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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來自地獄的貓

日落之後 斯蒂芬·金 10423 2018-03-18
在霍斯頓看來,輪椅上的老人病入膏肓、神色恐懼,已經時日無多。這情景對他來說並不陌生。死亡,正是霍斯頓的生意。作為一名獨來獨往的殺手,他曾在職業生涯中把死亡帶給十八個男人和六個女人。他當然知道死亡長什麼樣子。 那房子——事實上,是所豪宅——冷颼颼、靜悄悄的,只能聽到木柴在巨大的石頭壁爐裡微弱的劈啪聲和窗外十一月寒風的低吼。 “我想給你筆生意,”老人開口了,聲音尖利、煩躁,有些發顫,“我知道你就是乾這一行的。” “你怎麼知道我的?”霍斯頓問。 “我跟一個叫索爾·洛奇亞的人談過。他說你認識他。” 霍斯頓點點頭。如果是索爾·洛奇亞介紹的,那就沒問題。而萬一這是個圈套的話,那麼這老頭——他叫德魯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陷阱。

“你想幹掉誰?” 德魯根按了一下裝在輪椅扶手上的一個按鈕,輪椅便發出嗡嗡的聲音向前開過來。離得近了,霍斯頓可以聞到他身上混合著恐懼和尿液的老朽的味道。這味道讓他作嘔,但他沒有任何表示。他的臉仍然舒展而平靜。 “你的獵物就在身後。”德魯根輕聲說。 霍斯頓一躍而起。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性命完全取決於反應能力,因此他的神經是時刻緊繃的。一眨眼,他已經跳下沙發,單膝跪地,面向後方,一隻手伸進特製的運動衫裡,握住了那把短膛點四五手槍。這把槍掛在他腋窩下方一個帶彈簧的皮套裡,輕輕一按就會彈出。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掏出了槍,瞄準了……一隻貓。 有那麼一會兒,霍斯頓和那隻貓你瞪著我,我瞪著你。霍斯頓是個不迷信、而且毫無想像力的人,但和這隻貓對視卻讓他有奇怪的感覺。就在那單膝跪地,槍指向前方的一刻,他覺得自己認識那隻貓,儘管他也知道,如果他真的見過長相這麼奇特的貓的話,他肯定是不會忘記的。

這貓是陰陽臉:一半黑,一半白。分界線從腦袋上方開始,順著鼻子,再到嘴,剛好把貓臉一劈為二。陰森森的貓臉上,兩隻眼睛顯得特別大,圓形的深色瞳孔像兩團鬱鬱燃燒的煤球,散發著憎恨的光芒。 貓似乎回應了霍斯頓的感覺,它的神情告訴他:我們,你和我,彼此認識。然後,霍斯頓把這感覺拋諸腦後。他收起槍,站起身來。 “我會為此殺了你的,老頭兒,少耍我。” “我沒有開玩笑,”德魯根說,“坐下,看看這個。”說著,他從蓋在腿上的毛毯下面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霍斯頓坐下來,而那隻貓剛剛還弓著腰蹲在沙發上,現在卻輕輕巧巧地跳到他的腿上。那雙瞳孔巨大的黑眼睛盯著霍斯頓看了一會兒,包圍瞳孔的金綠色細圈微微閃光,隨後它安穩下來,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貓喘。

霍斯頓懷疑地看著德魯根。 “它很友好,”德魯根回答了他的疑惑,“開始的時候是這樣。這個友好的傢伙已經殺了這屋裡的三個人了。只剩我了。我老了,又有病……但我還是希望得享天年。” “真不敢相信,”霍斯頓說,“你竟然僱我來殺一隻貓?” “請看看信封裡的東西。” 霍斯頓照辦了。信封裡裝滿了面值五十和一百的錢,都很舊。 “有多少?” “六千美元。等你拿來這隻貓已經死了的證明,我再給你六千塊。洛奇亞先生告訴我,一萬二是你的慣例。” 霍斯頓點點頭,一邊下意識地摸了摸趴在他腿上的貓。那隻貓還在呼呼地睡著。霍斯頓喜歡貓。事實上,貓是他唯一喜歡的動物。貓自己就能過得很好。上帝——如果有的話——把貓塑造成完美而冷淡的殺戮機器。貓是動物世界的殺手,對於他在動物界的同行,霍斯頓給予恰如其分的尊重。

“我並沒有向你解釋的義務,但我願意這樣做,”德魯根說,“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希望你不要輕敵。而且,看起來我有必要為自己辯護一下,以免你把我當成老瘋子。” 霍斯頓再次點頭。他已經決定接下這單古怪的生意,並不需要進一步被說服。但既然老頭兒想說,聽聽又何妨? “首先,你知道我是誰嗎?我的錢又是怎麼來的?” “德魯根製藥公司。” “正確。全球最大的製藥公司之一。我就是靠這個發家的。”老人從睡袍口袋裡掏出一個沒有標籤的小藥瓶,遞給霍斯頓,“複方苯巴比妥促睡劑,很容易產生依賴性,所以幾乎都是給臨終的人開的。這種藥可以止痛、鎮靜,同時會讓人產生輕微的幻覺,可以很好地幫助臨終人面對和適應病情。”

“那你吃這種藥嗎?” 德魯根全當沒聽見。 “全球都在廣泛使用。五十年代,我們新澤西的實驗室合成了這種藥。由於貓科動物獨有的神經系統剛好合適,所以試驗基本都是用貓做的。” “你們殺了多少隻貓?” 德魯根抽了抽鼻子。 “'殺'這個說法是不公平的,你對我們有偏見。” 霍斯頓聳聳肩,不置可否。 “從實驗開始到食品藥品管理局批准生產的四年間,大概有一萬五千隻貓……結束生命。” 霍斯頓吹了聲口哨。也就是說,差不多一年四千隻。 “所以,現在你認為貓來報仇了?” “我絲毫不覺得愧疚,”德魯根不耐煩地說,聲音發顫,“死了——一萬五千隻實驗動物,成千上萬的人可以——” “無所謂。”霍斯頓打斷他。這種自我辯護實在索然寡味。

“這隻貓是七個月前來的。我從來就不喜歡貓,這些攜帶疾病的噁心畜牲……總在野外瘋跑……在穀倉裡爬來爬去……身上不知沾了什麼細菌……還喜歡把一些腸子都露出來的東西拖到你家裡來。是我姐姐收留的它。她發現了它,並為此付出了代價。” 他用憎恨的眼光盯著睡在霍斯頓腿上的貓。 “你剛才說這隻貓殺了三個人。” 德魯根開始講述。殺手用他結實有力的手輕輕給貓撓痒,那隻貓仍在呼呼大睡,只是脊柱的某個環節會偶爾一跳,貓背就突然緊張起來,摸上去就像藏在皮毛和肌肉下的鋼彈簧一樣。窗外,康涅狄格郊外的風繞著這棟巨大的石頭房子盤旋呼嘯,風聲中帶著冬天的凜冽。老人低沉的聲音繼續說著。 七個月前,這個家裡有四個人:德魯根,他姐姐阿曼達,七十四,比德魯根大兩歲,阿曼達一生的好友卡洛琳·布羅德莫——是“西切斯特的布羅德莫家族”,德魯根強調——有嚴重的肺氣腫,最後是管家迪克·凱奇,受僱於德魯根家二十年了。已經六十多歲的迪克是那輛大車——林肯馬克Ⅳ型——的司機,是廚師,還負責準備晚間的雪利酒。白天會有女傭來幫忙家事。三個老人和他們的侍者以這種方式生活在一起已經近兩年了。這是個沉悶的老年組合,有限的樂趣是收看《好萊塢廣場》,和看誰活得更長命。

然後,貓來了。 “凱奇第一個發現它。他看見那隻貓一直在房子周圍晃悠,叫得很慘,就想把它趕走。他衝著貓扔小樹枝和小石頭,打中了好幾次,但貓就是不肯走。當然,貓肯定是聞到屋裡食物的味道了。它瘦得皮包骨頭。夏天快過去的時候,人們總把貓扔到路邊讓它們自生自滅。真是毫無人道、可怕的做法。” “還是拿貓的神經做試驗更人道,對吧?”霍斯頓問。 德魯根再次假裝沒聽見,繼續往下講。他討厭貓。一直都是。所以,當怎麼都趕不走那隻貓時,他讓凱奇下毒。準確地說,是準備了幾大盤摻了複方苯巴比妥促睡劑的嘉璐貓糧,看上去足夠誘“貓”。但那貓對誘惑絲毫不理。而就在這時,阿曼達注意到了這隻貓,一定要養牠。德魯根對此堅決反對,但阿曼達還是達到了目的。顯然,她一向如此。

“她還是發現了那隻貓,”德魯根說,“她抱著它,親自把它帶進了屋裡。貓嗚嗚地喘著,就像現在一樣。但這隻貓不願接近我。它……從來都不接近我。阿曼達給它倒了一碟牛奶。'噢,看這可憐的小東西,它餓壞了,'她用溺愛的口氣說。她和卡洛琳都寵著這隻貓,真令人作嘔。當然,這是她們倆報復我的方式。她們知道自從二十年前的複方苯巴比妥試驗項目開始以來,我有多討厭貓科動物。她們喜歡取笑我,用這個折磨我。”他陰沉地看著霍斯頓,“但她們付出了代價。” 五月中旬的一天,凱奇起床準備早餐,發現阿曼達·德魯根躺在主樓梯的腳下,身邊散落著破瓷片和貓酥脆。她的眼睛微微凸起,瞪著天花板,嘴巴和鼻子大量出血。她摔斷了脊柱和兩條腿,脖子碎得就像玻璃碴。

“貓睡在她的房間,”德魯根說,“她像對待嬰兒一樣對它……'你餓了嗎,寶貝兒?要到外面去噗噗嗎?'從一個像我姐姐一樣潑辣的老女人嘴裡聽到這樣的話可真肉麻。我猜是那貓喵喵叫著把她吵醒了。然後她起身給它準備貓糧。她以前說過,除非倒一點牛奶把貓糧泡濕,否則山姆是不喜歡吃貓酥脆的。所以她要到樓下去。貓在她腿上蹭。而她,年齡大了,腿腳不穩,又半睡半醒的。人和貓走到樓梯口,那貓竄到她身前……絆了她一腳……” 是的,可能是這樣,霍斯頓想,他彷彿看到了老婦人向前一踉蹌,摔了出去,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她連尖叫的時間都沒有。她滾下樓梯,貓糧潑得到處都是,碗也摔碎了。最後,她滾下了最後一節台階,摔斷了一身老骨頭,眼睛瞪得大大的,鼻子和耳朵汩汩淌血。而那隻貓一邊嗚嗚叫著,一邊優哉游哉地下了樓梯,心滿意足地吃起它的貓酥脆來。

“驗屍官是怎麼說的?”他問德魯根。 “當然說這是意外。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兒。” “你那時為什麼不扔掉這隻貓?既然阿曼達已經死了。” 答案顯而易見。因為卡洛琳威脅他,貓走她就走。她很偏執,談到這個話題就變得歇斯底里。這個病歪歪的女人對於魂靈一事很是迷信。在收取了二十美元的酬金之後,一個哈特福德的靈媒告訴她,阿曼達的靈魂寄託到了山姆這隻貓的身體上。卡洛琳對德魯根說,山姆曾是阿曼達的,如果山姆走了,阿曼達的靈魂就不見了。 霍斯頓一向長於捕捉別人並未說出的話。據他推測,德魯根和這位布羅德莫家的老小姐很可能多年前是戀人,而這位老伙計可不想因為一隻貓就失去她。 “她離開這裡無異於自殺,”德魯根說,“在她心目中,自己還是個富有的女人,完全有能力收拾收拾,帶上那隻貓一走了之,去紐約、倫敦,甚至蒙特卡洛。而事實上呢,她不過是沒落望族的最後一員,六十年代投資不利,敗光了家產,只能靠微薄的收入維持生計。她住在這棟房子的二樓,室內環境是特殊設定的,高度潮濕。那女人七十歲了,霍斯頓先生。直到死前的最後兩年,她一直抽煙抽得很兇,患有嚴重的肺氣腫。我想讓她呆在這兒,如果這樣就不得不留下那隻貓……” 霍斯頓點點頭,若有所指地看了看手錶。 “六月末的一天夜裡,她死了。醫生似乎認為她的死亡不過是早晚的事兒……他過來,寫了份死亡證明書,就了事了。但那隻貓當時在她房裡。凱奇是那麼告訴我的。” “人都有死的時候,朋友。”霍斯頓說。 “此話不假,醫生也是這麼說的。但我知道真相。我記得。貓喜歡對熟睡的老人和嬰兒下手,偷走他們的呼吸。” “愚蠢的傳說而已。” “像大多數所謂愚蠢的傳說一樣,是有事實依據的,”德魯根反唇相譏,“貓喜歡用爪子撓柔軟的東西。枕頭啦,厚地墊啦……或者是毛毯。嬰兒毯或是老年人蓋的毯子。一個本來就虛弱的人身上再壓上額外的重量……” 德魯根不吭氣兒了。霍斯頓的腦中浮現出了畫面。卡洛琳·布羅德莫在房間裡熟睡,破舊的肺部拉風箱般喘著粗氣,聲音卻幾乎淹沒在空氣加濕器和空調的嗡嗡聲中。長著陰陽臉的貓悄悄跳上老姑娘的床,深色的貓眼閃著綠光,盯著她長滿皺紋的臉。它悄無聲息地爬上她單薄的胸膛,全身的重量壓在那兒,呼呼喘著氣……老婦人的呼吸變慢了……在胸口重量的壓力下,她慢慢窒息,貓仍在呼呼喘氣。 儘管霍斯頓不是個有想像力的人,但想到那情景,他仍然不寒而栗。 “德魯根,”他說,手仍在撫摸躺在腿上的貓,“你為什麼不處理掉這隻貓?花上二十塊錢,獸醫就能解決問題。” 德魯根說:“葬禮安排在七月一號。我把卡洛琳葬在家族墓園裡,就在我姐姐旁邊。她會喜歡這樣的。就在七月三號,我把凱奇叫到屋裡來,交給他一隻柳條籃……野餐用的那種。你知道我的用意吧?” 霍斯頓點點頭。 “我叫他把貓裝在籃子裡,送到米爾福德的一位獸醫那裡解決掉。他回答:'是,先生,'然後接過籃子,出去了。對於我的吩咐,他一向立刻執行。這是他活著時我最後一次見他。發生了車禍。林肯車以超過六十英里的時速撞在了橋墩上。迪克·凱奇當場死亡,被發現時,屍體的臉上有抓痕。” 腦中的畫面讓霍斯頓陷入沉默。房間裡很安靜,只能聽到壁爐里木材燃燒的劈啪聲和貓平穩的呼吸聲。爐火前的貓和他看上去一定是幅美好的畫面,正如埃德加·賈斯特的一首詩:“在腿上熟睡的貓,爐火如此美好/……如果你問起,我是快樂的。” 迪克·凱奇駕駛林肯車朝米爾福德開去,超速大約五公里,類似於野餐用的柳條籃放在身旁。他全神貫注地看著路面上的車輛,或許前方正駛過一輛大的載貨汽車,所以,當那張半邊黑半邊白的貓臉從柳條籃一邊探出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註意到。貓是從靠近司機的那一邊鑽出來的。 他沒有留意是因為大貨車就在前方,而那隻貓,也正是在此時抓住時機,跳到他臉上,又抓又撓,邪惡的貓爪伸向他的一隻眼睛,摳進去,抓破眼球,弄瞎了他的眼,另一隻爪子則吊在他的鼻子上,讓人疼得無法忍受。此時車子時速高達六十英里,林肯的大發動機在轟鳴,或許一個右疾轉,衝到貨車的車道上,貨車的氣動喇叭隨即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但凱奇什麼都聽不到,因為那隻貓正在嘶叫。它展開身體,像一隻巨大的長毛黑蜘蛛般趴在凱奇臉上,耳朵向後翹著,深綠色的眼睛彷彿地獄的鬼火,兩條後腿則又蹬又撓,利爪刺進了老人脖頸柔軟的肉裡。車朝反方向猛一打彎,正是橋墩的所在。貓跳下車,而林肯則像一枚閃閃發亮的黑色魚雷,衝著水泥墩撞了過去,爆炸了。 霍斯頓用力咽了口唾液,聽見自己嗓子裡“咯”地響了一下。 “貓又回來了?” 德魯根點點頭。 “一周後。事實上,是在迪克·凱奇葬禮的當天,正像那首老歌唱的。貓又回來了。” “時速六十英里的撞車都沒死?難以置信。” “人們說貓有九命。它又回來了……我就是在那時開始懷疑它會不會是……是……” “鬼貓?”霍斯頓輕聲替他說出來。 “是的,如果沒有更合適的詞的話。魔鬼派來的貓,來……” “來懲罰你。” “我不知道,但我害怕它。我餵牠,或者說,做家務的女傭幫我餵牠。她也不喜歡那隻貓。她說那張臉是被上帝詛咒的。當然,她是本地鄉下人,也沒什麼見識。”老人試著擠出個笑臉,但沒成功,“我想讓你殺了它。過去的四個月裡,我和它住在一起。它總在陰影裡發出慘叫。它盯著我看,就好像在……等待時機。每晚,我都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但仍然擔心會不會在凌晨醒來,發現它蜷在我胸口……喉嚨裡嗚嗚地響。” 孤寂的風在外面吹著,石頭煙囪裡發出類似於貓頭鷹號叫般的古怪聲音。 “終於,我找了索爾·洛奇亞。他向我推薦了你。我記得他說你是一把好手。” “而且是個獨行俠。” “他說你從未失手,也從未引起過懷疑。他說不管發生什麼,你總能安然脫險……像貓一樣。” 霍斯頓看看輪椅上的老人。突然,他細長而有力的手移到了貓的脖子上方。 “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能幹掉它,”他輕聲說,“擰斷它的脖子。它甚至感覺不到——” “不!”德魯根喊道。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青灰色的臉頰漲紅了。 “不……不要在這裡。帶它走。” 霍斯頓淡淡一笑,又開始溫柔地撫摸正在熟睡的貓的頭、肩和背。 “好吧,”他說,“成交。你要驗屍嗎?” “不。殺了它,把它埋了。”他停頓一下,向前探了探身體,背弓著,像一隻老禿鷲。 “把尾巴帶回來給我,”他說,“好讓我把它扔到火裡,看它燒成灰。” 霍斯頓開的是一輛一九七三年的普利茅斯,車內安裝了訂製的水星氣旋發動機。車的外觀彪悍結實,發動機罩向下傾斜,與地面呈二十度角。他自己對差速齒輪和車尾進行了改裝,換擋裝置是潘西牌的,鏈接裝置是赫斯特的。車身架在鮑比·溫賽爾式的大輪胎上,最高可以飆到時速一百六十英里。 霍斯頓離開德魯根家時剛過九點半。頭頂上,一彎冷冷的新月掛在破碎的雲層之中。瀰漫在屋裡的衰老和恐怖的味道彷彿沾到了他的衣服上,讓他渾身不自在,於是他打開了所有的車窗。窗外的冷空氣像動物的獠牙,堅硬而鋒利,但霍斯頓無所謂,好歹這風把那股討厭的味道吹散了。 他在砂礦谷下了收費公路,駛過靜悄悄的鎮子。鎮子的十字路口有一盞黃色的警示燈在閃爍,於是霍斯頓把車速控制在絕對沒有問題的三十五英里。出了鎮子,駛上35號州際公路,他微微加速,讓普利茅斯跑了起來。引擎發動的聲音有點像今晚早些時候那隻睡在他腿上的貓發出的嗚嗚聲,這個聯想讓他不禁莞爾。車以略超過七十的速度行駛在十一月霜凍的田野裡,玉米早已收割,田裡只剩下光禿禿的玉米稈。 貓被塞進一隻加厚的購物袋裡,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袋口用粗麻繩紮緊。被放進袋子裡時,貓就一副睡眼惺忪的倦相,這一路都在呼呼大睡。也許它能感覺到霍斯頓喜歡它,所以跟殺手待在一起它很自在。就像霍斯頓自己,貓也是孤獨的動物。 奇怪的殺手,霍斯頓想,隨即又為自己竟然真把它當成殺手而吃驚。也許最奇怪的在於,事實上他喜歡這隻貓,覺得跟它投緣。如果它真的解決掉了那三個老傢伙,它的確挺厲害的……特別是對付凱奇,那老頭正打算把它送到米爾福德的獸醫那裡,後者則會很高興地把它塞進鑲著陶瓷邊兒的、微波爐大小的毒氣箱裡。可是,雖然他對這貓有親近感,他也並不會因此砸了這單生意。為了表達對同行的尊敬,他將會速戰速決,讓貓毫無痛苦地上路。他可以在某塊荒涼的田地旁邊停下,把它從袋子裡掏出來,撫摸它,然後一把擰斷它的脖子,再用隨身的匕首割下它的尾巴。他想,至於它的屍體,我要好好安葬,不讓它被什麼吃腐肉的動物叼了,地裡的蟲子我管不了,但起碼不能讓它生蛆。 車如藍色的幽靈般在黑暗的夜裡穿行。霍斯頓正在胡思亂想,突然間一抬眼,發現貓就在他的眼前,立在儀表板上,尾巴驕傲地豎起,黑白各半的陰陽臉正衝著他,嘴咧開,好像在笑。 “噓噓——”霍斯頓嚇唬它。他扭頭一看,右邊座位上的購物袋一側破了個洞——貓咬的,或許是抓的。他把頭轉回來……貓抬起一隻爪子,頑皮地拍了他一下,爪子劃過他的前額。霍斯頓向後一閃,普利茅斯猛地從狹窄的柏油路的一側打到另一側,輪胎髮出刺耳的摩擦聲。 貓擋住了霍斯頓的視線,讓他心煩意亂,於是他衝著儀表板上的貓一拳打過去。那畜牲向他噴了口吐沫,弓起了背,卻沒有動。霍斯頓再度出手,貓沒有躲閃,反倒朝他撲了過來。 凱奇,他想,和凱奇一模一樣—— 他猛踩剎車。貓趴在他的頭上,毛茸茸的肚子遮住他的視線,對著他嘴咬爪撓。霍斯頓忍住疼痛,穩穩握住方向盤。他朝貓打了一拳,又一拳,再一拳。突然,路面消失了,普利茅斯掀進了溝裡,又跌跌撞撞翻了幾個跟斗。雖然繫著安全帶,霍斯頓的身體還是向前甩去。他最後聽到的聲音是貓狂野尖利的叫聲,聽上去像一個正在經歷劇痛或強烈性快感的女人。他握住拳頭,向那畜牲擊去,卻只感到自己的肌肉軟弱無力,不聽使喚。第二次撞擊後,周圍陷入黑暗。 月亮下去了。此時是天亮前的一小時。 普利茅斯躺在晨霧籠罩的溝底,車頭的柵欄被撞成了攪成一團、帶倒鉤的金屬網。車篷鬆動了,一縷縷煙從破裂的散熱器裡冒出來,和周遭的霧氣混在一起。 他的腿沒有知覺。 他低頭一看,普利茅斯的防火隔板已經塌下來了,而水星氣旋大引擎的後座刺穿了他的雙腿,將它們牢牢釘住。 車外,一隻貓頭鷹發出捕獵的尖叫聲,某隻小動物在倉惶奔逃。 車內,離他很近的地方,傳來貓平穩的嗚嗚聲。 似乎貓在笑,就像《愛麗絲漫遊仙境》裡那隻會笑的柴郡貓。 在霍斯頓的目光注視下,貓站起來,弓起背,伸展了一下身體。也就是一瞬間,貓以絲綢被撕開般流暢的動作一躍而起,落到他的肩頭。霍斯頓試著抬起手把它打掉。 他的胳膊卻紋絲不動。 脊柱休克,他想,全身癱瘓。也許是暫時的。更有可能是終身。 耳邊,貓喘聽上去像雷鳴。 “滾開。”霍斯頓說,他的聲音沙啞而乾燥。貓的身體繃緊了,隨後又放鬆下來。突然,它的爪子在霍斯頓的脖子上抓了一下,這一次,鋒利的指甲是伸出來的。霍斯頓立刻感到脖子上一陣火辣辣的疼,溫暖的血滴滲了出來。 疼痛。知覺。 他命令自己的腦袋向右轉,它遵命了。馬上,他的臉被光滑乾燥的毛蓋住了。他衝著那堆毛猛咬一口。貓又驚又怒地叫了一聲,跳到了椅子上。它憤怒地瞪著霍斯頓,兩隻耳朵向後翹著。 “難道我不該這樣做嗎,嗯?”霍斯頓啞著嗓子說。 貓張開嘴,沖他嘶嘶叫著。看著那張怪異的陰陽臉,霍斯頓明白了德魯根為什麼認為這是隻鬼貓。它—— 霍斯頓的思路被打斷了,他的胳膊和雙手突然恢復了一點知覺。 知覺。慢慢回來。像針扎一樣,一點點回來。 貓伸出爪子,撲到他臉上,嘴裡噴著唾液。 霍斯頓閉上眼,張開嘴。他朝貓肚子咬去,卻只咬了一嘴毛。貓的兩隻前爪抓住了他的雙耳,狠狠掐了進去。疼,酷刑般的疼。霍斯頓想抬起手,它們動了動,卻怎麼也無法離開腿面。 他向前探下頭去,左搖右晃,像是一個人搖著頭不讓肥皂沫流到眼睛裡似的。他想把貓甩下來,但那隻貓卻尖聲叫著,抓得牢牢的。霍斯頓能感到血從自己的臉上流下來。他難以呼吸,因為貓的前胸正抵住他的鼻子,尚且能夠勉強用嘴吸入一點空氣,但還遠遠不夠,就連能夠呼吸到的空氣都是透過貓毛才傳進來的。他耳朵的感覺就像被人潑了汽油又點上了火。 他猛地往後一仰頭,痛苦地大叫起來——普利茅斯翻到溝裡的時候,他已經渾身是傷了。霍斯頓的突然爆發讓貓始料未及,它噌地跳開了。霍斯頓聽到它落到了後座上。 血流到了他的眼裡。他再次試著活動雙手,想要抬起一隻手擦掉眼睛裡的血。 可是,他的雙手只是在腿上顫抖,無法真正移動。他想到了左胳膊下放著的點四五。 等我拿到傢伙,小貓咪,你有九條命也玩完了。 又一陣麻嗖嗖的刺痛。他的腳隱隱作痛,被釘住的雙腿也一點點有了痛感——這感覺就像睡覺時把一條腿壓在身底,醒來後必定腿腳發麻一樣。這時候,腳並不是霍斯頓關心的問題。知道自己的脊柱沒有斷,不會一輩子只有腦袋能活動,這就足夠了。 說不定我也有好幾條命呢。 幹掉那隻貓。這是第一件事。然後,從這一堆廢鐵中出去——也許會有人路過,兩個麻煩就都解決了。雖然不太有人會在凌晨四點半踏上這條偏僻的小路,但也不是絕無可能。 等等,那隻貓在後面乾什麼呢? 他並不喜歡那隻貓蹲在他臉上,但他同樣也不喜歡它在背後自己無法看見的地方。他想用後視鏡看看那隻貓的動靜,可惜不頂用。後視鏡已經被撞歪了,看不到後面,只能看到長滿草的地溝,也就是他的倒霉地。 身後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像布被撕開。 貓喘。 去他媽的鬼貓,竟然在後面睡著了,不過是只畜牲嘛。 而且,就算它沒睡著,就算它在盤算著殺人的勾當,它又能做什麼呢? 霍斯頓坐起身,等待著。像針刺一樣麻嗖嗖的知覺不斷回到他的身體。荒唐的是,也許只是大難不死的本能反應,他竟然有短暫的勃起。這種情況下還真不好辦呢,他想。 東邊的天際出現了一絲黎明的曙光。 不知何處傳來了鳥鳴。 霍斯頓又試著動了動雙手。這次,它們挪動了八分之一英寸才無力地癱回腿面。現在還不行,但也快了。 一個東西跳到副駕駛的椅背上,發出輕輕的“砰”的一聲。霍斯頓扭過頭,看著那張黑白對開的貓臉和上面閃閃發亮的巨大的眼睛。 霍斯頓對它開口說話。 “我還從來沒砸過一單生意,小貓咪。說不定今天是第一個。我的手馬上就好了。五分鐘?十分鐘頂多了。你想听聽我的建議嗎?從窗戶跳出去。車窗都開著呢。走,帶著你的尾巴逃命吧。” 貓瞪著他。 霍斯頓再次動了動手。手顫抖得很厲害,但還是抬起來了。半英寸。一英寸。又掉下去了。手從腿面上滑落,砸在座位上。蒼白的雙手在晨曦中微微發光,像是兩隻巨大的熱帶蜘蛛。 貓衝著他咧嘴,像是在笑。 我是不是錯了?霍斯頓有些疑惑。他是個相信直覺的人,而現在,他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已經犯了個錯誤。就在這時,貓繃緊了身體,就在它跳起來的一瞬間,霍斯頓知道了它要幹什麼,不禁張大嘴尖叫起來。 貓落在了他的下身,尖尖的爪子伸出,抓進了肉裡。 一時間,霍斯頓真希望自己的身體麻痺了倒好。下身傳來可怕的痛楚,痛得難以忍受,他從沒有想過人世間還能有這樣的痛苦。那貓像一團扭曲的毛球,利爪抓在他的睾丸上。 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張一半黑一半白的臉、向後翹著的耳朵和閃爍著瘋狂恨意的巨大眼睛。它已經乾掉了三個老傢伙,現在,它就要幹掉約翰·霍斯頓了。 貓像一隻長毛的砲彈,竄到他嘴邊。 他拼命閉上嘴。貓的前爪撓抓著向前爬動,像享用一塊肝臟般撕裂了他的舌頭。霍斯頓胃裡一陣翻騰,他吐了,嘔吐物沿著氣管流了回去,堵住了氣管,他喘不過氣來。 在這種極端的情況下,求生的本能壓過了身體的麻痺狀態。他慢慢抬起雙手去抓那隻貓。哦,上帝啊,他想。 貓壓平了身體,扭動著從他嘴巴往裡鑽,一點點,慢慢擠進去。他能感到自己的下顎被越撐越大。 他抬起手,想要抓住它,把它拖出來,把它弄死……可他的手只抓住了貓尾巴。 貓竟然把整個身體擠進了他的嘴巴,那張黑白對半開的怪臉一定正卡在他的喉嚨上。 霍斯頓的喉嚨像花園裡的水管那樣脹大了,發出了低沉而可怕的吞嚥聲。 他的身體扭曲起來,雙手落回腿面,手指無意識地顫抖著。他的眼睛突然一亮,繼而發直,沒了光彩,兩隻眼睛透過普利茅斯的擋風玻璃直勾勾地瞪著慢慢到來的黎明。 一根兩英寸長的毛茸茸的尾巴從他張開的嘴巴里露出來……也是一半黑,一半白。尾巴慵懶地左右搖晃。 然後,尾巴消失了。 不知從哪裡又一次傳來了鳥兒的嗚叫聲。曙光,終於在一片連呼吸聲都聽不到的寂靜中,籠罩在晨霧靄靄的康涅狄格郊外的田野上。 那個農民名叫威爾·瑞斯。 他去砂礦谷為他的農用卡車更新車檢標籤。在上午明晃晃的陽光下,他看到路邊的溝裡有什麼東西在閃閃發亮。他停下車,看到一輛普利茅斯歪歪斜斜躺在溝底,車前柵欄的金屬絲亂七八糟攪成一團。 他慢慢下到溝底。眼前的情景讓他到吸一口冷氣。 “老天呀,”十一月明媚的陽光裡,他卻渾身發冷。駕駛座上有一個男人,坐得筆直,眼睛睜得大大的,無神地瞪著前方。洛佩爾公司再搞當地民意測驗時是無法把他計算在內了。他的臉上全是血,安全帶還繫得牢牢的。 駕駛座那邊的車門已經變形,但瑞斯用兩隻手的力氣還是把它扳開了。他探下身去,解開安全帶,想設法確認死者的身份。他正要伸手去脫死者的外套,突然發現那人的襯衫裡有什麼東西在動,就在腰帶扣的正上方。然後又是一動,鼓了出來。那個部位滲出了斑斑血跡,像邪惡的紅玫瑰。 “見鬼,怎麼回事?”他伸出手,一把掀開死人的襯衫。 威爾·瑞斯看清了那是什麼,隨後失聲大叫起來。 就在肚臍上方,霍斯頓的肚子被硬生生地掏了一個洞。一張沾滿血污的、一半黑一半白的貓臉從洞裡探出來,巨大的眼睛十分有神。 瑞斯跌跌撞撞向後退去,雙手摀住臉,無法停止尖叫。叫聲驚動了隔壁地裡的一群烏鴉,它們呼啦啦飛上天去。 貓從霍斯頓肚子上的洞裡擠出來,伸了個懶腰。 然後,它從打開的車窗跳了出來。瑞斯從指縫中看到它迅速穿過田里高高的枯草,消失了。 它似乎很匆忙,瑞斯後來對當地報紙的記者說。 就好像它還有沒做完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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