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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不速之客 朱莉亚·克劳奇 5130 2018-03-18
這個電話打了很長時間。露絲放下話筒後才意識到加雷斯不在廚房了。她在屋子裡找了一遍,不見他的踪影。她穿上巴伯爾防水外套,套上長筒靴,拿起手電筒和嬰兒啼哭警報器。儘管克里斯多斯的死訊仍然讓她感覺天旋地轉,儘管她仍然不能接受這一事實,但還是衝進了月光中,沖向她認為他會去的地方。 田野盡頭有一條小河,河水很深,水流和緩,小河旁邊佇立著一棵古老的大柳樹,柳樹根部躺著一塊扁平光滑的石頭。十五個月前,當她把自己懷孕的事告訴加雷斯後才第一次發現這個地方。 那次懷孕是個意外——是房子封頂的那天晚上醉酒後的產物。那天,他們把安娜送到一位朋友家後,邀了些鄰居幫他們消滅了很多當地難喝的蘋果酒。他們把一棵聖誕樹拖到屋頂上,大家又叫又跳,好不熱鬧,然後一個個東倒西歪地回家了。安迪倒在主樓的地板上,爛醉如泥。安迪是加雷斯的兄弟,從法國趕來幫他們翻修房子,跟他們在副樓裡過著露宿的生活。露絲和加雷斯給他蓋上毯子之後就躡手躡腳地上了副樓。他們跟年紀尚幼的女兒睡在同一間臥室,度過了差不多十八個月的禁慾生活,如今他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了。

幾個星期之後,露絲去查了一下,結果顯示是陽性,這對他們似乎是個打擊。他們原來的計劃是,房子翻修完後,露絲會在安娜上學的幾個小時裡去找份教書的工作,以減輕加雷斯養家糊口的壓力,讓他可以繼續創造性的工作。雖然他很喜歡給房子裝門,打通牆壁,也從中得到了滿足,但他開始感到畫畫的事受到了影響。為了重新開始工作,他需要待在以前自己建的畫室裡,連續幾天不受打擾,也不要有任何壓力。 這個新生的嬰兒將會打亂他們的一切計劃,對此露絲早已心知肚明。她還知道,由於多種原因,加雷斯只想要一個孩子。想到這裡,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她要去把化驗結果告訴加雷斯。一堵有些年代的石牆被常春藤損壞了,加雷斯正在雨中給它勾縫。她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時,他搖晃了一下,好像她用高壓電擊槍打了他一下似的。他丟下泥鏟,直起身,揚長而去。

她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了他。當時下著雨,她在野地裡跑了整整一個下午,像個女瘋子似的大喊大叫,越來越絕望,覺得他們的幸福是多麼容易消失啊。後來,她發現他躲在那棵柳樹下抽著悶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打轉的棕色河水。 “我在想是不是不能流產?”他當時這樣問道,抬起頭看著她。 這點是絕對的。露絲想要那個孩子。加雷斯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這期間,她的孕事開始成形。 “我們會有辦法的。”在他鬆口的第一天,她給他端來茶,這樣哄他。那時他們的家還沒有翻修完畢,沒完沒了的雨水從沒有窗戶的一樓打進來。 “我們還有一點點錢,我可以給你一切你需要的實際的支持。” 從加雷斯幾乎每週跟美術館的接觸來看,露絲知道,由於沒有新作問世,顧客對他的作品的需求量很大。

“如果你有合適條件的話,真的會碩果累累的。”第二天,為抵抗風雨的侵襲,露絲和安迪用板條和藍色的塑料把從窗戶橫眉到窗台的每條縫、每個洞遮得嚴嚴實實。幹完這件事之後,她對加雷斯這樣說道。 所謂“合適的條件”,露絲指的是正在由外屋改成的明亮通風的畫室。所謂“碩果累累”,指的是畫出更多過去那樣的東西。說到財務,加雷斯一點也不在行。他曾打算回到自己的概念藝術,那樣他就要被迫重新關注自己曾經設法逃避的作品的商業價值。 “也許這樣就完美了,加雷斯。你想,如果再要個孩子的話。”這是她第三天的提議,這天起了大霧,溫和、潮濕的冬天終於來了。 加雷斯最終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開始重新裝修房子,但他情緒仍然不好。他的反應預示著他們會有一段長時間的困難期,只是到了最近他們才從中走出來。

關於克里斯多斯的噩耗——確切地說,是關於波莉要來的消息——讓露絲喋喋不休,憂心忡忡,擔心又把一切搞成一團糟。她知道需要盡快採取行動,於是出現了前面那一幕:抓起巴伯爾防水外套,裹在身上,急急忙忙地穿過銀綠色的田野,向那條小河走去。克里斯多斯面帶笑容、充滿陽光的畫面浮現在她腦海裡,畫面非常清晰,夜空中,她甚至伸出手去撫摸他。她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再也撫摸不到他的肌膚,她感到非常震驚。她停下來,屏住呼吸,好像克里斯多斯死去的噩耗第一次徹底將她擊倒了一樣。她突然感到失去了方向,孤獨無助地遊蕩在曠野之中。她覺得,如果不控制自己的話,自己或許就徹底消失了。 她抬起頭,看見了加雷斯的那棵柳樹。月光下,柳樹的剪影看上去就像北歐神話中一位垂頭喪氣的巨人。露絲聞到了鼓牌香煙的味道,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就在那裡。她恢復了方向感,朝著那棵柳樹走去,躡手躡腳地走進樹葉形成的帳篷形的物體裡。

露絲在加雷斯身旁坐下來,一言不發。 “克里斯多斯死了。我真是不敢相信。”他閉著眼睛說道。 “是的,”她說,“太可怕了。” “他太…”加雷斯抬起頭,用紅彤彤的眼睛看著小河,搜索著詞彙。 “他是你的朋友。” “她已經把葬禮辦了吧?” “辦了。恐怕已經辦了。” “我倒是願意去參加他的葬禮。” “我也願意。” “那個女人把他偷走,然後據為己有。” “我知道,但是——” “她應該早點告訴我們的。” “是的。”她抱住他。小河在他們腳下流淌。他們靜了下來,只有小河從山上流向海洋的潺潺聲。 “這件事發生的時機不好。”他說道,靴子踩進水邊的泥淖之中。 “我知道。”她握住他的手,說道。

“我們剛度過兩年困難期,才安定一點,真正過上我們一直為之奮鬥的生活,卻又要向你那個朋友和她的孩子敞開大門。” “時機確實不好。”她說。 “我們為什麼要為她冒那樣的風險?”他直直地看著她,問道。 “風險?”她說,“這個詞太重了吧?” “是入侵。”他把煙頭扔進小河。 “別那樣。” “你想讓我怎樣?” 一陣微風吹來,柳樹沙沙作響,兩個人都凝神靜聽四周微風拂柳的聲音。 “可是你看,”她說,“我們現在有了充足的空間。我們有了自己的一整棟大房子,波莉和那些男孩子可以住在副樓裡。他們跟我們完全是分開的。他們甚至可以自己做飯。我們幾乎注意不到他們的存在。” 副樓位於主樓的前面,靠近小路。幾十年來,這裡一直是個雞舍。他們在翻修時,第一件事就是將它改造成一個舒適的臥室客廳兩用房(供露絲、加雷斯和安娜居住)和一個安迪來時的小接待室。有個設施配備相當好的廚房——露絲要為工人們提供優質的食物——和一個淋浴間,雖然她一直想有個浴缸泡泡澡。

“再說了,在我們認識的人當中,有誰能提供這麼大的地方?”露絲繼續說道。 確實,他們所有的朋友都住在倫敦促狹的公寓裡。如果是家裡有孩子的,住的都是些帶露台、裂縫累累的小房子。在他們或波莉認識的人中,沒人擁有這樣一處房產。波莉在音樂界混的時候有很多朋友,可是,不吸毒、有錢且還住在英國的,則一個都沒有了。 如果露絲的父母不死的話,她和加雷斯也買不起這樣一棟大房子。她的父親得了肝癌,母親得了腸癌,相繼離他們而去。他們留下的遺產(賣掉蘇格蘭房產的收入和買賣其他房產獲得的一大筆積蓄)足以讓他們唯一的孩子、也是最讓他們失望的人——露絲夢想一番。他們接受她的方式讓她大吃一驚。她原以為這筆錢會捐給教會,或者捐給流浪狗之家,或者捐給悲痛難當的上流人士。總之不會給她。

這幢名叫“鄉村小屋”的老房子似乎只是一個美好的夢想。露絲和加雷斯第一次見到它時,感覺它就是一堆廢墟,屋頂上長滿了醉魚草。他們決定自力更生,所有的活都自己幹,部分原因是為節約錢,還有部分原因是為積累經驗。加雷斯宣稱他之所以想親自乾,是為了讓他們能夠與自己的家真正地聯繫在一起。他的熱情很有感染力。加雷斯只要想做什麼事情——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就沒有人攔得住他。他喜歡親力親為。因此,在波莉來跟他們同住這個問題上,露絲趁他在真正提出反對意見之前就堅決將其扼殺在了搖籃之中。 月光灑在被風吹皺的河面上。加雷斯用力扯著一根柳枝。 “不注意波莉是不可能的。”他說,“她無法真正融入進來。” “這就是我愛她的原因,”露絲說。她看著加雷斯,加雷斯盯著河水。他臉上的一根神經忽隱忽現,下巴緊收。

“你沒事吧?”她問道。 “我只是累了。”他說。 她發出一聲嘆息。他說累的時候就是在告訴她讓他獨自待著。但她這次不打算讓他獨自待著了。如果她放任不管,可能就會發生災難。 當初在倫敦遇到這種情況時,他會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之中。他會消失在自己的畫室裡,一兩天后帶著兩三件能直接進美術館的作品出來。 對他來說,這個辦法非常奏效,可露絲就不太滿意了,整天跟安娜守著這個家。有時候她希望兩人能共同處理一些問題,能坐下來一直交談到天明,就像她想像中的其他人一樣。如果他們做到了這一點,或許整個孕事就不會使他們的生活變得那麼艱難。她也不希望自己一定要擔當起“看門人”的角色,擋著安娜不讓她看見加雷斯的所作所為,而安娜還在想怎麼見不到爸爸呢。

“他在工作,寶貝。”露絲總這樣說,然後她們就會走開,去烤蛋糕。 當時在哈克尼倫敦的一個區。時還好一點,畫室比較遠,在維多利亞公園的另一邊。可在這幢房子裡,尤其是在翻修期間,這項工作跟日常生活緊密相連。他無處可去,他的萎靡不振會傳染給他們所有人。這樣的事情已經發生了一次,她不希望再次發生。 “加雷斯,你瞧。你多年的老朋友克里斯多斯死了。看在克里斯多斯的份上,難道不行嗎?” “我在這件事上沒有發言權吧?”他說,從煙盒裡撕下捲菸紙,卷好一支煙。 “我們現在不是在討論嗎?” “可你已經決定了。我看得出來。” “如果你願意,我現在就給波莉打個電話,告訴她不要來。”露絲說。她確實想打這個電話。她知道加雷斯說得對,現在時機確實不好。可她無法完全承認,至少現在還不能完全承認。 “我只是希望你在答應她之前我們可以討論一下。”他說。 “我有什麼辦法?波莉和我一起長大,她就像我的親姐妹。”露絲掰著手指頭說道,“在遇到你和克里斯多斯之前,我們什麼東西都是共用的。現在克里斯多斯走了,她成了寡婦,還帶著兩個孩子,她想回來跟我們住,除了我們,沒有人願意跟他們住。我甚至不知道她有沒有錢。” 他們一聲不吭地坐著。如果待著不動,這個晚上還真冷。儘管有實用的雨衣和柳樹的保護,露絲還是冷得發抖。 “我很懷念他。”露絲喃喃自語道。 “我也是。” 露絲把頭靠在他肩上。 “聽我說,我希望我們能夠在這個問題上達成一致意見。”過了片刻,她說道。 她不希望把這件事搞得像她懷孕時一樣,懷安娜和小女兒時,她感覺自己好像在獨自承受一切。這種感覺很可怕,她感覺很孤獨。沒完沒了的翻修工作,英國潮濕、常常狂風大作的天氣,這些讓加雷斯受盡了折磨,甚至讓他有些精神錯亂。加雷斯個頭很高,手很大,頭髮又濃又密,雙腿非常有力。可在那段時間裡,他好像變得越來越小。而與加雷斯相反的是,露絲的腹部卻越來越大。她決心通過房子的翻修工作來減輕自己不輕的體重。她記得當時渾身都在疼,那每每幫助她渡過難關的頑強的樂觀精神,開始離她遠去。 一切似乎變得絕望起來的時候,第二個孩子提前兩周到來了。 整個分娩過程只用了短短的兩個小時,來不及去醫院。情況緊急,加雷斯從萎靡不振中打起精神,和安迪一起在急救隊的電話支援下給她接了生。 嬰兒滑到加雷斯手中的那一刻,他就喜歡上了她。他給她取名弗洛西——不是露絲事先從多個名字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奧利維亞。加雷斯這種瞬間的轉變讓露絲如釋重負,如果他想給孩子取名“黃鼠狼”或者“鮭魚臉”,她也會同意的。 這件事帶給他們的歡樂從翻修工作的最後階段——設備安裝,色彩搭配和地板的選取——一直持續到完工。房子翻修完畢,生活也開始有條不紊。有個可以容納一切的食櫥,幾個擺放書籍或展示既美觀又實用的物品的架子。他們終於有了足夠的地方,與當初擠在哈克尼只有一間臥室的公寓裡、沒有車庫、沒有閣樓時截然不同。這個地方的特別之處在於:它是他們自己敲敲打打,扯扯拉拉,流血流汗創造出來的。春天即將來臨,陽光很快就會讓他們的身子骨暖和起來。天氣預報預測,這個夏天天氣會非常不錯。 露絲知道自己對波莉的境況的本能反應已經對這種平衡產生了威脅,但她也知道,不管是她還是加雷斯都沒有任何真正的選擇餘地了。她也確信他的看法跟她一樣。 “你聽我說,”她對他說,“他們不會永遠住在這裡的,如果感覺不好,我們任何時候都可以讓他們搬走,但只有等到他們在這里站穩腳跟的時候才行。我保證。” 微風輕拂著他們頭頂的柳樹。緩慢地,非常緩慢地,他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那一刻,她知道,一切都過去了。 “噢,太好了。到時候我真的可能替你把她請走的。”加雷斯說,“露絲,你心腸太好了。你是個容易受別人影響的人,總要找點什麼東西管一管。” “這就是我為什麼選擇你的原因。”她說,他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露絲,我是認真的。如果到時候有什麼問題的話,我肯定會把她打發走,不會採納你的任何反對意見,可以嗎?” “可以。”她說著,縮進他的懷裡,“而且,我們現在的關係已經牢不可破,是不是?” “說得太對了。”說著,他將一塊石頭向河中扔去,石頭在河面上跳了四下,最後沉入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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