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沙利文的公正

第20章 第十九章

卡羅琳把車停在卡馬里奧她母親的家裡的停車道上,卡馬里奧是位於文圖拉以北101高速公路旁邊的一座小城市。她昨天在看望布拉德之後,決定先睡一會兒再去卡馬里奧。等她一覺醒來,已經是晚上六點。她估計尼爾在她媽媽家裡,但當她打電話時,媽媽告訴她,聖誕前夜她上床睡覺之後他就離開了。 人們喜歡與布倫特伍德、梅爾羅斯或聖巴巴拉等地的藝術界人物交往。尼爾在洛杉磯有很多朋友,其中的大部分卡羅琳從沒見過。他帶了一部手機,但只有在打電話時才開機。她希望尼爾沒有躲在梅洛迪·阿舍那裡,哪怕不為別的,只為出於對勞蕾爾的尊重。如果他確實在那裡,她就幫不了他什麼了。她在他的整個生活中都嬌慣他、保護他,但這次情況卻很嚴重,她可能無能為力了。

當得知媽媽一個人在家之後,她就讓約翰去看望她,然後她向媽媽保證第二天會去陪她,現在是她兌現諾言的時候了。麗貝卡和露西正在逛商場。和往常一樣,約翰和他的朋友們一起在外面玩。因為他在十點就回到了家裡,並且在外面的時間平均大約四個小時,卡羅琳感到他應該享有獨立的生活了。他沒有得到汽車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照顧他的妹妹。她不知道昨天晚上她讓他帶著外婆出去時,他有沒有大叫,但實際上他沒有任何抱怨。 瑪麗·沙利文穿著一件帶有人造鑽石聖誕樹的紅毛衣,自然捲曲的銀髮,白皙的皮膚,她身材嬌小,就像她的女兒一樣。 “我昨天很抱歉,媽媽。”她說著,在入口通道上擁抱著她母親,“我很想過來,但是尼爾的事……我想我累壞了。你和約翰過得好嗎?”

“噢,是的,”她激動地說:“他是個了不起的孩子,但他只待了幾分鐘,他說他要參加一個重要的聚會。” 卡羅琳已經給了約翰錢,讓他帶她母親出去吃晚飯和看電影,他從沒提起什麼聚會的事。等回到家,她一定要問個明白。 瑪麗·沙利文住在一個叫“休閒村莊”的封閉的退休社區,這個鎮子裡的人都戲謔地把它稱為“奪命村莊”,因為這裡幾乎每天都有人不是死亡就是被救護車拉走。休閒村莊是為活躍的老年人設計的,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將近六十歲或過了六十歲。在基礎設施方面,他們有一個游泳池,幾個網球場和一個九洞的高爾夫球場。社區唯一沒有提供的是伙食和交通。她母親年近七十,聽力喪失,她有一個助聽器,但她不願意戴。 “我無法和你說話,除非你戴上助聽器,媽媽!”她大聲喊,“我要出去從車裡拿你的聖誕禮物,其中一個是一盒西絲糖果。如果我回來時你還不戴上助聽器,我就讓孩子們吃了它。”

沙利文夫人皺起了眉,“我不喜歡噪音,它讓我無法思考,並且聲音太大的東西會傷害我的耳朵。” “那麼我只好離開了,”卡羅琳大聲說:“我都快失聲了,媽媽。我愛你,但是我不能整天這樣大喊大叫。” 卡羅琳抱著一個包有錫鉑紙的大盒子回來了,裡面裝著一件桃色的短外套。她母親對巧克力的熱情遠遠超過助聽器,她把那個西絲糖果的盒子放在了咖啡桌上。 “太好看了,”她說著,穿上了那件外套,然後走進臥室去照鏡子。她回來時笑著對女兒說:“這件衣服非常合適,親愛的。我也給你買了禮物,但我忘記放在哪兒了。你能到客廳的櫥櫃裡去找找嗎?它可能掉到了我裝聖誕裝飾品的盒子後面了。” 卡羅琳看到她媽媽的手向左耳朵伸過去,現在她得到了糖果,就想騙她女兒,把助聽器取下來。卡羅琳站著不動,“我們換個時間再找吧。”

“我想我知道它在哪兒了,”沙利文夫人說,她知道女兒對自己非常了解。 “你等著,我去把它拿來。”幾分鐘後,她拿著一個小包回來了。 “我希望你不要在意,我還沒有把它包好。” 卡羅琳從裡面取出一條繡著小玫瑰花的紅色絲綢圍巾。沙諾爾五號——她母親特有的香氣,飄進了她的鼻孔。瑪麗每年都給約翰和麗貝卡一千美元用來交學費,她女兒則總是收到她送的圍巾。她慶幸自己能得到禮物,用她母親的話說,尼爾是當代的米開朗琪羅,但她從沒有送給他一件聖誕禮物,這可能是因為她櫃子裡沒有什麼男孩的衣服或其他男孩用的東西。卡羅琳當然不會在意,她戴上母親的圍巾,就不必再灑香水了。 他們去科科餐館吃了午飯,然後回家,她母親看上去已經累了。

“我應該回家了,”卡羅琳說,用手梳理著自己的頭髮,“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跟約翰和麗貝卡在一起了。” “請不要離開,”沙利文夫人請求她,她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坐在藍色天鵝絨地毯上。 “我有些事要告訴你。” 卡羅琳坐在她旁邊,握著她的手。 “什麼事,媽媽?” 瑪麗清了清嗓子,“我應該幾年前就告訴你,我想……好吧,你知道……談論這件事對我來說很痛苦。尼爾昨天晚上要整理次臥室裡的五斗櫥,他本來打算和我在一起,直到澄清了和警察的麻煩。他發現了一些東西,我已經忘記它們在那裡了。因為他已經知道了,我想也應該讓你知道。我想向他解釋那些事,但他不想听。他心煩意亂,就離開了。我擔心他會傷害自己,他太像你們的父親了。”

她站起來,走進一個空著的臥室裡。出來的時候,她拿著一個塑料盒子,在夏天的時候她用它來存放毛衣。她深吸了一口氣,又重新坐在沙發上,讓自己安靜了一下。 “你父親不是死於心髒病,”她說:“他是自殺的。” 卡羅琳的臉吃驚地僵硬起來,她母親怎麼會對自己隱瞞這個重大的事情,“你是在編故事嗎?” “不,”她說著,用手捧著盒子靠在胸前。 “你父親從教學崗位上退休之後,就夜以繼日地研究數學。隔壁那個男人養了一條德國短毛獵犬,一直不停地叫,吵得你父親快要瘋了。通常,這類事情不會影響他。但這次他患了失眠症,並且不能正常地飲食。” 她走過去把盒子遞給卡羅琳,“我要到另一個房間去休息一下,等你準備好了,再過來找我談。”

卡羅琳打開蓋子,看到裡面有幾個文件。其中一個是死亡證明,上面記錄著她父親死於自己用槍擊中了頭部。其餘的幾個是卡馬里奧警察局的報告。她開始哭泣。在與鄰居發生口角之後,他用槍對準自己,打碎了自己的腦袋。 她檢查了一下日期,正好是六年前的今天。她母親原來告訴她,她父親死於心髒病。舉行葬禮時棺材已經封閉,所以他們沒有看到傷口。他們的父親死時,尼爾已經去了歐洲,而卡羅琳正在和弗蘭克離婚。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她被離婚和父親的突然死亡搞得失魂落魄。在父親死之前,母親從來沒有告訴他們他的心臟有問題,現在她明白了。 卡羅琳的手不知不覺地鬆開了,警察局的報告飄落在地板上。在大多數情況下,如果不涉及犯罪,自殺是不被公開的。唯一知道真相的就是他們的母親,她為什麼沒有告訴他們?卡羅琳把塑料盒子從膝蓋上推開,彎起腰把它放在桌子上。她擔心自己要嘔吐。是什麼原因促使父親殺死了他自己?他是她認識的最和藹、最仁慈的人。他不是一個健談的人,但當他開口的時候,說的都是最有價值的話。

他退休後,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母親仍然在文圖拉專科學校教化學,丈夫死後,她也退休了。 卡羅琳腦中浮現出對父親最後的記憶。她在向弗蘭克提出離婚後,曾經回來和父母一起住了一段時間。當法院判決她擁有房子的時候,她就和孩子們搬回了文圖拉的家裡。那是在父親死之前幾個月。 一天早上四點多醒來,她去廚房拿牛奶,發現父親還坐在桌子旁工作,他面前堆著一疊紙,上面寫滿了方程式。當她和尼爾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就高度專注於自己的工作。他們通過做遊戲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把收音機的聲音開得很大,甚至站在他面前尖叫,說有人闖進了他們的房子,但他依然繼續工作,好像房間裡沒有人和他在一起。 在那個特殊的早上,卡羅琳感到很吃驚,她父親放下鉛筆,摘下眼鏡,讓她坐下,要跟她談談,“你睡得不多,是嗎?”她承認自己得了失眠症,他問她,“失眠對你影響很大嗎?”

“嗯,是的,”她說,很奇怪,他跟自己談這樣一個很私人化的問題。 “為什麼?” “我不知道,”卡羅琳笑了,“我想,我不希望第二天太累。另外,其他人都在睡覺。” “你第二天感覺累嗎?” “實際上不累。”她回答,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也不,”父親說。 “人們用睡眠消磨了生命,我只睡三個小時,也許四個。你會對自己在夜裡完成工作感到驚奇,沒有間斷,沒有喧鬧。這很好,不要讓自己像常人一樣渡過一生,你有聰明的頭腦和精力充沛的身體。我的母親就是這樣,曾經整晚地做縱橫拼字遊戲,然後白天工作十個小時。” 卡羅琳把文件放回去,然後來到她母親的臥室。她看到她坐在淡棕色的有桔色墊子的搖擺椅上,雙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

她頭腦中閃過一幅尼爾坐在警察局的畫面。他在半夜離開是不足為奇的,現在他的精神崩潰具有了更重要的意義。如果警察發現這一點,他們就會更懷疑他是兇手。他們同樣會發現他曾經為了逃避別人的指控而在精神病院住過。 卡羅琳把後背靠在走廊上。 “我很抱歉,媽媽,”她說。 “這對你一定是個可怕的負擔,但爸爸為什麼為一隻狂吠的狗而自殺?當他聚精會神的時候,能把一切置之腦後。” “他停止教學以後,”沙利文夫人解釋說。 “彼得確信自己快要解決了黎曼猜想,那是一個著名的數學難題。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覺了。他曾無數次要求迪邁歐先生管一管他的狗。迪邁歐是一個身材高大,脾氣很壞的人。那天晚上,彼得去跟他講理,迪邁歐把他打倒在地上,並且威脅要殺死他。你父親回到家裡找出了槍,我抓起他的稿紙撕成了碎片,對他尖叫著,讓他不要在一個永遠不可能解決的問題上浪費自己的生命。他打了我一巴掌,然後拿著槍衝出門外。”她用手摀著臉,抖動著肩膀哭泣著,“我不能讓他去殺人,我必須做點兒什麼阻止他。也許我不撕掉他的稿紙他就不會那樣做。我總是想等我死後,我們會在天堂相聚。” 她在這個過程中一定是忘記了她的天主教信仰,卡羅琳想。根據教會所說,她父親死後會進地獄,最後他會去煉獄,經過數不清的年代之後,他才有可能進入天堂。自殺是最重大的罪惡。 “爸爸想自殺可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們退休後,尤其是像爸爸這一代人,有時感到自己沒有用了,認為他們的生活已經沒有意義了,但大多數人即使在非常激動的情況下也不會自殺。你當時無法阻止事情的發生,媽媽。” “不是那樣的,”沙利文夫人說,她扯了一塊紙巾,擤了一下鼻子。 “我給警察打了電話,我肯定如果我不打那個電話,他不會打死自己的。” “在那種情況下,沒有什麼是確定的。無論你做了什麼,事情可能都會發生。” 沙利文夫人的目光穿過房間,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又浮現在她的大腦當中。 “他開槍的時候,我離他只有幾步遠。他看見警察來了,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睛裡可以看出,他認為我出賣了他。然後他把槍管塞進嘴裡,扣動了扳機。”她停下來,緩了口氣。 “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我被他的血浸透了,他的大腦……噢,上帝,太可怕了。” 卡羅琳走過去跪在地上,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的胳膊。 “好了,媽媽,你不必再談這個問題了。” “不,我要說,”她說著,把手伸到椅子下面,掏出一個信封。 “即使在他死了之後,我還在欺騙他。”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解決了那個難題!”瑪麗·沙利文說,“我把那些被我撕掉的稿紙重新拼接起來,他離成功只差一步了,我根據他的筆記完成了他的工作。你的父親解決了黎曼猜想——一個數學裡最重要的問題。如果不是因為我做的事,他早已經獲得了數學界的諾貝爾獎。” “一定是你錯了,媽媽,”她說:“你把爸爸的工作給別人看過嗎?全世界的人都想解決這個問題,有人說它是無法解決的。” 沙利文夫人向前傾斜著,她的嘴顯示出不同意的表情。 “他解決了,卡羅琳。它就在這兒。不要以為我老糊塗了,我沒有。憑你的數學基礎不足以理解它,但那是不可否認的。但我怎麼能公開你父親的研究成果?那樣會讓世人以為我竊取了他的成果,然後又逼得他自殺。這個,”她說著,遞給她一把鑰匙,“他的手稿在銀行的保險箱裡。我死了之後,你就可以向別人展示了。我肯定你的物理學家朋友能夠證明我對你說的話。除非有人在今後幾年裡解決了這個問題,否則他們會授予彼得諾貝爾獎。你和你弟弟可以分享這筆錢。” 卡羅琳把保險箱的鑰匙還給她,吻了她的臉,然後站起來要離開。她的思緒凌亂不堪,首先是尼爾,然後是保羅,然後是布拉德,現在又有這件事。她知道一個男人用槍對著自己的腦袋時發生了什麼。她看到了她父親和藹的臉,但隨後一幅荒誕的景像出現了。這是一次新的死亡。她有一種和那天同樣的感覺,那天她還在工作,母親打電話來說父親心髒病發作去世了。她感覺好像需要去商店買棺材,給親戚們打電話。她不得不為此再一次悲傷。 “我對錢或者數學不感興趣,媽媽,現在,我希望能肯定你那秘密的盒子裡不要再有新的東西了。如果你接到尼爾的電話,告訴他我要見他。如果他離開鎮子,警察可能發出對他的逮捕令。另外,他的表現就像有罪,他有太多的對自己不利的東西。” “聖誕快樂,”她母親沮喪地說:“我不想把你的事情弄糟。” 卡羅琳勉強笑了一下,“聖誕節是昨天,”她說:“不管怎麼說,別人在你之前很久就已經把事情搞糟了。你一個人待在這裡沒問題吧?你想不想和我們一起住幾天?我們有多餘的房間,你知道。” “不,不,”她說。 “照顧尼爾,親愛的。他太脆弱了,偉大的藝術家性格都很脆弱。他只聽你的話,你要堅決支持他。” “我不總是這樣嗎?”卡羅琳把毛衣披在肩上,走出了前門。尼爾之所以這樣不能自理的一個原因就是她的母親。她曾經試圖鼓勵他學習自然科學和數學,而他只對藝術有興趣。當他開始因繪畫而賺錢並獲得稱讚時,她又對她的朋友說他是當代的米開朗琪羅。在這之前,她對待他就像一個失敗者。 她可憐的父親。如果她母親對她講的都是真的,他工作了一生可謂一無所有。瑪麗怎麼能撕毀他的稿紙?但是,如果讓她面臨同樣的情況,她可能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即使她能夠選擇一對不同的父母,卡羅琳知道她還會希望事情就像已經存在的一樣,當然除了她父親的悲劇性結局。她想到了約翰和麗貝卡,提醒自己注意表面現象背後的東西,確定不要有什麼問題疏忽了。但是在今天的世界,年輕人面臨著無盡的危險,而父母們經常注意不到。她怎麼可能為每個人想到每一件事情呢?她可以少睡覺,看看在她父親的身上都發生了什麼。缺少睡眠是一個因素嗎?據她母親所說,是這樣的。她知道的關於父親的每一件事情在幾個小時裡都改變了。現在她將用無數的時間去回憶他們在一起的時光,去分析他,她感到十分驚奇。在鎮定從容的風度下面,父親是一個複雜而痛苦的人。 卡羅琳打開車門並讓她的Infiniti車向後滑行,她從車窗往外看。她的擋風玻璃已經髒了,為什麼她以前沒有註意到?她從車裡出來,用毛衣把上面的污跡擦掉。 父親怎麼會被送進地獄?他一生從未做過不道德的或是殘忍的事情。教會的教義突然間聽上去是這樣粗鄙,她想,甚至相信地獄存在都是愚蠢的。就她的感覺而言,他們現在已經生活在地獄裡面了。 卡羅琳發誓要記住她父親的卓越才華——這時她努力不去想他的自殺——但她得到了辛酸的教訓。結婚幾乎四十年之後,她的母親仍然不了解她的父親。如果她了解的話,就永遠不會撕毀他的稿紙。卡羅琳不能允許自己在她弟弟身上犯同樣的錯誤。 但她又了解弟弟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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