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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不速之客 朱莉亚·克劳奇 8352 2018-03-18
露絲第二天早上下樓時,差點嚇得暈倒在地。波莉已經起來了,坐在廚房的扶手椅裡,穿得像英國電影《相見恨晚》裡的女主角西利亞·約翰遜,膝蓋上放著一個小手提包,身旁的地上放著一個小手提箱,她之前從沒見過。 “早上好!”波莉容光煥發,說道,“我來餵貓。它餓得不行了,可憐的小貓。” 露絲穿著睡衣,昨晚的酒還沒有醒,臉也沒有洗,感覺自己一點自信都沒有。她咕噥著把弗洛西放在高腳椅上。接著整個房子裡沸騰起來,尼科、亞尼斯和安娜轟轟隆隆地從樓上沖下來。 “我們會遲到嗎?”他們問道。 “出租車會準點到嗎?” 尼科和亞尼斯的這些問題都是向露絲提出的,他們似乎沒有註意到母親也在廚房裡,也沒有註意到她的病好了,變得精神煥發了,而前一天他們還在為她的健康憂心忡忡。

“請安靜,我們不想吵醒加雷斯,”露絲說,“現在才6點呢。” 他們洗漱完,吃完早餐,打扮好,提著手提箱,爬上通往鄉間小路的台階,等汽車來。這是一輛大型家庭汽車,村里的出租車就是它,司機是本地那家商店老闆的丈夫。露絲不想他停進自己的私家車道,像往常那樣把喇叭按得震天響。她給加雷斯留了一張簡短的便條,提醒他要餵貓。她還非常謹慎,不讓他知道他們住的地方。她等波莉在浴室裡時,把她的手機從包裡拿出來,藏在了梳妝台後面。 這是個大霧籠罩的早晨——霧很大,伸手不見五指。露絲希望只有他們這個地方有霧——否則的話他們可能會誤火車,如果是誤了火車的話,他們怎麼辦呢? 他們站在小路通往“鄉村小屋”入口處的一小塊草地上等著。大一點的孩子把長長的草拔起來,像拿香煙那樣拿著,假裝在抽煙,向潮濕的空氣中吹出一團團像雲似的霧氣。弗洛西一聲不吭,像個睡佛似的被緊緊裹在山地小推車裡。在這寒冷的鄉村早上,波莉身上穿著20世紀40年代的衣服,看上去笨頭笨腦的,露絲心裡這樣想。她顯然有些迷糊,因為太早,太冷,衣服又穿得不夠多,自身又沒有防禦能力。

“瞧!”安娜指著枝形吊燈似的蜘蛛網,上面鑲上了寶石似的露珠。尼科把草從嘴裡拿出來,對著這些蜘蛛網一頓猛擊,這些精緻的蜘蛛網轉瞬之間稀里嘩啦地、悄無聲息地塌了。安娜笑著,拍著手。如果是在一兩個月以前,見此情景她會發狂。露絲不知道是什麼讓她女兒的心腸變得這麼硬,也不知道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謝天謝地,出租車準時到了,露絲關於大霧的擔憂是沒有根據的。他們上了大路之後,一切變得順利起來,他們到達火車站時提前了五分鐘。即使上火車是件簡單的事,但有那麼多行李和孩子,上火車也不簡單,多虧火車站那兩位滿面通紅、年長爽快的男乘警,他們把所有的事情包了下來,“你們女士去給自己和孩子們找個好座位吧。”火車上甚至還有流動小吃部,提供這項服務的是個臉頰紅潤的波蘭女孩。他們一在自己預訂的位置上坐下來,她就把推車推過去,給他們送去茶、咖啡和熱巧克力,給孩子們送去甜美的油炸麵圈。露絲付了錢。

“我會還你的。我還在等那個希臘律師。他們花的時間太長了——不過,下週好像有可能。”波莉說。 露絲突然想到,這一趟,波莉可能什麼費用都付不起。這大概是她以前從來不用考慮的問題,所以即使現在波莉身無分文也不會難倒她。 “你今天早上感覺怎麼樣?”露絲問她。 “噢,你知道的,還行吧。”波莉說。 “至少你不用在醫院待一個星期。” 波莉目光銳利地看著她,露絲扭頭看著窗外。 “看那裡,”她對孩子們說道。一條寬闊的河流從一片肥沃鬆軟的草地蜿蜒而過,“那些水是從我們的河裡流來的。”她說。那條河是從“鄉村小屋”旁邊那片原野的盡頭流來的,加雷斯曾經說要用木刻將這條河刻下來。 薄霧籠罩著小河,從小河的兩邊瀰漫到草地上。

“好像我們在飛機上從雲層上向下看似的。”她說道。 波莉將頭靠在窗戶上,準備打盹。露絲伸出手,在她膝蓋上拍了拍。 “把票給我拿著吧?萬一乘警來時你睡著了。” 波莉把手伸進自己的小手提包,把一個裝著車票的錢包遞給露絲。 他們乘坐的火車在西南部爬行,每到一站都要停。波莉很快就酣然入睡了,而露絲卻在忙於維持秩序。男孩子們像往常一樣,不停地互相侵犯,現在出現了一個新的情況,安娜也加入了進來,她不僅能保護自己,而且還能奮起還擊。露絲試圖讓他們保持安靜,但由於這是一次長途旅行,孩子們都很興奮。坐在他們周圍的幾個旅客一聲不響地站起身走開了,有一兩個旅客對他們表現出明顯的不滿。出發一個小時後,他們周圍就成了一個禁區。

他們到達漢普郡時,波莉醒了,向露絲借了十英鎊,搖搖晃晃地去找那個波蘭女孩和她的小推車。回來時,她給孩子們帶了幾包油炸馬鈴薯片,給自己買了一杯咖啡。 “你不需要什麼東西吧,是不是,露絲?”她問道。 “我沒事。”露絲回答。 “我們可以到那邊去一下嗎?”安娜指著隔著幾個座位的一張空桌子,問道。 “條件是你們要守規矩,”露絲說,為了讓車廂裡的每個人放心,她又提高嗓門,繼續說道:“我只要一聽到我不喜歡聽的東西,我就會讓你們立刻回到這裡來。” 她坐在那裡,看著波莉,看著這個曾經是她朋友的女人。她想,她們表面上有很多共同經歷,都一再聲稱對方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不知道私底下她們是否會一直這樣彆扭下去。難道她們這種關係也像婚姻,曾經確實相愛過,時間長了,激情不再?儘管波莉身材嬌小,也不乏小女孩的靈氣,她卻是個非常有棱有角的人。露絲意識到,不管怎樣,自己大概都很恨她。即便不是因為這次公開搶男人,也會因為嫉妒和在互相比較中自信心不足而恨她。

“你有什麼打算,波莉?”等波莉喝完咖啡,她突然問道。火車駛過南安普敦附近一個低潮的港口,一隻只孤獨淒涼的小船擱淺在滿是淤泥的海港裡。 “又來了。”波莉說道。她看著窗外,紅潤的下嘴唇撅了起來。 “我想知道。加雷斯和我——” “加雷斯和你什麼?”波莉掃了她一眼。 “或許到了你該給自己找個合適的地方待下來的時候了。你自己說的,買房的錢也積攢得差不多了。你大概想到倫敦附近去看看,如果你要出門,到處看看,看看能找到些什麼,我非常願意幫你照顧你的孩子,直到你把房子找好。” “呃,這太可笑了。加雷斯昨天還那樣說,而你現在就讓我去找房子。”她脫下紅色的皮手套,“對了,他說的是,'你想在這裡待多久就待多久,波莉。有你和孩子們在,可以給這個破舊的地方帶來一絲生氣…'”她學著加雷斯的口氣,語氣誇張,聽上去就像回到了危險的西部蠻荒地區。她挺直腰桿,端坐在椅子上,幾乎對露絲形成俯視之勢。然後,把一隻手放在露絲的膝蓋上,沒有任何預兆地放聲大笑起來。

“哦,別憂心忡忡的,露絲。我想他肯定不是那個意思。他甚至都沒有說那麼多。”她皺皺鼻子,試圖去看露絲的眼睛,“你真可憐啊,”她說,“你真的需要這趟短暫的休息,不是嗎?” “女士們,請出示一下車票,早上這麼大的霧,多棒啊!”一個大塊頭乘警從過道裡朝他們奔過來。露絲心想,西南部火車公司的列車今天早上是怎麼啦?好像這條線上只允許樣子快活、生氣勃勃和充滿陽光的人在這里工作啊,跟她的心情形成鮮明的對比。她想起了加雷斯,這是她自那次破壞活動以來第一次想起他,她想起了畫室,有一種想吐的感覺。突然,她原先的計劃——在這次旅途中搞清波莉的底細,昨天去調查畫室——被證明是一塌糊塗,她表面上與那個驗票員談笑逗趣,內心裡卻有種背井離鄉、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畫室的破壞活動之後,她大概再也無法跟加雷斯講話了。她都乾了些什麼?

“別把腳放在座位上,小弟弟。”露絲在自己碩大的手提包裡摸索著找票的時候,那個乘警對尼科說道。終於找到了,她把票舉起來,感覺自己像個小孩一樣。 餘下的旅程幾乎是在沉默中度過的。無論是露絲還是波莉,說的話都是指向孩子的。他們到達布萊頓時已是中午。他們在寒冷、鮮亮、散發著海水味道的空氣中,走完了整個站台,站台上方是鐵做的拱形頂篷。當年她跟母親從倫敦購物回到這個車站,手牽著手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那時她還只有幾歲,還沒有讓大家失望。那時她還是個好女孩。 他們在“金色麵包”貨攤處轉過街角,來到出租車停靠站。沒有人排隊,他們鑽進了停在那裡的一輛出租車。 “哎呀,哎呀,停,”出租車司機喊道,下車把門關上,“我一次拉不下你們那麼多人,你們知道的。還有那麼多包,嬰兒車之類的。”

“太可笑了,”波莉說,“你肯定能拉六個吧?” “我的許可證上可不是那樣寫的,姐妹兒,”司機說,“除非你們比我更清楚上面是怎麼寫的。” “哦,我沒事。我和弗洛西可以步行,”露絲說。她覺得正好可以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我寧願走路。真的。” “我想跟你一起走,媽媽!”安娜緊緊抓住露絲,說道。 “好的,寶貝。你跟我一起走吧,我給你看看我過去的那些地方。”安娜鑽進她懷裡,帶著羨慕的目光抬頭看著她。 “終於解決了,寶貝。我可沒這麼多閒工夫。”出租車司機鼓起雙頰,說道。 “那好吧,”波莉說道,“是聖盧克萊斯二十五號。你記得嗎?” “當然記得,”露絲說,“你需要一點錢吧?” “需要,”波莉伸出手,說道。露絲給了她一張十鎊的鈔票。她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那就是,從許多方面來說,這一趟的代價都是昂貴的。最後,波莉、尼科、亞尼斯和所有的行李都上了出租車,露絲、弗洛西和安娜站在人行道上,跟他們揮手告別。出了車站,露絲應該轉左才能到達露西的家,下山上山也就一英里左右的路程。但她決定給自己爭取些時間,於是推著嬰兒車,上了北街,向海邊走去,樓房之間,海洋像一張巨大的毯子展現在她們面前。

“來吧,安娜。我給你看看世界上最棒的夜總會吧。” “什麼夜總會?”她們向山下走去時,安娜緊緊抓住嬰兒車的把手,問道。 “你長大後就會去的地方,就是跳舞、喝酒、好玩的地方。” “聽上去不錯,”安娜說,“除了喝酒之外。” 露絲感覺自己有些輕率。她感覺自己不僅對波莉沒有責任感,而且對這位來自過去的露西也沒有責任感。她曾想,自己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要擔心別人怎麼想。她們經過成群結隊的人群,向海濱區走去。人群中有白得像雪的女孩,她們鼻腔上穿了孔,柔軟的腹部裸露在刺骨的海風中;有養著可憐的狗、售賣《大事件》雜誌的攤主,露絲以前具備迴避購買這本雜誌的能力,而現在離開得太久,這種能力也散失了;有跟露絲一樣,推著嬰兒車,看上去神情恍惚的女人,她們聚精會神地站在水石書店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堆堆她們以前空閒時常常閱讀的書籍。 如今的布萊頓,跟露絲曾經在這里長大的小鎮截然不同了。過去邋遢、破敗、戴著“快吻我”帽子的顧客出入的低檔酒吧不見了,換上了一副有點邋遢的大都市的模樣。露絲心想,不知道這種均化作用是不是最近才發生的,如果是,這種擴散速度是多麼快啊。她快到海邊了,右邊是重建的丘吉爾廣場購物中心,給人慰藉的磚塊,輕淡柔和的色彩,她感到好久沒有來過這裡,自己衰老得不可思議。當年,這裡可是個遍地是小便、荒涼蕭瑟的蠻荒之地。 “看那些鳥!”安娜驚呼道。 “是海鷗。它們有點像長了翅膀的老鼠。” 安娜思考著這句話。 “可它們沒有讓人討厭的尾巴。”她說。 “確實。但它們什麼都吃。而且還攻擊人。羅汀迪恩小鎮上有個人就曾被海鷗殺死了,我曾經讀到過這個報導。” 安娜睜大眼睛,抬起頭看著她,露絲在自己頭上拍了拍。她在想什麼呢,讓自己敏感的女兒擔心?她已經習慣了兩個男孩的說話方式。 “但他是個老人,當時已經病得很重了。海鷗從來沒有攻擊過小女孩,也沒有攻擊過小女孩的媽媽。” “從來沒有嗎?” “從來沒有。” 她們順著斜坡,來到海邊時,露絲徹底驚呆了。她記得在漁民們破敗的拱形建築物、財大氣粗的酒吧和臭烘烘的藏身之所之間有幾家凌亂的夜總會,可如今,在與沙礫相連的整潔的平台上全是咖啡館。用漂亮的玻璃地磚鋪成的小道一直通向海邊由小方塊花崗岩鋪成的嶄新、彎曲的人行道。沿途有一兩個淋浴間,一間出租皮艇的商店。還有一個古怪的雕塑,在露絲看來,這個雕塑很不像英國的東西。在白堊色的天空的映襯下,它顯得鮮豔、喧鬧,色彩雜亂,幾乎與她最近形成的關於鄉村的感覺完全對立。 但安娜喜歡。就連弗洛西也似乎對一個塑料風車架子產生了興趣,架子旁是個女孩那麼大、用玻璃纖維做的冰淇淋圓錐形蛋捲。 “我們去喝點東西吧,”露絲說道,她們在延伸到沙灘上的一個鋪砌好的半島上的酒吧露台上坐下來,面前是一道巨大的用石頭砌成的防波堤。露絲心想這家酒吧冬天怎麼辦,暴風雪來時,會將沙灘上的沙子刮到人行道上。或許每個春天他們都得重建。或許這裡的冬天跟往日南部的冬天不一樣了。 下午的時光緩緩流過。太陽正努力地將雲彩籠罩在萬物之上的灰色面紗除去。可安娜和露絲坐在酒吧等酒水送上來的時候,還是感受到了凜冽的海風。她們要的酒水終於送來了。露絲要了一大杯西拉紅葡萄酒,安娜要了一杯加奶油和巧克力片的熱巧克力,她斷言這裡的熱巧克力沒有她們在希思羅機場等兩個男孩和他們的媽媽來時喝的熱巧克力好。 她們喝完酒和熱巧克力,結完賬,繼續向碼頭上走,碼頭看上去沒有變化,比較像昔日的布萊頓。一切看上去都有點艷麗,有點俗氣。堵在入口處的那些人身上有文身,戴著金鍊,出來享受只有在布萊頓才能找到的樂子。她帶著女兒走到碼頭的最遠處,一路上聞著新鮮的炸麵圈那無法言傳的鮮美的味道,耳朵裡充斥著各種娛樂場所的吵鬧聲和催眠曲般的低沉的流行音樂。她們向前走得很遠,走過了那個陰莖狀的螺旋滑梯,和讓人驚叫的碰碰車,也走過了那個伸到幾百英尺以外的海上、讓人恐慌的起重桿,它好像要把坐在上面驚叫不止的人扔進下面波濤洶湧的海裡去似的。 “瞧,你可以看見海水在你下面打轉。”她對安娜說道。她們站在用木板鋪成的步道上,從縫隙之間往下看,“你以為你的腳下很穩固,可它並不穩固。它隨時都會垮掉,讓我們掉進水里。” 露絲覺得能在下面的水中看見自己的幻影,幻影上面似乎有個男孩,污跡斑斑的光屁股上下沉浮,在跟她性交。她哆嗦了一下。 “我怕掉進水里,想回去了。”安娜說道。 “別說傻話。一百年來它都是這個樣子。” “那,那個碼頭呢?”安娜指著波濤起伏的海水那邊的西碼頭,它起初被一場暴風雨摧毀了,後來又成了一樁縱火案的犧牲品。這是一幅傷心的景象,露絲心想。它曾經是一位漂亮的王后,現在卻只剩下了一個架子,一個扒光了衣服的玩意,慢慢地,它就會歸於虛無。 “噢,那是一座非常古老的碼頭,幾乎跟恐龍一樣古老。這座要是像它那樣垮掉還要好多年呢。”她說。事實上,她還記得西碼頭關閉的時候,當時多多少少還是完整的,當年,當她和一個男孩子在夜總會關門後連滾帶爬地出來,跌倒在鵝卵石上,在海水與陸地相交的地方笨手笨腳地尋求片刻的歡愉時,那個從鵝卵石中拔地而起、有著漂亮的半球形屋頂的舞廳便慫恿她勇往直前。她感到跟天真無邪的女兒們站在這裡有種不道德的感覺。 “來吧,安娜。你想看看我住在那里長大的房子嗎?” 她們逃也似地回到干燥的陸地上來,爬上小山,經過海洋生物中心。要是反過來的話就是露絲以前上學的路線。露絲越向前走就越是擔心看見那幢老房子。 回首童年,讓人恐懼。跟弗洛西一樣,她來到這個世界一定也是個意外。但她跟她幸運的小寶寶不一樣,她沒有得到雙親中任何一個人的支持。她最重要的記憶就是,她總是他們的絆腳石,在她父母開辦的家庭旅館中,她總是個麻煩。如果她始終低著頭、閉著嘴,他們就高興。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會招致他們、尤其是父親的惱怒。 養成了這種讓人家看不見自己的習慣之後,露絲後來在上學時完全不知道怎樣交朋友。她父母對她還很吝嗇。她的衣服都是從舊貨店裡買來的,每週只允許洗一次澡,每次只能放五英吋深的水。沒有玩具,沒有假日,沒有新衣服,沒有生日派對。 交際需要的這些東西她都沒有。 她唯一的安慰是吃東西,將食物當作情人。她漸漸變成了一個古怪、單調、身上散發著臭味的胖女孩。只有到了她將情人當作情人的時候,她才開始減肥,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 因此,當那天早上在學校渾身透濕,波莉對她稍微友好一點時,她就將這份友好用雙手接住,貼在自己胸前。自那以後的這些年裡,她似乎一直將這份情意貼在自己胸前。人行道上有個被海鷗啄破的黑色垃圾袋,袋子裡黏乎乎的東西流到了人行道上,她推著嬰兒車,繞過垃圾袋,心想,也許,那份感激現在可以停止了。 “到了。”她們在露絲長大的一幢瘦高的房子前停下來,她對安娜說道。房子看上去比她記憶中的小許多。或許她已經習慣了“鄉村小屋”那樣的大房子。 “漂亮。”安娜說。 “有人整修過。”露絲從屋前的籬笆向裡窺視,籬笆裡面是個院子,種滿了喜陰植物。跟布萊頓一樣,這幢房子也有一種當年沒有的光輝。白的地方白得耀眼,黑色的地方漆得非常光滑。過去腐爛斑駁的窗框現在也換上了嶄新的雙層玻璃木格窗。露絲心想,現在可能沒有穿堂風了。臨街窗戶上破舊的帶網眼的窗簾取了下來,換上了時髦的威尼斯橡木百葉窗。一切都很好,可也感覺與世隔離,像人把眼睛閉上了一樣。 “我當時住在這裡的時候不是這樣的。” 她住在這裡時,一切都是棕色的。露絲想起閣樓上的那間客房,那個留著八字胡的男人每次來布萊頓時都住這間房。她想起他摸索著滌綸褲子上的拉鍊時,她躺在燈芯絨被子上兩腿伸開的情形。她想起他的一位“朋友”,他有時候也來和他一起跟她輪流做,她還想起了他們嘲笑奚落她的樣子以及拍打她鮮嫩的小乳房的情景。 “別告訴你的父親,好嗎,露絲?” “讓它成為我們之間的小秘密吧,小女孩?” 與此同時,波莉也在慫恿她,激她走得更遠,讓她與客人無恥地打情罵俏,將校服下面更多的肉體拿出來賣弄,以取悅客人的歡心。 “瞧,你們跟大海好近啊。”安娜出神地望著老街盡頭的海平線。太陽最終贏得了戰鬥,染紅了灰色的天空,現在大海裡倒映著淡藍色,露絲曾經在這裡的海邊見到的只有這種色彩。 “你好幸運,媽媽。我希望我也住在海邊。” “父親是誰?”那天她父親在客廳裡突然扯住她的頭髮,揮起拳頭,尖叫道。 說實話,露絲不知道。她如實相告。 “蕩婦!”他咆哮道,“無恥的女人!” 波莉乾了件好事,讓他住手了。否則,她父親肯定把她殺了。 “你也幸運啊,安娜,”露絲回答道,“你有那些田野,鄉村。你覺得這還不夠可愛嗎?” “可愛,媽媽,”安娜被她母親的語氣嚇了一跳,趕緊說道,“但我也喜歡大海。” “呃,真是有趣。我在這裡的時候總想住在鄉下。”露絲說道。她必須逃離這裡。 “來吧,他們都在尋思我們去哪裡了。” 她們爬上小山,來到皇后公園,露絲停下來給弗洛西換尿布,讓安娜自己在操場上玩,操場上已經換上了一種安全、富有彈性、粉紅色的塑膠。她膝蓋上至今還留著一塊黑色瀝青嵌進身體裡的污跡,那是她七歲時由於太急在一個下坡滑倒時留下的。 到了咖啡館,露絲給女兒們點了一杯茶,幾塊杯形糕餅。咖啡館生意十分興隆,擠滿了當地的媽媽和孩子。從成群結隊抓著藍色書包的孩子來判斷,好像才剛剛放學。幾個大一點的中學的孩子一邊抽煙,一邊大搖大擺地穿過公園。這是一幅讓人吃驚的景象。男孩子們的襯衣吊在褲子外面,褲子穿得很低,連內褲都露了出來。女孩子們都很肥胖,好像要從太緊的埃爾特克斯牌襯衣裡擠出來似的。孩子尚小的母親們很顯然都在迴避這一幕,對著彼此發出嘖嘖之聲。這些學生頭髮凌亂,性感十足,把星期五下午的公園搞得烏煙瘴氣,看得出來,她們覺得自己的孩子今後絕不會這樣。她們的想法當然錯了,露絲心想。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會被時間玷污。小小的露絲多年前被玷污了,這是無疑的。 她知道自己在拖延時間,她最不願意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上露西家,假裝是她的朋友。更為糟糕的是,她現在已經到布萊頓來了:走在大街上,記憶中多年前被關閉的通道現在又打開了。露西也在上學期間就懷孕了。但露西堅持了下來。更重要的是,她的男朋友也堅持下來了。她懷孕不是個謎,跟露絲不一樣。 現在是時候了,她得直面現實了。 “安娜——快點吧。”安娜正跟一群女孩子一起,在首層的旋轉木馬上旋轉著,呼喊著。她自信、開朗,即使一隻眼睛戴著眼罩,她也能毫不費力地立即交上朋友。這是露絲這輩子當中幾件為數不多的她稱之為成功的事情之一。想到這裡,她想起了畫室和自己在畫室裡的所作所為。加雷斯已經發現了嗎?她的胃裡翻滾起來,想吐。她彎下腰乾嘔了幾聲,幾個人關切地把頭轉過來,幾個媽咪又用手攬住自己年幼的孩子,生怕她是個瘋婆子。 已經醒來的弗洛西坐在嬰兒車裡,一邊朝嘴裡塞糕餅,一邊看著其他的孩子玩耍。 “安娜!我們得走了。” “哦哦哦。”安娜像唱歌一般地回答道。她來了,像往常一樣順從,她們緩緩地朝公園北端一座陡峭的小山進發,小路中間有一堆狗屎,像哨兵似的立在那裡,她們繞了過去。 到了山頂,露絲停下來,喘息了片刻。她把手伸進燈芯絨上衣裡面揉著時,發現腰背部汗濕了。安娜抬起頭,用那隻好眼睛關切地看著她。 “我們快到了嗎?” “過了那條路就到了。”露絲指著那幢房子,當她看見波莉站在房子正面的凸窗前,雙臂交叉,臉上帶著驚恐的神色時,她把手放了下來。她們走上人行道時,她看見了她們,隨即進屋去了。露絲把嬰兒車拖上通向房子的台階,在有點碎裂的紅色前門上敲了敲。 過了幾分鐘,波莉出現了,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謝天謝地,終於到了,露絲,”她大聲說道,“我們擔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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