天他都在等待可以好好宣洩怒火的時刻,而此時正是發洩一番的大好時機。他知道這麼做對他們兩邊都沒有好處——他們只不過是哨兵罷了——但就是難以收回這股怒氣。 “嘿,海陸的!幫個小忙嘛!” “離開這裡,老兄。雖然說話的人並未轉身,” 但芭比知道那個人就是這個快樂小分隊的領隊。 他認得出這種口氣,畢竟過去曾有許多次,他也是這麼對別人說話的。 “我們有任務在身,所以得請你幫我們個小忙,趕緊離開。要是換個時間場合,我要么開開心心地請你喝杯啤酒,要么狠狠揍你一頓,不過此時此刻還真沒辦法。所以,可以請你離開這裡嗎?”

“沒問題,”芭比說,“不過看起來我們是不能站在同一邊了。我還真不願意這麼做。”他轉向茱莉亞,“電話帶來了嗎?” 她把手機舉高:“你該買支手機的,這可是趨勢呢。” “我有一支,”芭比說,“是在電子用品賣場特價區買的可拋式移動電話,幾乎從來沒用過。我要離開鎮上時,還把它放在抽屜裡沒拿走,以為今晚不可能會用得上。” 她把手機遞給他:“恐怕你得負責撥這個電話號碼了,我還有事得處理。”她提高音量,好讓站在刺眼燈光遠處的士兵聽見她的話。 “畢竟我身為當地報紙的編輯,非得拍幾張照不可。” 她又把音量稍微提高,“更別說在這張照片裡,我還可以拍到幾個士兵背對小鎮、見死不救的畫面呢。” “這位女士,我希望你不要這麼做。”那名領隊說。他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

“阻止我啊。”她挑釁地說。 “我想你也很清楚,我們做不到。他說,”“至於我們之所以背對那裡,是因為我們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 “海陸的,”她說,“你最好把這紙命令卷得緊緊的,然後彎下腰,給我塞進你那氣味不是很好的洞口裡。”在耀眼燈光下,芭比看見了讓他印象深刻的一幕:她口出惡言,說話狠毒無情,雙眼卻流下淚水。閃光燈在與大型發電機供電的探照燈相比之下,顯得不甚明亮,但芭比看見,每當閃光燈一亮起,那群士兵的身子便會微微縮起。可能希望身上那他媽的軍徽不會被拍到吧,他想。 美國陸軍上校詹姆斯·歐·寇克斯曾說,他會在電話旁等到十點半。芭比與茱莉亞·沙姆韋抵達那裡的時間晚了一些,使芭比直到十一點二十分才打了這通電話。但寇克斯肯定一直待在電話旁,因為電話不過才鳴了半響,芭比的前任長官便接起電話:“你好,我是肯尼。”

芭比依舊一肚子火,但還是笑了出來:“你好,長官。跟以前一樣,我還是那個佔盡便宜的臭女人。” 寇克斯也笑了出聲,兩人間的默契無疑仍在。 “芭芭拉隊長,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長官。只不過我現在是戴爾·芭芭拉,早就不是什麼隊長了。這些日子以來,我只在當地餐廳裡帶領烤架與油鍋而已。不過我現在沒心情談這個。我很困惑,長官,因為我正看著一群跟死老百姓沒兩樣的海軍陸戰隊隊員,他們沒半個敢回頭看著我的雙眼,讓我快他媽的氣炸了。” “我了解,不過你也該了解我們這邊的情況。只要這些人能幫得上你們,或者可以解決這種情況時,你就能看見他們的臉,而非只是屁股了。你願意相信我嗎?” “繼續說下去,長官。這不算是個正面回答。” 茱莉亞仍在不停地拍照。芭比走到路旁,從這個新位置,他可以看見卡車後方有塊搭滿帳篷的區域,還有個像是充當食堂用的小帳篷,以及一塊停著更多輛卡車的停車場。海軍陸戰隊在這里扎營,而且可能還在119與117號公路那邊建了更大的營地。他的心往下一沉,知道代表了這會是場長期抗戰。 “報社的那女人也在?”寇克斯問。 “在,正在旁邊拍照。還有,長官,不管你告訴我什麼,我都會全部轉達給她。畢竟我現在是平民這邊的人了。” 茱莉亞此時已拍了不少相片,於是停了一會兒,對芭比露出微笑。 “我了解,隊長。” “長官,別再叫我隊長了。” “好吧,就叫你芭比吧。這樣感覺比較好嗎?” “是的,長官。” “關於那位女士決定要把多少信息公之於眾……為了你那個小鎮的居民著想,我相當希望她會有足夠的判斷力做出抉擇。” “我想她沒問題的。” “要是她用電子郵件把相片發給外界的任何人,例如某家新聞雜誌或《紐約時報》,那麼你們可能就會發現自己就連想上網都辦不到了。” “長官,這麼做實在太不——” “這是上頭的決定,我只是告訴你實話而已。” 芭比嘆口氣:“我會告訴她的。” “告訴我什麼?”茱莉亞問。 “要是你嘗試把這些相片用電子信箱發出去,他們可能就會把鎮上的網絡給切掉。” 茱莉亞比了個芭比通常不會跟漂亮的共和黨女士聯想到一塊兒的手勢。他把注意力移回電話上。 “你能告訴我多少信息?” “我知道的一切。”寇克斯說。 “謝謝你,長官。”但芭比仍懷疑寇克斯是否真會說出一切。軍隊從來不會說出所有事,不會把所知的一切全盤拖出。 “我們把那屏障叫做'穹頂',”寇克斯說,“但那不是圓形的,至少我們不這麼認為。我們認為那是個容器,邊緣與鎮界的形狀完全一致,我想這點應該沒錯。” “你知道穹頂的高度嗎?” “穹頂頂部大約超出四萬七千英尺一點。我們不清楚頂部是平坦的還是圓形,至少目前還不確定。” 芭比大吃一驚,說不出半句話來。 “至於深度的話……沒人知道。現在我們只能確定超過一百英尺,這是我們目前挖掘的深度。挖掘地點就在切斯特磨坊鎮的邊界,以及北方的聯合行政區那裡。” “TR-90聯合行政區。”芭比聽見自己的聲音顯得陰沉而無精打采。 “叫什麼不重要。我們在採砂石的礦坑中往下挖了四十英尺左右,看到的光譜分析圖簡直快把我搞瘋了。兩個地方的變質岩層全都被穹頂切隔開來。雖然岩層沒出現裂口,但可以在分析圖上看見北部有部分岩層已經下降了些許。我們調閱了波特蘭觀測站的地震報告,查到了一些東西。在上午十一點四十四分時,那裡發生了一場里氏規模二點一級的地震,所以那就是事件發生的時間點。” “太棒了。他原本想用反諷語氣說出這句話,” 但由於實在過於驚訝、困惑,結果使這句話聽起來像是發自內心。 “雖然這些都還不能完全確定,但可信度還算高。當然,調查才剛開始,然而就現在的來看,穹頂的深度似乎有可能像其高度一樣。而要是高度再上升五英里……” “你怎麼知道?用雷達?” “不,這東西不會顯示在雷達上。除非你一頭撞上,或是十分接近地看,否則完全沒辦法發現它的存在。穹頂出現後的傷亡人數非常少,不過,這東西還是成了天殺的超強捕鳥器,無論內側或外側都一樣。” “我知道,我看見了那些鳥屍。”茱莉亞此刻已拍完她所需的相片,於是站在芭比身旁,聽他在說些什麼。 “那你們怎麼知道高度的?用激光嗎?” “也不是,激光會直接穿透穹頂,根本無法計算。我們用的是沒裝彈頭的導彈。今天下午四點,我們從班戈那裡派了一隊F-15戰鬥機。我很驚訝你竟然沒聽見戰鬥機的聲音。” “也可能聽到了,”芭比說,“只是腦袋被別的事給塞滿了。”例如那架小飛機、紙漿廠卡車以及在117號公路喪生的人們。而那就是所謂傷亡人數很少的其中一部分。 “那些導彈不停反彈回來……直到高度提升到四萬七千英尺時,才從上方飛了過去。這話我只對你說,我還真驚訝我們竟然沒有因此犧牲任何一個戰鬥機飛行員。” “你們有沒有派戰鬥機直接從上空飛過?” “不到兩個小時前,我們才剛完成這項任務。” “這到底是誰幹的好事,上校?” “我們還不知道。” “是自己人嗎?是某個出了問題的實驗?老天保佑,該不會這整件事都是一場實驗吧?你得告訴我真相,得對整個小鎮的人交代清楚。這些居民全都他媽的嚇壞了。” “我了解,但這事真的與我們無關。” “你怎麼知道不是?” 寇克斯猶豫片刻。當他再開口時,聲音壓得更低了:“我們部門的消息來源非常可靠。我們有人知道國家安全局那群混蛋掌握的情報,就連中央情報局那裡我們也一清二楚,他們甚至還前所未有地交換了一些情報。” 寇克斯說的有可能是事情真相,但也有可能並非如此。畢竟他也只是個聽命行事的人。要是他在這個寒冷的秋天夜晚裡,被派來這裡與這群沒用的海軍陸戰隊隊員一同站哨,那麼寇克斯肯定同樣也會這麼背對著他站在那裡。他或許不願這麼做,但命令始終是命令。 “有可能是自然現象嗎?”芭比問。 “會有這種跟人類劃分出來的城鎮邊界完全吻合的自然現象?每個角落跟每個他媽的轉折都完全吻合?你覺得呢?” “我只是問問而已。穹頂的密度呢?你知道嗎?” “水可以滲透過去,”寇克斯說,“不過只有一點點。” “怎麼可能?”雖然他曾與詹德隆親眼目睹河水古怪的流動情況,知道有些河水的確滲透了穹頂,但還是忍不住這麼問。 “不知道,我們怎麼知道?”寇克斯聽起來像是生氣了,“我們才處理這件事不到十二小時,光是能弄清楚穹頂的高度,就已經開心得互相拍背恭賀了。我們遲早會弄清楚的,只是現在真的不知道。” “空氣呢?” “空氣可以滲透的比率高很多。我們在附近的城鎮設立了一個監控站……嗯……”芭比隱約聽見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哈洛鎮那裡。他們做了一種他們稱之為'噴氣測試'的測量,我想應該是通過測量空氣反彈帶來的空氣壓力變化來確認的吧。總之空氣可以穿過穹頂,而且程度比水高出相當多,只不過科學家說還不到完全流通的地步。這情況會搞亂你那邊的天氣狀況,兄弟,只不過沒人能確定會有多大變化,或是帶來多惡劣的影響。見鬼了,搞不好這會讓切斯特磨坊鎮的天氣變得像是棕櫚泉一樣。”他發出無力的笑聲。 “那空氣微粒呢?”芭比認為自己知道問題的答案是什麼。 “不行。”寇克斯說,“空氣微粒無法穿透,至少我們這麼認為。不過你得知道,這種影響是雙向的。要是空氣微粒無法穿透進去,同樣也無法排放出來。這代表車輛排放的廢氣……” “沒人必須走需要開車那麼遠的距離。切斯特磨坊鎮的寬度可能只有四英里。至於對角線——”他望向茱莉亞。 “最多七英里。”她說。 寇克斯說:“我們也不認為汽車廢氣會是什麼大問題。但我敢說,鎮上的每戶人家肯定都有台功能良好、價格不菲的燃油鍋爐——在沙特阿拉伯那裡,這陣子最流行的汽車保險桿貼紙,上頭就寫著:'我們把新英格蘭變溫暖了'——而新型燃油鍋爐需要電力來啟動點火器。考慮到家庭開暖爐的季節還沒到,所以你們的汽油儲存量可能不會有問題,但我們不覺得這會對你們有什麼特別幫助。如果這情況持續很久的話,就污染角度來看,對你們倒是件好事。” “你這麼想?你真應該在零下三十度的時候來這裡看看。要是再加上冷風一吹的話——”他停頓片刻,“這裡還會起風嗎?” “不知道。”寇克斯說,“明天再問我一次,到時我可能才有辦法告訴你理論上會發生的情況。” “我們可以燒木頭取暖,”茱莉亞說,“告訴他。” “沙姆韋小姐說我們可以燒木頭取暖。” “這點才是你們要小心的,芭芭拉隊長——芭比。沒錯,你們有很大量的木柴,而且無需電力就能點燃,還可以一直添加柴火。不過木柴會產生灰燼,產生致癌物質,這才是該死的地方。” “這裡開始開暖氣是在……”芭比看著茱莉亞。 “十一月十五日,她說,”“大概在這前後吧。” “沙姆韋小姐說是十一月中旬。你們有辦法在那之前解決這情況嗎?” “我只能說我們會拼命嘗試。現在讓我進入這場對話的重點。到目前為止,我們召集了許多科學家,他們一致同意,我們面對的是一個力場——” “就像。”芭比說,“把我傳送到艦上,史考特。” “你說什麼?” “別理我。繼續,長官。” “他們一致同意,這力場不是自然形成的。要么是有什麼東西在外側附近造成這種效果,再不然那東西就是以城鎮為中心點,往外發散並製造出這種情況。科學家們覺得後者的可能性較大。其中一個還說,這情況就跟打開一把雨傘類似。” “也就是說你們覺得源頭是在鎮上?” “我們認為有這個可能。而我們正好有一名受勳軍人在這鎮上——” 是退伍軍人,芭比心想,而在墨西哥灣領取勳章,已經是十八個月前的事了。他這才總算察覺,不管他願不願意,自己的役期似乎都被延長了。而這就是所謂“為了人民的安危而延長役期”的情況。 “——他的專長就是在伊拉克找尋基地組織的炸彈工廠,找到之後,再將其破壞。” 也就是說,力場的能量基本上仍出自某種類似發電機的東西。與茱莉亞·沙姆韋在黑暗中開車趕回鎮上時,他一直在思考。丙烷是燃料。他意識到,丙烷與蓄電池在切斯特磨坊中,已成為了全新的貨幣標準。 他很清楚,人們一定會燃燒木頭。要是天氣變冷,丙烷也用完了,他們便會燃燒木柴。無論硬木、軟木,或是枯葉樹枝全都一樣。接著就會帶來許多他媽的致癌物質。 “啟動這個力場的機器,跟今晚你們那裡每戶人家都開著的發電機並不相同,寇克斯說,”“我們不知道哪種儀器才辦得到這種事,也不知道會是誰有這種辦法。” “所以政府想得到那台儀器。”芭比說,緊緊握著電話,力道幾乎足以將手機捏碎。 “這才是真正的重點,對不對?長官?因為那是個足以改變世界的東西,所以鎮上的人不過只排在第二位罷了,說穿了,就是可以接受的平民傷亡率。” “拜託,別想得那麼戲劇化。寇克斯說,”“在這件事情上頭,我們的利害關係是一致的。要是力場發動機真的在鎮上,那就把它找出來,就跟你以前找炸彈工廠的方式一樣,接著只要把機器關掉,問題就解決了。” “如果真的在鎮上的話。” “如果真的在鎮上的話,了解。你會試試看嗎?”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就我看來是沒有,不過我是個職業軍人。對我們來說,自由意志從來不在選項之內。” “肯尼,這簡直就是一場他媽的大災難。” 寇克斯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雖然這段時間裡,電話那頭一片沉默(只有微弱的嗡嗡聲,可能代表對話內容全都錄了下來),但芭比幾乎可以聽見他思考的聲音。接著,他開口說:“這倒是真的,不過你還是那個佔盡一切便宜的臭婊子。” 芭比無法抑制地笑了起來。 在回去的路上,經過基督聖救世主教堂的漆黑輪廓時,他朝茱莉亞望去。在儀表板的亮光之中,她的表情顯得疲憊而嚴肅。 “我不會要求你封口,”他說,“但有個部分,我覺得你還是先保守秘密比較好。” “力場發動機有可能在鎮上,也可能不在鎮上。”她一隻手離開方向盤,往座位後方伸去,撫摸著賀拉斯的頭,彷彿這麼做能使她感到舒服與安心一些。 “對。” “因為要是鎮上真有台發動機創造了力場——也就是你那個上校口中的穹頂——那麼就一定有人在控制那台機器,而且還是鎮上的人。” “寇克斯沒這麼說,但我肯定他一定這麼想。” “我會保守這部分的秘密。還有,我也不會用電子郵件傳任何照片出去。” “好極了。” “無論如何,那些照片都得先刊登在《民主報》上才行。”茱莉亞繼續撫摸狗。通常有人只用單手開車,總讓芭比感到緊張不安,但今晚不會。 畢竟,小婊路與119號公路上,只有他們這輛車而已。 “另外,我也知道,有時真正對大家有益的事,絕對比一則好故事更重要,才不會像《紐約時報》那樣呢。” “說得對。”芭比說。 “要是你找到發動機的話,我就不用常常跑去美食城超市買東西了。我恨透了那裡。”她一臉害怕的模樣,“你覺得美食城明天會營業嗎?” “我覺得會。當情勢突然改變,人們改變過去習慣的速度總是很慢,接著才能好好面對不同的局勢。” “我想我最好還是趁星期天採買一下才行。” 她思索著說。 “你去買東西時,記得和蘿絲·敦切爾打個招呼。她可能會帶著忠心耿耿的安森·惠勒一起採買。”他想起自己稍早時給蘿絲的意見,於是又笑著說,“什麼都買,尤其是肉。” “你說什麼?” “要是你家裡有發電機的話——” “當然有,我就住在報社上頭。不是平房,而是棟還不錯的公寓。而且那台發電機還是免稅品。”她驕傲地說。 “那你要記得買肉。肉跟罐頭食品,以及更多的罐頭食品與肉。” 她想了一會兒。鎮中心此刻已在眼前,鎮上的燈光比平常少,但仍很多。這樣能維持多久? 芭比尋思。接著茱莉亞問:“你那個上校提供了什麼尋找發動機的意見嗎?” “沒有。”芭比說,“過去我的工作就是負責尋找這些狗屁東西,他很清楚這點。”他停了一下,接著問,“你覺得鎮上有可能有蓋革計數器嗎?” “我知道哪裡有,就在鎮公所的地下室裡。正確地說,算是地下二樓。那裡有個輻射塵避難所。” “你是在唬我吧?” 她笑了:“我沒唬你,福爾摩斯。我在三年前做過專題報導,還找彼特·費里曼拍了些相片。在地下室裡,有間大會議室與一個小廚房。而廚房裡有段往下走的階梯,避難室就在那裡。那間避難室還挺大的,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時建造的,也就是那本讓大家覺得人類會把自己炸死的書正紅的時候。” “《核彈末日》。” “沒錯,這本書之後,接著又是《嗚呼,巴比倫》。那是個會讓人意志消沉的地方,看見彼特拍的照片,總讓我覺得是什麼世界末日時會用到的地下要塞。那裡有個像廚房的房間,一堆貨架上全擺著罐頭食物,以及六張帆布床。還有一些政府提供的設備,裡頭就包含了蓋革計數器。” “那些罐頭食物在過了五十年後肯定還是很美味。” “其實呢,他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換上新的。在九一一事件後,甚至還加裝了一台小型發電機。如果去看施政報告的話,你就會發現每四年左右,便有一筆避難室的支出經費。以前是三百塊,現在則提高到六百塊。總之,那裡有你要的蓋革計數器。”她迅速朝芭比瞥了一眼,“當然啦,詹姆斯·倫尼看管著鎮公所每樣東西,從閣樓到避難室,全被他當成自己的私人財產,所以他一定會想知道你為什麼需要那東西。” “老詹·倫尼不會知道的。”他說。 她毫無疑問地接受了這點:“你要跟我一起去辦公室嗎?在我處理報紙樣張時,你可以看總統發表聲明的轉播。我也不怕告訴你,處理樣張的過程很快,而且市儈得很。只有一則報導,六則本地商店的消費廣告,不含波比百貨店的秋季商品促銷傳單。” 芭比考慮著這項提議。他明天會相當忙碌,除了做菜,還得四處打探消息,用過去的那套開始重操舊業。但換個角度來說,要是他回藥店樓上休息,又真能睡得著嗎? “好吧。我可能不該告訴你,不過我還挺擅長處理辦公室那類的工作,而且煮的咖啡很好喝。” “這位先生,你被錄取了。”她自方向盤上舉起右手,與芭比擊了個掌。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保證絕不寫成報導?” “沒問題。”他說。 “你覺得你能找到那個像科幻小說裡描述的發動器嗎?” 芭比思考著這問題,而她則把車停在《民主報》辦公室樓下的店面前。 “不,”他最後總算開口,“事情不可能那麼簡單。” 她嘆了口氣,點點頭,接著又握住他的手:“如果你覺得有幫助的話,我會祈禱你成功的。” “當然,反正也沒什麼害處。”芭比說。 至穹頂日為止,切斯特磨坊鎮只有兩座教堂;兩者全是新教教堂(雖然彼此間極為不同)。天主教徒會去莫頓鎮的聖母靜水教堂,而當鎮上數十名猶太人需要心靈慰藉時,則會前往城堡岩的平安所教會。鎮上曾有間唯一神教派教堂,但早因疏於管理,而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關閉。 反正,鎮上的人也覺得那地方有點嬉皮式的瘋癲調子。至於那棟建築物,現在則成了磨坊鎮新書及二手書店。 這兩名切斯特磨坊鎮的牧師,今晚正處於老詹·倫尼常說的“虔誠忠貞”的狀態中。但他們對上帝所說的話、心理狀況、祈禱的事,卻有極大不同。 派珀·利比是簡稱為剛果教堂的第一公理會教堂中負責講道的牧師。雖然她早已不再相信上帝,但當然不曾與教友們提過這事。另一方面,萊斯特·柯金斯則對上帝深信不疑到可以殉教的瘋狂地步(殉教與瘋狂或許是同一件事吧)。 牧師利比身上仍穿著周六烤肉時的衣服——但還是很漂亮,雖說她已四十五歲——正跪在祭壇前,周圍幾乎沒有任何光線(剛果教堂沒有發電機)。她那條叫做苜蓿的德國牧羊犬就趴在她身後,鼻子放在爪子上,雙眼半睜。 “你好啊,'不存在'。”派珀說,“不存在” 是她這陣子私下稱呼上帝的方式。在秋天剛開始時,她的稱呼是“或許很偉大”,而在整個夏季裡,則是“或許很萬能”。她喜歡現在這個稱呼,聽起來還挺不錯的。 “你也知道我們這裡發生的事——你一定知道,我說過夠多遍了——不過這不是今晚我要找你談的事情。說不定,這對你來說也是種解脫吧。” 她嘆口氣。 “我們這裡簡直就一團混亂,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了解這點,因為我自己肯定辦不到。不過呢,我們都知道這地方明天一定會人滿為患,希望能夠得到來自天堂的救贖,消弭這場災難。” 教堂裡一片寂靜,就連外面也是。就跟老電影裡常見的台詞“太安靜了”一樣。她曾經在磨坊鎮裡見過這麼寂靜的周末夜晚嗎?外頭沒有車聲,也沒有北斗星酒吧那些在周末表演的樂隊的低音貝斯聲傳來(那些樂隊總號稱自己是從波士頓趕來的)。 “我不會要求你證明給我看,因為我已經不相信你會有所回應了。不過呢,你還是有可能會在這裡聽我說話——只是可能而已,我很高興地承認這點——所以我求你,可以讓我對大家說出有實質幫助的話。不是那些跟天堂有關的事情而是對地球上的這裡有幫助的事。因為……”她發現自己哭了,但卻完全不驚訝。她現在時常放聲痛哭,不過總是在私人時間才會這樣。新英格蘭人對於牧師與政府官員在公開場合落淚一事,總是十分反感。 苜蓿感受到她的哀傷,因而發出低鳴。派珀叫它安靜,接著又回頭面對祭壇。她時常覺得面前的十字架,看起來就像是宗教版本的雪佛蘭汽車的十字標誌,不過就是個毫無道理的商標,一切只因為一百年前,有個人在巴黎旅館裡的壁紙上看到這個標誌,覺得喜歡,於是就這麼用了。 要是你看見這個標誌,能從中感受到神性的話,那你可能不過是個瘋子罷了。 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忍了下來。 “因為,我相信你一定很清楚,地球是我們僅有、也應該努力保護的地方。我想幫助我的教友。這是我的工作,而且我還是希望自己能這麼做。假如你真的在這裡,那請你眷顧我們——我承認,這個假設實在毫無根據——也求你能幫我一把。阿門。” 她站起身,雖說沒帶手電筒,但猜想自己不難找到走出教堂的路,而且也絕不會撞傷小腿。 她熟悉這裡的環境,也知道哪裡會有障礙物。她深愛這個地方,也沒騙自己說自己並未失去信仰,但就算如此,她始終深愛這座教堂的事,仍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來呀,苜蓿,”她說,“總統再半小時就要發表談話了,他可是另一個偉大的'不存在'呢。我們可以在車上聽電台轉播。” 苜蓿平靜地跟在後頭,毫無一絲信仰危機。 小婊路這邊(這條路總是被聖救世主教堂的信眾們稱為三號鎮道)的情況,相比之下顯然動態許多,而且還有著明亮的電燈光芒照耀。萊斯特·科金斯的禮拜堂擁有一台嶄新的發電機,標籤甚至還沒撕掉,就貼在亮橘色的機身上。這台發電機擁有屬於自己的棚子,棚子外頭還漆成橘色,位於教堂後方的穀倉旁。 萊斯特五十歲,身體狀況保持得非常好——出自遺傳與十分賣力地小心照顧自己那虔誠的身體——他看起來不超過三十五歲(他非常謹慎地選用男性專用保養品來幫忙)。今晚,他只穿著一件右腿上印有“奧洛·羅伯茲大學金鷹隊”字樣的運動短褲,幾乎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硬挺著。 在他的工作時間裡(每週五天),萊斯特總是以電視佈道節目裡的那種狂喜語調來佈道,聽起來就像是嗑藥過度的人,以拉長音的方式呼喊這位大人物的名字。不是上帝,而是上—昂—昂—昂—帝!而在私下,他有時也會不自覺地以這種語調來祈禱。然而,當他深陷苦惱、需要曾導引過與他同樣深陷水深火熱中的摩西與亞伯拉罕的上帝來指引道路時,萊斯特也總會維持低吼語氣,直至結束祈禱的那一刻為止,聽起來就像條正準備要攻擊入侵者的狗。由於在他這一生中,從未有人聽過他祈禱之故,所以他未曾發覺過這點。 派珀·利比在三年前的一場意外裡,失去了丈夫與兩名年幼的兒子,因而成為寡婦;至於萊斯特·科金斯則因為在青少年時期,由於時常夢見自己手淫,抬頭卻見到聖母瑪利亞站在臥室門口的同一場噩夢,進而終身未娶。 這座教堂以昂貴的紅楓木打造而成,有著一台幾乎全新的發電機,但裡頭也有樸實無華的地方。在萊斯特赤裸的背部後方,有張三個座位的教堂長椅,就位於天花板的橫梁正下方。他的前方是講壇,講壇上只有一個放了本《聖經》的講經台,以及掛在紫紅色布幕上的巨大紅木十字架。 唱詩班的站台位於講台右方,至於樂器——包括萊斯特自己有時會彈的那把電吉他——則集中放在角落。 “上帝,請聆聽我的禱告,萊斯特以他那”“我可是很認真在禱告”的聲音大聲說。他以單手握著一條重量不輕的繩索,上頭打有十二個繩結,每個繩結都代表了一個門徒。而第九個代表猶大的繩結,則被塗成黑色。 “上帝請聆聽我的禱告,我以被釘上十字架後復活的耶穌之名虔誠發問。” 他開始用繩子鞭打自己的背部,先是左肩後方,接著換成右邊,手臂不斷使勁舉起,動作十分流暢。他那壯碩到難以忽視的二頭肌與三角肌開始冒出汗珠。當打有繩結的繩索打到他早已傷痕累累的皮膚上時,發出瞭如同拍打地毯時會發出的聲響。他以前曾這麼做過許多次,但從來沒那麼使勁過。 “上帝請聆聽我的禱告!上帝請聆聽我的禱告!上帝請聆聽我的禱告!上帝請聆聽我的禱告!” 啪、啪、啪、啪。就像火吻般刺痛,以及被蕁麻科植物刺傷一樣。痛楚延著人類可悲的大小神經網絡蔓延開來,每一下都驚人地疼痛,也讓他感到驚人地滿足。 “主啊,我們在這個小鎮裡犯下了罪行,而我更是這群罪人中罪孽最深的一個。我聽了詹姆斯·倫尼的話,並且相信了他的謊言。是的,我錯信了他,而這就是我該付出的代價,一如過往。 “這並非只是為了這項罪行贖罪,而是連同其他人的罪行一起。你並不輕易發怒,但當你發怒時,你的怒火就像是風暴席捲麥田而來,並非只是將麥稈吹彎或留下傷痕,而是將一切都連根拔起。 “我播下了這場風暴的種子,也該受到這場風暴的報應,不只為了這項罪行,更是為了其他許多罪行。” 在磨坊鎮上還有其他罪行,以及其他的罪人們——他知道這點,也沒天真到那種地步。那些人口出穢言、跳舞狂歡、做愛取樂,以及吸毒等等,他知道的事情可多了——他們無疑該受到懲罰,被鞭打一頓。每個城鎮都一樣,這是真的。然而,這卻是世上唯一一個受到上帝那駭人懲罰的小鎮。 難道……難道……這詭異的詛咒並非由於他的罪行而降下?對,是有可能,但機率不大。 “主啊,我得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正站在十字路口。如果你要我明天早上站在講壇上,向大家懺悔我與他們一同犯下的那些罪,以及我自己所犯下的罪,我會照做的。不過,這也代表了我的牧師生涯會就此結束,所以我很難相信在這樣的關鍵時刻,你會希望我這麼做。如果你真想如此,我也應該等待一段時間……看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於一面等待的同時,帶領我的羊群們一同禱告,減輕他們身上的重擔……然後才向大家懺悔。只要是你的旨意,主啊,就必定能夠達成,永遠都是如此。” 他停止鞭打自己(他可以感到一陣暖流自赤裸的背部徐徐流下,有幾個繩結已經變成了紅色),抬起佈滿淚痕的臉孔,望向以橫梁支撐著的屋頂。 “因為這些迷途羔羊需要我,上帝。你清楚的,他們比以往更需要我。所以……如果讓我遠離你是你的旨意的話……就請給我一個徵兆吧。” 他等待著。看啊,上帝對萊斯特·科金斯開口了:“我會給你一個徵兆。雖然你小時候曾做過骯髒的夢,但還是可以翻開《聖經》。” “就是這一分,”萊絲特說,“就是這一秒!” 他把打有繩結的繩索掛在頸上,讓血跡就這麼印在胸口與肩膀上,隨即登上講壇,使更多鮮血沿著脊椎凹陷處流下,濡濕了身上那條短褲的鬆緊腰帶。 他如同要講道般地站在講壇上(就算在最可怕的噩夢裡,他也沒夢見過自己會近乎赤裸地講道),合著的《聖經》就放在講經台上頭。他閉上雙眼:“主啊,一切將如你的旨意——以被釘在十字架上,為你帶來榮耀的聖子之名起誓。” 上帝開口了:“打開我的話語,讀出那些你看見的東西。” 萊斯特遵從指示(但翻開時,卻小心翼翼地避過這本大《聖經》較為中間的頁數——畢竟應該是《舊約》給他啟示)。他用手指插入某個他不知道的頁面,然後睜開雙眼,彎腰去讀。 《申那是命記》第二章的第二十八節。他讀了出來: “耶和華必用癲狂、眼瞎、心驚攻擊你。”心驚這部分可能還好,但就整段話來看,實在不是什麼值得鼓舞的事,也不太容易理解。接著上帝再度開口:“別停在這裡,萊斯特。” 他又讀了第二十九節。 “你必在午間摸索——” “對,主啊,就是這樣。”他用氣音說道,又繼續讀著。 “好像瞎子在暗中摸索一樣。你所行的必不亨通、時常遭遇欺壓、搶奪、無人搭救。” “我的眼睛會受傷瞎掉?”萊斯特問,他那祈禱專用的聲音變高了些,“噢,上帝,請別這麼做——當然,如果這是你的——” 上帝再度對他開口:“你今天起床時是從比較笨的那邊下床的嗎?” 他雙目圓睜。那是上帝的聲音沒錯,但卻是他母親常掛在嘴邊的話。這是個真正的奇蹟。 “不是,主啊,不是。” “那就再看一次。我揭示了什麼給你?” “一些與瘋狂有關的事,還有失明。” “難道你只看得見這兩件事?” 萊斯特又看了一遍經文,但他只不斷注意著“眼瞎”這兩個字。 “這是……上帝,這是給我的徵兆?” 上帝回答:“對,就是如此,但這不是說你會瞎掉;從現在開始,你的雙眼會看得更清楚。這是在告訴你有個人盲目到瘋狂的地步。當你看到他時,你必須告訴你的信徒,倫尼在這裡到底做了些什麼,還有你與這件事的關係。你必須把一切都說出來。我們之後可以再討論這件事,但現在,萊斯特,上床去吧。你的血都滴到地板上去了。” 萊斯特照做了,但在此之前,他還是先清理了講壇硬木地板上的小片血漬。他用膝蓋抹去血跡,清理時並未再次祈禱,只在心中默念經文。 他覺得好多了。 在短時間內,他只會大概提及那道未知屏障之所以會使這個小鎮與世隔絕,與大家的罪行有關;但他還是會持續找尋徵兆,找尋那個因盲目而導致瘋狂的男人或女人。對,這就是真理。 布蘭達·帕金斯會聽WCIK電台,是因為她的丈夫喜歡(曾經喜歡),但她從未踏入過聖救世主教堂一步。她是剛果教堂的支持者,而且確定她的丈夫與她一樣。 但一切都過去了。霍伊會再度待在剛果教堂,什麼也不知道地躺在裡面,而派珀·利比則在一旁念著他的追悼詞。 這個認知來得如此顯著,絲毫無法改變,就這麼席捲了整個屋內。自從她接到這個消息後,布蘭達首度放任自己大聲哀號。或許是因為她現在總算能這麼做了吧。現在她只剩自己一個了。 電視上,面色凝重、看起來驚人蒼老的總統說:“我的美國同胞們,你們都想知道答案是什麼。我在此保證,當我們得知原因後,就會盡快告訴你們。關於這個事件,我們不會採取任何保密措施。我得到的信息,就是你們會得到的信息。我在此慎重保證——” “是啊,少在那裡搞欺詐了。”布蘭達說。 由於這句話是霍伊常掛在嘴邊的話,所以害她哭得更厲害了。她關上電視,把遙控器扔在地上。 她想一腳踩爛遙控器,卻沒這麼做。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她彷彿能看見霍伊搖著頭,叫她別乾出這種傻事。 她走進他的小書房想摸摸他,彷彿就像不久之前,他還待在書房裡一樣。她非得摸摸他不可。 外頭,發電機的運作聲響傳來。肯定是隻大蚊子,霍伊總會這麼說。霍伊在九一一事件后買下了這台發電機,當時她曾因價錢昂貴而大動肝火(總得以防萬一才行,他這麼告訴她),但她如今十分後悔當時罵出口的每一個字。在黑暗中,少了他的陪伴只會更加恐怖,也更讓人感到寂寞。 書桌上放著他那台電源仍開著的筆記本電腦,除此之外空無一物。他設定的屏幕保護程序是很久前的少棒賽照片,每張都是霍伊與奇普的合照。 當時奇普大約十一二歲,身穿綠色的桑德斯家鄉藥王隊隊服。那些照片全是霍伊與生鏽克·艾佛瑞特在桑德斯隊打入州決賽那年拍的。奇普環抱著父親,布蘭達則用雙臂擁著他們兩個。那是美好的一天,但卻如同玻璃高腳杯般易碎。要是當時早知道會發生這些事,她怎麼可能只會輕輕地擁抱他們? 在照片中,她沒被奇普擁抱到,而這個念頭——如果她還有辦法思考的話——讓她完全崩潰,跪在丈夫的書桌旁不斷抽泣。她並未抱著雙臂,而是合起雙掌。當她還是個孩子時,總會穿著法蘭絨睡衣,跪在床邊唸出祈禱文:願上帝保佑母親、保佑父親,還有保佑我那條還沒取名字的金魚。 “上帝啊,我是布蘭達。我沒指望你讓他回來……好吧,我希望如此,但我知道你不能這麼做。所以我只求你賜我足以承受這一切的力量,好嗎?如果可以的話……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褻瀆,也許是吧,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讓我再跟他講講話,也許還能讓他再碰碰我,就像今天早上一樣。” 一思及此——在陽光下,他的手指輕撫過她的肌膚——她哭得更厲害了。 “我知道你不跟鬼魂打交道——當然聖徒的例外——但或許你能在夢中實現我的心願?我知道這麼要求太過分了,但……噢,上帝,今天晚上,我的心破了個大洞。我不知道一個人竟然可以這麼傷痕累累,讓我害怕自己會這麼一蹶不振。如果你願意幫我完成心願,我一定會回報你的,不管你要我做什麼都行。求求你,上帝,只要輕輕的一個撫摸就好了,或是一個字也行,就算是夢裡也好。”她涕淚縱橫地深吸一口氣,“謝謝你。當然,一切仍是僅遵你的旨意,無論我喜歡與否。” 她虛弱地笑了一下,“阿門。” 她睜開雙眼,扶著書桌起身,一隻手輕觸到電腦,屏幕隨即亮起。他老是忘記關機,但至少總插著電源,所以電池的電力始終是滿的。他的電腦桌面遠比她的整齊許多。她的桌面總是凌亂地放著一堆下載的東西,以及作為備忘錄用的文本文件。至於霍伊的桌面上,總是有三個利落簡潔的文件夾圖示,寫有“處理中”的文件夾,放著他正在調查的一些報告與資料;寫有“法庭” 的,則是他保存某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內)的證物、地點、犯案動機等上法庭作證時所用的數據清單。 第三個文件夾的名稱是“莫蘭街住宅”,他把與住宅有關的所有東西都保存在裡面。要是她打開這個文件夾,可能會找到一些她必須知道的發電機數據,好讓發電機盡可能地繼續運作。警察局的亨利·莫里森可能很樂意幫她更換作為燃料用的丙烷,但要是沒備用的該怎麼辦?要是真的如此,她得在賣完前,到波比百貨店或加油站商店購買才行。 她把指尖放到觸控板上,接著停下動作。屏幕上有第四個文件夾,就藏在左邊底部的角落。 在此之前,她從沒見過這個文件夾。布蘭達嘗試回憶她最後一次看見這台電腦的桌面時的情景,但卻想不起來。 那個文件夾的名字是:維達。 嗯,這鎮上只有一個人會被霍伊取上“維達”這個名字,就是達斯·老詹·倫尼。 出於好奇之故,她把光標移至那個文件夾上,快速點擊兩下,想知道這文件夾是否設定了保護密碼。 的確有。她試著輸入“處理中”文件夾的密碼“野貓”(至於“法庭”文件夾,他則沒有費心以密碼加鎖),結果一試見效。在文件夾中有兩個文件檔,一個檔名是“進行中的調查”,另一個則是名為“緬因州總檢察長信件”PDF文件。 她點開檔案。 布蘭達快速掃視那封總檢察長的信件,感到驚訝不已,就連淚水也停了下來。她第一眼看見的是稱謂的部分。上頭寫的不是親愛的帕金斯警長,而是親愛的公爵。 雖然這封信的措詞以公文方式寫成,而非霍伊平常說話的方式,但其中有好幾個詞就像被標記為粗體字般,在她的眼前呼之欲出。首先是侵占鎮屬動產與公共設施,再來是桑德斯公共事務委員似乎牽連其中,然後則是此項瀆職行為比我們三個月前推測的更為廣泛深遠。 在接近尾聲處,有段話感覺不只像是粗體字,而是全都用大寫字母寫成的:生產及銷售毒品。 這封信似乎響應了她的禱告,只是用的是一個她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布蘭達坐進霍伊的椅子,打開“維達”文件夾中的“進行中的調查”文件檔,讓她過世的丈夫開始與她交談。 總統那場發表於凌晨十二點二十一分的發言,內容大多只是安慰之詞,並未提供多少信息。生鏽克·艾佛瑞特在位於醫院三樓的休息室裡看完了總統發言,最後檢查了一遍病歷後,這才動身回家。在他的行醫生涯裡,比今天下班時還累的情況不算少數,但過去卻從未有過比今天更加沮喪、或對未來如此憂心忡忡的經驗。 屋子裡一片漆黑。去年他曾與琳達討論要買台發電機(前年也是),因為每年冬天時,切斯特磨坊鎮總是會停電個四五天,就連夏天也會停電兩次左右;西緬因電力公司的服務質量絕對稱不上是最可靠的那種。他們的收入不足以買得起發電機。要是琳達轉為全職警員的話或許可以,但由於女兒們年齡還小,所以他們並不打算這麼做。 至少,我們有個不賴的壁爐與不少木柴,還是能派上用場。 車上的置物抽屜裡有個手電筒,但他打開電源後,手電筒不過才發出五秒鐘的微弱光芒,隨後便立即熄滅。生鏽克罵了句髒話,喃喃自語地提醒自己明天得去買新的電池——就現在這個時間來說,算是今天晚一點才對,而且還得假設商店開門營業才行。 都在這裡住了十二年,要是還找不到路,那我就跟猴子沒兩樣了。 呃,是啊。他今晚的確覺得自己有點像猴子——一隻才剛被捉到、被丟進動物園籠子裡的猴子。他聞起來一定就像猴子一樣,也許睡前還得衝個澡——別指望了。沒電就沒得沖澡。 今晚天氣十分晴朗,雖然看不見月亮,但屋子上空卻有無數星星,看起來就與過往相同。或許屏障並未擋住正上方。總統沒提及這件事,所以負責調查的人可能也不知道這點。要是磨坊鎮只有周圍被封鎖,而非被一個古怪的鐘形屏障所包圍,那麼事情或許還好處理。政府可以空投物資。 要是這個國家可以花數百億來援助企業,當然也能負擔得起用降落傘空投一些夾心餡餅與發電機所需的經費。 他步上門廊前的階梯,取出家門鑰匙,但才走到門口,便看見有東西掛在門鎖上。他瞇著眼,彎腰湊近了些,隨即露出微笑。那是琳達在波比百貨店夏末特賣會上花了五塊六買的小型手電筒。 當初他還覺得這是筆無謂的開銷,甚至還記得當時的想法:女人在特賣會上買東西的原因,就跟男人去爬山一樣——只因為他們正好人在現場。 手電筒的金屬柱身底部有個小鑰匙環,他的一條舊網球鞋鞋帶穿過鑰匙圈,上頭捆了張紙條。 他把紙條取下,打開手電筒觀看。 嗨,親愛的。希望你沒事。兩個女兒總算願意上床睡覺了。她們兩個都很緊張,但最後還是沒事了。彼得·蘭道夫說(他成了我們的新警長——真噁心)我明天得值一整天的班。 我說的是一整天,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瑪塔·愛德蒙說她會幫忙照顧女兒們,願上帝保佑她。盡量別吵醒我(雖然我可能還沒睡著)。 我怕會有段苦日子得熬,但我們肯定能克服難關,感謝上帝,我們就知足常樂吧。 親愛的,我知道你一定很累,但你可以帶奧黛莉出去遛遛嗎?它一直奇怪地嗚嗚叫,會不會是它知道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別人都說狗可以感受得到地震,所以搞不好…… 萊蒂和賈奈爾說她們愛爸爸,我也是。 我們明天再找時間談談,好嗎?聊聊天,還有評估一下現在的狀況。 我有點害怕。 琳達他也感到害怕。他妻子明天得工作十二個小時,而他得工作十六個小時,甚至時間更長也不奇怪。茱蒂與賈奈爾肯定被嚇壞了,卻還得整天交給瑪塔照顧,他們連這點也無可奈何。 但得在將近凌晨一點時,帶他們家的金毛去外頭蹓蹓,的確讓他感到古怪不已。他認為它的確有可能感受到了屏障的出現,清楚狗對於許多即將發生的事會有所感應,不僅限於地震。如果只是這樣,他與琳達用“嗚嗚叫”來形容的行為應該早就停止了,不是嗎?他今晚回家的路上,鎮上的其他狗就如同死般沉寂,沒有吠吼,也沒有號叫,他也沒聽見其他狗發出那種“嗚嗚叫”的聲音。 或許它已經在火爐旁的狗床上睡著了,他一面打開廚房門,一面這麼想著。 奧黛莉並未睡著。它只靠近了他一下,動作不是平常那種歡欣鼓舞的跑跳——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噢,感謝上帝,你回來了! ——而是小心翼翼,幾乎像是想逃走一樣地夾著尾巴,彷彿覺得自己會被痛毆一頓(它從來沒被這樣對待過),而非被拍拍頭似的。是的,它再度發出了“嗚嗚叫”的聲音。事實上,還自從屏障降下後就沒停過。 它之前有好幾個星期都沒這麼叫過了。每當生鏽克開始認為它再也不會發出這種聲音時,它便總會故態復萌,聲音有時虛弱無力,有時則十分響亮。 今晚就是響亮的那種——也可能只是由於他身處漆黑的廚房,僅有電子爐及微波爐上的液晶數字發出光芒之故。琳達每次幫他留下的燈光,總是如此虛弱黯淡。 “別叫了,小妞,”他說,“你會把全家人給吵醒。” 但奧黛莉沒停下來。它用頭輕輕頂著他的膝蓋,在手電筒的光芒下抬頭看他,眼中神色讓他大可舉起右手發誓,其中肯定帶有懇求之意。 “好啦,”他說,“好了,好了,我們出去散步吧。” 它的遛狗繩就掛在儲藏室門旁的吊鉤上。當他拿下遛狗繩時(他把鞋帶掛在脖子上,讓手電筒的燈光照在地上。),它突然躍到他身前,比起狗來,動作更像一隻貓。要是沒有手電筒的話,他可能會被它絆倒。這可真是結束這一天最要不得的方式了。 “再一下,一下就好了,別亂動。” 但它卻朝他吠了起來,同時向後退去。 “噓!奧黛莉,噓!” 這噓聲反而又讓它吠了起來,聲音在這棟沉睡的屋子裡顯得驚人得響亮。他被嚇得抖了一下。 奧黛莉朝前一沖,用牙齒咬住他的褲管,試圖拉著他朝客廳去。 出自好奇,生鏽克決定讓它帶路。當它發現他跟著移動時,奧黛莉這才張口朝樓梯奔去。它爬上兩級階梯,回頭看看,又吠了起來。 二樓臥室裡的燈光灑在樓梯上。 “生鏽克?” 是琳達的聲音,聽起來仍迷迷糊糊的。 “對,是我。”他盡量壓低聲音回答,“其實算是奧黛莉才對。” 他跟著狗爬上階梯。奧黛莉不像平常那樣大步奔跑,而是不斷停下來回頭確認。對愛狗人士來說,狗的舉止可以表達出清晰明確的意思,而生鏽克現在看到的,則是焦慮的情緒。奧黛莉的雙耳緊貼頭部,依舊夾著尾巴。如果這也是“嗚嗚叫”的一種表現方式,那麼這肯定被提升到了一個全新等級。生鏽克突然想到,該不會有小偷闖進屋裡了吧?廚房的門是鎖上的,只有琳達與孩子們在家時,琳達總會記得把所有的門全鎖上,但——琳達一面走到樓梯口,一面綁好白色的毛料浴袍腰帶。奧黛莉看見她後,又開始吠了起來,而且還是那種“別擋住路”的叫聲。 “奧黛莉,別叫了!”她說。但奧黛莉從她身邊奔過,撞到了琳達的右腿,力道重到讓她的背部撞在牆上。接著,奧黛莉又跑到樓下客廳,朝女孩們依舊一片寂靜的房間奔去。 琳達從浴袍口袋裡撈出她自己的小型手電筒:“我的天啊——” “我想你最好先回房裡。”生鏽克說。 “我不回!”她在他之前便奔至客廳,手電筒的小光圈不斷閃爍跳動。 兩個女孩分別是七歲與五歲,最近剛進入一個琳達稱之為“女性開始注重隱私”的階段。奧黛莉奔至門前,站起身,開始用前腳抓起門來。 琳達打開房門後,奧黛莉隨即躍入房內,而生鏽克也同時趕上。他們兩人甚至沒朝茱蒂的床看上一眼。反正那個五歲的小女孩總是睡得很熟。 賈奈爾沒有在睡,但也沒完全清醒。當兩道手電筒的光芒集中在她身上時,生鏽克這才想通一切,暗罵自己沒早點察覺是怎麼一回事。事情肯定從八月,甚至早從七月就開始了。因為奧黛莉早在那時便顯露了“嗚嗚叫”的跡象,一切早就有跡可尋,只不過當真相就在眼前時,他卻視而不見。 賈奈爾的雙眼睜著,只看得見眼白,雖然並未抽搐——感謝上帝——但卻全身顫抖。她的腳可能在病狀發作時,把被子踢到了地上。在兩道手電筒的光芒下,他能看見她睡褲上濕了一塊。 她的指尖不斷上下擺動,就像是放鬆地彈著鋼琴。 奧黛莉坐在床上,抬頭望著小主人,把注意力全放在她身上。 “她怎麼了?”琳達尖叫。 在另一張床上,茱蒂醒了過來,開口說:“媽媽?天亮了嗎?我錯過校車了嗎?” “她的病發作了。”生鏽克說。 “那快救救她啊!”琳達哭了出來,“快做點什麼啊!她會死嗎?” “不會的。”生鏽克說。他的大腦仍有一部分能夠保持冷靜,知道這狀況幾乎可以肯定不過是輕癲癇罷了——有不少人有這種症狀,或說大家都知道有這種疾病,但這病一旦發生在你自己的家人身上,感覺可截然不同。 茱蒂坐直身子,床上到處都是絨毛娃娃。她雙目圓睜,一臉驚恐,就連琳達把她從兒童床上抱起,緊緊擁在懷中,也沒能為她帶來多少安慰。 “讓她停下來!快讓她停下來,生鏽克!” 如果是輕癲癇的話,症狀會自己停止。 老天保佑,讓症狀自己停止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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