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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不速之客 朱莉亚·克劳奇 5815 2018-03-18
加雷斯喝完咖啡,回到畫室,廚房裡只剩下了露絲和弗洛西,一時間,廚房裡似乎有點空空蕩蕩的。露絲打開收音機,一邊收拾剩下的早餐和咖啡,一邊聽著收音機裡《婦女一小時》欄目的討論,這次討論的是現代婦女是否什麼都能兼顧。 這時,那隻貓進來了,用腿在身上擦來擦去。 “噢,曼奇,”她說,“波莉甚至都沒把你認出來,是吧?感到很震驚吧!” 後來,露絲帶著弗洛西去了一趟樂購超市,給兩個男孩買了牙刷、睡衣、長毛呢大衣和長筒雨靴。她還買了一堆適合他們讀的雜誌,一個足球網和幾件巨型水槍之類的東西。 露絲把東西搬下來之前,去敲了一下副樓的門,看波莉是否在裡面。沒有人開門。她到下面的房子裡找她,可她也不在。露絲有點擔心,把兩個男孩從副樓裡搬出來前,她想問問波莉的意見。她覺得,這實際上是她給他們做的一件好事,於是,她說乾就乾,把那間備用的臥室清出來,把床鋪好,清出一副書架,用克里斯多斯的色彩比較鮮豔的畫換下了加雷斯的一兩幅比較理性的畫。

她把孩子從學校接回來後,讓他們去副樓收拾自己的東西。 “你們的媽媽在嗎?”他們三個人抱著沉重的玩具和書籍回來時,她問尼科。這些東西是露絲幾天前才搬上那裡的。 “在,但她在休息。” “在睡覺?” “沒有,躺著。跟我們打過招呼。” “啊。”露絲幫他們把東西擺出來。很快,這間空空蕩蕩的客房就變成了一間真正的男孩的臥室。 “太妙了!”亞尼斯說。 露絲把在樂購超市買的長筒雨靴和衣服拿給他們試,都很合適,雖然尼科說不喜歡他的羊毛呢大衣,說它過時了。他獨自跑到廚房的一個角落,半心半意地生悶氣。 “小伙子們想過來餵雞嗎?”安娜問道。餵雞是安娜的工作,每天都要做。安娜喜歡雞,把它們當作自己的孩子似的。

“我們可以去看它們下蛋沒有。”她繼續說道,“雖然那隻叫派克的雞可能不會讓我們靠近,它現在正在窩裡。” “好吧。”亞尼斯跳起來。尼科緊跟在他們後面。他很冷靜,顯得漠不關心,但又捨不得離開。 孩子們餵雞的時候,露絲拿出泥鏟,來到房子前的芳草園。她心想,這樣她可以盯著副樓一點,看看波莉有什麼動靜。 對於這座花園,露絲麵臨很多挑戰。在房子翻修之前,這裡一直是個陡坡。後來,露絲、加雷斯和安迪花了一個週末的時間把這個陡坡變成了層層梯田,借助於石階,一直延伸到主樓的前門。你開車來時——你必須得開車,因為去學校以外的大部分地方都得開車——你要把車停在副樓,從石階上下到“鄉村小屋”。 加雷斯起初對這樣設計沒有把握,可安迪很支持,還說每次購物扛著那麼多東西下那麼多級台階太痛苦了。於是,有天晚上兩個人喝著啤酒,研究出了一個方案:把成噸的泥土運走,開闢出一條通向主樓的車道。加雷斯的一個寫生簿上畫滿了各種圖,列滿了各種名目。

他們像那樣在一起幹活的時候,露絲彷彿看見了兩個住在與世隔絕的地方、形影不離的男孩。他們是那麼相像,真是讓人吃驚。他們在自給自足的環境中長大,對於生活向他們提出的任何問題,他們都能給出非常實用的答案。安迪曾經告訴她,有一次,他和加雷斯搭了個棚屋,就是有兩間房的木屋,在帕姆和約翰的田邊上。他們砍掉一片森林,用砍倒的樹木搭起木屋的架子。這個活花了他們整整一個夏天。他們十幾歲時跟露絲和波莉在布萊頓度過的那些慵懶時光是多麼不同。她們飲酒作樂,在沙灘上吸食毒品,在沙發上跟男孩子鬼混。 儘管露絲很欣賞他們兩個人的工作方式,但她強烈反對修路這種實用主義的想法。她說他們就是要把房子和車子分開。她想站在水槽前看到的是一個花園,而不是一條車道。而花園的背景是副樓,車子可以藏在這個背景之後。如果他們有一輛漂亮的薩伯,或者是一輛瑪莎拉蒂之類的,那或許是另外一回事。可看到那輛雖說實用,但又老又醜又大的福特Galaxy停在那裡時,就只會感到壓抑。

兩個男人沒有拗過露絲,但她也要非常注意,最後的決定雖然對她有利,但她在面臨必須一個人將一個星期的用品搬下那些台階時,絕對不能抱怨或者讓別人幫忙。 在本來是條車道的地方卻是個花園,她喜歡。地方那麼大,範圍那麼廣,可以種不同品種的百里香和薰衣草,這讓她興奮不已。孩子們餵雞的時候,她趁機在這裡待一待,培一培土,拔一拔這麼早就冒出來的雜草,她感到很高興。弗洛西坐在嬰兒車上,在太陽下樂得格格直笑。 露絲聽著孩子們從後花園啪嗒啪嗒地跑到房子側面,向比薩烤爐旁的石桌和凳子跑去。安娜每天都要坐到這里數雞蛋。 “呃,我爸爸死了。”尼科說。 “是的,是的,我知道。”安娜說,“你讓我忘了數到多少了。”

“可他還會回來。”亞尼斯哭了。露絲的心揪了起來。 “不會,他不會了。”尼科說。 “有可能。” “我媽媽很有名。她很瘦很漂亮。”尼科繼續說道。 “呃,我媽媽也很漂亮。”露絲忠實的小女兒安娜說。 “而且我媽媽很勇敢。她有時把這里切一刀,把那里切一刀。有時還流血。”亞尼斯吹噓道。 “住嘴,亞尼斯。”尼科責備道。 “我奶奶說我媽媽把我爸爸殺了,她是個巫婆。”亞尼斯補充道。 “她沒這樣說。”尼科說,聲音大了起來。 “她說過。我聽見她說的,媽媽反擊奶奶時,說她是個巫婆。” “奶奶並不是真的說媽媽把爸爸殺了。”尼科說。 “她說過。我聽見她說的。” “你沒聽見——你住嘴,亞尼斯。”尼科咆哮道,這時傳來了東西碎裂和安娜喘息的聲音。

“媽媽!”安娜大聲叫道。 露絲趕來及時將尼科和他弟弟拉開了。尼科在尖聲喊叫,亞尼斯在哭,院子裡全是打碎的雞蛋。安娜站在那裡,扭著雙手。 “夠了你們。”露絲說,將他們兩個人隔在一手臂遠的位置,心裡在盤算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她從眼角的余光中,看見一隻狐狸躡手躡腳地鑽進了後院盡頭蘋果樹和梨樹之間的空地。 “安娜,小雞都回家了嗎?” “當然回了。”安娜說,然後順著露絲的視線看過去,“哦,狐狸!” “瞧,”露絲輕聲說道,把兩隻手臂搭在兩個男孩身上,“看到了嗎?” “它不會吃小雞吧?”亞尼斯問道。 “如果小雞都回家了它就吃不到了。它們在籠子裡。我們喜歡狐狸。”露絲說,“實際上我們走後,這些打碎的雞蛋就是留給它來打掃的。”

“這裡的大部分人都討厭狐狸,可我們認為狐狸強壯,精力充沛。”安娜補充道,她的用詞跟他們搬到這裡一兩週後第一次見到狐狸時露絲的用詞一模一樣。 孩子們凝視著那個灰色的動物。露絲的看法是,在“鄉村小屋”裡曾經空無一物時,花園或多或少地被狐狸接管了。儘管狐狸老是偷吃她的小雞,但她還是樂意有狐狸的存在,有它在,兔子就不敢靠近,很可能還會讓兔子越來越少。可她又不希望狐狸把兔子吃掉。 “那隻可憐的老狐狸雖然被人類獵殺、憎恨,”她對兩個男孩說,“可它把我們的花園看作是這個充滿敵意的世界的一個避難所。” “我們喜歡狐狸。”安娜微笑著說。 你今天下午無疑已經掙到了口食,狐狸先生,露絲心想。狐狸完全無視人的存在,悠閒地穿過草坪,兩個男孩也忘了打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

“我們去做晚飯吧。”露絲終於說道,“尼科,你去把弗洛西弄進來好嗎?”她說道,把這項任務像件禮物似的交給他,以證明她仍然信任他,儘管她剛才迫不得已,那麼粗暴地把他從他弟弟身上拉開。 他們進屋之後,她讓孩子們幫她準備晚飯,給每個人分配了任務,將原本準備做的烤羊腿改成了做餡餅,因為做餡餅要在陶器裡攪,擀餡餅皮,用小葉片和首字母裝飾,過程要比烤東西複雜得多,花的時間也更長,尤其是帶著這樣一支缺乏經驗的廚師隊伍,花的時間就更長了。露絲非常相信廚房的治療作用。 尼科很快就把羊肉切成了小方塊,把肥肉剔了下來,安娜在炸洋蔥,亞尼斯在用剛剛洗過的手指把麵粉揉進黃油裡。 “喲——太熱了。”露絲說,猛地推開廚房的窗戶。確實,3月早上的陽光亮得出奇。

餡餅在爐子上烤著時,她讓年齡較小的孩子把剩下的餡餅皮切成塊狀,自己則和尼科刨土豆皮。 “尼科,在學校過的第二天怎麼樣?”她問道。 “還行,”他回答,“就是——” “就是什麼?”露絲問道。 “呃,有一兩個孩子,他們嘲笑我。” “為什麼?” “他們說我說話很古怪。” “誰說你說話古怪?” “哦,就是我們班的一兩個孩子。他們是白痴,不管他們了。” “叫什麼名字?” “不要啦,還行啦。” 露絲在心裡記下了要在第二天早上跟尼科的老師說一聲。 “你覺得怎麼樣,跟我們住在一起?”她繼續問道。 “還行。”他回答。 “只是還行?” “嗯。”他蹙著眉頭,用刨皮刀慢吞吞地削著土豆,邊點頭邊回答。

“我覺得這個你已經刨完了。”露絲把土豆從他手裡拿過來,把一個沒有刨的放在他手裡。 “你媽媽怎麼樣?”她問道。 “她沒事。” “真的沒事?” “真的。呃…她很傷心,為我爸爸。” “她當然很傷心。”露絲把刨皮刀放下,向他彎下腰,試圖看著他的眼睛,“你知道吧,當一個你愛的人死了以後,你傷心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他回答道,眼睛始終盯著手裡的活。 “嗯——你傷心嗎,尼科?”她問道。 “我…”他抬起頭,望著她的肩膀後面,臉上有種東西一掠而過,露絲無法確定是什麼東西——是恐懼嗎? 她轉身看見波莉正在敞開的廚房窗戶外直直地盯著她,顫抖不已。黑色的頭髮在周圍閃著光芒,使她的臉看上去又小又看不真切。她又穿上了那件半透明的白色長睡衣。露絲注意到睡衣在太陽底下有點皺巴巴的,上面有些小污漬,像乾枯的血跡。她的眼眶很紅,眼里布滿了血絲。 她開口時聲音很平靜。 “你當然很傷心——是不是,尼科?” 尼科木然地點點頭。 “我們都很傷心,露絲。你別忘了,我們的世界都已經分崩離析。”接著,波莉她身體深處的某個地方突然爆發出一股能量,大叫一聲,“天哪!” 孩子們停下手中的活,抬起頭來,怔住了。在廚房的另一邊,一把刀從磁鐵板上落到了石地板上,發出匡的一聲。露絲感到毛骨悚然,震驚不已,不過她急中生智,趕緊回過神來。露絲拍拍手。 “好了,孩子們。你們為什麼不去看《辛普森一家》美國動畫情景喜劇。呢?尼科和安娜,你們能不能照看一會兒弗洛西?”露絲把他們帶到電視室,把遙控器塞進亞尼斯手裡,亞尼斯接過來,好像那是件委託他妥善保管的寶物似的。 露絲急匆匆地走出房子,轉到波莉仍然站立的地方,不過她這時已抬起頭來,看著副樓,污漬點點的睡衣在微風中擺動。 “來吧,波莉,我們去你房間吧,沏杯茶,坐一坐。” “你總覺得把別人的肚子餵飽了就萬事大吉了,是不是?”波莉問道。 “我知道。”露絲說,把胳膊放在波莉的胳膊上,“可是,你知道嗎?我真的想喝一杯茶。來吧。” 露絲挽著波莉柔軟、有氣無力的胳膊,領著她走上石階,向副樓走去。她的皮膚摸上去很粗糙,像紙一樣乾燥。她幾乎沒有反抗,順從地跟她走了。 “對不起,我今天一直在忙。”露絲說,“我想跟你待一會兒,可我要去買些東西。我早些時候來過,可我覺得你還在睡覺。你的時間不屬於你自己,總是要照顧兩個兒子,這樣的情形一定有很長時間了。” “是的。”波莉把胳膊從露絲的胳膊中抽出來,抱住自己瘦弱的身軀。此時,太陽已經下到了副樓後面,陰影越來越長,微風中帶上了寒意。她們在通向那間臥室客廳兩用房的木梯底端停下來。 “別進來,”她對露絲說,“稍等片刻,好嗎?” “當然可以。”露絲回答。她站在那裡,等了十分鐘,只聽見波莉在樓上轉來轉去,窸窸窣窣,叮叮噹當地搬東西。她聽見一個水龍頭打開了片刻,然後響起了衝馬桶的聲音。接著,波莉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門口,心情似乎因為剛才這番工作敞亮了一些。 “對不起,”她說,“孩子們——他們把這裡搞得亂七八糟。” 可他們一整天都在上學啊,露絲心想。她跟著波莉上樓時,聞到了一種勢不可擋的很濃的琥珀香水味,很顯然,她在整個房間裡都噴上了這種香水。可這是為什麼呢?她在掩蓋什麼呢? “我把水壺燒上吧。”波莉說著,向廚房走去。露絲在桌旁坐下來。 她不知道波莉一直在清除的是什麼。房間裡亂七八糟,床也沒鋪,凌亂不堪,床單、被褥扯到了一邊。內衣內褲到處都是,彷彿手提箱裡的東西呈三百六十度從房間中央向四周拋射過似的。波莉的吉他從套子裡拿了出來,桌上鋪著一張張黃色的紙,上面全是些文字、圖畫、刪除符號和象形文字。露絲以前見過多次,知道是什麼意思。 “你在寫東西。”她抬頭看著波莉。 “嗯?噢是的。”她回答道,慌忙把紙收起來,好像她以前沒有註意到似的。她把這些東西像倒垃圾似的倒在床上,用羽絨被蓋起來,“你知道的,這是我發洩的一種方法。”她在床上的這些紙上坐下來。 “可還有一些呢?”露絲問道,站起來去完成波莉半途而廢的沏茶工作。 “噢,露絲小姐,你不用知道。”波莉開始笑起來,露絲也跟她一起笑起來。可波莉的笑聲有點長,不太正常,笑聲最後變成了一種在喉嚨裡機械痙攣的噪音。 露絲轉身把牛奶加到杯子裡,給波莉端去一杯,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手裡。 “波莉,你肯定沒事了?” “說實話?”波莉問道,從杯子裡啜了一口,做了個鬼臉,“我好些了。給我些時間,好嗎?” “當然,”露絲說,“有的是時間。” “我會好起來的。”波莉說著,開始喝熱茶,好像那是她的一個任務似的。喝完茶,她把杯子放在地上,抬頭看著重新在桌旁坐下來的露絲。 “露絲,”她說,“我真的對你為我所做的一切非常感激,真的。只是——只是請你不要認為可以通過談話、通過跟我或我的孩子舒舒服服地聊天讓這一切好起來。那樣是不行的。我們所經歷的一切以那樣的方式是無法解決的,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我這種方式。我的行事方式跟你不一樣。總是不一樣。所以,請別覺得用幾句話和幾盤吃的就可以讓我回到從前,因為你不能。事實是沒有什麼能讓克里斯多斯死而復生。這就是我——兒子們和我——正在應對的事情。你怎麼能理解那對我們意味著什麼?所以請——你知道的——放棄吧。” 露絲看著地板,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那好吧。”她說。 “我知道你想成為每個人的媽媽,露絲。我們兩個人都非常清楚那是為什麼。” 露絲對波莉剛才的話非常震驚,她簡直透不過氣來了。 “別擔心,露絲。”波莉繼續說道,“只是別充當我孩子的媽媽,好嗎?” 露絲站起來,轉身離開。她發現自己的膝蓋在顫抖。在樓梯頂端,她轉身面向波莉,擠出一絲笑容。 “你會下來吃晚飯嗎?”她問道,“孩子們做了餡餅。” “他們肯定做了。”波莉說,雙手抱著自己,避開露絲的目光。 “那就7點半。請別遲到。餡餅不能放太長時間。” “好的。再見。”波莉回答,起身將門在露絲身後關上。 露絲轉身看了最後一眼那間被糟蹋的房間,為了波莉的到來,她花了那麼長的時間清理它。她這時才注意到,在波莉的床頭櫃上放著西蒙一本嶄新的小說,精裝本,最近才出的。 波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噢,西蒙午飯時帶來的。給我看的。似乎相當不錯。”她說,轉身背對露絲。 “確實不錯。”露絲直直地看著她,說,“你會喜歡這本書的。” 她轉過身,下樓朝“鄉村小屋”走去,小心翼翼地數著腳下的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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