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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紐約時報》特惠中

日落之後 斯蒂芬·金 5751 2018-03-18
電話鈴響的時候,她剛洗完澡。雖然家裡來了很多親戚——她能聽到他們在樓下的說話聲,她似乎從來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麼多親戚,而他們也似乎永遠不會離開——但沒有任何人接電話。連留言機也沒有按照詹姆斯設置的那樣,在響鈴五次之後應答。 安妮用浴巾裹住身體,走到床頭櫃邊,濕噠噠的頭髮不舒服地掛在她的後脖頸和裸露的肩膀上。她拿起電話,說了聲“你好”,電話那頭叫出了她的名字。是詹姆斯。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一個詞就能讓她聽出來是他。從來沒有人能用他那樣的語氣叫她安妮,從來沒有。 一時間,她說不出話來,甚至忘了呼吸。他開口時,她恰好在呼氣,現在她覺得自己沒有空氣的肺扁得像一張紙。然後,他又叫了她一次。這次,聲音是猶豫而不確定的,這不像平時的他。力量瞬間從她的腿上溜走,就像突然塌陷的沙堆一樣,她轟然癱坐在床上,浴巾滑了下來,滿是水的臀部弄濕了身下的床單。如果身後不是床,她肯定就坐到地上去了。

她的牙齒開始打架,這倒讓她恢復了呼吸。 “詹姆斯,你在哪裡, 發生了什麼事?”如果在平時,她的口氣也許會有些不耐煩,或許像母親責怪她十一歲的兒子怎麼又不按時回家吃晚飯,但現在,她聽上去嚇壞了。要知道,樓下竊竊私語的親戚們,正在商量他的葬禮。 電話那頭笑了。笑聲有些不知所措。 “噢,怎麼說呢,”他說,“我也不確定我在哪兒。” 她的腦子一團亂,第一個冒出來的想法是,他在倫敦誤了飛機,雖然她還記得飛機起飛前他在希斯羅機場給她打過電話。第二個想法更合情理些:儘管《時報》和電視新聞都報導沒有倖存者,實際上卻至少有一個。她丈夫從燃燒著的飛機殘骸裡爬了出來,驚魂未定地在布魯克林的街道上游盪。殘酷的事實是,燃燒的飛機撞上了一棟房子,死了二十四個居民,而這個數字還在升高,直到世界的注意力被另一場悲劇吸引。

“吉米,你好嗎?你……有沒有被燒傷?” 這個問題可能帶來的悲慘答案突然擊中了她,這衝擊力就像一本很重的書砸到了光腳上,她哭了起來。 “你在醫院嗎?” “安靜,安靜。”他說。她焦慮時,他總是這樣哄她的,這個詞也是構成他們三十年婚姻生活的細小部件之一,於是她哭得更厲害了。 “安靜,寶貝兒。” “我不明白!” “我很好,”他說,“我們大多數人都很好。” “大多數——?還有其他人?” “飛行員不行,”他說,“他情況不好。也許他是副駕駛。他一直在尖叫。'我們掉下去了,沒燃料了,哦,上帝啊。'還有'這不是我的錯,別怪我。'他還這樣喊。”

她渾身冰涼。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這麼惡劣?我剛剛失去了丈夫,你這混蛋!” “寶貝兒——” “別這樣叫我!”由於哭得太厲害,清鼻涕從她的一個鼻孔裡流了出來,她用手背擦了擦,又隨手一甩,這個舉動是她以前從來不會有的。 “聽著,先生——我會查詢號碼,然後報警,警察會收拾你的,你這個不管別人死活,沒有感情的混蛋……” 但她說不下去了。電話那頭是他的聲音,確定無疑。何況這個電話樓下一屋子人都不接,留言機也不應答,似乎表明這是專門打給她的。還有……安靜,寶貝兒。就像那首卡爾,帕金斯的老歌裡唱的。 他一直沒說話,像是在等她自己想明白。但還沒等她開口,電話那頭嘀了一聲。 “詹姆斯?吉米?你還在嗎?”

“在,但也說不長了。飛機掉下來的時候,我試著給你打電話,我猜這是我能打通這個電話的唯一原因。其他人也在試,打了很多遍,但都打不通。”又嘀了一聲,“我的手機快沒電了。” “吉米,出事時你知道嗎?”這一點對她來說是最難以接受和最可怕的——就是他當時是知道的,哪怕只持續了一兩分鐘。或許別人腦子裡的情景是燒焦的屍體,與身體分家的、露著牙齒的頭顱,甚至是先到的手腳不干淨的人會去順手牽羊摘掉受難者的結婚戒指和鑽石耳環,但讓安妮·德里斯科爾失眠的卻是這樣一個畫面:吉米從下墜的飛機窗口往外看,街道、車輛和布魯克林棕色的公寓建築不斷逼近;毫無用處的黃色面具像小動物的屍體,被下降的氣流吹得呼啦啦往後翻著;頭頂的行李櫃砰地打開,隨身物品滿倉飛,某人的諾瑞克剃須刀沿著傾斜的過道滾過來。

“你知道你們要掉下來了嗎?” “不,”他說,“一切似乎都很正常,直到最後關頭——也許只有三十秒,儘管在那種情勢下很難對時間有正確的判斷,我總是這麼想。” 那種情勢。下面那句更是話中有話:我總是這麼想。就像他遇上過半打的波音767失事,而不是一次。 “不管怎樣,”他接著說,“我打電話是想告訴你,我們提前到了,所以在我到家之前,趕快讓聯邦快遞的傢伙從我床上滾下去。” 她曾莫名地認為送快遞的人很有魅力,很多年來,他們倆一直拿這個婚姻中的小插曲開玩笑。她又開始哭了。他的手機又發出幾聲嘀嘀的聲音,像是在責怪她。 “我想,我大概是在手機開始響第一聲前一兩秒鐘死的。所以我才能打通這個電話,但這傢伙很快就不願為鬼魂服務了。”

他咯咯笑了起來,好像這有什麼好玩的。她想,也許在某個層面上,這件事確實有滑稽的地方。或許,她最終也能發現其中的幽默。再給我幾十年吧,她想。 然後,他用那種她再熟悉不過的自言自語的口氣說:“昨晚為什麼不給這該死的東西充電呢?怎麼就忘了呢。忘了。” “詹姆斯……寶貝兒……飛機是兩天前墜毀的。”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謝天謝地,沒有再傳來嘀嘀聲。然後:“是嗎?科里太太說過,這裡的時間很奇怪。有些人同意,有些人不同意,我當時也不同意,可現在看來她是對的。” “玩紅心牌了嗎?”安妮問。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脫離了那具臃腫潮濕的中年婦女的皮囊,恍恍惚惚飄蕩在外,但她仍然記得吉米的老習慣。玩克里比奇或塔牌也行,但紅心牌是他的最愛。

“嗯。”他承認了。緊接著,嘀嘀聲又響起來了,彷彿是在補充他的說法。 “吉米……”她猶豫了一下,以便確認自己是否真的想要答案,但卻仍然拿不定主意,“你現在到底在哪裡?” “有點像中央車站,”他說,“但更大,更空。怎麼說呢,就像並不是真的中央車站,而是……拍電影搭的場景。你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嗯……我想我能理解。” “這裡絕對沒有一輛火車……而且,我們也聽不到遠方有火車的聲音……但這裡到處都是門。哦,還有個壞了的自動扶梯,上面都是灰,有幾階台階還壞了。”他停了一下,再說話時,他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人聽見,“人們正在離開。有些人沿著扶梯走上去了——我看見了——但是大多數人走的是門。我想我很快也要走了。首要一點,這裡沒東西吃。倒有個糖果販賣機,可是那也壞了。”

“你……餓嗎,寶貝兒?” “有點。我最想喝水。給我一瓶達薩尼,讓我幹什麼都行。” 安妮有些歉疚地看看自己仍然掛滿水珠的雙腿。她想像他舔去這些水珠,這個念頭競讓她身體一陣震顫,她覺得自己真是個罪惡的女人。 “我不要緊,”他急忙說,“起碼現在還挺好。但留在這裡沒意義。只是……” “怎麼了?怎麼了,吉米?” “我不知道該走哪扇門。” 又是嘀的一聲。 “要是知道科里太太走哪扇就好了,她把我的牌拿走了。” “你……”她用浴巾擦了把臉。剛出浴室時,她渾身清爽,現在卻鼻涕眼淚一大把。 “你怕嗎?” “怕?”他想了想,“不。只有一點擔心。主要是不知道該去哪兒。” 回家,她幾乎脫口而出。找到正確的門,回家來。但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她會想見他嗎?鬼魂倒沒什麼,可萬一她打開門,看見的吉米冒著焦煙、雙眼通紅、牛仔褲——他出行總是穿著牛仔褲——燒得粘在腿上怎麼辦?萬一科里太太也跟他在一起,扭曲的一隻手上攥著一把燒煳了的紙牌,又怎麼辦?

嘀。 “我再也不需要提醒你注意聯邦快遞的那傢伙了,”他說,“如果你真的喜歡他,就和他在一起吧。” 她竟然被逗樂了,連她自己都沒想到。 “但我想說,我愛你——” “哦,寶貝兒,我也愛你——” “——今年秋天不要再讓麥克柯馬克家的孩子清理排水溝了,他幹活挺賣力,但是太不小心了,去年就差點摔斷他該死的脖子。還有,星期天不要去麵包房,會出事,我知道是在星期天出事,但我不知道具體哪一天。這裡的時間確實很奇怪。” 他說的麥克柯馬克家的孩子一定就是他們住在佛蒙特州時看門人的兒子,但十年前他們就把那棟房子賣了,而那孩子應該已經二十多歲了。還有麵包房……他說的應該是佐爾丹麵包房,但到底——

嘀。 “我猜這裡有些人是在失事現場的。這對他們來說肯定難以接受,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的。那個飛行員,也許是副駕駛,還在尖叫。我想他肯定要在這裡待一段時間了。他看上去完全手足無措,只是到處晃蕩。” 嘀嘀的聲音間隔越來越短。 “我要走了,安妮。我不能留在這裡。這破電話隨時都會斷掉。”又是用那種自責的語氣——很難相信今後她再也無法聽到這個聲音了;然而不相信卻也是不可能的——他嘟噥著,“要是充上電就好了……算了,別管了。我愛你,親愛的。” “等等!別走!” “我——” “我也愛你!別走!” 但他已經走了,她的耳朵裡只有黑暗的死寂。 她握著斷了線的電話又坐了一兩分鐘,然後掛斷了。也許嚴格來說,不能說她掛斷了電話。隨後她又提起電話,裡面傳來正常的等待撥號的聲音,最終她按了號碼查詢。裡面傳出來的機器聲音告訴她,最後一個電話是上午九點鐘的。她知道那是誰:她妹妹尼爾從新墨西哥打來的。尼爾打電話通知安妮,她的飛機延遲了,她今晚才能到達。尼爾還告訴她要堅強。 所有遠的近的親戚——詹姆斯的,安妮的——都趕了過來。顯然,他們認為詹姆斯把這一大家族所有的不測都耗光了,最起碼現階段是。 沒有剛剛的電話記錄。她看了看表,現在是下午三點十七分,也就是剛剛的電話是三點十分左右打來的,在她成為寡婦的第三天下午。 有人敲了敲門,是她哥哥。 “安妮?安妮?” “我在穿衣服!”她回答。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幸運的是,這屋裡沒有人認為那有什麼奇怪的。 “讓我一個人待會!” “你還好吧?”他隔著門問道,“我們好像聽到你說話了。愛麗還聽到你在喊。” “我很好!”她邊說邊又用浴巾擦了把臉,“馬上下去!” “沒事兒,不用急。”停了停,“你還有我們。”然後,他咚咚地走開了。 “嘀。”她小聲說,然後摀住嘴,不讓自己笑出聲來。有一種情緒,比傷悲更複雜,奔湧而來。 “嘀,嘀。嘀,嘀,嘀。” 她躺倒在床上,大笑著,眼睛瞪得大大的,淚水流到臉上、耳朵上。 “他媽的,嘀什麼嘀。” 她笑了好一會,然後穿好衣服,下樓來,回到前來分享她的悲傷的親戚中間。但他們跟她是不一樣的,因為他沒打電話給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他給她打了電話。不管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給她打了電話。 那年秋天,飛機墜落時撞毀的建築依舊被黃色的警戒帶與世界的其他部分隔開——雖然已經有好事之人進去,留下了噴漆塗鴉,寫著酥脆伙計到此一遊——安妮從網上收到了駭人聽聞的信息,就是網蟲們常喜歡向一大堆人群發的那種。這條消息來自戈特·費舍爾,佛蒙特州提爾頓鎮的圖書館員。和詹姆斯在那裡過夏天時,安妮曾在當地圖書館做志願者,而儘管這兩個女人相處得也不怎麼好,戈特卻此後一直把她作為自己季度八卦報告的對象之一。通常,這些消息都沒什麼意思,但這一次,在一堆婚禮、葬禮、4-H協會活動中間,一則消息讓安妮頓時屏住了呼吸。傑森·麥克柯馬克,老休尼·麥克柯馬克的兒子,勞動節那天出事故死了。他爬上一棟小型消夏別墅的屋頂清理排水溝,掉了下來,摔斷了脖子。 “他只是在幫父親做事,你知道,他父親前年中風了。”戈特寫道,然後又開始閒扯圖書館夏末露天書會下了場大雨,還說那場雨掃了所有人的興。 在長達三頁的八卦新聞中,戈特並沒說傑森是從誰家的屋頂上掉下來的,但安妮卻深信他是在曾經屬於他們的別墅上出事的。事實上,她有十足的把握。 丈夫去世——不久後傑森·麥克柯馬克也出事了——五年之後,安妮再婚了。 儘管他們搬到了波克拉頓的新居,她仍然常回以前住的地方。克雷格,她現在的丈夫,還沒有完全退休,每三到四個星期就要去紐約公幹。安妮幾乎每次都和他一起去,因為她在布魯克林和長島仍有親人。儘管他們人數多得讓她不知如何相處,但她愛他們,愛他們表現出的專屬五六十歲人們的豐富情感。她永遠都忘不了詹姆斯的飛機失事之後,他們是怎樣陪伴在她身邊,給她支持,幫她渡過難關的。 回紐約時,她和克雷格從來都是坐飛機。她對飛行沒有心理陰影,但她在家時,再也不周日時去佐爾丹麵包房了,儘管她認為那裡的葡萄乾百吉圈夠資格供天使們享用。相反,她改去弗羅格。 事實上,當她聽到爆炸聲時,她正在弗羅格買麵包圈——那兒的麵包圈還湊合——儘管佐爾丹遠在十一個街區以外,她仍然清楚地聽到了爆炸聲。液化石油氣爆炸,死了四個人,其中包括常接待安妮的女店員。她總喜歡把袋子的口捲起來,對安妮說:“拿回家再打開袋子,要不然就不好吃了。” 人們站在路邊,手遮眼睛,朝發出巨響並冒著濃煙的東邊看去。安妮目不斜視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她不想看到爆炸之後的濃煙,不需要這樣的提醒,她也已經無數次地想念詹姆斯,特別是在一個個無眠的夜晚。到家時,她聽到屋裡的電話在響。要么家裡每一個人都去看當地學校的露天美術展了,要么就是沒人聽到電話響。只有她。等她掏出鑰匙開門時,鈴聲停止了。 進門後她才知道,莎拉,她唯一沒結過婚的妹妹,在家,但沒有必要問她為什麼不接電話。莎拉·伯尼克,曾經的迪斯科舞後,在廚房,正一手握著吸塵器,一邊跟著鄉村小子的音樂跳舞,活像電視廣告裡的人物。她連麵包房的爆炸都沒聽見,儘管佐爾丹離這裡比離弗羅格還要近。安妮看了看電話留言,但“待回留言”界面上只有一個大大的、紅色的“無”。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很多人打電話都不留言,但—— 電話查詢顯示最後一個電話是昨晚八點四十分打來的。儘管知道徒勞,她還是撥通了那個號碼,雖然不抱什麼希望,可萬一吉米在那個像中央車站的佈景裡找到充電的地方了呢?或許對他而言,他跟她通話是在昨天。說不定只是幾分鐘前。他不是也說過,這裡的時間很奇怪嗎?她有太多次夢到了那次通話,結果它現在反倒變得像一場夢。她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過任何人,沒有告訴過克雷格,甚至也沒有告訴過自己的母親,老人家已經九十歲了,對死後靈魂的生活深信不疑。 廚房裡,鄉村小子的聲音在告訴大家,沒有必要覺得沮喪。的確如此,她也並沒有情緒低沉。不管怎樣,撥通電話查詢裡翻出的那個號碼後,她緊緊握住電話聽筒,嘟——,電話那頭傳來聲音,又是一聲。安妮站在起居室,話筒緊貼著耳朵,另一隻手撫弄著左胸口的胸針,似乎這個動作能讓胸針下面噗通亂跳的心平靜下來。 嘟——,聲音停止了,一個錄製的聲音告訴她,《紐約時報》正在搞優惠訂閱的活動,優惠幅度前所未有,也不會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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