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亡者歸來

第15章 第十五章

亡者歸來 詹森·莫特 11602 2018-03-18
要說哈羅德喜歡那個年輕的士兵,恐怕還不至於,但他確實承認,那個男孩身上還是有些優點的。或者,就算不是優點,至少也是某種他熟悉的東西。在這個死人都能活過來的世界,能找到一件熟悉的東西實屬不易。 發生騷亂的那天早上——就是一個多星期前的那次騷亂,他已經見過這個男孩。那場騷亂讓他們的命運有了交集。那天,當事態平息之後,他們發現並沒有人受重傷,只有士兵衝進來將他們摁倒在地時,有些人身上有了點擦傷和淤青。哈羅德還聽說有人因為對催淚彈過敏而需要就醫,但是很快他們也沒事了。 一切似乎都已經遠去,彷彿那隻是陳年舊事。但是哈羅德心裡知道,南方這片土地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傷口其實沒有真正癒合,只是在人們彬彬有禮地彼此稱呼著“先生”和“夫人”中,被暫時掩蓋了。

人們的心中始終裂著一道口子。 哈羅德坐在一張木凳子上,旁邊是一排欄杆,上面裝著帶倒鉤的鐵絲網,他們管這叫作“路障”。 路障以令人恐怖的速度生長著,先從鎮子南端那座又老又破的朗氏加油站和槍械店開始佈設,接著一路蜿蜒,穿越一座座庭院,橫亙在一棟棟房屋前。那些房屋原來都是居民的家,現在卻已經成了士兵的哨所。整座鎮子都在路障的包裹之下,不僅是那所臭烘烘亂糟糟的學校,還有無數房屋和商店,以及已經合二為一的消防局和警局大樓,所有的一切都被圍了起來。這道由士兵和他們手中的槍豎起的路障,控制了整座小鎮。 只有那些位於小鎮郊區的房屋,主要是農民,或者像哈羅德和露西爾這樣不適應城鎮生活的人,以及牧師和其他個別人的家,只有這些地方沒有受到路障的包圍。在鎮上,人們已經住進了像宿捨一樣的樓房中。由於學校實在不堪重負,所以居民們被遷出自己的家,住到了位於懷特維爾的旅館裡。接著士兵又在居民的住宅中安置了一張張睡床,好讓復生者們能有個睡覺的地方。那些被迫搬家的居民們以各種方式表達了強烈不滿,但阿卡迪亞並不是唯一這樣做的城鎮,美國也不是唯一採取這種手段的國家。

世界在眨眼間變得人滿為患,每個人都不得不作出犧牲。 因此,現在的阿卡迪亞鎮上處處上演著各種事端,隔離欄、士兵和復生者們之間形成的緊張、焦慮、憤怒等各種情緒充斥著每一所房子。 這些並不是阿卡迪亞這樣的小鎮所承受得了的。一開始,當得知復生者集中營將從學校向外擴展的計劃時,人們還多少鬆了口氣,但是這份欣慰很快便煙消雲散。隨著整個鎮上的物資被一步步消耗殆盡,這裡已經再沒有安寧可言了。 想到這點,哈羅德心裡還是很得意的,幸虧他和露西爾很早以前就決定住在城外。他簡直不敢想像,要是自己的家被人徵用,再分配給陌生人住,會是個什麼樣。哪怕這麼做是對的,他也無法接受。 就在環繞著阿卡迪亞城區的路障外面,有一片大概二十英尺寬的開闊地,一直通往外圍的隔離欄。開闊地每隔一百碼,就有一名士兵站崗,有時他們也會在阿卡迪亞城區和路障周圍巡邏。當他們在城區行動的時候,往往以小組為單位,背著槍在大街小巷上走,那些地方曾經都是孩子們玩耍的地方。他們有時會被行人叫住,詢問最近的情況——不僅是阿卡迪亞,也包括全世界的狀況——以及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士兵們通常不會回答任何問題。 但大多數情況下,士兵們只是在路障旁站著——有時候甚至坐著,看上去要么心不在焉,要么百無聊賴,具體要根據當時的光線強弱來決定。 引起哈羅德興趣的那個年輕士兵叫“二世”,這個名字實在奇怪,因為他曾經跟哈羅德說過,自己從沒見過父親,也沒有沿襲父親的名字。他的本名叫昆頓,不過,從他有記憶以來,就被人叫作“二世”,他自己也覺得這個詞作名字沒什麼不可以的。 二世穿戴整潔,性格乖巧,是軍隊最想要的那種新兵。他十幾年來都規規矩矩的,從沒幹過扎耳洞、刺文身之類的叛逆事,最後就這樣穿上了軍裝。他是聽了媽媽的話去參軍的,她告訴他,軍隊是所有真正的男子漢都會去的地方。結束平穩的高中生活之後,他母親便開著車,送十七歲半的二世來到徵兵辦公室報了名。

他的測試成績平平,但還是被派到這座已經擠滿了復生者的小鎮來站崗守衛,因為他只要每天站得住、能拿槍、會服從命令,就足夠了。近來,他發現一位可憐的南方老人和他死而復生的兒子越來越頻繁地來找自己。對那個南方老人,二世還可以忍受,但對於總是跟在父親身後的小男孩,他卻喜歡不起來。 “你還要在這裡待多久?”哈羅德坐在路障後面的木凳上,向著二世的後背發問,其實他們的對話經常是以這種方式進行的。雅各布就坐在哈羅德身後遠一點的地方,看著父親和士兵交談,他們說的話應該傳不到雅各布那兒。 “不太清楚。”二世說,“那恐怕得看你們還要被關多久吧。” “是嗎……”哈羅德拖著長腔,懶洋洋地說,“那估計也不會持續太長時間了。根據目前的條件,我們能支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了。得有人拿出個解決方案來,否則那些鬥雞們的面子也過不去啊。”

這些天以來,哈羅德已經摸索出一套用來對付二世的表達方式,那就是話說得越古怪越好。其實,這種辦法出奇地容易,只要說話時隨便夾帶些關於農場動物、天氣、風景之類的詞彙,拼成一句怪話就行了。如果二世接下來問,這種奇怪的表達是什麼意思,哈羅德就現場編個解釋出來。這個遊戲的技巧在於,哈羅德必須記住每次編出來的話及其含義是什麼,下次盡量不重複。 “這又是什麼意思,先生?” “哦,我的天!難道你從來沒聽說過'鬥雞的面子'這個詞嗎?” 二世轉過臉來看著他:“沒有,先生,從來沒有。” “嘿,我真不敢相信!就算我活到腳下長出土豆根的年紀,也很難相信哪,小伙子!” “是嗎,先生。”二世說。

哈羅德用腳後跟把煙頭在地上踩滅,拍了拍已經半空的煙盒,又拿出一根。二世一直看著他的動作。 “你抽煙嗎,孩子?” “執勤的時候不抽,先生。” “給你留一支吧。”哈羅德小聲說。他嫻熟地點上一根,慢慢地,長長地吸了一口。儘管肺裡難受得要命,他還是裝出一副輕鬆的樣子。 二世抬頭看了看太陽,他被派遣到這裡來的時候,可從沒想過會這麼熱。他以前聽說過一些關於南方的事,知道托皮卡確實熱得夠嗆,但是這裡,熱氣似乎盤踞在這個小鎮上不走了,每一天都這麼熱。 “我能問你點事嗎?”哈羅德問。 二世真討厭這個地方,簡直討厭至極,不過至少這位老先生還是很有趣的。 “問吧。”二世說。 “外邊怎麼樣了?”

“很熱,跟這裡一樣熱。” 哈羅德微微一笑。 “不是問這個,”他說,“這裡的電視和計算機都被收走了,外邊現在什麼情況?” “這不是我們的錯。”哈羅德無意指責他,但是二世已經忙不迭要把自己撇清,“我們只是服從命令。”他說。 一支巡邏小分隊走過來,是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兩名士兵,兩人總是在同一時間執勤。他們跟平常一樣走過,點點頭,也沒有對二世和老人多加註意。 “真奇怪。”二世說。 “哪里奇怪?” “有些事情。” 哈羅德笑了。 “你的話真讓人傷腦筋呀,孩子。” “就是……就是大家都很困惑。” 哈羅德點點頭。 “困惑而且害怕。” “就像這裡一樣。” “那不一樣,”二世說,“阿卡迪亞的情況還算控制得住。人們畢竟還有飯吃,你們也有乾淨的水用。”

“可算是有了。”哈羅德說。 “好吧,”二世說,“我承認我們的確花了些時間,但後勤系統最後還是正常了。不過待在鎮上還是比外面好,不管怎麼說,這裡的人都願意待在這兒。” “我可不願意。” “是你自己決定要和它在一起的。”二世說著,朝雅各佈點點頭。小男孩很聽哈羅德的話,還是在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地方乖乖地坐著。他穿著一件條紋棉質襯衫和牛仔褲,都是露西爾幾個星期前給他帶來的。他一直遠遠地看著爸爸,偶爾扭過頭去,把目光投向路障上亮閃閃的鐵絲網。他的目光一直沿著路障延伸開去,好像不明白小鎮周圍怎麼會有這些東西,不明白這是乾什麼用的。 二世看著遠處的雅各布。 “他們提出過可以把它帶走,”他小聲說,“但是你不肯,就像這裡其餘的原生者們一樣。這都是你們自己的決定,所以你沒理由害怕、緊張或者抱有什麼疑慮。你們不都已經看開了嘛。”

“你肯定沒見過這兒的衛生間吧。” “這裡有一整座小鎮。”他的注意力又回到雅各布身上,“還有足夠的食物和飲用水,你們所需的一切,甚至還有個棒球場。” “棒球場上也都是人,全擠在帳篷裡,簡直是個貧民窟。” “那兒還有流動廁所呢。”他轉身指了指哈羅德背後的方向,那裡立著一排藍白相間的長方形小房間。 哈羅德嘆了口氣。 “你覺得這裡很糟,”二世說,“但和其他一些地方相比,這裡的情況已經算好的了。我有個戰友駐紮在韓國,那種小國家的狀況尤其糟糕。面積大的國家還能騰出地方來安置那些復生者,但是韓國,還有日本,他們都難以為繼了,根本就沒地方容下這麼多人。” “還有那些大貨車。”二世低聲說。他張開雙臂比劃著體積的龐大,一雙蒼白的手就像兩個書立,“幾乎有油罐車那麼大,裡面滿滿都是複生者。”他看向遠處,“多得難以想像。”

哈羅德看著自己手中的煙越來越短。 “因為它們的數量太多,人們都滿腹怨言,”二世說,“沒人能受得了,誰也不想讓它們再回來。已經有好長時間了,甚至沒人再來報告發現新的複生者,他們就由著這些東西滿街亂走。”二世隔著欄杆說道。雖然他說的情況很嚴重,但他本人似乎對此無動於衷,“我們把那些車叫作'死亡貨運'。媒體上當然不會用這種說法,但它們確實是死亡貨運,裝滿了死人的貨車。” 二世還在接著說什麼,但是哈羅德沒有聽進去。他的腦子裡浮現出一幅畫面:一艘漆黑的大船在一片深不見底的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船體矗立在海面上,彷彿焊住的鋼板一樣堅不可摧。這個場景來自一部恐怖電影,大船在海面上穿行,注定了在劫難逃的命運。船上,一台台集裝箱正被依次往上摞,顏色一個比一個暗,分量也一個比一個重。每一個集裝箱都像鐵砧一樣重重砸在上一個箱子上,裡面都擠滿了復生者。大船會不時地晃動一下,隨著大海那看不見的力量而上下起伏。而那些復生者對一切都無動於衷。哈羅德彷彿看到了上千個、上萬個複生者,他們都擠在這黑暗而堅固的集裝箱裡,被驅逐出了這片土地。 在哈羅德的腦海中,他站在高處,正遠遠地俯視那艘船。每個人他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只有在夢中才能看到的景象。在這艘死亡之艦上,他看到了所有曾經認識的人,包括他的兒子。 一陣冰冷瞬間傳遍全身。 “你真應該看看他們的樣子。”二世說。 哈羅德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咳嗽起來。但他並沒有意識到,他只覺得全身一陣劇痛襲來,突然之間,就跟上次一樣,他感到陽光照在臉上,還有土地輕輕撫觸著他的背。 哈羅德醒過來的時候,有一種遙遠而不安的感覺,跟上次暈厥時一樣。他的胸口作痛,肺裡好像有一團黏濕厚重的東西。他想吸一口氣,但是肺部卻不聽使喚。雅各布就在他旁邊,還有二世。 “哈羅德先生?”二世跪在旁邊喊道。 “我沒事。”哈羅德說,“過一會兒就好了,沒事。”他不知道自己昏過去了多久,但估計時間不短,否則二世也不會特意繞過一扇門,到隔離欄這邊來幫他了。二世的槍還挎在肩膀上。 “爸爸?”雅各布喊道,小臉因為慌張而繃得緊緊的。 “嗯?”哈羅德十分疲憊,聲音粗啞。 “不要死啊,爸爸。”雅各布說。 露西爾這些日子裡噩夢不斷,晚上總是睡不著,她甚至都不記得正常的漫漫長夜應該是怎麼度過的。對她來說,睡眠已經成了一件模糊而遙遠的事,就像童年乘坐過的那輛汽車的馬達聲一樣,在遙遠的高速公路的嘈雜車流聲中,有時彷彿仍然能聽到那輛車的獨特聲音。 她偶爾也會睡著一會兒,等到突然醒來時,才發現身體正歪成一個彆扭的姿勢。大多數情況下,她的膝上都攤著一本書,彷彿正直勾勾地盯著她,固守著自己的崗位,等待被她重新捧在手中閱讀。還有幾次,她發現自己的老花鏡跌在書頁中,多半是睡著時從鼻尖滑下去的。 有時,她會在晚上走進廚房,呆立著,傾聽周圍的寂靜。記憶如煙霧般從黑暗中升起,鑽進她的腦海。她記得雅各布和哈羅德在屋裡來來去去的情景,她最常記得的是雅各布還小的時候,一個十月的夜晚。那個日子本沒什麼特別,但經歷過近來這段時光後,那個夜晚已變得刻骨銘心。 自從這些日子見證過這充滿魔力的世界之後,露西爾已經懂得,那些平淡無奇的時刻才是人生中最寶貴的財富。 她記得,當時哈羅德在客廳笨拙地撥弄著吉他的琴弦。他實在沒什麼音樂細胞,卻仍對樂器懷有無比的精力和激情——至少,當他還是個父親的時候是這樣。每當他不用工作,也不必在家忙別的事或陪雅各布玩的時候,就會練習吉他。 露西爾也記得,雅各布當時在自己的臥室裡,不時地把玩具從箱子裡倒騰出來,又毫不客氣地摔在硬木地板上,弄得乒乓作響。他喜歡把桌椅家具在房間裡拖來拖去,雖然被多次警告過不許這樣,他還是照做不誤。當露西爾和哈羅德問起雅各布的時候,他只是說:“玩具們有時候也要用啊。” 記憶中,哈羅德就這樣用他那把吉他糟蹋著音樂,雅各布忙著自己的遊戲,露西爾則待在廚房,忙著烹製節日大餐。烤箱裡有火腿,爐子上燉著芥菜和雞肉,還有肉汁土豆泥、加了百里香的米飯、玉米和紅辣椒、奶油青豆、小扁豆、巧克力蛋糕、牛油蛋糕、薑餅和烤火雞。 “別把你的臥室弄得一團糟,雅各布!”露西爾喊道,“馬上就要吃飯了。” “遵命,夫人,”孩子在臥室裡答應著,又大聲喊,“可我還想搭個東西呢。” “你想搭什麼?”露西爾也提高了嗓門。 哈羅德坐在客廳繼續撥弄吉他,幾個星期以來,他都在努力自學漢克·威廉姆斯的一首歌曲,可還是彈得面目全非。 “我也不知道。”雅各布說。 “你呀,得先想清楚到底要搭什麼。” 露西爾向窗外看去,一朵朵白雲從一輪蒼白的滿月下飄過。 “你會不會搭房子?” “房子?”孩子一邊思考著一邊說。 “一座漂亮的大房子,有拱形的天花板和六間臥室呢。” “但是我們家只有三個人,而且你和爸爸睡在一張床上,所以我們只需要兩間臥室。” “要是有人來我們家玩怎麼辦呢?” “他們可以睡我的床啊。”雅各布的臥室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翻倒了,重重地落在地板上。 “怎麼了?” “沒什麼。” 斷斷續續的曲調傳來,哈羅德還在折磨他的吉他。 “聽起來可不像'沒什麼'啊。” “真的沒事。”雅各布說。 露西爾檢查了一遍菜餚,每一樣都烹製得恰到好處,誘人的香味充滿了整個屋子,甚至透過牆壁的縫隙飄到了屋外。 大功告成,露西爾離開廚房,去看雅各布的情況。 不出所料,他的房間一片混亂。小床被推到對面的牆邊,翻倒在一側,掉出來的床墊被豎靠在床頭和床尾板上。這圈臨時圍成的屏障後面,林肯積木散落得到處都是,一直散到了外面。 露西爾站在走廊上,用洗碗布把手擦乾,只見孩子時不時地從屏障後面伸出手來,摸走一塊積木,繼續進行那看不見的建築計劃。 露西爾嘆了口氣,但並沒有生氣。 “這孩子以後能當個建築師。”她邊說邊走進客廳,筋疲力盡地癱倒在沙發上,接著動作誇張地用洗碗布擦了擦額頭。 哈羅德埋頭撥弄著吉他。 “可能吧。”他只擠出三個字。剛才注意力被打斷,害得他幾根手指動作更笨了。他活動了一下指頭,接著彈奏。 露西爾伸了個懶腰,側身躺下,把雙腳蜷到胸前,兩手枕在臉頰下面,睏意矇矓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笨手笨腳地和音樂較勁。 他真可愛,露西爾想,特別是事情做不好的時候。 他的雙手雖然搞不定那把吉他,卻厚實而靈活。他的手指光滑,而且出奇的靈巧。他穿著一件法蘭絨襯衫,那是露西爾在第一場霜降到來的時候給他買的。襯衫紅藍相間,他還嫌它太緊身,但第二天就穿著去工作了,回家的時候還告訴她自己有多麼喜歡。 “它還不賴。”他說。這只是件小事,但是小事往往意義重大。 哈羅德下身穿著條牛仔褲,褲子已經褪色,但是很乾淨。她喜歡他這身打扮。從小,她的父親就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佈道上,儘管沒有多少人認真聽。父親身上的西裝都貴得離譜,家裡很難負擔得起。但露西爾的母親認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讓丈夫看起來有救世軍的派頭,為此不管花多少錢都行。 所以,多年前的一天,當哈羅德穿著牛仔褲和有點臟的襯衫,臉上卻帶著溫柔而迷惘的微笑走向她時,她首先愛上的是他的衣服,並最終愛上了穿衣服的男人。 “都是你害得我分心了。”哈羅德邊說邊調吉他的第六弦。 露西爾打了個呵欠,沉沉睡意向她襲來。 “我不是故意的。”她說。 “我已經摸著點門道了。”他說。 她笑了兩聲。 “繼續加油吧,你的手指頭太粗了,所以有點難。” “是這個原因嗎,因為我手指頭粗?” “嗯。”說話時,她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了,“可我就喜歡粗粗的手指頭。” 哈羅德揚了揚眉毛。 “爸爸,”雅各佈在臥室裡喊起來,“橋該用什麼搭?” “他想做個建築師呢。”露西爾低語道。 “找東西搭唄。”哈羅德喊道。 “用什麼東西呢?” “那要看你有什麼。” “哎,哈羅德啊。”露西爾說。 兩人都在等待下一個問題,但是雅各布沒再出聲,他們只聽到積木塊散落到硬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響,看樣子是他的建築工程垮塌了,只好從頭再來。 “他想將來造房子呢。”露西爾說。 “過一星期他就會改主意了。” “他不會的。”她說。 “你怎麼知道?” “當媽的都知道。” 露西爾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哈羅德把吉他放在腳邊的地板上,去壁櫥裡拿了一塊小毯子給她蓋上。 “還有什麼菜要我來做嗎?” 露西爾只是說著:“他想造房子。”接著便睡著了。她在回憶中沉睡著,也沉睡在這座冷清而空曠的屋子裡。 露西爾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側臥在客廳的沙發上,兩手枕在頭下面,雙腿蜷在身前。哈羅德曾坐著撥弄吉他的那把椅子,此刻空空如也。她側耳傾聽,想听到雅各佈在臥室裡玩積木的聲音。 更多的虛空感襲來。 露西爾在沙發上坐起身,仍然睡意矇矓,彷彿眼皮都粘在了一起。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躺在沙發上,又是怎麼睡著的,她明明記得之前正站在廚房的洗碗池邊上看著窗外,準備洗碗來著。 她不知道現在是深夜還是黎明。空氣中有絲絲涼意,看來秋天就要來了。蟋蟀在門外鳴叫,好像有一隻不知怎麼進到了屋裡,就躲在樓上某個佈滿灰塵的角落,和外面的聲音唱和著。 露西爾覺得渾身疼,而且還很害怕。 這是她幾週以來第一次做夢,夢裡的景象栩栩如生,而且她直覺地感到其中有些不祥的徵兆,不過,這些都不是她害怕的原因。真正令她恐慌的,是自己瞬間又被扔回這具衰老而疲憊的身軀中的現實。 在夢裡,她的雙腿矯健有力,而現在她的膝蓋陣陣作痛,腳踝腫脹;在夢裡,她對一切都信心十足,覺得任何困難都能夠克服,這令她對夢中的那絲陰影也有了幾分把握。夢中的她,哪怕面對突如其來的噩夢也不會畏懼,因為她還年輕,那是一切的保障。 而現在,她又成了個老太太,更糟的是,她還是個孤單的老太太。孤單讓她害怕,過去是這樣,以後恐怕也是。 “他會當上建築師的。”她自言自語,接著哭了。 她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感覺好些了,好像心中的某個閥門被打開,看不見的壓力得到了釋放。露西爾想站起來,但關節炎讓兩條腿感到一陣刺痛。她倒吸一口涼氣,又坐回到沙發上。 “我的天啊。”她說。 她又試了一次,終於站了起來。關節還是痛,但在她做好心理準備之後,痛感反而沒那麼強烈。她穿過客廳來到廚房,走路的時候雙腳有些拖拉,一路發出輕微的刮擦地板的聲音。 露西爾給自己弄了杯咖啡,她站在前廊門口,傾聽著蟋蟀的鳴叫聲。沒過多久它們就安靜下來,關於深夜還是黎明的疑問也得到了解答。東方已經隱隱顯出白光,那是將要初升的太陽。 “讚美上帝。”她說。 如果真要去做那件事的話,她還有很多準備要做,很多計劃要考慮。但如果她真能集中精力考慮那些艱鉅的計劃,也就不會去琢磨這個屋子多麼安靜空曠了。於是,電視機就成了受歡迎的朋友,儘管那上面盡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 “都會好的。”她安慰自己,然後坐下,在一個小本子上寫起來。 開始,她寫的只是些簡單的事情,都是她早就知道的、毋庸置疑的事。 “世界是個奇怪的地方。”她寫道,這是第一行。她忍不住笑了兩聲,“我和你結婚太久了。”她對不在場的丈夫說道。彷彿在回應她似的,電視上鬧哄哄地說著勃起超過四小時的危害。 然後她又寫:“公正的人們被不公正地送進了監獄。” 接著:“我的丈夫和兒子現在成了囚犯。” 她低頭看著紙頁,兩行字簡單而震撼。能認清事實總是好事,她想,但事實很少能指明救贖的方向。事實總是無動於衷地待在那裡,透過捉摸不定的黑暗,直視人的靈魂,看著靈魂在遭遇事實時會怎麼辦。 “我應該這麼做嗎?”她又寫,“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誰真心想要拯救別人?會有這樣的事嗎?如果我到那裡去,除了被當成個瘋老太太之外,還會怎麼樣?他們會逮捕我嗎,或者更糟?他們會殺了我嗎,會殺了哈羅德嗎,會殺了雅各布嗎?” “天哪。”她默念。電視上的聲音在嘲笑她,但是她繼續寫下去。 她寫道,這座小鎮如今瀰漫著恐怖的氣氛,所有的禮儀和尊嚴都被摧毀了;她寫道,調查局就是獨裁的魔鬼——接著她擦掉了這句,改成:政府才是罪魁禍首。她以前從沒幹過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此時感到熱血沸騰,所以她得放輕鬆,慢慢來。 她想到大衛王和歌利亞,還有《聖經》中的許多其他故事,它們都講述了上帝如何挑選凡人,對抗強大的壓迫者。她想到了猶太人、埃及人和法老王的故事。 “'容我的百姓去'。”她說。電視上響起了一個童音:“好的。”她微微地笑了。 “這是個預兆,”她說,“難道不是嗎?” 她奮筆疾書了很久,直到手寫得酸疼,一張紙也已經寫不下她想說的話。此時太陽已經完全升了起來,電視上開始播出早間新聞。 她接著寫下去,一邊不經意地聽著電視。看來都是些老消息,不外乎更多的複生者回歸了,沒人了解方式或者原因;拘留中心擴展得越來越大,城市紛紛被整座整座地接管,而且已不再局限於阿卡迪亞這樣的鄉鎮,大一些的城市也是如此。原生者們的權益正遭到侵犯,反正有一個播報員是這麼說的。 露西爾覺得新聞主播有些反應過激了。接受采訪的一名洛杉磯女子卻認為,主播的反應還不夠到位。 露西爾寫完之後,便坐在那裡,盯著自己寫的東西。她又從頭看了一遍,覺得大部分內容都無足輕重,但是開頭的幾點,也就是列在最前面的幾條,還是很重要的,即使在白天看來,它們也依然讓人心情沉重。必須做點什麼來解決那些問題,她承認,雖然自己一直在祈禱,但從沒採取過真正的措施。 “上帝啊。”她說。 她站起來向臥室走去,此時的她大步流星,雙腳已不再拖拉。在臥室壁櫥的最深處有一堆盒子,還有一些她和哈羅德都穿不了的舊鞋,一沓沓繳稅單蓋住了幾本沒讀過的書,裡面遍布著積塵、霉斑和蜘蛛網。就在這些東西下面,是哈羅德的槍。 她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這支槍還是在五十年前。有天晚上,哈羅德在高速公路上撞了一隻狗,便把它帶回了家,不過最終還是給了它一槍讓它解脫。這段記憶在她腦中如火花般一閃而過,好像她心底里的某個地方不願和那些細節聯繫起來。 這把槍比露西爾記憶中的要重一點,她這輩子只拿過一次,就是哈羅德把它帶回家的那天。他很為這把槍自豪,露西爾那時怎麼也想不通,一個人怎麼會因為一把槍而自豪。 槍管呈方形,光滑而堅實,藍黑的色澤與鋼鐵搭配木質的手柄非常相稱。握把處核心部位是堅實的鋼鐵——露西爾從體積和重量中可以感受到,但因為兩側是木製的,所以握起來非常趁手。它看起來就像電影裡的槍。 露西爾思考著自己所有看過的電影中,槍都是乾什麼用的:殺人、引爆、威脅、殺人、救人,增強自信和安全感,還是殺人。 槍給她的感覺就像死亡一樣,她想。冰冷、堅硬、不可改變。 這就是槍的意義嗎?她沉思著。 如今,原生者運動就是弗雷德·格林生活的全部。 田裡的野草瘋長,房子也很久沒有打掃過了。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去鋸木廠找過活兒乾。 上次在學校鬧事的過程中,馬文·帕克爾的肩膀脫了臼,還斷了一根肋骨。不僅如此,他還以重罪被起訴並遭到逮捕,而且不允許保釋。儘管兩人事前都知道風險,但是弗雷德仍然覺得過意不去。回頭想想,他覺得這次活動從一開始就是個愚蠢的錯誤。當時,他曾經對馬文說過:“得給他們個教訓,這樣他們才會考慮把復生者弄到別的地方,讓他們去佔領別人的城市吧。”馬文也舉雙手贊同。可現在,馬文卻進了監獄,這讓他良心不安。 眼下,弗雷德也幫不了他什麼,而且,雖然後果已經如此嚴重了,弗雷德還是覺得這一切都遠遠沒完。 或許是他們的計劃還不夠宏大,要做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 那晚過後,有些當地人就找上了弗雷德,他們發現了弗雷德和馬文的目的,也想為此出把力。他們人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只會動動嘴皮子,但是弗雷德確信,其中有兩三個人在關鍵時刻還是靠得住的。 這樣的機會很快就來了。隨著整個小鎮被接管,所有的居民要么被迫把自己的家讓給復生者,要么就不得不和他們住在一起。可恨的是,馬文·帕克爾自己家的房子也沒能倖免,被調查局和該死的複生者們徵用了。 其他地方也發生了類似的事。弗雷德知道,調查局和復生者們已經逼人太甚。必須有人出頭制止這一切,必須有人站出來,為阿卡迪亞說話,為原生者們說話。如果全鎮的人都能行動起來,如果大家從一開始就團結起來反對複生者,那麼事情就不會發展成今天這樣。現在的複生者,就像馬文曾經講過的那座女人家後院的火山,太多人都在袖手旁觀。弗雷德不能任事情這樣發展,這一次輪到他出手了。 那天深夜,弗雷德·格林制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動計劃,然後爬上床去。幾個月來第一次,他竟然做夢了。當他從夢中驚醒,仍是深夜時分,不知為何,他感到聲音嘶啞,喉嚨疼痛。他記得夢中的幾個細節——主要是他一個人待在一座昏暗的房子裡。他記得還有音樂,有女人在唱歌。 弗雷德伸手摸了摸身邊,床的另一半仍然是空蕩蕩的。 “瑪麗?”他喊了一聲。屋裡無人應答。 他下床走進衛生間,打開燈,就站在那裡,盯著空白的浴室瓷磚。想起當年他們痛失孩子時,瑪麗就曾在這裡慟哭。如果此時此刻她在身邊,不知會怎麼看待他的計劃? 最後,他關上燈離開衛生間,走到他幾年來一直稱為“工作室”的一個房間。房間很大,瀰漫著塵土和霉味。屋裡堆滿了各種工具,做了一半的木工活兒,以及一些嘗試失敗的作品。他站在門口,看著所有這些自己半途而廢的東西:一副用紅松製成的國際象棋(他一直都沒學會怎麼下,但是他很欣賞那些精巧的棋子),還有一張用老橡木製成的華麗演講台(他這輩子也從來沒做過演講,但是他很喜歡演講者站在精緻的台前的樣子),還有一架小小的、只做了一半的搖擺木馬。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要做那個東西,又為什麼沒有做完。但這架木馬確實就在工作室的角落裡,上面堆滿了盒子和冬天用的被子。 他從各種雜物和灰塵中穿過去,來到木馬前,用一隻手摩挲著粗糙的木頭。木頭還沒有打磨過,所以手感很毛糙,但不知為何,摸上去卻讓他感到很溫馨。被扔在這裡這麼多年,木馬的棱角已經不那麼尖銳了。 雖然這個東西不是他做得最漂亮的作品,但是弗雷德覺得它也不差,算是業餘水平吧。嘴巴那裡有點欠缺——馬的牙齒大小好像弄錯了,但是他很喜歡小馬的耳朵。他突然想起,當時為了這兩隻耳朵,他可是下了大工夫,因為他覺得,這是小馬全身上下自己唯一可以做好的部分。當時可真不容易啊,他的手為此酸疼抽筋了好幾天。但是現在再看到它,他覺得那時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弗雷德突然注意到,在馬耳朵後面靠近鬃毛的位置上,刻著兩個字。那裡只有騎在木馬上的人才看得見,能騎上去的恐怕只有小娃娃了。 希——瑟——那不就是當年他和瑪麗為尚未出生的寶寶起的名字嗎? “瑪麗……”弗雷德最後呼喚了一次。 仍舊沒有回答,彷彿宇宙天穹最終默許了他的所有計劃,他知道,這一切已經註定要發生了。他給過上天一個機會,讓它改變自己的主意,但回應他的卻只有沉默,以及一座空蕩蕩的屋子。 他重回人間已經兩個月了,但他的家人依舊如往昔一般愛他,絲毫不遜於當年他生命中漫長而光輝的歲月。他的妻子如今雖然老了,卻仍然張開雙臂緊緊擁抱他,並依偎在他懷裡哭泣。他的孩子也已經不再是幼童,卻仍然像當年一樣圍攏在他身邊。從他們的父親去世到現在成為複生者,其間經過了二十年,但孩子們還會為爭奪父母的注意而打打鬧鬧。什麼都沒有變。 他的大兒子比爾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卻仍然會跟在父親後面,繼續叫自己的妹妹“傻瓜”,說她“不可理喻”,那個樣子跟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兄妹倆都搬回家來住。他們似乎都感到時間脆弱易逝,因此整天圍繞在他身邊,對他百依百順。他彷彿有種引力,將每個人都聚攏在身邊。他們有時候很晚都不睡覺,一件件、一樁樁地向他敘說他不在的這些年裡發生的所有事情。他笑瞇瞇地聽著,有時也會表示異議,並和他們爭論,但是大家卻都感到這樣的爭論令人踏實與寬慰,因為他還是多年前的那個他,不曾改變。 他是他們的父親;他是一名復生者。 有一天,他又不見了。 沒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消失的,然而他就是不見了。人們到處尋找他,但是心裡毫無把握,因為大家都不得不承認,他從墳墓中歸來本身就是一件毫無頭緒的事,因此,他的突然消失又能有什麼行跡可循呢? 他們傷心欲絕,哀悼痛哭。比爾和海倫甚至互相指責,都說是對方做了這樣或那樣的事導致了他的離去,他們的母親最終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從中調解。然後兄妹倆又相互道歉,說自己只是有口無心,接著又嘀嘀咕咕商量接下來該做什麼。他們去登記失踪人口檔案,甚至跑去跟調查局的士兵報告自己父親走失的消息。 “他就那麼不見了。”他們這樣說。 士兵們只是做記錄,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 最後,他們束手無策了,因為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他們想去他的墓地看看,把他的棺材掘出來,好確認他又回到了原本應該在的地方,而不是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孤獨地生活。 但是他們的母親不同意,她只是說:“我們已經共度過一段最快樂的時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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