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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牧場上的博皮普夫人

“埃倫姑媽,”奧克塔維亞輕輕地把她的黑色小皮手套朝窗台上的那隻波斯貓扔去,高興地說,“我現在成了叫花子啦。” “親愛的奧克塔維亞,你這樣說有點兒過分了。”埃倫姑媽從報紙上抬起眼睛,溫和地說,“如果你現在需要一些零錢去買糖果的話,我的錢包就在寫字桌的抽屜裡,你去拿好了。” 奧克塔維亞·博普雷摘下帽子,坐在姑媽椅子旁邊的小凳子上,雙手抱膝。她身材苗條柔軟,穿著時髦的喪服,即便從這種不舒服的坐姿裡也能看出她的從容和優雅。在她充滿青春活力的面龐上卻硬要裝出一副嚴肅、持重的表情,不過,這同當前的情況倒是很相符(穿著喪服)。 “我的好姑媽,這絕不是糖果的問題,而是迫在眉睫,糟糕透頂的貧困。等待我的將是廉價的成品服裝,用汽油除污的舊手套,低劣的伙食。我剛從律師那裡回來,姑媽,'夫人,行行好吧,我一無所有。能買些花嗎,太太?買枝花插在鈕扣裡吧,先生?幫幫這個可憐的寡婦,買些鉛筆吧,老爺,五分錢三支。'姑媽,我能行嗎,我有什麼本領去掙錢買麵包,我以前的演講課程算是白學了吧?”

“親愛的,不要跟我開玩笑,”埃倫姑媽說,手裡的報紙滑落到地上,“先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博普雷上校的產業——” “博普雷上校的產業,”奧克塔維亞打斷她,她一邊說一邊用誇張的手勢來加強語氣,“是海市蜃樓;博普雷上校的財產是——一縷清風;博普雷上校的股票是——一杯白水;博普雷上校的收入——全都完蛋啦。我說的這些話裡沒有一句法律術語,剛才律師對我說了一個多小時,不過說成大白話,它就是這個意思了。” “奧克塔維亞!”埃倫姑媽這時才驚慌起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以前大家都說他有一百萬的財產。而且還是德佩斯特家介紹的!” 奧克塔維亞格格地笑了起來,然後表情又變得十分嚴肅。 “姑媽,死者沒有什麼遺物。親愛的老上校——說到頭,他只是徒有其表!我這兒卻是公平交易——我的可都在這兒了,難道不是嗎?這上面列出所有的項目:眼睛、手指、腳趾、青春、古老的家族、毋庸置疑的社會地位——我可沒搞什麼非法投機。”奧克塔維亞說著撿起掉在地上的報紙,“但我可不'怨天尤人'——當吃虧了,詛咒命運時,人們是不是用這句話來形容呢?”她靜靜地翻著報紙,“'股票市場欄'——沒用了。'社交活動欄'——無緣了。這個版面更適合我——應聘欄。作為范德雷塞家族的一員,我當然不能用'求職'這樣的字眼了。使女、廚娘、推銷員、速記員——”

“親愛的,”埃倫姑媽的聲音有些發顫,“請不要再說了。就算你的經濟情況真是糟糕透頂的話,我還有三千——” 奧克塔維亞輕快地站起來,吻了一下那拘謹古板的小老太太的臉。 “親愛的姑媽,你的三千塊錢只夠自己喝不摻柳葉的真正的熙春茶,讓你那隻波斯貓吃消過毒的奶油。我知道有人願意幫我,但是我寧願像鬼王別西卜那樣沉淪,也不願意像佩里那樣徘徊在門口聽音樂。我要自己養活自己。沒什麼別的好辦法。我成了一個——哦,哦,哦!我不知道怎麼說啦,從沉船裡撈出的一件東西。那裡有一個畜欄——不,是一個牧場,在什麼地方來著——讓我想想——是在得克薩斯。親愛的老班尼斯特稱它為一筆資產。他終究找到一些沒有被抵押掉的東西。他說這事的時候是多麼高興啊!他硬是要我從他辦公室裡拿走那些無聊的文件,其中有一份牧場的情況簡介。我找找看。”

奧克塔維亞拿過她的手提袋,取出一個長長的信封,裡面裝滿了打印的文件。 “得克薩斯的牧場,”埃倫姑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我覺得,它不像是資產,倒像是負債。那種地方只有蜈蚣、牧童和方丹戈舞。” “'樹蔭牧場,'”奧克塔維亞拿起一張深紫色的打印文件讀到,“在聖安東尼奧東南一百一十英里,離最近的火車站,也就是埃其納鐵路上的諾帕爾,有三十八英里。牧場包括七千六百八十英畝具有州政府地契的水田,加上其餘二十二塊地,共有一萬四千零八十英畝,一部分是按年續租,另一部分是根據州二十年出售土地法案購置的。牧場上有八千頭良種美利奴綿羊,還有些必需的馬匹、車輛和其他設備。牧場的正房是磚結構,共六個房間,根據當地的氣候情況,佈置得相當舒適。整個牧場圍著一圈堅固的鐵絲網。”

“現在的牧場經理好像很稱職,很可靠。以前由別人掌管,對牧場重視不夠,經營不善,現在整個牧場卻在迅速地扭虧為盈。” “'這筆產業是博普雷上校從西部一個灌溉辛迪加手中購買的,產權好像毫無疑問。如果精心管理,還有土地的自然增值,它應該能為業主賺到一筆穩定的財產。'” 等到奧克塔維亞念完後,埃倫姑媽不失自己的教養和體面地說了一句表示嘲諷的粗話。 “這份簡介,”埃倫姑媽帶著城里人固有的懷疑,“可沒有提到蜈蚣或者印第安人。還有,你向來不愛吃羊肉。我看你從這片——這片沙漠中得不到什麼好處。” 奧克塔維亞凝視著遠方,若有所思,開拓者的興奮狂熱和冒險家的躁動不安都顯現在臉上。她張著嘴,突然高興地合抱起雙手。

“姑媽,問題自己解決了,”她大聲地喊著,“我一定去那個牧場。我要靠它活著。我要學著愛吃羊肉,還要找到蜈蚣的優點——當然要隔著很遠的距離啦。那就是我想要的。那是我舊生活的結束,新生活的開始。那不是絕望,而是開拓。想想在那廣闊的草原上縱橫馳騁,勁風拂動秀發,還能欣賞那生機盎然的青草和叫不上名兒的野花,與大自然親密接觸!那該有多美妙!戴上瓦杜式帽子,手拿彎柄杖,我該打扮成不容惡狼禍害羔羊的牧羊姑娘呢,還是打扮成周末報紙副刊上那種頭髮剪得很短的西部牧場女孩?我覺得西部牧場女孩的打扮要好些。他們會把我的照片登出來。照片上還有掛在鞍頭上的猞猁,那可是我獨自獵殺的。'從紐約上流社會到西部牧場',他們一定會用這個標題。他們一定還會刊登范德雷塞家的老宅子和我舉行婚禮的教堂照片。他們肯定搞不到我本人的照片,不過可請人畫像。畫像會帶上濃濃的西部情調,很狂放,我也要成為熱情奔放的牧羊女啦。”

“奧克塔維亞!”埃倫姑媽無法表達自己的不滿,只能把它全部集中在這一聲呼喚中。 “什麼也別說,姑媽。我決定走了。我要看那夜空像大碗一樣扣住整個世界,我要同星星再交朋友。自從我漸漸地長大後,就再也沒有同它們聊天了。我真的想去,這兒的一切都叫我厭倦。不名一文倒也值得慶賀。為了那牧場,我該感謝博普雷上校,原諒他的華而不實。牧場上的艱苦孤寂不算什麼!我——我就是活該。除了這個可憐的希望之外,我已經是心灰意冷。我——唉,我想離開了,把這一切都忘了——忘了!” 奧克塔維亞說著說著,突然轉身跪了下來,把她潮紅的臉伏在姑媽的膝頭,抽噎起來。 埃倫姑媽彎下腰,撫摸著她那黃褐色的秀發。 “在此之前,我還不知道,”她柔和地說,“我還不知道有牧場這回事,親愛的。”

奧克塔維亞·博普雷夫人(娘家是姓范德雷塞)在諾帕爾站下了火車,她舉止一向從容安詳,這時卻表現得有點遜色。火車站位於一個新建的小鎮,好像是用粗糙的木料和飄拂的篷布頃刻間搭成的。車站附近的人,雖然他們的表情看起來並不那麼討厭外地人,但顯然早已把隨時應付突發事件的發生看作了一件常事。 奧克塔維亞站在月台上,背對電報局。在那群散亂的、大搖大擺的閒人中,她想僅憑直覺去找樹蔭牧場的經理。班尼斯特先生已事先吩咐他前來接站。她開始還以為是那個穿藍法蘭絨襯衫的、打著白領帶的、上了年紀的、表情嚴肅的高個子是經理。但是不對,他走過去了。當奧克塔維亞瞅著他時,按南方的風俗,他掉轉了目光。她想牧場經理一定是等煩了。其實要找她並不是什麼難事,穿著最時髦的灰色旅行服的年輕女人在諾帕爾並不多見。

在奧克塔維亞正思忖著誰可能是經理的時候,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涼氣,看到特迪·韋斯特萊克在月台上朝列車走來——特迪·韋斯特萊克,或者是一個穿舍維呢大衣,腳踏長筒靴,頭戴皮箍帽,皮膚曬得黧黑,長得極像特迪的人——小西奧多·韋斯特萊克原是業餘馬球運動員(幾乎是錦標選手),不務正業,典型的花花公子。可是,與一年前相比(那是她最後一次見他),現在的特迪顯得豁達、穩重、果斷、堅定。 他幾乎在同一時刻看到了奧克塔維亞,便轉過身,像以往那樣徑直朝她走來。在近處,她發現他變得陌生了,不禁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敬畏的感覺。他皮膚曬成了紅褐色,在淡黃色的鬍髭和鋼灰色的眼睛襯托下,分外顯眼。他好像長大了,不知怎麼地有點疏遠的感覺。然而他一說話,舊時的稚氣的特迪又回來了。因為他們打小就認識。

“哎,塔維亞!”他喊著,顯得有點兒困惑,說話也前言不搭後語,“怎麼——什麼——幾時——哪裡?” “坐火車,”奧克塔維亞說,“不得不來。十分鐘之前,從家裡來的。特迪,你皮膚顏色都變了。嗯,怎麼——什麼——幾時——哪裡?” “我在這里幹活。”特迪說。他想顧及禮貌又不忘自己的職責,所以斜著眼打量著車站周圍。 “你坐火車時,”他問,“有沒有看到一位灰色捲髮的老太太?她還帶著一頭獅子狗,拿著不少行李,佔了兩個座位,老是跟乘務員吵架。” “沒有,”奧克塔維亞邊想邊說,“你有沒有碰見過一個灰鬍子的大高個,穿著藍襯衫,佩著六響手槍,頭上沾著一撮撮的美利奴羊毛?” “這樣的人多了去了。”特迪說,因為緊張,他顯得心神不寧,“你是不是認識這樣一個人?”

“不,這番形容完全是我想像出來的。你是不是認識你所描述的那位老太太?”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我對她的描述完全出於我的想像。在我幹活的那個小地方,叫做樹蔭牧場,那是她的產業。我按她的律師的吩咐,趕了馬車來接她。” 奧克塔維亞靠在電報局的牆上。天哪,有這麼巧的事?難道他真的不知道? “你就是那個牧場經理?”她有氣無力地問。 “正是。”特迪洋洋得意地答道。 “我就是博普雷夫人,”奧克塔維亞聲音低低地說,“可我不是卷頭髮,對乘務員也很有禮貌。” 那種陌生老成的感覺一下子又回來了,特迪和她又疏遠起來。 “請原諒,”他相當尷尬地說,“你明白,我在這片灌木叢裡已經待了一年。我沒聽說是你。請把行李票給我,讓我替你把行李裝上貨車。約瑟會把行李拿回去。我們乘馬車先走。” 奧克塔維亞和特迪並排坐在一輛輕便馬車上,馬車是由一對奶油色的、西班牙烈性小馬拉的。她高興極了,把一切都拋在了腦後。他們飛一般地駛出小鎮,沿著平坦的大路上朝南方駛去。沒多久,道路逐漸變窄,後來就沒路了,他們進入一片無邊無際的草原世界,滿地都是捲曲的牧豆草。車輪悄無聲息,不知疲倦的小馬駒穩步向前奔跑。風在他們耳邊呼呼作響,還夾雜著千萬畝藍色的、黃色的芳香四溢的野花。他們好像御風而行、神清氣爽,極其興奮。奧克塔維亞靜靜地坐著,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感中。特迪彷彿在煞費心思地考慮著問題。 “我該叫您夫人,”他考慮後想出了結果,“墨西哥人都會這樣稱呼您——你知道,牧場上幾乎都是墨西哥人。我覺得這樣叫比較合適。” “很好啊,韋斯特萊克先生。”奧克塔維亞鄭重其事地說。 “啊,”特迪驚慌起來,“那未免太抬舉我啦,不是嗎?” “別拿你那討厭的繁文縟節來煩我啦。我要開始新的生活。不要讓我想起任何不快樂的事。這裡的空氣要是能貯存起來就好啦。只為這裡的空氣來一趟也值啊。哦,看!一頭鹿!” “是長耳兔。”特迪頭也不回地說。 “我能——我可以駕車嗎?”奧克塔維亞大喘著氣提議說,她兩頰緋紅,目光像孩子似的那麼急切。 “只有一個條件。我能——我可以抽煙嗎?” “永遠都行!”奧克塔維亞興奮地接過韁繩說,“朝哪個方向趕?” “朝南偏東南,使足全力趕吧。你看到天邊那片最低的捲雲下面有個黑點嗎?那是一片橡樹,也是界標。朝那個黑點和左邊的小山中間走過去就好啦。我把在得克薩斯草原上駕車的所有的規則都說給你聽:不要讓韁繩掉到馬的腳底下,要經常對馬吆喝著。” “特迪,我都高興得不會吆喝了。啊,為什麼有些人買遊艇、乘豪華列車旅行?說實在的,一輛馬車、一對老馬加上一個這樣的春天的早晨,就能滿足我所有的慾望了。” “哎,請你別把它們叫做老馬,”特迪反駁說,他在馬車擋泥板上一根接一根地劃火柴,但老劃不著,“它們一天能跑一百英里。”終於他劃著了一根火柴,窩在掌心裡點著了雪茄。 “廣闊的空間,”奧克塔維亞興奮地說,“才是營造氣氛的根源。現在我知道我需要什麼了——視界——廣度——空間!” “吸煙間,”特迪並沒有故作感傷地說,“我愛在馬車上吸煙。風把煙吹進肺裡又吹出來,省得自己花氣力吸。” 他們兩個很自然地恢復了舊日的親密,只是一想到他們之間的這層新的關係,令人感到有點兒彆扭。 “夫人,”特迪猶豫地問,“你怎麼會想起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來?最近上流社會的風氣難道不是去新港,而是往牧羊場上跑嗎?” “特迪,我破產啦,”奧克塔維亞親暱地說,此時她正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從一株鳳尾蘭和一叢櫟樹中駕車穿過去,“除了這個牧場之外,我什麼也沒有了——甚至沒有另一個地方可住。” “瞧你說的,”特迪急切而又有點兒不相信地說,“真的是這樣嗎?” “三個月前,我丈夫去世了,”奧克塔維亞說,不好意思地把“丈夫”二字含混帶過,“我還以為我有一筆可觀的財產。在短短六十分鐘內,他的律師用大量的例證推翻了我的設想。我把牧場當作最後的一點希望。你是不是剛好知道曼哈頓的花花公子們有一種時髦的風氣,讓他們放棄馬球和俱樂部,跑到牧場來當經理?” “我的情況倒容易解釋,”特迪即刻答道,“我得找個工作。我在紐約不太好混得下去了,於是我跟著老桑福德,最終在這個牧場上找到個職位。在博普雷上校買下以前,牧場是一個辛迪加的產業,老桑福德就為辛迪加干活的。開始時我也不是經理。我騎著馬到處轉悠,仔細研究這個行業,最後都弄明白了。我發現哪裡有不足,就想法子去補救,老桑福德就讓我看管牧場。我每月掙一百美元的工資,的確是花了點兒力氣的。” “可憐的特迪!”奧克塔維亞微微一笑。 “不用可憐我。我喜歡這個工作。我攢了一半的工資,身體又像消防龍頭那樣結實。幹這個要比打馬球強多了。” “它能不能給另一位文明社會的流放者提供麵包、茶和果醬呢?” “春季剪毛的收益,”經理說,“剛好彌補了去年的虧損。以前浪費和疏忽的現象非常嚴重。秋季剪毛的收入,除去一切開支以外還可以有一些節餘。明年就能吃上果醬了。” 下午四點左右,兩匹小馬繞過一座坡度不大、灌木叢生的山岡,然後像兩股奶油色的旋風一般撲向樹蔭牧場。此時,奧克塔維亞興奮得喊了起來。一棵棵莊嚴肅穆的橡樹灑下一片片涼爽怡人的蔭影,“樹蔭牧場”便由此得名。紅磚建造的平房在樹蔭下顯得又矮又寬。一條有拱頂的寬闊過道從正當中把六個房間一分為二,過道裡擺著開花的仙人掌,懸著紅陶水甕,顯得別有風趣。一條低低的、寬寬的“遊廊”圍繞著住房。遊廊上攀滿了藤蔓,附近的空地上移植了草皮和小樹。房屋後面有一個又長又窄的小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再過去就是墨西哥工人的棚屋、羊欄、羊毛倉庫和剪毛欄。右面是一座小山,上面長著一叢叢暗色的櫟樹。左面是一片綠色草原,同藍天融為一體,真是草原共長天一色。 “特迪,這真是個好地方,”奧克塔維亞喘著粗氣說,“一點兒也不錯——真是個特適合人住的好地方。” “就牧場來說,確實不錯。”特迪帶著些許的自豪感說,“對牧場,我是經常進行護理的。” 一個墨西哥小伙子從草地裡冒了出來,領走了奶油色小馬。女主人和經理走進屋裡。 “這是麥金太爾太太,”當一個神情恬靜、穿著整潔、上了年紀的婦人到遊廊上前來迎接他們時,特迪介紹說,“麥克太太,女主人來啦。她剛下車,很可能想吃一大塊鹹肉和一盤豆子呢。” 管家麥金太爾太太,就像小湖或橡樹一樣,簡直成了這個地方的必不可少的東西。聽了這句對牧場食品供應不滿的話,她心裡不免有點兒那個。她剛要還嘴,奧克塔維亞開了口。 “哦,麥金太爾太太,用不著替特迪道歉。是的,我叫他特迪。只要他沒騙你,你就不用把他當回事。你知道嗎,很久以前,我們總是在一起剪紙娃娃、玩抽桿遊戲。他說什麼,誰也不去在乎。” “是的,”特迪說,“正因為誰也不在乎他說什麼,他便再也不說什麼了。” 奧克塔維亞垂下眼簾,微微向他斜瞟了一眼——特迪一直把這種眼神叫做“上擊拳”。但他那真摯、黧黑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能讓人懷疑到他另有所指——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毋庸置疑,奧克塔維亞心裡想,他早就忘啦。 “韋斯特萊克先生愛開玩笑,”麥金太爾太太領著奧克塔維亞到她的房間裡,“但是,”她又真誠地補充道,“當他認真起來時,這裡的人都很尊重他。要是沒有他,我真不知道這地方會變成什麼樣子。” 東頭已經收拾好的兩個房間供女主人居住。她進去時,發現裡面家具很少,感覺空蕩蕩的,心裡有點失望;但隨即她又想這裡屬於亞熱帶氣候,他們把房間佈置得適合氣候,肯定是煞費苦心,這樣一想又很感激他們。大窗戶的框架已卸掉,柔和的海風從闊百葉窗吹來,白窗簾隨風輕擺。白木地板上鋪了很多涼蓆,深色的柳條椅看上去真讓人舒服,淺橄欖色牆紙也令人心曠神怡,起居室的一面牆壁還立著光滑的白松木書架。她馬上跑了過去。書架上擺滿了一批批精選的藏書。她大致看了一下,發現有些小說和遊記還是剛出版的新書。 她想到現在自己落到一個只有羊肉、蜈蚣的貧困荒涼的牧場上,卻沒有想到這裡會有這麼多的藏書。出於女性的好奇心,她開始翻看一本本書的扉頁,每本書上都有西奧多·韋斯特萊克的字跡流利的簽名。 長途跋涉後,奧克塔維亞感到非常疲憊,那晚很早就上床休息了。她躺在雪白的床單上,感覺很涼爽、愜意,但遲遲不能入睡。她依然保持著警覺,傾聽著遙遠微弱且陌生的聲音——狼在叢林裡低嚎,風在無休無止地奏著低沉的交響樂,青蛙在遠處小湖周邊鳴叫,墨西哥人在棚屋里拉著如怨如訴的手風琴。各種複雜的情緒在她心裡紛紛湧起——感激與不滿、寧靜與不安、孤寂與安慰、快樂和痛苦。 她做了其他任何女人都會做的事情——毫無緣由地、盡情地大哭了一場,然後如釋重負。入睡前她還喃喃地自言自語地說:“他忘啦,他把以前忘啦。”這句無可奈何的話一直在她心頭縈繞。 樹蔭牧場的經理可謂絕對懂行,非常能幹。每天清晨,屋子裡別的人還睡著的時候,他就已經起身,騎馬出去巡視羊群和營地了。這原是那個嚴肅穩重的墨西哥老總管的責任,但是特迪總是要親力親為才放心。除了忙的時候之外,他一般在八點鐘回到牧場,身上充滿了草原氣息,心情輕鬆歡快,同奧克塔維亞和麥金太爾太太在中央過道裡的小桌上一起吃早飯。 在奧克塔維亞來了以後,又過了幾天,特迪讓她拿出一條騎馬裙,按照適合櫟樹叢林的要求,剪短了一些。 她充滿疑慮地穿上裙子,又按特迪的吩咐綁上一副鹿皮護腿,跨上一匹活蹦亂跳的小馬,和他一起去巡視她的產業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指給她看——一群群的母羊、公羊和吃草的羔羊,浸洗槽、剪毛欄、小牧場上野蠻的美利奴公羊、預防夏季乾旱的水箱——他像孩子一樣興高采烈地向她匯報著。 她以前熟悉的特迪呢?他性格的另一面,也就是她喜歡的那一面,仍然和從前一樣,但她現在只能看到這些。他的熱情去哪裡了? ——他奮不顧身的求愛,充滿幻想的、不切實際的忠誠,讓人心痛的哀傷,幼稚可笑的溫柔,狂妄的自尊,昔日情緒多變的特迪去了哪裡呢?他有敏感的性格,接近藝術家的氣質。她知道特迪喜歡追逐時尚和運動,此外還培養了格調高雅的興趣。他寫過文章,搞過繪畫,而且可以說是研究過某些藝術。他曾一度把自己的夢想和思想都向她傾訴。但是如今——這個結果她無法迴避——特迪把自己性格的各個方面都對她關上了門,只留下了一面,那就是作為樹蔭牧場的經理和一個已經原諒了她、忘記了過去的天性快樂的朋友。真是令人奇怪,班尼斯特先生向她介紹產業時就是用的這樣的字眼——“整個牧場圍著一道堅固的鐵絲網。” “特迪也在自己的周邊圍起一道堅固的鐵絲網。”奧克塔維亞喃喃自語道。 她能理解他這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態度。根源是在哈默史密斯家的舞會上。那時,她剛剛決定接受博普雷上校和他的百萬產業(這同她的容貌和地位相比,也算不了什麼,她是完全配得上的)。特迪一腔熱血、不顧一切瘋狂地向她求婚,她直直地盯著他,冷若冰霜、直截了當地說:“我再也不想听你這種無聊的廢話了。” “你不會再聽到了。”特迪嘴角上露出一種異樣的表情。如今,特迪心裡也圍起一道堅固的鐵絲網。 在這次巡查中,特迪忽然想起古斯姥姥童謠裡有個名叫博皮普的,他馬上把這個名字用到奧克塔維亞身上。因為名字相似,職業相同,他對這個綽號自鳴得意,就一直掛在嘴邊。牧場上的墨西哥人也開始用這個諢名稱呼她。他們發不好“普”字的音,便加了一個音節,正兒八經地稱呼她“博皮貝夫人”。這個名字最終流傳起來,“樹蔭牧場”和“博皮普夫人的牧場”這兩個名稱完全可以說就是一個地方。 從五月到九月的這一漫長炎熱的夏季終於來了,牧場上基本沒什麼活。奧克塔維亞稀里糊塗地過日子。書本、吊床,和為數不多的幾個好朋友通通信,重新拿起水彩顏料和畫架——這些東西排遣了悶熱的白天。傍晚倒一直是過得很歡暢。特別是和特迪在一起更令人感到快活。夜鷹在周圍盤旋,還有貓頭鷹受到驚嚇飛起。在那灑滿月光、微風吹拂的曠野上,她和特迪策馬奔馳。墨西哥人有時拿著吉他從棚屋裡出來,唱著聽不懂的讓人傷心的歌。還有在涼風習習的遊廊裡,與特迪娓娓長談,還有特迪和麥金太爾太太之間沒完沒了的鬥嘴鬥智。麥金太爾太太作為蘇格蘭人本身俱有的機敏,往往彌補了她所欠缺的幽默,最終她也不會吃虧。 隨後是一個接一個的溫暖、乏味、芳香的傍晚,這些晚上隨著時間的流逝,按理說應該可以使斯特雷方翻過不管什麼樣子的鐵絲網去找克蘿伊,或者可以讓丘比特親自拿起套索,在那些情意綿綿的牧場上捕捉獵物,但是特迪還是圍著他的密密的鐵絲網。 七月裡的一個傍晚,博皮普太太和牧場經理在東頭遊廊裡坐著納涼。特迪一遍又一遍地預測著秋季羊毛能不能賣到兩毛四分錢一磅,該說的都說完了,末了,他無聲地籠罩在他那哈瓦那雪茄醉人的煙霧裡。只有傻乎乎的女人,才沒有老早就發現,他的工資中至少有三分之一送到了賣進口雪茄的煙店裡。 “特迪,”奧克塔維亞突然尖銳地問道,“你在這牧場上到底是圖了什麼呢?” “每月一百美元的工資,”特迪馬上回答,“外加膳宿。” “我真想辭了你。” “不可能。”特迪咧著嘴笑著說。 “為什麼?”奧克塔維亞不饒人地追問。 “契約有規定。做生意要按照一切沒有過期的契約。我的契約訂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二點鐘。到那時,你可以半夜裡起來辭退我。如果到時候你不辭退我,我就有權利和你打官司。”奧克塔維亞好像正在考慮如何訴諸法律程序。 “不過,”特迪高興地說,“不管怎麼樣,我早就想辭職不干了。” 奧克塔維亞的搖椅停住了。她敢肯定搖椅下面有蜈蚣;還有印第安人;還有廣闊、孤寂、荒涼、空虛的曠野;全都圍在嚴嚴的鐵絲網裡。 她擁有范德雷塞家族的高貴自尊,但也擁有范德雷塞家族的古道熱腸。她一定要弄清楚特迪是不是真的把她忘了。 “哦,特迪,好吧,”她裝做很有禮貌的樣子,“這裡很冷清。你肯定是想回到以前的生活——回到馬球、龍蝦、劇院和舞會中去了。” “我一向不喜歡舞會。”特迪老老實實地說。 “特迪,你老啦,記性也不行了。誰不知道你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次舞會,除非同另一個舞會衝突,你可沒有分身術。還有,你和同一個舞伴跳得太多,很不禮貌。讓我想想是誰呀,就是福布斯家的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來著,梅布爾,對吧?” “不是,她叫阿黛爾。梅布爾是瘦胳臂的那一個。我跟阿黛爾的交談只是在精神層面上。我們經常在一起談十四行詩,還有魏爾蘭。那時,我還想從詩才之泉鋪設一條水管呢。” “在哈默史密斯家的舞會上,”奧克塔維亞不讓他岔開話題,“你跟她總共跳了五次。” “哈默史密斯家的什麼呀?”特迪一臉茫然。 “舞會——舞會,”奧克塔維亞惡狠狠地說,“我們剛才談的什麼,你不知道?” “我還以為是眼睛和胳臂呢。”特迪想了一陣子才說。 看到特迪愜意地靠在帆布椅上,奧克塔維亞真想一把揪住他腦袋上的久經日曬的黃頭髮,費了好大勁她才壓住了這種想法。她以最可人的交際花的口吻說:“哈默史密斯家的那些人真是太有錢了。是開礦的嗎?干那一行可賺錢呢!在他們家甚至找不到一杯白開水。在那次舞會上,一切都奢侈得叫人羨慕。” “對啊。”特迪說。 “那次去的人真多啊!”她知道自己像是一個女學生在講述初次參加的舞會一樣,有點兒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陽台上和房間裡一樣悶熱。在那次舞會上——我丟了——一件東西。”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好像是存心要拆除掉什麼鐵絲網似的。 “我也丟了件東西。”特迪壓低聲音說。 “一隻手套。”奧克塔維亞說。敵人逼近她的戰壕時,她卻不戰而退了。 “我丟失的是身份,”特迪不損一兵一卒就結束了戰爭,“哈默史密斯家的一個開礦的和我聊了半晚,那傢伙像天使一樣,一直把手揣在口袋裡,不停地談著冶煉廠、小平巷、主平巷和洗礦槽。” “一隻珠灰色的手套,差不多是全新的。”奧克塔維亞哀傷地說。 “那個傢伙叫麥卡德爾,真的很了不起,”特迪大加讚許,“他不喜歡都市文明;還把大山當作炸肉餅,想把隧道架在半空中;他從不多說一句無聊的廢話。夫人,你有沒有把那些租地展期申請的表格填好?三十一號之前要交給土地局的。” 特迪懶洋洋地轉過頭。奧克塔維亞的椅子上早已是空空的了。 這種局面最終被一條沿著命運劃出的路線爬行的蜈蚣,給打破了。一天清晨,奧克塔維亞和麥金太爾太太在西頭遊廊修剪忍冬花。特迪天沒亮就急急忙忙起身走了,因為有人報告說前一晚的雷雨把基地上的一群母羊給沖散了。 被命運所驅使的蜈蚣出現在遊廊的地板上,兩個女人立刻尖叫起來,這倒引起了它的注意,它看到特迪住的最西頭房間的門開著,便撒開所有的黃腳一溜煙跑了進去。奧克塔維亞和麥金太爾太太抄起兩件長的工具作為武器,撩起裙子,在誰打頭陣、誰斷後的問題上爭了半天,然後跟了進去。 蜈蚣一進屋子就失踪了,兩個要它性命的女人開始小心翼翼地進行徹底的搜索。 即便打蜈蚣這事既危險又要求全神貫注,奧克塔維亞發現自己置身於特迪的私人臥室時,仍然產生了一種好奇的敬畏之心。在這個房間,平時他一個人坐著,腦子裡默默地轉著不願與別人分享的念頭,懷著不想讓別人知道的夢想。 這個房間好像是專門為斯巴達人或軍人設計的。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大帆布床,另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個小書架,第三個角落裡架著幾支看起來很可怕的溫切斯特槍和滑膛槍。最後的一個角落是一張極大的桌子,上麵攤著信件、紙張和文件,還有個分類架。 在這樣空蕩蕩的房間裡蜈蚣隱藏得真巧妙,真是有天分啊。麥金太爾太太用掃帚把捅書架的背後。奧克塔維亞朝特迪的帆布床方向走去。房間還保持著主人匆匆離去時的樣子。墨西哥女僕還沒有來得及收拾。他的大枕頭中央還有睡過的凹痕。她擔心那條令人討厭的蟲子可能會爬到床上躲起來,伺機咬特迪。蜈蚣對經理們一直是這樣殘忍狠毒的。 她小心地翻開枕頭,枕頭下面是一個又長又細的暗色的東西。她正要大聲呼喊求救,但她還是馬上抑制住了自己。她抓起一隻手套——一隻珠灰色的手套——就在這個已經忘了哈默史密斯家舞會的人的枕頭底下壓著,顯然壓過了許多的時日,已經變得皺巴巴的。今天早上,特迪一定走得很急,忘了把它藏到白天該放的地方。即使再狡黠的經理,有時候也會被人抓住把柄。 奧克塔維亞把這只灰色手套塞在她前懷的衣服裡。手套是她的。他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的?他把自己圍在堅固的鐵絲網裡,只記得哈默史密斯家舞會上礦工所談的洗礦槽。 草原上的這個地方真是人間天堂!當你發現了你以為早已失去的東西時,心情簡直像是怒放的玫瑰一樣舒暢!從窗口吹進來的晨風是多麼怡人,風中夾雜的黃金雀花香是多麼清新、多麼甜美!你難道不能多站一會兒,用明亮的大眼睛眺望遠方,幻想著誤會最終得到了諒解嗎? 麥金太爾太太為什麼還可笑地用掃帚在亂捅呢? “我找到啦,”麥金太爾太太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說,“它在這裡。” “你丟了什麼東西嗎?”奧克塔維亞說話非常客氣,但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興趣。 “這個可恨的小東西,”麥金太爾太太惡狠狠地說,“難道你已經忘了嗎?” 她們兩人一起用力弄死了那條蜈蚣。由於它,奧克塔維亞才重新找回她在哈默史密斯家舞會上丟失的東西。 特迪好像也想起了這隻手套。他下午回家後,一聲不響,翻箱倒櫃地尋找。到了晚上,他才在東頭遊廊上明亮的月光下發現,它就戴在奧克塔維亞的手上,他原以為那隻手再也不會屬於他了。 他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次舞會上的情形。特迪的鐵絲網一下子垮掉了。 這次沒有虛榮心從中作祟,求愛的事情便水到渠成,就像熱情的牧羊人和溫柔的牧羊女之間應有的情況一樣。草原變成了花園,樹蔭牧場變成了光明牧場。 幾天后,奧克塔維亞收到班尼斯特先生的回信,專門答复她所詢問的有關事項。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奧克塔維亞立刻去找特迪,眼神裡帶著挑釁。 “你在這牧場上乾活到底是圖了什麼?”她又一次問。 “一百——”他正想重複,但是從她的神情中,他看出來她什麼都知道了,她手裡還拿著班尼斯特先生的回信。他知道再也不用隱瞞了。 “這個牧場現在屬於我。”特迪說,像做了錯事被人抓住的小學生一樣,“如果一個經理乾了一段時間,他還不能夠接管了老闆的這個企業的話,這個經理也就有點太無能了。” “你為什麼要在這里幹活?”奧克塔維亞仍舊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說實話,塔維亞,”特迪平靜、坦誠地說,“我可不是為了掙這點兒工資。這點兒錢只夠我買雪茄和防曬油。醫生要求我到南方來,因為我打馬球和過度運動,我的右肺出了毛病。我需要好的氣候環境、新鮮的空氣、良好的睡眠等。” 奧克塔維亞馬上向他的右肺那個有毛病的部位摸去。班尼斯特先生的信隨風飄走。 “特迪,現在——現在是不是好了?” “像一截牧豆樹干那麼結實。我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當我知道牧場的產權不屬於你時,我花了五萬元買下了它。在當經理期間,我在銀行里攢下來的錢差不多有這麼多,這筆交易真是划算極了。塔維亞,我在銀行里還有一小筆剩餘的錢在很快地自然增值。結婚旅行時,我打算乘遊艇,船桅上紮上白緞帶,途經地中海,穿過赫布里底群島,然後到挪威和須德海。” “我想,”奧克塔維亞溫柔地說,“和我的經理一起在羊群中間騎馬結婚,然後回來和麥金太爾太太在遊廊上吃婚禮早餐,懸在餐桌上空的紅陶甕也要紮上一枝橘樹花。” 特迪笑了,大聲唱道: 奧克塔維亞勾住他的脖子,讓他低下頭,悄悄地在他耳邊說著什麼。不過,這都是他們以前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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