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歐·亨利短篇小說精選

第38章 幽默家的自白

一種疾病在我體內蟄伏了二十五年,毫無痛苦,突然就發作了。人們說我得的就是那種病。 然而,這種病叫幽默,而不是麻疹。 時值我們經理五十歲生日,員工們給他買了個銀墨水缸。我們湧進他的辦公室去送給他。大家讓我代表他們說幾句,於是我做了一個簡短的發言,那可是我花了一星期的時間準備的。 這讓我一舉成名。我的發言裡充滿了雙關語、警句、繞口令,傾倒全場,喝彩聲簡直要把房頂給掀掉了——在所有的五金店中,我們店的房子可是最堅固的。老馬洛自己笑得合不攏嘴,員工們也跟著哈哈大笑。 從那天九點半鐘起,我作為幽默家就出名了。在隨後的幾個星期裡,同事們吹捧我,我自己也得意得難以言表。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跑來對我說,老兄,你那天的發言簡直是太妙、太精彩了。這樣籠統的讚揚話兒當然不能讓他們盡興,於是他們就仔細分析起我發言中的每一個包袱和笑料。

漸漸地,人們都希望我能把這種幽默一直保持下去。在生意以及日常的事情上,別人只要說得合情合理就行了。而我,卻必須要說得風趣幽默才行。 他們希望我拿陶器開玩笑,對花崗岩也做些嘲諷和調侃。我在店裡是副會計師,要是我拿出一張資產負債表卻沒對總額發表一番搞笑的評論,或是在出售犁具的發票時沒找到笑料,同事們就會很失望。漸漸地,我的名聲越傳越遠,成了當地的“名人”。我們的鎮子不大,這事很正常。當地的報紙也常引用我的話。在社交場上,我成了不可或缺的人物。 我相信自己的確有大智慧,也能機敏地對答如流。這種能力是我在實踐中培養起來的。我的本意是善良和友好的,並不是要刻意諷刺或攻擊什麼人。人們看到我走過來,就會微笑。我經常用我準備好的妙語,把他們的微笑變成哈哈大笑。

我很早就結婚了,有一個可愛的三歲男孩,還有一個五歲的女孩。我們住在一個有藤蔓攀繞的小院裡,過得很幸福。我在五金店當副會計師的微薄薪水,使我遠離那些因財富過多而產生的罪惡。 偶爾,我也寫些笑話和隨筆,覺得挺有趣的,將它們投給專門刊登這類作品的雜誌,它們都被立即採用了。有幾位編輯還寫信要求我繼續投稿。 有一天,我收到一個著名周報的編輯給我寫的信。他建議我寫一篇幽默文章來填補一個欄目的版面,並暗示,要是文章能讓他滿意,就給我設一個專欄。我照辦了。兩個星期後,他和我簽了一年的合同,薪水要比五金店的高得多。 我高興極了。我妻子已經在心里為我文學上的成功戴上一頂永不凋零的桂冠。那天晚上,我們吃了龍蝦、炸肉丸,喝了一瓶黑莓酒。這可是一個讓我從枯燥乏味的工作中解脫的機會。我和路易莎慎重地討論了這件事。我們都認為我應該辭去五金店的工作,專心投入到幽默小品的創作中。

我辭職了,同事們給我舉行了一個告別宴。我在宴會上的演說可以說是才華橫溢、妙趣橫生,其全文都刊登在當地的報紙上。第二天早上,我一覺醒來去看鬧鐘。 “哎呀,遲到了!”我大喊,連忙抓起衣服。路易莎提醒我說,我不再是五金店的奴隸了,也不用再領承包商的生活費了。我現在是專職的幽默作家了。 早飯後,她自豪地把我領到廚房旁邊的一間小房子裡。老天呀!這裡擺放著桌椅、稿紙、墨水、煙灰缸,還有作家所需的一套裝飾品——插滿玫瑰和金銀花的花瓶,掛在牆上的去年的日曆,字典,以及一小袋在靈感缺乏時用來咀嚼的巧克力。啊,我的妻子,可愛的寶貝! 我坐下來工作。牆紙的圖案是阿拉伯式,或是伊斯蘭式,或是——四邊形。我的眼睛盯住其中的一個圖案,醞釀著幽默。

一個聲音驚醒了我——原來是我的路易莎。 “假如你不太忙,親愛的,”她說,“來吃飯吧。” 我看看表。哎,五個小時已經被時間老人收回了。我覺得有些無奈,便去吃飯。 “一開始,你不要太辛苦,”路易莎說,“歌德——還是拿破崙——曾經說過,腦力勞動每天五個小時就夠了。今天下午,帶我和孩子去樹林裡玩玩,好嗎?” “我確實覺得有點累。”我承認道,於是就一起去了林子裡。 不久,我熟悉了這份職業。不出一個月,我的作品就像五金器具那樣源源不斷地問世了。 我很成功。我刊登在周刊專欄上的東西引起了人們的重視,評論界也低聲議論著我的名字,說我是幽默家隊伍中的新秀。我又向別的刊物投稿,我的收入大大增加。

我找到了做這一行的訣竅。我可以把一個有趣的念頭寫成一則有兩行字的笑話,掙一塊錢。然後,稍稍改頭換面,完全可以拉成四行,產值翻倍。假如換換行頭,給它們加上韻腳和一幅漂亮的插圖,便成了一首詼諧的諷刺詩,你根本無從再辨識出它本來的面目。 我開始有了積蓄,添置了新地毯和風琴。鎮上的人也對我另眼相看,把我當作有點兒身份的人。我不再是從前五金店的小職員,只會逗人開開心而已。 五六個月後,我的幽默彷彿離我遠去。警句和妙語再也不能脫口而出。有時我得四處收集材料。我開始注意朋友們的談話,希望從中汲取一些可用的東西。有時,我咬著鉛筆,盯著牆紙一坐好幾個小時,想搜索一些有趣的新鮮笑料的泡沫。 對於我的朋友們,我成了一個貪婪的人,是莫洛克、約拿、吸血鬼。我心力交瘁,貪得無厭地待在他們中間,確實大煞風景。只要他們嘴裡漏出一句機警的話,一個風趣的比喻,一些俏皮的措辭,我便像狗搶骨頭似的撲上去。我不敢信任自己的記憶力,於是偷偷轉過身去,把它記在那個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或是寫在袖口上,以備來日之用。

朋友們都為我感到悲哀和可憐。我已不再是從前的我。從前,我給他們提供了消遣和歡樂,如今我卻在掠奪他們。我再也沒有笑話去逗樂他們。因為笑話太珍貴,我可不能免費奉送,那是我的謀生之道。 我成了寓言中的那隻可憐的狐狸,老是誇獎我朋友的歌喉——烏鴉的歌喉,指望他們嘴裡能掉下我渴求的妙語。 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躲避我。我甚至把笑也忘記了,即使聽到了我即將竊為己有的話語,我也笑不出來。 為了收羅材料,不論是什麼人、什麼地點、什麼時間或是什麼主題,都不能放過。甚至在教堂裡,我那墮落的想像也在莊嚴的過道和廊柱之間企圖捕捉什麼。 牧師一念長韻律詩,我立即想道:“頌詩——訟師——包打官司——長韻——長贏——少輸多贏。”

佈道通過我大腦的篩子,只要我能發現一句妙語或俏皮話,牧師的告誡就不知不覺地遺漏過去。合唱隊的莊嚴的讚美詩也成了我思緒的伴奏,因為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怎麼把古老的滑稽加以新的變奏,正如把高音變為低音,低音變為中音一樣。 我自己的家庭也成了狩獵場。我妻子溫柔、坦率、富於同情心,容易激動。她的談話曾是我的樂趣,她的思想是永不干涸的愉快的源泉。現在我利用了她。她蘊藏著女人特有的可笑而又可愛的矛盾想法。 這些淳樸而又幽默的珍寶本來只應用來豐富神聖的家庭生活,我卻把它公開出售了。我極其狡猾地慫恿她說話,她毫不起疑,把心底話全部掏了出來。我把它放在無情、平庸、裸露的印刷品中公佈於世。 我吻著她,卻又背叛了她,簡直成了文學界的猶大。為了幾枚銀幣,我把她可愛的率直套上無聊的裙褲,讓它們在市場上跳舞。

親愛的路易莎!晚上我像殘忍的狼窺視著柔弱的羊羔那樣,傾聽著她喃喃的夢語,希望能為我明天的苦工尋找到一些靈感。不過,更糟糕的事還在後面。 老天哪!下一步,我的長牙咬進了我的孩子的稚氣語言的脖頸。 幼稚可愛的蓋伊和維奧拉是兩個思想和語言的源泉。我發現這一類幽默的銷路很好,便向一家雜誌的“童年拾趣”專欄提供稿件。我像印第安人偷襲羚羊似的偷偷接近他們。我躲在沙發或門背後或者趴在園子裡的樹叢中間,偷聽他們玩耍嬉戲。我成了一個非常貪婪的傢伙。 有一天,我的思想突然枯竭了,而我的稿件必須隨下一班郵件發出。我便躲在園子裡一堆落葉底下,我知道他們會到那兒去玩。我不相信蓋伊會發覺我藏在那裡,即使發覺了,我也不願意責怪他在那堆枯葉上放了一把火,毀了我的一套新衣服,並且幾乎送了我的老命。

我自己的孩子開始像躲避害蟲一樣躲著我。當我像可怕的食屍鬼那樣向他們靠近時,我總是聽到他們嘀咕說,“爸爸來啦。”他們馬上收起玩具,躲到比較安全的地方。我成了一個多麼卑鄙的可憐蟲。 在經濟上我獲得了不少。不到一年,我攢下了一千美元,我們的生活過得很舒服。 可是這花了多麼大的代價啊!我不知道社會上的賤民是怎麼樣的,但我好像跟賤民毫無分別。我沒有朋友,沒有消遣,沒有人生的樂趣。我的家庭幸福也被斷送了。我像是一隻蜜蜂,貪婪地吮吸著生命最美好的花朵,人們都怕我、躲我,因為我有刺。 一天,一個人愉快而又友好地笑著向我打招呼。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遇到這類事了。那天我打彼得·赫費鮑爾殯儀館走過。彼得站在門口,向我招手。我站住了,他的熱情讓我感到很奇怪。他請我進去。

那天陰冷,還下著雨。我們走進後面的屋子,那裡一個小爐子生著火。有顧客來了,彼得讓我獨自待會兒。我立刻產生了一種新的美妙的感覺——一種靜謐與滿足的感覺。我環顧四周,發現屋裡有一排排閃閃發亮的黑黃檀木和黑棺衣、棺材架、靈車的撣子、靈幡,以及這一項莊嚴行業的一切行頭。這裡的氣氛是和平、整飭、沉寂,是莊嚴肅穆的沉思場所。在生命的彌留之際,這裡是一個為永恆的安靜所籠罩的精神壁龕。 我一走進這裡,塵世所有的愚蠢事物便在門口離開了我。在這個素樸莊嚴的環境中,我沒有興趣去思索幽默的東西。我的心靈舒展得就像優雅地躺在臥榻上一樣。 一刻鐘之前,我是一個被遺棄的幽默家。現在我成了一個哲人,怡然自得、平和安詳。我找到了一個避難所,可以逃離幽默,不必絞盡腦汁去找尋一句諷刺的雙關語,不必斯文掃地去博人一笑,也不必費盡周折去找驚人妙語了。 以前我和彼得·赫費鮑爾不是很熟。他回來時,我讓他先講,唯恐他的言談同這個地方的安眠曲般美妙的和諧不相稱。 可是,並非如此。他和周圍相當和諧。我欣慰地長出一口氣。我從來不知道有誰的談吐像彼得那樣平淡至極。同他相比,連死海都可以算是噴泉了。沒有一絲風趣的火花或閃光來損害他的言語。他嘴裡吐出的字句像空氣般平凡,像黑莓般豐富,像股票行情自動收錄器吐出的上星期的行情紙條那樣不引人注意。我不禁一震,拿我最幽默的笑話講給他聽。結果石沉大海,他毫無反應。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喜歡這個人了。 每星期總有兩三個晚上我會溜到赫費鮑爾那裡去,陶醉在他的後屋裡。那成了我唯一的樂趣。我開始早些起身,快快趕完工作,以便在自己的天堂裡多待上一會兒。在別的地方,我沒法擺脫從周圍環境榨取幽默的習慣。彼得的談話卻不同,任憑我拼命圍攻,也打不開一個缺口。 在這種影響下,我的精神開始好轉。每個人都需要一點兒消遣來解除工作的疲勞。如今我在街上遇見以前的朋友,竟然能對他們笑笑,或者說一句愉快的話,使他們大為驚訝。有時我竟然心情舒暢地同我家里人開開玩笑,結果叫他們驚訝得目瞪口呆。 我被幽默的魔鬼折磨得太久,以至現在像小學生那樣急切地抓住休息的時間。 我的工作卻受到了影響。對我來說,工作已不是從前那種痛苦和負擔。我常常在工作期間吹吹口哨,思緒比以前利索多了。原因是我想早早結束工作,像酒鬼去酒店那樣,急於到對我有益的隱蔽所去。 我的妻子心事重重,猜不透我下午去哪兒消磨時光。我認為最好不要告訴她,女人可不理解這一類事情。可憐的女人!她要是知道了準會大吃一驚。 一天,我把一個銀的棺材把手和一個蓬鬆的靈車撣子帶回家,打算當作鎮紙和雞毛撣子。 我很喜歡把它們放在桌上,這可以聯想到赫費鮑爾那可愛的後屋。但是被路易莎看到了,她嚇得尖聲驚叫。我不得不胡亂找些藉口安慰她。但是我從她眼神裡看出她沒有消除成見。我只得趕快把這兩件東西撤掉。 有一次,彼得·赫費鮑爾向我提出一個建議,令我喜出望外。他以一貫的理智而平淡的態度把他的賬本拿給我看,對我說,他的利潤和事業正蒸蒸日上。他一直考慮找一個願意投資的股東。在他認識的人中間,他覺得我是最理想的。那天下午我和彼得分手時,彼得已經拿到了我存在銀行的一千美元支票,我成了他殯儀館的股東。 我得意忘形地回到家裡,同時也有一點顧慮。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妻子。但是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因為我再也不必寫那些無聊的幽默文章了,可以再度享受生活的甜蜜,而不必把它榨個稀爛,從中榨出幾滴博人一笑的蘋果汁——那對我將是一種何等的欣慰! 晚飯時,路易莎把我不在家裡時收到的幾封信交給我。好幾封是退稿信。自從我經常去赫費鮑爾那里以後,我的退稿信多得簡直嚇人。最近我寫笑話和文章的速度非常快,文思也非常敏捷,以前我卻像砌磚那樣遲鈍而痛苦地慢慢拼湊。 其中一封是與我訂有長期合同的周刊的編輯寄來的,目前我的主要收入還是那家周刊的稿酬。我先拆開那封信,內容是這樣的: 我把這封信交給我的妻子。她看了之後,臉拉得特別長,眼裡含著淚水。 “卑鄙的傢伙!”她憤憤地喊道:“我敢說你的作品同過去一樣好。而且你花的時間連過去的一半都不到。”那當兒,我猜想路易莎一定是想到了以後不會再有支票寄來了。 “哦,約翰,”她帶著哭腔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沒有回答,卻站了起來,圍著飯桌跳起波爾卡舞。我肯定路易莎認為這個不幸的消息把我逼瘋了。倒是孩子們希望這樣,因為他們在我背後瞎鬧,學我的步子大聲歡呼。如今我又像是他們往日的伙伴了。 “今晚我們去看戲!”我嚷道,“一定去。看完戲,大家再到皇家飯店大吃一頓。倫普蒂——迪德爾——迪——迪——登!” 這時,我說明了原因,宣布我已經是一家生意興隆的殯儀館的合夥股東,笑話和幽默,見鬼去吧! 我妻子手裡拿著編者的信,當然不能說我幹得不對,也提不出什麼反對的理由,除了表示女人沒有能力欣賞赫費鮑爾——不,現在是赫費鮑爾股份公司啦——殯儀館後面的那個小屋是一個何等美妙的地方。 總而言之,我要說的是,今天在我們的鎮子裡,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受歡迎、更快活的人了,而且我還會說滿口的笑話。我的笑話再度被小鎮上的人傳播,被人引用。我又能津津有味地聽著我妻子推心置腹的絮絮細語而不存圖利之心,蓋伊和維奧拉在我身邊戲耍,隨意散佈著他們孩子氣的幽默,再也不用擔心我拿著一個小本子,像鬼魂似的盯在他們背後了。 我們的生意也十分紅火。我記賬、照看店務,彼得負責外勤。他說我的輕鬆活潑足以使任何葬禮變成標準的愛爾蘭式追悼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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