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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八、為了這個鎮好,為了鎮民們好

穹頂之下 斯蒂芬·金 18675 2018-03-18
安迪·桑德斯的確在鮑伊葬儀社。他走路到那裡,背負著沉重的負荷:迷惑、哀傷,以及一顆破碎的心。 他坐在追憶廳裡,唯一陪伴著他的,是躺在追憶廳前方棺材中、享年八十七歲(也可能是八十八歲)的格特魯德·伊凡斯。她在兩天前過世,死於鬱血性心臟衰竭。雖然格特魯德的丈夫已在十年前離開人世,但安迪仍捎去了一封慰問信,因此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這封信究竟會送到誰手上。不過沒關係,每當他的選民過世,他總會送去一封親手寫的慰問信,在奶油色的信紙上寫下哀悼之詞,並註明“首席行政委員辦公室致上” 幾個字,認為這也是他的職責之一。 老詹沒空為了這種事分神。老詹總是忙於他口中所謂“我們的工作”,也就是切斯特磨坊鎮的大小事宜。就某方面來說,他也的確把這當成處理自己的事業一樣。不過,安迪從未對此起過反感。他知道老詹是個聰明人,也很清楚別的事,例如,要是沒有他安德魯·迪劉易斯·桑德斯,那麼老詹可能便無法擁有沒收走失或非法家畜的職權。老詹有賣二手車的獨到眼光,利用相當低的融資條件,加上像是廉價韓國吸塵器等贈品,把如意算盤給打得叮噹作響。但當他想爭取豐田汽車的經銷權時,豐田汽車卻把經銷權交給了威爾·費里曼。基於他的銷售成績與在119號公路上的地緣位置,老詹始終無法理解豐田汽車為何會做出這種愚蠢的決定。

但安迪可以。他或許不是森林裡最聰明的熊,但他卻清楚老詹一點也不親切。他是個苛刻的人(有些人——也就是被他那融資手段給惡整過的人,則會說他冷酷無情),雖然很有說服力,但卻使人心寒。另一方面來說,安迪則樂於分享熱情。 當選舉繞鎮宣傳時,安迪會告訴鄉親,他與老詹就像是箭牌口香糖的雙胞胎代言人,或者像時鐘與手錶,以及花生醬與果醬這類天作之合,說切斯特磨坊鎮再也沒有像他們這麼適合管理公共事務的完美組合(至於三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則是誰都無所謂,而現在這個人則是蘿絲·敦切爾的姐姐安德莉婭·格林奈爾)。安迪一向很享受與老詹間的搭檔關係。對,尤其是過去兩三年裡財務方面的合作。不過,這事他當然只放在心裡沒說出來。老詹知道怎麼把事情做好,也知道他們該怎麼下手。我們得把眼光放長遠,他會這麼說,我們做的事全是為了這個小鎮、鎮民,還有我們自己好。這很好,只要把事情做好,大家都有好處。

但此刻……今晚…… “我打從一開始就恨透了飛行課這件事。” 他說,又開始落下眼淚,接著很快變成了痛哭流涕。不過沒關係,因為先前來看丈夫遺體、默默流淚的布蘭達·帕金斯此時已經走了,而鮑伊兄弟則都在樓下,還有一堆事情得忙(安迪隱約知道,似乎有什麼很嚴重的事發生了)。福納德·鮑伊先前去了薔薇蘿絲餐廳吃東西,當他回來時,安迪原本以為福納德會踢他出去,但那人只是穿過大廳,看都沒看就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膝蓋間、領帶鬆開、頂著滿頭亂發的安迪一眼。 福納德直接下樓,走進他與他哥哥斯圖亞特稱為“工作室”的房間裡(可怕,真是可怕極了!),公爵·帕金斯的遺體此刻就在裡頭,還有那個該死的查克·湯普森也是。就算他沒叫安迪的妻子去上飛行課,但也肯定沒拒絕他妻子報名。要是他拒絕的話,或許現在躺在那裡的就是別人了。

而克勞蒂特則會安然無恙。 安迪又發出一聲啜泣,雙手交握地更為用力。 失去妻子使他不知該怎麼活下去,他的生命中絕不能沒有她。這不只是因為他愛她勝過自己的性命,同時也與克勞蒂特讓藥店得以繼續經營下去有關(當然還有老詹·倫尼定期挹注、無需向任何人報告的大量資金)。要是給安迪來打理,他肯定會在世紀之交時,便害藥店就這麼關門大吉了。他擅長的是與人打交道,而非管賬與會計。 他的妻子才是數字專家,至少還活著的時候是。 由於過去又栩栩如生地在他內心重演,安迪又再度哭出聲來。 克勞蒂特與老詹甚至還會在政府查賬時一同合作調整賬目。這原本應該是突擊檢查,但老詹總是能提前接獲通知。雖然未必提前很久,但也足以讓他們用克勞蒂特稱為“乾淨先生”的計算機程序來重新編列賬目。而他們之所以會這麼叫那個計算機程序,則是因為那程序總是能讓賬目看起來幹乾淨淨,讓那些能使他們被送進監獄裡的數字,全都藏在清清白白的數字之下(送他們進監獄是件不公平的事,畢竟他們在賬目上動的大多數手腳——事實上,幾乎每筆賬都動過手腳——全都是為了這個小鎮好)。

克勞蒂特·桑德斯這個人其實是這樣的:她是個美麗版本的老詹·倫尼,是個親切版本的老詹·倫尼。安迪可以與她同床共枕,也可以告訴她內心的秘密,他的人生要是失去了她,簡直就無法想像。 當安迪又開始落淚時,老詹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迪沒聽見他進來的聲音,卻沒因此嚇得跳起來。他幾乎可以預測得到這隻手會出現,因為這隻手的主人總是會在安迪最需要他時現身。 “我就知道可以在這裡找到你。老詹說,”“安迪,兄弟,我真的非常、非常遺憾。” 安迪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用雙臂抱著老詹巨大的身軀,開始對著他的外套抽泣起來。 “我告訴過她飛行課很危險!我告訴她查克·湯普森是個蠢蛋,就跟他老爸一樣!” 老詹用手掌輕撫著他的背:“我知道。但她現在去了更好的地方了,安迪。她今晚會與耶穌基督一同共進晚餐,有烤牛肉、新鮮的豌豆,還有淋了肉汁的馬鈴薯泥!這麼想不是很棒嗎?你應該要這麼想的。你不覺得我們應該一起祈禱嗎?”

“對!”安迪抽泣著,“對,老詹!陪我一起禱告!” 他們跪了下來,老詹為了克勞蒂特·桑德斯的靈魂,發表了一段又長又認真的禱告詞(在他們下方的工作室裡,斯圖亞特·鮑伊聽見了,抬頭望著天花闆說:“那傢伙總算要哭完了。”)。 經過了四五分鐘以後的“我們如今彷彿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和“我是孩子的時候,話語像孩子”等禱告詞後(安迪其實不確定這段禱詞出自《聖經》中的哪裡,但也並不在乎。光是能與老詹一同跪在這裡禱告,本身便是一種安慰),倫尼以一句“願耶穌祝福我們”結束了禱告,扶著安迪起身。 老詹抓著安迪的手臂,望著他的雙眼,兩人面對著面,胸對著胸。 “老搭檔,”他說。他每次叫安迪“老搭檔”時,就代表事態嚴重了。 “你準備好上工了嗎?”

安迪一語不發地看著他。 老詹點點頭,要是安迪在這種情況下拒絕他,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我知道要這麼做很困難,對你也不公平,現在的確不該這麼問你。老天在上,你絕對有資格罵我一聲'他麻的',然後把我給趕出去。但有時,我們必須把別人的福祉放在第一位,不是嗎?” “為了這個小鎮好。”安迪說。自從他得知克勞蒂特的事情后,這還是他第一次有看見曙光的感覺。 老詹點頭。他臉色凝重,雙眼卻閃閃發光。 安迪有個奇怪的念頭:他看起來像是年輕了十歲。 “你說得對。我們是監護人,老搭檔。我們是鎮民共同利益的監護人。要做得好可不簡單,但我們非做到不可。我派威廷頓那女人去找安德莉婭,叫她把安德莉婭帶到會議室去。如果需要的話,還可以把她銬上手銬,強行押走。老詹笑了起來,”

“她會到的。彼得·蘭道夫列了一份可以充當鎮上警隊的人選名單給我。但這還不夠,我們還需要他們的地址,老搭檔。如果這情況持續下去,管理可是事情的關鍵。你怎麼說?要來幫我嗎?” 安迪點點頭。他覺得這麼做或許能把克勞蒂特的死趕出腦海。就算不行,他也得像一隻蜜蜂般忙碌不休才行。他看著格特魯德·伊凡斯的棺材,開始起了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就連警長遺孀那沉默的淚水也給了他相同的感覺。這麼做不難,他真正需要做的,就只是坐在會議桌前,等到老詹一舉手,自己也就跟著舉手贊同。就連似乎從來沒睡飽過的安德莉婭·格林奈爾也一樣。要是需要執行什麼緊急措施,會有老詹幫他們看著的。 老詹會把所有事都處理妥當。 “我們走吧。”安迪回答。

老詹拍了拍他的背,用一隻手摟著安迪單薄的肩膀,帶著他走出追憶廳。那是只頗具分量的手臂。就算相當有肉,感覺卻很不錯。 他甚至沒想起過女兒。安迪·桑德斯沉浸在悲傷中,完全忘了她的存在。 茱莉亞·沙姆韋就住在聯邦街,鎮上最富有的居民們都集中在這條街上。她走出家中,朝主街前進。在她開心離婚後的十年裡,她都與賀拉斯一同住在《民主報》的辦公室上面。賀拉斯是她養的老柯基犬,名字來自於偉大的格雷尼先生。格雷尼以“向西部邁進,年輕人,向西部邁進”這句名言為人熟知,但在茱莉亞的心目中,他之所以擁有如此盛名,還是因為報紙編輯的工作之故。要是茱莉亞能做得像格雷尼為《紐約論壇報》所達成的一半成就,她才敢認為自己是名成功人士。

當然,她的賀拉斯始終認為她是個成功人士。 畢竟在茱莉亞眼裡,它可是地球上最棒的一條狗呢。每次她回家時,總會立即朝它走去,在狗食裡放上幾塊昨晚剩下的牛排,使她的成功人士地位不斷往上攀升。這種關係讓他們彼此都很滿意,她希望自己能有好心情——不管是因為什麼事——因為此刻的她深感不安。 這對她來說不是什麼新鮮事。她這四十三年來的人生都住在磨坊鎮裡,而在過去十年中,家鄉的變化能讓她看得順眼的,開始變得越來越少。 她對把所有經費投入下水道系統與污水處理廠的改善工程,但整體運作效能卻仍毫無來由地變差感到憂心忡忡;她也擔心鎮上的滑雪勝地白雲嶺即將封閉一事;而詹姆斯·倫尼可能虧空公款的作為,更是讓她疑心了許久(她認為他在這數十年間的貪污金額肯定相當龐大)。當然,她也擔心鎮上的最新情況,這對她來說幾乎超出了理解範圍。每當她試圖掌握整個狀況,她的腦袋似乎就顯得不太夠用。舉個實際例子來說,她的手機越來越難聯絡外界便是其中一個範例。她沒接到半通電話,使她深感不安。住在其他鎮上的朋友與親戚沒試圖聯絡她這點暫且不提,其他如《劉易斯頓太陽報》、《波特蘭先鋒報》,甚至是《紐約時報》等等,應該也會打給她調用新聞數據才對。

是不是磨坊鎮裡的每個人都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她得親自跑一趟莫頓鎮的鎮界,好確定一下狀況。要是她無法用手機聯絡上她最好的攝影師彼特·費里曼,也能用她稱之為“緊急專用”的那台尼康相機拍些照片。她聽說在屏障另一側的莫頓鎮與塔克磨坊鎮那裡已經建立了封鎖線——有可能就連其他城鎮也一樣——但她還是可以從這一側接近那些地方。他們大可警告她離開,但若是屏障就像她聽說的一樣滴水不漏,那麼這警告就起不了任何作用。 “棍子和石頭可以打斷我的骨頭,但話語可傷不了我。”她說。這倒是千真萬確。要是話語真能傷害她,三年前她寫在報上那則關於州政府查賬的笑話時,老詹·倫尼早把她給攻擊到送進加護病房中了。當然,他當時準備了不少資料想控告茱莉亞,只不過那些資料全是假的;她甚至還一度考慮要就這件事發表社論,但主要的原因,只是由於她幫那篇社論想到了一個了不起的標題:無法成真的可笑誣告。 所以沒錯,她的確憂心忡忡。隨之而來的則是工作。過去她不太會擔心自己的行為正不正確,但此刻她站在主街與鎮立廣場的路口,卻開始擔起心來。她轉回主街方向,望著她剛才走過來的道路,以她平常對賀拉斯才有的輕聲音調喃喃自語:“我不該把那個女孩單獨留在那裡的。” 要是茱莉亞開車的話,肯定會回頭找她。但她是走路,更何況,小桃的態度那麼堅持。她身上有股味道。是大麻嗎?有可能。這並不代表茱莉亞強烈反對大麻,畢竟她自己也抽過幾年。或許正是大麻才讓那女孩如此平靜,將她原本應有的強烈悲傷大幅削減。 “別擔心我,”小桃當時這麼說,“我會去找我爸的,但得先換個衣服。”說完,指了指身上的睡袍。 “我可以等你。”茱莉亞如此回答……雖然她並非真的想等。在她面前還有漫漫長夜得撐過,一切得從照顧她的狗開始。原本她應該在五點時帶賀拉斯出來散步與上廁所,如今它肯定很餓,而且就快憋不住尿了。當狗的事處理完,她還得趕去人們口中的“屏障”那裡一趟,好親眼瞧瞧是怎麼一回事。不管怎樣,都得要拍些照片才行。 雖然很有可能來不及,但她還是想發行一份《民主報》的特別增刊。這對她來說相當重要,而且她認為對這小鎮來說,或許也同樣重要。當然,這一切可能會在明天結束,但茱莉亞有種感覺——其中一部分來自大腦,而另一部分則來自內心——事情不會就這樣結束。 不過縱使如此,她還是不該把桃樂絲·桑德斯單獨留在那裡。她似乎還能控制自己,但也有可能是因為太過驚訝、拒絕承認而造成的虛假冷靜罷了。當然,這也與大麻有關,但她說起話來,的確仍算條理清晰。 “不必等我,不用麻煩了。” “我不知道把你一個人拋在這裡是否明智,親愛的。” “我會先去找安琪。”小桃說。雖然她的眼淚仍不斷滑至臉頰,但這個主意似乎讓她的心情好了點。 “她會陪我去找我爸。”她點點頭,“我需要安琪陪我。” 茱莉亞覺得,麥卡因家的女兒只比桃樂絲聰明一丁點兒而已。小桃繼承了母親的長相,但不幸的是,也繼承了父親的腦袋。要是今晚小桃·桑德斯需要朋友陪伴,那麼安琪的確是唯一人選。 “我可以陪你過去找她……”只不過她不是很想。就算這女孩正處於突如其來的喪親之痛中,八成也能看出她表情下的想法。 “不用了。她家離這裡只有幾條街遠。” “那……” “沙姆韋小姐……你確定?你確定我媽——·” 就算再不情願,茱莉亞還是點了點頭。她從厄尼·卡弗特口中得知了飛機的尾翼登記號碼,還從他那裡拿到一樣東西,一樣或許還是交給警方更好的東西。茱莉亞原本可能會堅持要厄尼把東西交給警方,但令人氣餒的是,公爵·帕金斯死了,而接手處理的人,竟然會是那個不稱職的黃鼠狼蘭道夫。 厄尼給她的,是克勞蒂特沾滿鮮血的駕駛執照,當她站在桑德斯家門時,東西就放在口袋裡,最後並未拿出。她原本想在適當時機交給安迪,或這個一臉蒼白、頭髮凌亂的女孩……但現在顯然不是時候。 “謝謝。”小桃的聲音很有禮貌,但卻充滿哀傷。 “現在請你先離開。我這麼說可能有點沒禮貌,但我沒這個意思——”她最後沒把話說完,就這麼關上了門。 茱莉亞·沙姆韋還能怎麼辦?也只能任由這個可能抽了過多大麻的二十歲傷心女孩自己擔起責任了。今晚她還有更為艱辛的責任得扛。賀拉斯是其中一樣,而報紙則是另一樣。人們可能時常取笑《民主報》那些有關地方慶典的詳盡報導,還有彼特·弗里曼為報導拍攝的粗顆粒黑白照片。 例如磨坊鎮中學畢業舞會的報導便是一例。他們聲稱,《民主報》唯一的用途就是拿來墊貓砂盆。 然而當這種不幸的意外發生時,他們還是相當需要這份報紙。茱莉亞希望能在明天發行增刊,縱使得因此熬夜也一樣。她聘用的記者們,通常都會到鎮外度過週末,所以她很有可能得靠自己挑燈夜戰才行。 茱莉亞發現自己相當期待這場挑戰,而小桃·桑德斯那張哀傷的臉孔,也就這麼自她腦海中飄開了。 賀拉斯以責備的眼神看著她走進屋內。地毯上沒有潮濕尿漬,客廳的椅子下也沒有棕色小禮物——那對賀拉斯來說是個神奇的地方,它似乎深信人類的雙眼看不見那個位置。她拉起遛狗繩,把它帶到屋外,耐心等待賀拉斯在它最愛的下水道處撒尿。已經十五歲,是條老柯基犬的賀拉斯搖搖晃晃地走到那裡蹲下。當它上廁所時,茱莉亞凝視著南方地平線方向的燈光。那景象就像斯蒂芬·斯皮爾伯格的科幻片,而且更為壯觀。她能聽見直升機的咻咻聲,雖然聲音不大,但卻持續傳來,甚至還看見其中一架直升機的黑色輪廓,快速閃過巨大耀眼的弧形光芒。天啊,他們到底在那裡架設了多少探照燈?這簡直讓莫頓鎮北部變成伊拉克的飛機起降區了。 賀拉斯在它的地盤上東聞西嗅,踏著狗兒們最喜愛的便便舞步,想找到一個完美的地方,為今晚的排泄儀式做個結束。茱莉亞趁這時又試著撥了一次手機,但就與今晚不斷出現的情形一樣,只聽見無法通話的嘟聲響……接著一片寂靜。 看來我只能用打印紙印增刊了。這代表最多只能印七百五十份。 二十年來,《民主報》都沒有自己印製報紙。 二〇〇二年以前,茱莉亞每週都得跑趟城堡岩的印刷公司確認印刷狀況,但如今她已不必這麼做了。她只需在星期二晚上將文檔用電子郵箱發過去,對方便會用塑料繩整齊捆好的精美紙張打印,在隔天早上七點時,寄來一份數碼樣讓她確認。 茱莉亞只需要用鉛筆在上頭標註要修改的地方,接著那些部分就會變成鉛字印在成品上,感覺像是什麼魔法似的。而這也就像所有魔法,總給人一點靠不住的感覺。 今晚,這種靠不住的感覺,被證明了並非杞人憂天。她或許還是能用電子郵件把文檔發到印刷公司,但卻不會有半張數碼樣能在早上送抵她的手裡。她猜到了早上,依舊沒有半個人能接近磨坊鎮邊界的五英里內。而且還是方圓五英里。 幸運的是,她那間老舊的印刷室內,有台功能優異的發電機,她的印刷機是台巨大的怪物,可印五百令以上的紙張。要是能找到彼特·費里曼幫她……或者負責體育新聞的托尼·蓋伊…… 此時,賀拉斯總算選好了位置。它上完廁所後,茱莉亞拿著上頭貼有“狗便便”標籤的小環保袋走了過去,納悶賀拉斯·格雷尼要是知道撿狗屎現在變成了法律規定,而非純屬社會道德問題時,不知會做何想法。她猜他或許會因而舉槍自盡吧。 她把狗屎裝進袋裡綁好,又試了一次手機。 無法撥通。 她帶賀拉斯回到屋內,餵牠吃飯。 她扣上外套釦子、正準備開車前往屏障時,手機響了起來。她的相機就背在肩上,當她在口袋裡亂掏一通時,差點就給砸在了地上。她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頭寫著:來電號碼保密。 “餵?”她說。賀拉斯已經吃飽了,而且全身都擦得乾乾淨淨,正在門口等她,準備來場夜間冒險。但她的聲音里肯定透漏了什麼情緒,使賀拉斯豎起耳朵,直直盯著她看。 “沙姆韋太太嗎?”對方是個男的,聲音鏗鏘有力,一副官方語調。 “是沙姆韋小姐。你是哪位?” “我是陸軍上校詹姆斯·寇克斯,沙姆韋小姐。” “我怎麼會有榮幸接到這通電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有嘲諷之意,就連自己也不喜歡這種不專業的表現。但她的確有些害怕,而嘲諷則一直是她對待恐懼的自然反應。 “我得跟一個叫戴爾·芭芭拉的人聯絡。你認識這個人嗎?” 她當然認識,而且今晚稍早時,還很驚訝自己會在薔薇蘿絲餐廳裡遇見他。他一定是瘋了才繼續待在鎮上。蘿絲不是說他昨天就說要離開了嗎?戴爾·芭芭拉那件事,是茱莉亞知道但卻沒寫成報導的幾百件事裡的其中一件。當你是個小鎮報紙的發行者時,就得多少忍受那些罐頭上的肥大蠕蟲才行。你得選擇好戰鬥對象。就這點來說,她倒是很肯定小詹·倫尼與他的朋友們挑好了戰鬥對象。只不過,她很懷疑芭芭拉與小桃的好朋友安琪間的傳聞究竟是不是真的。光就這點來看,她覺得芭芭拉應該會更有品味才是。 “沙姆韋小姐?”簡潔有力,一貫的官方語氣。 而且還是來自外界的聲音,光是這點就足以讓她恨起這聲音的主人了。 “你還在聽嗎?” “還在。嗯,我知道戴爾·芭芭拉是誰。他是個廚師,在主街上的餐廳工作。你找他幹嗎?” “因為他似乎沒手機,而且餐廳也沒人接——” “餐廳打烊了。” “當然,而且市內電話也打不通。” “今晚這個小鎮,似乎沒什麼東西是有用的,寇克斯上校。就連手機也是。不過我發現你打來找我的這通電話倒是連半點阻礙也沒有,讓我忍不住覺得你們這群傢伙是不是對通訊阻斷負有責任。”她會這么生氣——正如因恐懼產生的嘲諷——就連自己也大感意外。 “你們到底要怎麼做?你們這些人到底要怎麼處理這件事?” “什麼都不做。就我目前所知,我們打算什麼都不做。” 她沒想到軍方竟然沒有任何後續計劃,不禁驚訝萬分。這與茱莉亞·沙姆韋那些磨坊鎮的老鄰居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關於手機這件事,你說得沒錯,他說,”“現在不管從切斯特磨坊打出去,或是外界打進來的通訊都被我們截斷了。這是為了國家安全利益著想,而且全都是這種情形況下的正常程序,女士。要是你站在我們的立場,也會這麼做的。” “我可不敢保證。” “是嗎?”他的聲音像是很感興趣,並未生氣。 “這情況在全世界的歷史中前所未見,運作的技術遠遠超乎我們與其他國家的科技水平,我們甚至不知道這是怎麼辦到的。” 她又再度發現自己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要對芭芭拉隊長說的事十分重要。他說,” 回到原先的主題。就某方面而言,茱莉亞很訝異他之前竟然跑題了那麼遠。 “芭芭拉隊長?” “他已經退伍了。你找得到他嗎?帶著你的手機,我會給你一個電話號碼。這號碼不會被截斷。” “為什麼找我,寇克斯上校?你為什麼不打到警察局,或是隨便一個公共事務行政委員?我相信他們三個應該都還在鎮上。” “我連試都不想試。我也是在小鎮里長大的,沙姆韋小姐——” “那還真巧啊。” “——在我的經驗裡,鎮上的官員只認識一小部分居民,警察認識很多人,但要說到認得每一個人的,非當地報紙的編輯莫屬。” 她有些氣惱自己竟然笑了出來。 “要是你們兩個可以面對面談談,幹嗎還那麼麻煩用手機聯絡?當然,我一定要參與這場會面。我本來是要去我這一側的屏障的,但才正要出門,你就打過來了。我會先去找芭比——” “他還是這麼稱呼自己?”寇克斯的聲音有些困惑。 “我會找到他,接著帶他一起過去。我們可以來場迷你的新聞發表會。” “我不在緬因州,正在華盛頓特區參加參謀長聯席會議。” “所以我應該要覺得很榮幸囉?”雖然她的確是有那麼一點。 “沙姆韋小姐,我非常忙,你可能也是。所以既然我們都想解決這件事——” “你認為有解決的可能性嗎?” “放棄盤問我吧,”他說,“你是個編輯,同時也毋庸置疑是個記者,我相信問問題對你來說是很自然的事,不過時間實在太緊迫了。你辦得到我請你做的事嗎?” “可以,但如果你想找到他,就得連我一同帶上。我們會一起去119號公路那裡,到了之後會打給你。” “不行。”他說。 “沒關係,”她語氣愉快地說,“很高興能和你聊天,上校——” “讓我把話說完。119號公路那裡根本就是場亂戰,這代表——” “我知道亂戰是什麼意思,上校,我以前可是湯姆·克蘭西的忠實書迷。不過你說119號公路那裡是場亂戰的意思是?” “我是指那裡看起來的模樣。容我說得粗俗點,簡直就跟新妓院開張時推出免費招待活動會引發的大災難一樣。你們鎮上至少有一半的人,全都開著轎車和貨卡車跑到那裡,把車直接停在道路兩旁和一個農夫的田地裡。” 她把相機放到地上,從外套口袋拿出一本筆記本,潦草地寫下“詹姆斯·寇克斯上校”以及“就像妓院開張免費招待”幾個字,接著又補上“丹斯摩農場?”。對,他說的可能就是奧登·丹斯摩的那塊田。 “好吧,”她說,“那你有什麼建議?” “你說得對,我沒辦法阻止你去。他嘆口氣,” 聽起來像是在怨嘆世界如此不公。 “我也無法阻止你讓這些事見報。不過我不認為這有什麼要緊的。畢竟,在切斯特磨坊鎮外頭,也沒人能看得見那份報紙。” 她臉上的微笑消失了:“你能解釋一下這話的意思嗎?” “當然可以,說真的,你如果要寫報導的話,一定馬上就會發現了。我的建議是,如果你想親眼去看看那道屏障——雖然你沒辦法真的看見那東西,我想一定已經有人告訴你這點了——那就帶著芭芭拉隊長一起去三號鎮道。你知道三號鎮道嗎?” 一時之間,她還真想不起那條路的位置。然而,當她想通他說的究竟是哪裡時,忍不住笑了出來。 “有什麼好笑的?沙姆韋小姐?” “在磨坊鎮這裡,通常都叫那裡小婊路。因為在雨季時,那條路走起來的確會讓人忍不住大罵'臭婊子'。” “還真生動。” “小婊路那裡沒有人潮聚集?” “至少目前沒半個人。” “沒問題。她把筆記本收進口袋,”拿起相機。 賀拉斯仍在門口耐心等待。 “好,那我就等你打來?或者說,等芭比用你的手機打來?” 她瞥了一眼手錶,發現現在已過十點。天啊,時間怎麼過得那麼快? “如果我找得到他,會在十點半抵達那裡。我想這應該不成問題。” “好極了。跟他說肯尼向他問聲好。這是句——” “玩笑話,嗯,我知道。那裡會有人與我們碰頭嗎?”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當他再度開口時,她可以感受到他的語氣中有些不情願的成分。 “那裡會有探照燈、哨口,以及架設路障的士兵,但他們奉命不准與鎮民交談。” “不准——為什麼?我的天啊,為什麼?” “要是這情況遲遲無法解決,沙姆韋小姐,你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了。你絕對能憑自己找出原因——你聽起來像是位非常聰明的女士。” “那我只能說去你的上校!”她大喊。在門口處,賀拉斯豎起了耳朵。 寇克斯笑了起來,絲毫沒被激怒。 “你說得對,女士,看來我們之間的通訊狀況好得很。十點半?” 她很想回他一句“門兒都沒有”,但當然啦,她現在也沒別的路可選了。 “假設我找得到他,那就十點半。到時我再打給你?” “你或他都行,總之我得和他說話。我會一直在電話旁等。” “那就給我那個神奇的號碼吧。”她用耳朵與肩膀夾著手機,再度摸索著筆記本。你總是會把筆記本拋到一旁後,才發現自己又得記下一些事。當你是個記者時,這種事會不斷在生命中重演。 而她現在的確回到了記者的身份。他給她的這支號碼,區號是000,不知為何,這件事比他在電話裡透漏的其他事還要讓她感到意外。 “還有一件事,沙姆韋小姐。你體內裝了心臟起搏器嗎?或者植入式助聽器這類的裝置?” “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她還以為他或許會再度拒絕回答,但這回沒有。 “一旦你接近穹頂,那些儀器就會受到某種干擾。那對大多數人來說無害,感覺就像是低電壓的觸電而已,一二秒以後,感覺就會消失了。但對電子設備來說,那乾擾簡直就是要命。那些儀器會被關閉,舉例來說,大多數的手機只要接近穹頂五英尺的範圍,便會自動關機,有些儀器甚至還會因此爆炸。要是你帶一台錄音機靠近的話,錄音機會自動關機。但要是你帶的是iPod或黑莓機那種比較複雜的電子產品,那類儀器就比較容易爆炸。” “帕金斯警長的心臟起搏器就是這樣爆炸的?這就是他的死因?” “十點半,帶著芭比一起。記得一定要轉告肯尼向他問好這件事。” 他掛了電話,留下站在小狗身旁的茱莉亞一人,置身於一片靜默中。她試著想打給住在劉易斯頓的姐姐,剛開始鈴聲還響了一會兒……接著信號又被截斷了,只留下一陣寂靜,如同先前一般。 穹頂,他用來形容那裡的詞不是屏障,她想著,而是穹頂。 芭比脫下襯衫,正坐在床上解開運動鞋的鞋帶時,有人登上桑德斯家鄉藥店旁的戶外樓梯,不停敲著他住所的門。他可不希望此刻還有人來找他。畢竟,他一整個白天幾乎都在不斷走路,而整個晚上則穿著圍裙不停做菜,實在累得不行。 敲門的會不會是小詹和他那幾個朋友,正準備要開一場慶祝他回到鎮上的派對?你可以說這簡直就不可能,甚至還有點偏執;但就今天來說,實在沒什麼不可能的。再說,他今晚也沒在薔薇蘿絲餐廳看見小詹與弗蘭克·迪勒塞那群人。他猜他們可能原本待在119號公路或117號公路那裡湊熱鬧,但或許有人告訴他們芭比回到鎮上的事,於是決定等到今晚晚一點時再出手。多晚? 就像現在一樣。 敲門聲又再度傳來。芭比站起身,將一隻手放在攜帶式電視上。這裡沒什麼堪用的武器,但若是抓起這台電視,朝第一個嘗試闖進來的人扔過去,還是能造成些許傷害。屋裡有根木製的吊衣桿,但這公寓裡的三間房間都太小,而吊衣桿又太長,揮舞起來不太方便。他還有把瑞士刀,但他不想動用到刀,除非他被迫——“芭芭拉先生?”是女人的聲音,“芭比?你在裡面嗎?” 他放開電視,穿過廚房。 “你是哪位?”但他話才剛出口,便認出了聲音。 “茱莉亞·沙姆韋。我幫一個想跟你聯絡的人帶了信息來。他要我轉告你,說肯尼向你問好。” 芭比打開門,讓她進到屋內。 切斯特磨坊鎮公所的會議室位於地下室,牆面以鬆木鑲拼而成,隔絕了後頭那台發電機(是老舊的家榮華牌發電機)大部分的運作聲響。會議桌位於房間正中央,是張相當漂亮的楓木桌,桌面光可鑑人,全長十二英尺。今晚,會議桌周圍的座椅大部分是空的。這場由老詹召開的緊急評估會議,與會者只有四個人,集中坐在會議桌的一側。雖然老詹只是次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但卻安排自己坐在首席位置。他的身後有張地圖,上頭繪有這座襪子形狀的小鎮。 在場的人是三名公共事務行政委員,以及暫代警長職務的彼得·蘭道夫。倫尼是裡頭唯一一個看起來已經進入狀況的人。蘭道夫看起來既震驚又害怕,安迪·桑德斯則還是處於茫然與悲傷的狀態中。至於蘿絲的姐姐安德莉婭·格林奈爾——超重與滿頭灰髮的另一個蘿絲——則一如往常,看起來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樣。 在四五年前的某個一月早晨,安德莉婭去信箱拿信時,在結冰的車道上滑了一跤。這一跤摔得很重,使她的背傷得厲害(那些多出來的八九十磅體重或許並未發揮緩衝效果)。哈斯克醫生開了一種新開發的羥可酮強效止痛藥給她,紓緩了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疼痛,而且直到今時今日,仍持續開藥給她。不過這點也得感謝他那個開地方藥店的好朋友安迪才行。老詹知道安德莉雅每天得服用四十毫克的羥可酮,使她在工作時總是昏昏沉沉的。這對老詹來說,是個相當有用的信息。 老詹說:“由於安迪正處於傷痛中,所以要是沒人反對,就由我來主持這場會議。安迪,我們全都深感遺憾。” “是啊,長官。”蘭道夫說。 “謝謝。”安迪說。安德莉姬輕輕握了握他的手,使他又開始眼眶泛淚。 “現在,我們全都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老詹說,“雖然鎮上沒人知道原因——” “而且我敢說,現在也沒人能離開這個小鎮。” 安德莉婭說。 老詹沒有理她。 “——然而軍隊就在外頭,而我們這些鎮民們選出來的官員,也一直沒能跟他們建立適當的溝通管道。” “長官,這可能是電話不通的關係。”蘭道夫說。他其實大可直呼這些人的名字——更別說他可是值得尊敬的老詹之友——但在會議室裡,他覺得還是稱他們為長官或女士才是明智之舉。 帕金斯就這麼做,至少就這點來說,那老頭的作法八成不會有錯。 老詹揮了揮手,彷彿想驅趕惱人的蒼蠅一般。 “他們大可從莫頓鎮或塔克鎮那里聯絡我——我們,但卻沒有半個人這麼做。” “長官,這是因為情勢依舊非常……呃,難以預測。”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這很可能就是我們還沒被考慮到的原因。對,這也不是沒有可能,我祈禱事情的答案就是這麼簡單,希望你們也都會一同這麼祈禱。” 他們恪盡職責地點了點頭。 “不過現在……”老詹嚴肅地望向眾人。他覺得事情的確相當嚴重,但也因此感到興奮無比,全然準備就緒。他認為自己的相片有機會在今年年底前登上《時代》雜誌的封面。一場災難,尤其是恐怖分子引發的災難,可不一定是什麼壞事。 不信的話,瞧瞧魯迪·朱利安尼吧。 “現在,各位先生女士,我想我們得面對一個很有可能的事實,也就是:我們如今只能依靠自己了。” 安德莉婭用手摀住了嘴,眼神中若非真的閃爍恐懼,就是吃了太多止痛藥之故。也有可能兩者均是。 “不會這樣的,老詹!” “懷抱最好的希望,同時做最壞的打算,這是克勞蒂特常掛在嘴邊的話。”安迪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進入了深沉的冥想,“她以前總會這麼說。她今天早上幫我弄了一頓很棒的早餐,有炒蛋和昨晚吃剩的玉米奶酪餅。天啊!” 眼淚開始緩緩流了出來。安德莉婭再度握著安迪與安德莉婭,他的手,而這回安迪則緊緊回握。 老詹想,露出一個淺笑,在肥厚的下巴處擠出一條皺痕。蠢蛋雙胞胎。 “懷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壞的打算。”他說,“這是個很好的建議。就這件事來說,最壞的打算,就是我們會與外界隔離多久。或許是一星期,甚至可能長達一個月。”他其實不認為會到一個月這麼久,但如果能嚇倒他們,他們肯定會更快乖乖聽話。 安德莉婭重複道:“不會這樣的!” “我們不知道會有多久,”老詹說,至少,這倒是句坦率的真話。 “誰又知道呢?” “或許我們該關閉美食城超市,”蘭道夫說,“至少關閉一段時間,要不然大家可能會塞爆那裡,就跟暴風雪來臨前一樣。” 倫尼很生氣。他排定了會議的整個流程,這問題也在議程中,但並非首先要做的決定。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個餿主意。蘭道夫說,” 讀出了次席公共事務行政委員臉上的表情。 “說真的,彼得,我不認為這是個好點子。” 老詹說,“以相同的觀點來說,我們也不會因為通貨緊縮就宣布銀行得在假日營業。這只會讓大家更往那裡跑而已。” “我們也要討論關閉銀行的事嗎?”安迪問,“我們要怎麼處理自動提款機的問題?布洛尼商店那裡有一台……加油站商店那裡也有……對,我的藥店裡也有一台。”他面無表情地說,然後神色突然一亮。 “我記得我好像在健康中心那裡也看過一台,雖然我不確定……” 倫尼覺得安迪的狀況,就像安德莉婭分了一點止痛藥給他似的。 “那隻是打個比方而已,安迪。”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沉穩親切。他早已預料到有人會跟不上會議內容。 “準確地來說,在這種情況下,糧食就等於金錢。所以我才說那裡應該照常營業,這樣才能讓鄉親保持冷靜。” “喔,蘭道夫說,”這回他聽懂了。 “我懂了。” “不過你還是得跟超市的經理談談。他叫什麼來著?凱迪?” “凱爾,”蘭道夫說,“傑克·凱爾。” “你還得去找加油站商店的約翰尼·卡佛,還有……迪爾·布朗死了以後,是誰接手布洛尼商店的?” “威爾瑪·溫特。安德莉婭說,”“她是外地人,不過人很好。” 倫尼很高興地看見蘭道夫把這些名字抄在小筆記本上。 “告訴他們三個,從現在開始禁止販賣啤酒和所有含酒精的飲料,直到接到進一步的通知為止。”他的臉抽動了一下,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看起來有點嚇人。 “至於北斗星酒吧則暫時勒令停業。” “應該有很多人不希望看到酒吧關門,”蘭道夫說,“比如山姆·威德里歐。”威德里歐是鎮上最聲名狼藉的酒鬼,對老詹來說,他是個禁酒法案不該被廢除的最佳範例。 “山姆和其他像他那樣的人,目前也只能忍受沒有啤酒與咖啡白蘭地的生活了。我們不能讓整個小鎮有一半的人都喝得跟跨年一樣醉醺醺的。” “為什麼不行?”安德莉婭問,“就讓他們把酒喝完,這樣不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他們在喝醉時暴動呢?” 安德莉婭沒回答。在糧食充足的情況下,她看不出有誰會幹得出暴動這檔子事,但她知道,與老詹·倫尼爭辯往往徒勞無功,只是增添自己的疲憊罷了。 “我會派幾個人去跟他們談談。”蘭道夫說。 “你得親自去找湯米和維洛·安德森。”安德森夫婦是北斗星酒吧的經營者。 “要說服他們會比較麻煩。”他壓低聲音,“真是對狗男女。” 蘭道夫點頭應和:“左派的狗男女,他們還在酒吧里掛了張奧巴馬的照片。” “一點都沒錯。”何況,他沒必要說出口來,公爵·帕金斯還罩著這兩個他麻的臭嬉皮,讓他們可以大聲播放搖滾樂,邊跳舞邊喝酒直到天亮為止,說那是法律允許的。都是那鬼地方才害我兒子跟他的朋友們惹上了麻煩。他轉向安迪·桑德斯:“除此之外,你必須把所有處方藥物鎖上。喔,不包括內舒拿或利瑞卡膠囊那類的藥。總之你應該清楚我指的是哪些。” “就是那些會讓人暈乎乎的藥,安迪說,”“那些藥原本就已經鎖在櫃子裡了。”他看起來像是對討論突然轉到這方向而感到心神不安。倫尼知道原因為何,但他現在一點也不關心安迪那間藥店的營業額問題。他們還有更緊急的事得處理。 “你最好再另外加強防護措施。” 安德莉婭看起來有些驚慌。安迪拍了拍她的手。 “別擔心,”他說,“我們一向都為真正需要的人準備了足夠的存貨。” 安德莉婭朝他一笑。 “我們的底線是,直到危機解除為止,鎮上所有人都得保持清醒狀態。”老詹說,“各位同意嗎?我們舉手錶決。” 所有人都舉了手。 “現在,”倫尼說,“我可以回到原本的議題上了嗎?”他望向蘭道夫,蘭道夫雙手一攤,同時表達出請繼續與抱歉之意。 “我們必須知道,人們很容易驚慌失措。而當他們感到恐懼時,他們就會變成魔鬼,不管喝醉或沒喝醉都一樣。” 安德莉婭看著老詹右手手中那個可以控制電視、廣播以及錄音系統的遙控器。錄音系統是其中老詹最為痛恨的發明。 “你不錄下會議內容?” “我認為沒那個必要。” (跟理查德尼克鬆有點像)該死的錄音系統,全是那個多事的醫生提出的點子。那醫生叫艾瑞克·艾佛瑞特,約莫三十來歲,以多管閒事聞名,鎮上的人都叫他生鏽克。艾佛瑞特在兩年前的鎮民大會上提出了這個白痴提議,好像那是什麼偉大的建言似的。倫尼不喜歡這個出乎意料的提議,他很少感到驚訝,更別說讓他驚訝的還是政治方面的外行人。 老詹以成本高昂的理由提出反對。這策略通常就跟揚基隊一樣百戰百勝,只是那次卻失敗了。 艾佛瑞特提出了一些數據,說聯邦政府會補助百分之八十的金額。而給他那些數據的人,很可能就是公爵·帕金斯。那些錢跟一些什麼災難補助金,全都是揮霍無度的克林頓執政時期遺留下來的規定,害得倫尼根本就是腹背受敵。 這種事並非經常發生,而他也很討厭這種情況。但他多年來,在政治方面累積的經驗,使這個被大家叫做生鏽克的艾瑞克·艾佛瑞特的奇襲就像是瘙癢一樣,他知道錄音系統不足以威脅到讓他失去戰場,更別說會讓他在這場戰爭中落敗。 “那至少也該有人做個筆記吧?”安德莉婭有些膽怯地問。 “我想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我們或許還是把這場會議當成非正式的會議來看就好。”老詹說,“會議內容只需要我們四個知道就行了。” “嗯……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 “除非其中一個人死了,否則兩個人是沒辦法保守秘密的。”安迪迷迷糊糊地說。 “你說得沒錯,兄弟。”倫尼說,彷彿那句話真有什麼道理似的。他又轉向蘭道夫:“要我來說,我們得為這個小鎮負起責任,而首先要處理的,就是得在這場危機中維持好鎮上的秩序,也就是警力問題。” “說得對極了!”倫道夫機靈地搭腔。 “現在,我敢說帕金斯警長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 “還有我的妻子,”安迪說,“克勞蒂特也在看著我們。”他用一隻手捏著鼻子,發出吸鼻涕的聲響。雖然老詹不需要他搭腔,但仍拍了拍安迪的另一隻手。 “沒錯,安迪,他們兩個一定一起沐浴在耶穌的聖光中。但對於身處地面的我們而言……彼得,你能聚集多少警備人員?” 老詹知道答案。只要是他自己提出的問題,大多數都早就知道答案,這樣做起事來才會方便許多。切斯特磨坊警察局的薪水簿上,總共有十八個警察的名字,其中有十二個全職員工,六個兼職員工(兼職員工幾乎全都是六十歲以上的人,這樣要聘請他們才比較便宜)。在這十八個人中,他很肯定有五名正職警員人在城外。其中有的與妻子及家人一同去看今天那場高中美式足球比賽,有的人則去城堡岩那裡參加消防演習。 而第六個人,則是死去的帕金斯警長。雖然倫尼從來不說死者壞話,但他覺得帕金斯還是待在天堂裡更好。畢竟想搞定這場爛泥攤子,肯定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讓我告訴各位吧,”蘭道夫說,“情況並不樂觀。我手下有亨利·莫里森和杰姬·威廷頓,他們兩個今天都跟我一起去了事件現場。除此之外,還有魯波·利比、弗萊德·丹頓與喬治·弗雷德里克。喬治的哮喘很嚴重,我根本就不曉得他能不能派上用場。畢竟他原本就打算要在今年年底提前退休。” “可憐的老喬治,”安迪說,“他得靠哮喘藥才活得下去。” “就像你們知道的一樣,馬蒂·阿瑟諾與托比·韋倫這陣子的身體狀況也不好。在我聯絡的所有兼職警員中,身體狀況可以負荷的只有琳達·艾佛瑞特而已。剛好又遇上該死的消防演習與足球比賽,每件事全在錯誤的時機撞在一塊兒了。” “琳達·艾佛瑞特?”安德莉婭有些感興趣地問,“生鏽克的太太?” “哼!”每當老詹生氣時,總會發出這樣“哼” 的一聲。 “她只是個自以為是的傢伙,頂多只能帶小孩過過馬路罷了。” “沒錯,長官。”蘭道夫說,“不過她去年通過城堡郡的測驗,所以獲准配槍,我們沒理由不准她帶著那把槍繼續執勤。或許是因為她有兩個小孩,所以才沒當全職警員。不過,她的確派得上用場。畢竟現在的狀況十分緊急。” “當然,這還用說。”但倫尼還是恨透了這情形。艾佛瑞特夫婦就像是個該死的老舊驚奇箱,每次都會突然冒出來礙事。他的底線是這樣的:他不要那個雜碎的老婆加入他這支隊伍。另一方面,她還很年輕,不超過三十歲,而且就跟惡魔一樣漂亮。他肯定這女人一定會對其他人帶來不好的影響。漂亮的女人總是這樣。光是威廷頓和她那對大胸部就已經夠糟了。 “所以,”蘭道夫說,“在這十八個人裡頭,我們只能湊出八個人。” “你忘記算自己了。”安德莉婭說。 蘭道夫用手掌拍了一下額頭,彷彿想把自己的腦袋敲回正確的位置。 “喔,是九個人才對。對,” “人數不夠,倫尼說,我們得增加更多警力。” “你知道的,這只是暫時的措施,直到這場風波結束為止。” “你有人選了嗎,長官?”蘭道夫問。 “我的第一個人選是我兒子。” “小詹?”安德莉婭揚起眉,“他的年齡甚至還投不了票……不是嗎?” 老詹簡短分析了一下安德莉婭的大腦構成: 百分之十五留給了她最愛的購物網站,百分之八十留給了止痛藥,百分之二留給記憶,實際上,只有百分之三用來思考。而思考這件事甚至都還跟愚蠢的人共事,得靠他幫忙。何況,他提醒自己,會讓生活更稱心如意。 “他已經二十一,十一月就滿二十二歲了。可能是運氣,或是上帝的恩典,他剛好從學校回家來過週末。” 彼得·蘭道夫知道小詹·倫尼其實是被退學了。 這週稍早,他曾在警長辦公室的便條紙上看見這個消息,只是不知道公爵為何會接到這個消息,也不知為何他會覺得這件事重要到值得記下來的地步。而便條紙上還寫了另一行字:行為問題? 無論如何,現在或許還不是與老詹分享這些信息的時刻。 倫尼繼續說著,語調興高采烈,就像是遊戲節目的主持人宣布特別加分回合的超高獎金一樣。 “而且,小詹有三個朋友也很適合這份差事:弗蘭克·迪勒塞、馬文·瑟爾斯,以及卡特·席柏杜。” 安德莉婭這回看起來更不安了:“呃……他們不就是那群……在北斗星酒吧鬧事的……年輕人嗎……?” 老詹轉向她,臉上擠出的親切微笑仍藏不住其中的兇惡之意,使安德莉婭的身體不禁往椅背縮去。 “事情都過去了,那全是酒精引起的,大多數的麻煩都是這樣來的。再說,先惹起事端的是那個叫芭芭拉的傢伙,這就是這件事後來沒進入訴訟階段的原因,一切都船過水無痕了。我說錯了嗎,彼得?” “完全沒錯。”蘭道夫說,雖然他也同樣一臉不安。 “這幾個孩子至少都二十一歲了,我記得卡特·席柏杜可能都有二十三了。” 席柏杜的確是二十三歲沒錯,而且最近還在磨坊鎮加油站商店找了份兼職的技工差事。他的前兩份工作最後都以被人解僱告終——蘭道夫聽說是由於情緒上的問題之故——不過他似乎已在加油站商店佔有一席之地。約翰尼說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會處理排氣與電力系統問題的人。 “他們會一起去打獵,所以槍法都很準——” “老天保佑,我們還要給他們槍?”安德莉婭說。 “沒有人會開槍,安德莉婭,也沒人說要讓這群小伙子當全職警員。我的意思是,我們需要因應警力不足的問題列出候補人選,而且越快越好。你覺得呢,警長?他們可以任職到這場危機過去為止。而我們則可以用緊急應變基金來支付他們的薪水。” 蘭道夫不喜歡這個讓小詹帶著一把槍在鎮上四處閒晃的點子——小詹可能真有什麼行為上的問題——但也一點都不想得罪老詹。這點子或許不錯,雖說他們很年輕,但的確可以為他增加不少額外的幫助。他不認為鎮上會出什麼亂子,要是屏障還在,他們倒是可以去各個主要道路的屏障四周,負責管理人群秩序。要是屏障消失了呢? 那麼問題也就解決了啊。 他露出團結一心的微笑:“要我來說,我覺得這是個很棒的點子,長官。你可以請他們到警察局集合,時間就訂在早上十——” “九點可能更好,彼得。” “九點好。”安迪說,聲音像是在說夢話。 “大家還有進一步的意見嗎?”倫尼問。 沒人吭聲。安德莉婭還是一副想開口、卻又忘記自己要說什麼的模樣。 “那就開始表決吧。”倫尼說,“公共事務委員會要求代理警長蘭道夫,以基本薪資聘僱小詹、弗蘭克·迪勒塞、馬文·瑟爾斯,以及卡特·席柏杜為臨時警員,他們的任期將持續到這場該死、瘋狂的危機過去為止。贊成這項提案的人請舉手。” 他們全舉了手。 “本項提案通過——” 他的話被兩聲彷彿槍響的聲音打斷,四個人全嚇得跳了起來,接著第三聲才又接踵而來。而生活中有不少時間與汽車一同度過的倫尼,這才意識到那是什麼聲響。 “放輕鬆,各位。只是發電機逆火而已,排氣管被堵——” 那輛老舊的發電機逆火了第四次,接著停止運作。電燈忽地熄滅,讓他們有那麼一刻身處如同地獄般的黑暗之中。安德莉婭尖叫了一聲。 在倫尼左方的安迪桑德斯說“喔,我的天啊,老詹,丙烷——” 倫尼伸出沒拿東西的那隻手,用力抓住安迪的手臂,使安迪把話吞了回去。當倫尼稍微放鬆手上的力道時,微弱的燈光再度出現在這間鑲拼松木的長形會議室裡。光線並非來自天花板上的電燈,而是來自安裝在四個角落的緊急燈箱。微弱的光線將群聚於會議桌盡頭的四張臉孔映成黃色。他們神情恐懼,就連老詹也是。 “別緊張,”蘭道夫開朗地說,但聽起來並非發自內心,而是刻意強裝。 “不過就是丙烷用完了而已,鎮上還有大量庫存呢。” 安迪朝老詹瞥去,兩人在瞬間交換眼色。但倫尼覺得安德莉婭肯定看見了,而這可能會導致她開始心生懷疑。 她再吞顆止痛藥就會忘記了,他告訴自己,明天上午肯定就忘了。 在此同時,他對鎮上的丙烷存量究竟是否夠用這件事失去了興趣。等到有必要時,再來處理這個問題吧。 “好了,各位。我知道大家都急著想離開,我也是,所以讓我們繼續下一項表決吧。我想我們應該在此正式決定,是不是要讓彼得成為我們的代理警長。” “說得對,是應該這麼做。”安迪說,聲音聽起來很疲憊。 “如果沒有其他意見,”老詹說,“我們就開始表決吧。” 他們按照老詹安排好的結果做出選擇。 每次都一樣。 倫尼家就位於磨坊街上。當老詹那輛悍馬車的大燈燈光灑在車道上時,小詹就坐在屋前的階梯上。小詹相當平靜,頭痛并未再度發作。安琪與小桃的屍體全都在麥卡因家的廚房裡,至少有好一段時間,這兩具屍體都不會被發現。他已將那筆錢放回父親的保險箱中,口袋裡放著父親在他十八歲生日時送他的點三八手槍,握柄還以珍珠打造而成。現在他得和父親談談。小詹會仔細聆聽這位崇尚金錢萬能的帝王的每一句話。一旦他覺得父親已經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好事——他覺得應該不太可能,但他父親總是什麼都知道——那麼小詹便會當場殺了他,然後再把槍口轉向自己。畢竟,他現在已無路可逃。今晚不行,明天可能也沒辦法。當他稍早回家時,在鎮立廣場那裡待了一會兒,聽見了大家的談話內容。這事聽起來簡直荒唐無比,但從南方的強烈燈光與117號公路通往城堡岩西南方那較弱的光芒看來,讓人不禁認為,今天晚上,無論多麼荒唐的事都會成為現實。 悍馬車的車門打開,一會兒後又被用力關上。 父親朝他走來,用公文包拍著大腿,神色中沒有任何懷疑與警戒之意,也並未動怒。他不發一語地坐在小詹身旁的階梯上,接下來的舉動完全出乎小詹預料:他把手給放到這個年輕人的後頸上,輕輕捏了幾下。 “你聽說了嗎?”他問。 “聽說了一點,”小詹說,“不過我還是搞不清楚究竟怎麼回事。” “我們完全束手無策。我想,在事情解決前,恐怕會有段不太好過的日子。所以呢,我得麻煩你做點事。” “什麼事?”小詹的手朝塞在臀部的手槍伸去。 “你準備好要扛起責任了嗎?你和你的朋友們?弗蘭克?還有卡特和瑟爾斯這些孩子?” 小詹沒回答,等他繼續說下去。究竟是什麼狗屁事啊? “彼得·蘭道夫現在成了代理警長。他需要一些人充當臨時警察,一些厲害的人物。你願意在這場該死的爛泥攤子結束前,擔任警察職務嗎?” 小詹有股狂野的衝動,想尖叫與大笑出聲。 這也可能是種勝利感,或兩者兼而有之。老詹的手仍放在他的後頸上,但已不再揉捏,反而有點像是……出自疼愛的輕撫。 小詹放開口袋裡那把手槍。這件事讓他察覺自己的運氣還是很好——所有事都這麼稱心如意。 今天,他殺了兩個他從小就認識的女孩。 明天,他卻即將成為一名鎮警。 “當然願意,爸。”他說,“只要你需要,我們肯定幫忙。”於是,在離上回四年以後(或許比這還久),他總算又親了一下父親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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