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亡者歸來

第16章 第十六章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5245 2018-03-18
她瘦了,除此之外,她跟以前一模一樣。 “你還好嗎?”他說。她摸了摸他的手,又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我很好。” “你吃過東西嗎?我是說,他們給你吃的嗎?” 她點點頭,用指甲輕輕撓著他的小臂。 “我好想你。” 在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的拘留中心,一部分原生者被允許和復生者保持聯繫。這裡的情況也很糟,但比起阿卡迪亞還是略好一些。原生者必須先在安全區接受檢查,以防有心懷不軌的人攜帶武器混入。然後,他們才能在安全區和收容所之間一片柵欄圍起的開闊地上,和復生者見面。 “我也想你。”他最後說道。 “我一直在找你。” “他們給我寄了一封信。” “什麼樣的信?” “信裡只說你在找我。”

她點點頭。 “那時他們還沒把所有人都關起來。”他又說。 “你母親還好嗎?” “不在了。”他說,語氣比他預想的要平淡,“也可能還在,現在這種事誰說得清呢。” 她依然輕撫著他的胳膊,還是那種緩慢而慵懶的節奏,滿懷著曾經熟悉的愛意。他跟她坐得如此之近,可以聞到她的氣息,感受到她溫柔的手,聽到她呼吸的聲音。此時此刻,羅伯特·彼得斯牧師忘記了過往的所有時光、所有錯誤、所有失敗、所有的哀傷以及所有的孤單。 她從桌子那邊俯身過來。 “我們可以離開。”她平靜地說。 “不行,我們不能。” “可以,我們可以。我們可以一起走,跟上次一樣。” 他拍了拍她的手,幾乎像父親一樣慈愛。 “那是個錯誤,”他說,“我們當時應該再等一等。”

“等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那時應該先等等。其實時間可以解決很多問題,我現在終於明白了這一點,我已經老了。”他思索片刻,然後糾正了自己的說法,“當然,我可能還不算老,但肯定也不年輕了。我現在明白了,只要有足夠多的時間,沒有什麼事是無法忍受的。” 可是,這難道不是他這輩子最大的謊言嗎?要不是因為無法忍受每天都和她分離的日子,他怎麼會來到這裡?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從來沒有原諒自己對她所做的事。他後來結了婚,將自己託付給上帝,過著一個平凡人應有的生活,但他還是無法釋懷。他愛她,這份愛超越了對父母甚至是對上帝的愛。但他最終還是棄她而去,於是她崩潰了,她履行了曾經的誓言,徑直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從那以後的每一天,他都在想念她。 他和妻子結婚只是出於一種妥協,因為結婚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因此,他懷著跟買房子或者買養老保險一樣的冷靜心態步入婚姻。即使到後來,他和妻子發現他們生不了孩子,似乎也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 事實上,他根本沒想過要跟她生個孩子。儘管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對婚姻制度深信不疑,他曾無數次在佈道會上宣講過婚姻的重要性,多次幫助信徒修復他們的婚姻,還多次對著一臉鬱悶的夫婦說:“上帝不允許離婚。”然而事實上,他卻一直在尋找一條逃離婚姻的出路。 看到連逝者都從墳墓中走出,死而復生,他終於有了行動的力量。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她身邊,雖然情況並不盡如人意,但他仍感到了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幸福。她的手就在他手裡,他能感覺到她,觸碰到她,嗅到她身上那熟悉的香氣。這麼多年,這香氣絲毫沒變。沒錯,事情本來就該如此。

探視區的各處開始出現警衛,正把那些復生者與生者分開,探視時間要結束了。 “他們不能把你關在這裡,這是不人道的。”他緊緊抓著她的手。 “我沒事。”她說。 “不,這樣不行。” 他擁抱著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直到她身上的氣息充盈他的身體。 “他們來看過你嗎?” “沒有。” “真遺憾。” “沒事。” “他們愛你。” “我知道。” “你還是他們的女兒。他們知道的,他們必須知道。” 她點點頭。 警衛們正到處巡視。他們將人們紛紛拉開,嘴上說著“該走了”。 “我要把你弄出去。”他說。 “好吧。”她說,“不過如果你辦不到也沒事,我能理解。” 接著,警衛來了,他們不得不說再見。

那天晚上,牧師時醒時睡,不斷反复做著同一個夢。 夢中的他十六歲,一個人坐在臥室裡。他的父母在另外的房間睡著了,寂靜的屋裡一片沉重。剛剛那場激烈爭吵的餘音還在屋簷上盤旋,就像黑夜中落下的雪。 他站起身,平靜地把衣服穿好,盡量不發出聲音。然後他沒穿鞋,躡手躡腳地走過家裡的硬木地板。這是一個夏日的夜晚,到處都是蟋蟀的鳴叫聲。 他本來設想了一個很有戲劇性的告別場面:當他往外走時,他的父親或母親也許會突然醒來,然後與他狹路相逢。但事實上什麼都沒有發生,可能是他狗血小說和電影看得太多了吧。電影中,人們在分別前總有一番好戲:有人會大喊一通,有時還要大打出手。最後,離開前總要說一句不祥的話,諸如“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之類,最終,這些台詞決定了所有角色的命運。

但是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他就這樣趁所有人睡著時離開了,最終的結局無外乎他們醒過來,發現他已經不在了,然後故事結束。他們知道他去了哪裡、為什麼去。但他們不會去找他,因為那不是他父親的風格。他父親的愛就像一扇敞開的門,這道門永遠都不會關上:既不會把他關在門外,也不會硬要他留在門內。 他走了快一個小時的路才遇到她。月光下,她的臉蒼白憔悴。她一直都非常消瘦,但是此刻,在這樣的月光下,她看起來簡直奄奄一息。 “我希望他去死。”她說。 牧師——當時還不是牧師,只是個小男孩,他盯著她的臉看。她眼窩深陷,一道深色的血痕從鼻子下面一直延伸到嘴唇,也不知究竟是哪裡流血了。 她離家的場景倒是與羅伯特設想的一樣誇張。

“別這麼說。”他說。 “操他媽的!我希望他出門被車撞死!走路被狗咬死!希望他生一場重病,拖上好幾個星期才死,而且一天比一天更難受!”她咬牙切齒地說著,一邊揮舞著拳頭。 “麗茲。”他說。她尖叫起來,憤怒、痛苦又恐懼。 “麗麗,求你別這樣!”不停地尖叫。 其他的事情羅伯特·彼得斯都記不起來了。那麼多年過去,他已經分不清真實的伊麗莎白·賓奇和記憶中的她了。 彼得斯牧師被外面高速公路上貨車開過的隆隆聲驚醒了。這家汽車旅館的牆壁很薄,更何況從拘留中心都能聽到貨車來來往往的聲音。那都是些陰沉沉的大型貨車,看上去就像超大型的史前甲蟲。有時車上人太多,一些士兵只好將身體掛在車廂外面。 牧師很好奇,他們是不是一路上就這樣掛著過來的,這太危險了。但他轉念又想,反正連死神最近都有些態度不明,所以這可能也沒那麼危險。

從拘留中心回來的路上,他從收音機裡聽到,在亞特蘭大郊外有一群復生者被殺了。他們藏在一個小鎮上的一所小房子裡——似乎所有壞事都會先發生在小鎮上,接著,一群原生者運動的支持者發現了他們,於是便要求他們投降,並乖乖地離開。 在這些復生者中,人們還發現了一些同情者,就是他們把復生者藏在了屋裡。羅切斯特事件的餘波似乎已經非常遙遠了。 當那些原生者運動的狂熱分子在前門出現的時候,情況很快惡化了。最後,整座房子都被點著,屋裡的所有人,無論原生者和復生者,都死了。 收音機裡說,已經對涉事者實施了逮捕,但是目前還沒有檢控方的消息。 彼得斯牧師在汽車旅館的窗前站了很久,看著外面的一切,想著伊麗莎白。他在心裡默默地管她叫“伊麗莎白”。

而他過去叫她“麗茲”。 假如士兵們不找麻煩的話,明天他還會再去看她。他已經找了所有相關人員談過,希望他們能釋放她,把監護權交給自己。如果需要,他完全可以拋掉一切思想負擔。當然,他心裡可能還是會有一絲罪惡感,所有穿著牧師袍的人都會這樣,這是他們的職業特點。 這樣做很難,但是總會解決的,他最終一定可以把她帶回身邊。 上帝保佑,都會解決的。只要羅伯特·彼得斯牧師努力去做,就一定可以。 “上帝保佑,”羅伯特說,“都會解決的。只要我們努力,就一定可以。” 她大笑起來。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虔誠了,伯蒂?” 他緊緊攥著她的手,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這樣叫他了。除了她,沒人叫他“伯蒂”。 她的頭又一次靠在他肩上,就好像他們不是坐在默里迪安拘留中心的探視室裡,而是坐在她父親農場的那棵老橡樹上,像多年前一樣。他捋了捋她的頭髮,他已經忘記了那是怎樣的蜜色頭髮,又是怎樣像水一樣從他的指間流瀉下去。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新發現。 “我們只需要好好地說服他們。”他說。

“你會盡全力的。”她說。 “我會的。” “都會解決的。”她又說。 他吻了吻她的眉心,周圍立即有人向他投來責難的目光。畢竟,現在的她只有十六歲,而且她的個頭在十六歲的人中也算嬌小。而他的塊頭那麼大,年齡也遠遠超過了十六歲。就算她是個複生者,也仍然還是個孩子。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耐心了?”他問。 “你什麼意思?” “你的壞脾氣都不見了。” 她聳聳肩。 “發脾氣有什麼用?你對世界再憤怒,世界還不是一切照舊。”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 “這話很深刻嘛。”他一本正經地說。 她大笑起來。 “笑什麼?” “你呀!你太嚴肅了!” “也許吧,”他說,“畢竟我已經老了。” 她又把頭枕在他肩上。 “我們要去哪裡呢?”她問,“我是說,如果我們真能離開這裡的話。” “我已經老了。”他又說了一遍。 “我們可以去紐約,”她說,“百老匯。我一直都想看看百老匯。” 他點點頭,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隻白嫩的小手。時間完全沒有在這雙手上留下任何痕跡,它們還像當年那樣嬌小光滑。其實,羅伯特·彼得斯不應該感到驚奇,畢竟這就是複生者的特點:他們違反了自然規律。那麼,為什麼他看到這只依然白淨光滑的手,卻感到如此不安呢? “你覺得我老了嗎?”他問。 “或許我們還可以去新奧爾良,”她激動地坐直身體,“對!就去新奧爾良!” “也許吧。”他說。 她站起來,低頭看著他,眼角閃爍著幸福的光亮。 “你能想像嗎?”她說,“你和我兩人走在波旁大道上,到處都是爵士樂的旋律。還有美食!只要碰到食物,我就不想走了!” “聽起來真不錯。”他說。 她握住他的雙手,把這個大塊頭拽起來。 “和我跳舞吧。”她說。 他不顧周圍的目光和竊竊私語,順從地和她跳起舞來。他們慢慢地旋轉著,她的頭剛好能抵著他的胸口,她是如此嬌小玲瓏,幾乎和牧師的妻子一樣。 “一切都會解決的。”她喃喃說著,把頭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 “但是如果他們不放你走怎麼辦?” “會解決的。”她重複說。 他們輕輕搖晃著身體,誰都沒有說話,士兵們在一旁看著。以後就這樣一直下去嗎?彼得斯牧師想。 “你還記得是我先離開你的嗎?”他問。 “我能聽見你的心跳。”她這樣回答。 “好吧。”他說。然後,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好吧。” 他想像中與她的對話不是這樣的。他在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從未忘記過她,他記憶中的那個伊麗莎白·賓奇是不會迴避任何爭論的。對,她就像個戰士,無論身處和平還是戰爭之中都是如此。她會罵人,會賭咒,會摔東西。她就像她父親,生來與怒火相伴。這也正是他深愛著她的原因。 “我一定會想辦法把你弄出去。”彼得斯牧師說。然而,在他的心裡,早已經留她一個人在監獄裡獨舞。 羅伯特·彼得斯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要離開她,他再也不會像這樣來看她了。這不是他的伊麗莎白,這樣的想法讓他感覺輕鬆了一些。 不過,即便這個女孩仍然是她,仍然是他的那個“麗茲”,也不會改變他的決定。他當年之所以離開她,就是因為他意識到,或者說,一直都明白:她遲早會拋棄自己。她會厭倦他,厭倦他的信仰,厭倦他的大塊頭,厭倦他遲緩的動作和他循規蹈矩的脾氣。 麗茲是那種即使沒有音樂也會翩翩起舞的人,而他則只有在迫不得已時才跳舞。很多年以前,如果他沒有先離開她回到家鄉,她也一定會拋棄他,然後去新奧爾良,就跟現在這個幽靈般的麗茲想做的事一樣。 從這位複生姑娘的身上,依然能看到麗茲的影子,正是這道麗茲的幻影,令羅伯特想起了自己所有的光榮與卑微。也正是這道幻影讓他看到真相:不管那時的他多麼愛她,多麼想要她,他們之間的愛情都不會有好結果。儘管他的離去導致她以自殺收場,但是,就算他那些年沒有離開過她,就算他真的帶她遠走高飛,改變她自殺的命運,可最終,他們的結局仍然無法改變。隨著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他會發現她身上那些可愛的地方都在消失。最終,他還是會失去她,也許失去的不是她的人,而是他所愛的那一部分靈魂。 然後兩人都會因此而悲傷難過。 羅伯特·彼得斯牧師在默立迪安拘留中心和一位十六歲的姑娘翩然起舞,他曾經那麼愛她,而現在他說要帶她離開,卻是在撒謊。她說會一直等著他,永遠不離開他,但是她也同樣對他撒了謊。 他們最後一次共舞,對彼此傾訴了所有。 一切就這樣發生,然後結束了。 事情正變得越來越恐怖,她能感覺到這一點。現實已經無法迴避了,就好像當土地干涸貧瘠,樹木就會黯淡乾枯,草地變得焦黃。總會有些跡象。 她相信阿卡迪亞全鎮的人都有這樣的感覺,儘管大家很難用語言描述出來。她盡量不去想自己有多害怕,將這份恐懼隱匿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她得照顧丈夫,讓孩子們吃飽穿暖、幹乾淨淨。但她很擔心露西爾夫人。自從被關進這里以後,他們遇到過她的丈夫哈羅德一次,她本來還想和他跟雅各布待在一起,多照顧照顧這父子倆,也算是為露西爾夫人做點事。 但是隨後的事態發展讓她無法預料,現在,她都不知道這兩個人在哪裡。 “會好的。”她經常自我安慰。 復生者仍然是這個小鎮裡的犯人,也是調查局和這個不安寧的世界的犯人。阿卡迪亞的那些原生者的權利其實也受到了侵害,他們的家園被奪走,他們的身份變得不明不白。 “什麼都不會好了。”康妮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最後終於承認。然後她把自己的孩子們摟進懷裡,心中仍然充滿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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