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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提線木偶

一位警察站在第二十四大街與一條漆黑的窄巷的交匯處,高架鐵路正好從這條街的上面通過。時間是凌晨兩點。這是一個寒冷、黑得怪瘆人的夜晚,下著小雨,這種糟糕的天氣會一直持續到破曉。 一個穿著長大衣的男子從黑暗的窄巷中走出來,他的步子雖輕,卻邁得很快,他把帽子壓得很低,手裡提著一個包。站在街口的這位警察走上前去,態度和藹,卻又帶著是在執行公務的那份自信。在這個時間段,這位行人從常有搶劫、盜竊行為發生的這條巷子裡行色匆匆地走出來,手裡又提著東西——這些很自然地就構成了“可疑情況”,需要警察出來干預、過問。 “嫌疑人”立即停下了,將帽子往後推了推戴正了,在閃爍的路燈的照耀下,露出一張鎮定自若的面孔、一個長長的鼻子和沈穩深邃的目光。他將戴著手套的手伸進大衣的側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了警察。警察藉著搖曳的燈光,看到名片上印著“醫學博士查理斯·斯賓塞·詹姆斯”的字樣。上面所印的街道和門牌號數表明他住在附近較為富有、受人青睞的地段,這足以打消一個人好奇探究的心理。警察往下看了一眼醫生手中所提的物件——一個漂亮的鑲著白銀扣飾的黑皮醫藥包——更加證實了那張名片的可靠性。

“請吧,大夫,”警察向旁邊挪開了一步,態度變得非常和藹,“上面有令要嚴加盤查。因為最近發生了多起入室盜竊和攔路搶劫的案件。這樣的夜晚出診,可夠糟糕的。雖然不算太冷,可是濕乎乎的。” 詹姆斯醫生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對警察評論天氣的話,附和了一兩句,然後就繼續邁著大步,急匆匆地走了。那天晚上,有三個巡警攔住他,看過他的名片,他們都認為他的名片和他所攜帶的醫藥包足能作為他為人正直、做事正派的擔保。假如第二天在這三個警察中,其中有一個認為有必要去驗證一下這張名片的真實性,那麼他就會發現,在診所門口的一個漂亮的門牌上寫著的醫生的名字與名片上的完全相符,他還會看到在各種醫療設備配置齊全的醫療室裡坐著醫生本人,只見他從容淡定,穿著講究——前提是他不能去得太早,因為詹姆斯醫生起得很晚——而且還有鄰居們對他作為良好市民的證明,以及他對家庭的忠誠和他兩年來作為這一社區的醫生他所取得的成就。

所以,這些和平的衛士一定會大吃一驚,要是他們看到這個看似毫無瑕疵的醫藥包裡面的話。打開這個醫藥包,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套最新發明的“保險箱專家”(這一綽號是這些撬保險櫃的竊賊們自封的)所專用的精巧絕倫的工具。這些工具都是專門設計、特別製作的——短而有力的撬棍、一套奇形怪狀的鑰匙、性能優良的高強度藍鋼鑽頭和沖頭——所有這些工具都能就像老鼠啃噬奶酪一樣,輕鬆地鑽透冰冷的鋼鐵。夾鉗可以像水蛭一樣,吸附在光滑的保險箱門上,然後像牙科大夫拔牙那樣,乾淨利落地拔出保險箱的密碼鎖。在“醫藥箱”裡面的側兜里,放著一瓶四盎司重的硝化甘油,已經用了一半。在這些工具的下面是一團皺巴巴的鈔票和一些金幣,一共是八百三十美元。

在特別親密的朋友們中間,詹姆斯醫生被叫做“了不起的'希臘'人”。這個神秘的稱呼一半是對他冷靜沉著的紳士風度的褒揚,一半是指——用他弟兄們的行話說——他是他們的頭兒,是軍師,能憑藉著他高貴的身份和地位的影響搞到有用的信息,為弟兄們的冒險行動提供出確實可行的方案。 在這個由精英組成的小圈子裡,除了詹姆斯,還有斯基塞·摩根、根姆·德爾克和里奧博德·普雷茲菲爾德。德爾克是“保險箱專家”,普雷茲菲爾德是城裡的珠寶商,負責為三人工作小組搞來的鑽石和其他首飾銷贓。他們都是講義氣、重友情的人,守口如瓶,忠誠不渝。 那天晚上乾的活兒與他們付出的辛勞相比,並不能令他們三個人都滿意。在這麼一家實力雄厚的老字號紡織品公司的辦公室裡,尤其是在星期六的晚上,存放在它的雙層側栓的保險櫃裡的現金本應遠遠超過兩千五百美元的。但是,這卻是他們發現的所有現金。依照慣例,他們三個當場就把這些錢平分成了三份,各自拿了。他們原來想,保險櫃裡面的錢至少應該在一萬到一萬二之間。可是,這家公司的其中的一個老闆做事過於老派了。天一黑,他就把他手頭大部分的錢放在一個襯衣盒子裡帶回家去了。

詹姆斯醫生行走在第二十四大街上,此時的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即便是經常聚集在此的戲劇愛好者們也早就上床休息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在鋪路的石子間積起小小的水窪,水窪在霓虹燈的照射下,折射出無數的閃閃發亮的小光點。陰森森的夜風,夾雜著雨點和寒意,從房屋之間颯颯地刮了過來,宛如深沉的喉音從唇管裡呼了出來。 詹姆斯醫生剛走到一座磚砌的高大住宅的拐角處,它的正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罵罵咧咧的黑人婦女咔嗒咔嗒地步下大門的台階,來到了便道上。她嘴里胡亂地說著什麼,從神色看,是在自言自語——她們這個種族的人在獨自遇到危難時,總是用這種方式向上天求助。看樣子,她像是美國南方舊時的女僕——嘴裡愛叨叨,對人熱情,忠誠,有時難以克制自己。她本人的模樣就說明了這一點——體胖,整潔,繫著圍裙,裹著頭巾。

在詹姆斯醫生從對面走過來的時候,這個突然從大宅里冒出來的“幽靈”,剛好步下了門前的台階。她的大腦的功能開始從發聲轉換到視覺,她停止了自言自語,將她的一雙金魚眼睛死死地盯在了醫生攜帶的醫藥包上。 “上帝保佑!”她不由得這樣祝福道,“你真是個大夫嗎,先生?” “是的,我是醫生。”詹姆斯醫生說著停了下來。 “那就請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來給錢德勒先生看看病吧。他不知道怎麼的,病就發作了。現在躺在那裡,跟死了一樣。艾米小姐叫我出來找個大夫。如果不是碰上你,天知道老辛迪我到哪裡去找來大夫。要是老主人知道了這裡的一丁點兒情況,那就有好戲看了,先生,——那就要用槍來說話了——用步子在地上量好距離,然後進行決鬥。唉,這樣一來,可憐無助的艾米小姐該怎麼——”

“如果你想要我給病人看病,”詹姆斯醫生說,把腳已經邁到了台階上,“你就趕快帶我進去。我可沒有時間聽你嘮叨。” 黑人女僕在前面領著醫生走進了屋子,上了一節鋪著厚厚的地毯的樓梯。他們走過了兩條光線暗淡的走廊。在第二個走廊上,走得氣喘吁籲的帶路人拐進了一個門廳,停在了一個屋子前,打開了房門。 “我找來大夫了,艾米小姐。” 詹姆斯醫生進到屋子裡,向站在床邊的年輕的太太略微地鞠了一躬。他把醫藥箱放在了椅子上,脫掉大衣搭在了椅背上,然後很鎮定地來到了病人的床前。 床上躺著一個男人,四肢伸開著,還像是剛倒在床上時的姿勢——衣著華貴時尚,只有鞋子脫掉了;身體鬆弛地躺著,好像死人似的,一動也不動。

在詹姆斯大夫身上彷彿散發著鎮靜和無窮的力量的光環,在他的羸弱和悲苦的病人看來,這一光環就如沙漠裡的甘泉。女人們常常為他在病房裡表現出的言談舉止所傾倒。那不是現在流行的大夫對病人的過分討好,而是一種臨危不慌亂的沉著和自信,以及戰勝命運的能力和對病人的尊重、保護與獻身精神。在他那雙堅定、明亮、深邃的棕色眸子裡有著一種特別的吸引力。他舒展的面龐上的平靜、牧師般的肅穆的表情,權威似的神態,使得他從外表上很適合做病人的知己和安慰者。有時候,在他第一次出診到病人家裡的時候,這些女病人們就會告訴他,在晚上時為了防盜,她們會把她們的鑽石和珠寶藏在什麼地方。 詹姆斯醫生經驗豐富,沒有怎麼轉動眼珠子,就從容地估摸出了房間家具、擺設的等級和質量。這些家具富麗堂皇、價格昂貴。用同樣的目光,他探得了艾米小姐的真容。她身材嬌小,年齡幾乎還不到二十歲。她的面容稱得上美麗迷人,不過,現在(你也許會這麼說)卻被一種長久的憂傷——而不是突如其來的悲痛——所掩翳和籠罩了。在她前額的一側,有一處紫青色的傷痕,醫師根據經驗判斷,她額頭的傷還不到六個小時。

詹姆斯醫生伸出手去摸病人的脈相。他的幾乎會說話的眼睛在詰問著艾米。 “我是錢德勒夫人,”她回答說,在她吐字含糊的南方口音裡帶著些許的悲傷,“在你到來之前的十分鐘左右,我丈夫的心髒病突然發作了。他以前曾經犯過幾次病,有一兩次還相當嚴重。”時間這麼晚了,錢德勒先生還穿著衣服,這似乎也需要她做出解釋。 “他晚上出去了,回來得晚了。是去——赴宴了,我想。” 醫生的注意力現在轉到了病人的身上。不管他碰巧正在從事著他的哪一個“職業”(是對的“病人”,還是對的“保險箱”),他都已經習慣了去全身心地投入。 病人的年齡大約有三十歲。從他的長相上似乎能看出此人平日里做事魯莽,生活放蕩。不過,他的五官還算端正,面部也很有特徵,又有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幽默感,彌補了他的缺陷。從他的衣服上散發出濃烈的酒的味道。

醫生解開病人外面的衣服,然後用一把小刀把襯衣從領子到腰間拉開一道口子。障礙清除掉了以後,他把耳朵貼在病人的心口上仔細地聽著。 “二尖瓣回流?”他站直後輕聲說。在句子結束時,他用了升調,表示他還不太確定。接著,他又俯下身子傾聽了很長時間。這一次,他用肯定的口氣做出了診斷,“是二尖瓣閉鎖不全。” “夫人,”他用一種常常能減緩病人焦慮心情的頗有把握的語調說,“你的丈夫有可能康——”在他慢慢地轉過頭來面對著夫人的時候,他看到她臉色蒼白地暈倒在了老婦人的懷裡。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他們是不是要把辛迪大媽的心肝寶貝給整死了才甘心?但願上帝用他的怒火懲罰那個騙取了她的感情,傷了她的天使般的心靈的人。那個叫她淪落到——”

“抬起她的腳來,”詹姆斯醫生說,一邊幫著攙扶著這個身體羸弱的女子,“她的房間在哪兒?她現在必須臥床休息。” “哦,在這邊,”老婦人裹著頭巾的腦袋朝著一扇門的方向擺動著,“這一間是艾米小姐的房間。” 他們把艾米小姐抬到了她的房間,把她放在了床上。她的脈搏雖然微弱,但是跳得還很有規律。她在暈倒之後還沒有恢復知覺,就直接沉入到一場酣睡之中。 “她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醫生說,“睡眠是一副很好的良藥。在她醒來的時候,給她喝上一杯加熱水的甜酒——要是能吃的話,裡面放上一顆雞蛋。她前額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哦,小姐的額頭被撞了一下。她摔了一跤——呃,不是這樣的”——這位老婦人的善變的種族特性叫她的內心突然無端地升起一股怒火——“我老辛迪不想再為這個魔鬼撒謊了。是他打的。願上帝叫他的手爛掉——哎呀,真糟糕!老辛迪答應小姐不告訴外人的。哦,先生,小姐頭上的傷是摔倒磕的。” 醫生走到燈架那裡,把一個外觀很美的油燈的光兒捻暗了點兒。 “你就留在你的女主人這裡,”醫生囑咐說,“不要弄出聲響,讓她好好睡上一覺。她起來後,就給她喝上加熱水的甜酒。喝了以後,如果她的身體還很弱,來告訴我。我覺得小姐的病有點兒怪。” “這裡的怪事還多著呢。”老婦人又要開始叨叨了,不過,這一回,醫生使用了他平時很少用的強硬語調(他只是對待歇斯底里發作的病人時才用這種語調),叫她變得安靜了。在這之後,醫生回到了另一個房間,並輕輕地關上了房門。床上躺著的病人還是原來的姿勢,沒有動過。不過,他的眼睛睜開了。他的嘴唇囁嚅著,似乎在說著什麼。詹姆斯醫生低下頭去聽。 “錢!錢!”他的嘴裡在低聲地呢喃著。 “你能聽明白我說的話嗎?”大夫問,話音雖低,但很清晰。 病人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是個醫生,是你太太派人請來的。她們告訴我,你是錢德勒先生。你病得很厲害。千萬不要激動或是過分緊張。” 病人的眼神似乎在招呼他,要他靠近過來。醫生俯下身子,聽到了和前面一樣的微弱的語聲。 “錢——兩萬塊錢。” “這些錢在哪兒?——在銀行?” 病人的眼睛表示出否定,“告訴她”——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弱了——“兩萬塊錢——她的錢”——他的眼睛在屋子里四下看著。 “你是不是把錢放在什麼地方了?”——詹姆斯醫生髮出像塞壬女妖那樣誘人的聲音,想套出這個神誌已經變得不太清楚的人心中的秘密——“是在這個屋子裡嗎?” 詹姆斯醫生覺得他從病人模糊閃爍的眼神裡看出了認同的表情。他指尖下摸到的脈息已經細得像一根絲線一樣。 詹姆斯醫生的另一種職業的本能此時佔據了他的頭腦和心靈。他做事一向敏捷,所以決定馬上來探出藏錢的地點,即使要以精心算計一個人的生命為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小本空白的處方箋,按照常規的做法,急速地開出一副患者需要吃的藥方。他走到里屋的門前,輕輕地喚出了老婦人,給了她處方,叫她到藥店去配藥。 在她嘟嘟囔囔地離開後,醫生來到錢德勒夫人的床前。她還在酣甜地睡著,脈相比先前好了一些,額頭上有一層薄薄的汗跡,除了受傷發炎的那一塊以外,也不燙了。只要不受打攪,她再睡上幾個小時也不成問題。他找到了這間房門的鑰匙,在他出來時鎖上了屋門。 詹姆斯醫生看了一下他的手錶。他還有半小時的自由支配時間。因為在半個鐘頭之內,老婦人幾乎不可能買回藥來。他找來了水罐和平底玻璃杯。然後打開了他的藥箱,取出了一個盛著硝化甘油的小瓶——他的那些善於擺弄手搖曲柄鑽的同行們把它簡單地稱為“油”。 他將一滴濃濃的淺黃色的液體滴到玻璃杯裡。然後取出銀色的皮下注射管,安好針頭。他根據玻璃管上的刻度細心地抽了幾次水,用了將近半杯水來稀釋那滴硝化甘油。 就在兩個小時之前,詹姆斯醫生曾用同一個針筒把未經稀釋的硝化甘油注入進在一個保險箱鎖上鑽好的洞眼裡,然後隨著一聲沉悶的爆炸聲,控制門閂的機械裝置被毀壞了。現在,他意在用同樣的方式,將一個人體的最重要的部位——心臟——摧毀——兩次都是出於同一個目的,為了錢。 相同的手段,但表現出的形式不同。前者是以粗野、動力巨大的原始力量(意指硝化甘油的爆炸——譯者註)的形式,而後者則像是一位弄臣,把致命的武器掩藏在了天鵝絨和美麗的花邊下面。因為醫生現在用針筒小心地從水杯裡抽出的液體已經成了三硝酸甘油酯,這是醫學界迄今為止威力最大的強心劑。兩盎司的硝化甘油就炸開了保險櫃的結實的鐵門。現在,用一滴量的五十分之一,他要讓一個活人復雜的生命機體永遠地停止了工作。 然而,不是立即停止。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首先,要快速地增加他身體的活力,給他身體的每個器官和每個部位注入強大的動力。對這一致命的刺激,心臟會做出劇烈的反應。血管裡的血液會更快地流回到它的源頭。 當然,詹姆斯醫生非常清楚,對心髒病人來說,這樣過分的刺激就意味著死亡,這就像步槍子彈射穿心臟一樣,必死無疑。當血流量在竊賊使用的“油”的作用下驟然增加,本來就不暢的動脈血管就會阻塞,它們就會迅速地變成“死胡同”,生命之泉就會停止流動。 醫生把失去知覺的錢德勒胸前的衣服解開,將針筒裡的液體迅速而又熟練地註射進心前區的肌肉裡。詹姆斯醫生幹這兩個行業都乾淨利落。臨了,他仔細地擦乾了針頭,把保持針頭通暢的細銅絲重新穿在了針眼裡。 三分鐘後,錢德勒睜開了眼睛,開始說話了,他用一種微弱但能聽得清的聲音問,搶救他的人是誰。詹姆斯再一次向他解釋了他為什麼會在這裡的原因。 “我的妻子呢?”病人問。 “她睡著了——因為焦慮和過度的疲勞,”醫生說,“我不願意喚醒她,除非是——” “不——用了。”錢德勒說話一字一頓的,因為有什麼東西在他體內加快的驅動,使他的呼吸變得緊促,“她不會——因為我而——感謝你——對她的——打攪的。” 醫生把一張椅子搬到床邊。不能浪費掉這一寶貴的談話機會。 “幾分鐘之前,”醫生開始說,他用的是他另一種職業的口吻,坦誠而又嚴肅,“你曾經試著要告訴我關於錢的事情。我並不指望你會跟我推心置腹,但是,我有責任和義務告訴你,焦慮和擔心會阻礙了你的健康的恢復。如果你有什麼話要說——關於這兩萬塊錢的事,我想,這是你剛才提到的數目——想要一吐為快——你最好還是把它說出來的好。” 錢德勒的腦袋不能動了,他只是朝著說話的人轉動著他的眼珠子。 “我說過——這錢——放在什麼地方了嗎?” “沒有,”醫生回答說,“我只是從你模糊不清的話語裡聽出,你似乎十分關心這筆錢的安全。如果錢就在這個房間裡——” 詹姆斯醫生停住不說了。他是不是從病人帶有嘲諷意味的表情裡,略微看出了病人的幡然醒悟,對他的一絲兒懷疑?是不是他表現得太急切了?話說得太多了?不過,錢德勒下面的話又叫他恢復了自信。 “錢——還會在哪裡呢,”他喘著氣說,“除了那邊的那個保險櫃?” 病人用眼睛示意著屋子的一個角落。在那裡,醫生現在第一次發現了有一個小小的鐵皮保險櫃,被一個垂下來的窗簾的下擺遮住了一半。 醫生站了起來,去摸病人的脈搏。他的脈搏跳動得強勁有力,可之間有著不祥的間隔。 “抬起你的手臂來。”醫生說。 “你知道的——我動不了,大夫。” 醫生急速地走向通往過道的門口,打開門,聽了一會兒。整座房子沒有一點兒聲音。醫生不再顧忌什麼,他徑直走向保險櫃,對它開始查看。保險櫃樣式古老,設計簡單。用它來防防手腳不干淨的僕人還可以。對他這樣有著專業盜竊技術的人來說,它只是一個擺設,等於是用稻草和硬紙板糊下的玩意兒。這筆錢可以說是已經到手了。他能用夾鉗拔出號碼盤,鑽透制動栓,然後打開保險櫃的門,前後也就是兩分鐘。或許,用另一種方法,他只需要一分鐘就足夠了。 他跪在地板上,把耳朵貼在密碼盤上,慢慢地轉動旋鈕。正如他所料想的那樣,這個鎖只用了一個組合密碼。在製動栓轉動時,他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鎖芯被撥動的輕微的咔嗒聲。他對上了密碼,轉動手柄,一把拉開了保險櫃的門。 保險櫃裡面空蕩蕩的——在它那空空的鐵盒子裡,甚至連一張紙片也沒有。 醫生站起來,走到床前。 汗珠在就要死去的人的額頭上涔涔地滲出,但是,在他的嘴角和眼睛裡都是嘲弄的冷笑。 “我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病人吃力地說,“把治病救人和入室盜竊放在一起做的!那你——是不是——常常得到——雙倍的酬薪呢——親愛的大夫?” 詹姆斯醫生的聰明才智和忍耐力從來沒有受到過比這更為嚴峻、更為難堪的考驗。受害者的邪惡的幽默感叫他陷入一種既可笑又不安全的境地,不過,他還是保持了他的體面,沒有亂了方寸。他掏出手錶,看著時間,等著這個受害者死去。 “對這——筆錢——你有——點兒——太著急了。可是你——親愛的大夫——你永遠休想得到它。它很安全,非常安全。它們——都在賭注經紀人的——手裡。兩萬——美元——都是艾米的錢。我用它賭了賽馬——輸掉了所有的錢——一分也沒有剩下。我是個敗家子,竊賊先生——請原諒——我說錯了——應該是大夫。不過,我是光明正大的。我從未曾想到——我會遇上像你這樣的一個冠冕堂皇的大壞蛋,大夫——對不起,我又說錯了——應該是竊賊先生。給一個受害者——對不起,我又說錯了——應該是病人——倒一杯水喝,這會不會有悖於——你們竊賊的——職業道德呢?” 詹姆斯醫生給他倒了一杯水,病人幾乎不能把它吞嚥下去。在他的體內,力量強大的藥物的反應一陣陣襲來,變得越來越強烈。可是,臨死的他仍然想著要再狠狠地刺痛一下對方。 “我是賭徒——酒鬼——敗家子——這些我都是,可是——醫生兼盜賊!” 醫生決意給對方刻薄的諷刺一個有力的回答。他俯下身子,看著錢德勒變得越來越呆滯的眼睛,頗有意味地指著正在睡覺的夫人的房間,其神情之嚴厲叫這個垂死的人也用盡了他的餘力,半抬起了頭去看。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只是聽到了醫生冰冷的語聲——他臨終前聽到的最後的聲音: “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打過一個女人。” 我們無法讀懂這樣的人,沒有哪一門學科的知識範疇涵蓋了他們。人們提到某些人時會說“他這也行”“他那也行”,他們大概就是這類人的後裔吧。我們只是知道他們存在,能夠對他們進行觀察,議論他們的赤裸裸的行徑,就像孩子們看提線木偶的表演一樣。 然而,這又是對自私得幾近於滑稽可笑的人們的一種研究——我們故事中的這兩個人,一個是兇手和強盜,凌駕於他的受害者之上;一個是雖然沒有嚴重地違法,行為卻更加卑劣,更加令人厭惡,現在就躺在受他迫害、侮辱和毆打的妻子的宅邸裡。這兩個人一個是虎,一個是狼——彼此都從心底里厭惡對方的醜行;彼此都從自己臭名昭著的罪行的泥淖裡,標榜著自己行為準則(即便不談榮譽準則)的無可挑剔。 詹姆斯醫生的反駁一定狠狠地刺傷了對方剩餘的羞恥心和男子漢氣概,成了致命的一擊。他臉上泛起一片暗紫色的潮紅——臨終前出現的紅斑。緊接著,錢德勒停止了呼吸,身體連顫動也沒有顫動一下,就一命歸天了。 錢德勒先生剛剛咽了氣,老婦人就提著買下的藥回來了。詹姆斯醫生一邊用手輕輕地按著死者合上的眼皮,一邊告訴了她錢德勒的死訊。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本能的對死亡這個概念一下子產生的親近感,叫她的鼻子一酸,抽噎起來,她一邊哭泣一邊嘮叨著: “這下好了!報應來了。上帝一定會懲罰有罪的人,幫助那些落難的人。現在,他就該幫助我們了。辛迪買這瓶藥把最後一個硬幣也花完了,結果藥也沒有用上。” “我這樣理解你的話對嗎,”詹姆斯醫生問,“錢德勒夫人現在就沒有錢了?” “哦,錢?先生,你知道艾米小姐為什麼那麼虛弱,為什麼會暈倒嗎?是餓的,先生。除了有一些碎餅乾外,這座房子裡已經三天沒有吃的了。一個月以前,小姐就賣掉了她的戒指和懷錶。先生,你是不是看到這寬敞的房子裡有漂亮的紅地毯和家具呢,它們都是租來的。催租金的人兇極了。那個魔鬼——寬恕我,上帝——已經在你的手裡遭到了報應——他敗光了所有的家產。” 醫生的沉默給了她繼續說下去的勇氣。醫生從辛迪語無倫次的念叨中間所理出的是一個老套的故事,故事中交織著幻想、恣意妄為、災難、殘忍以及傲慢。在老婦人喋喋不休的話語所描述出的較為模糊的全景圖裡,有幾幅畫面比較清晰——在遙遠的南方,艾米小姐有一個美好的家;一場叫她追悔莫及的草率婚姻斷送了她的一切;隨之而來的是飽受侮辱和欺凌的悲苦日子;後來艾米小姐繼承了一筆遺產,有望重振家業,卻被這個豺狼搶到手裡,到外面揮霍了兩個月,最後兩手空空、醉醺醺地返回家中。從這個一團亂麻似的故事裡,字裡行間貫穿著一條不紮眼但卻清晰可見的紅線——那就是這個黑人婦女淳樸的、可以忍受一切的、崇高的愛的情感,她始終如一地追隨著她的女主人,從不動搖。 最後,當她終於不再說話時,醫生開口問道,家裡是不是還有威士忌或是其他的白酒。老婦人回答說有,在餐具櫃裡還有那白眼狼喝剩的半瓶白蘭地。 “像我剛才告訴你的那樣,準備一杯加熱水的甜酒,”詹姆斯醫生說,“叫醒你的女主人,讓她把它喝了,然後告訴她發生的事情。” 大約十分鐘以後,錢德勒夫人在老辛迪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在睡了覺又喝下了甜酒以後,她的身體顯得好多了。醫生這個時候已經把一塊床單蓋在了死者的身上。 有一次,錢德勒夫人的悲哀的目光曾半含著驚恐看到了死者的身上,她不由得又向她的忠誠的保護者更挨近了一些。她的眼睛顯得乾澀而又明亮。悲苦的生活似乎已經耗盡了她的精力。她的眼淚已經流乾,情感也變得麻木了。 詹姆斯醫生站在桌子前,已經穿好了大衣,帽子和醫藥箱也拿在了手裡。他的臉上顯得很平靜,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他的職業已經叫他見慣了人類的痛苦。唯有他的棕色的眸子裡流露出了些許的作為醫生該有的同情。 他溫和、簡短地說,因為夜已經深了,不好再找到幫手,他會自己去找幾個合適的人來,幫助料理後事。 “還有一件事情,”醫生指著門還大開著的保險櫃說,“你的丈夫,錢德勒先生,到最後覺得自己不行了,就告訴了我保險櫃的組合密碼,叫我幫他打開了保險櫃。也許,你以後會用得著它,請你記住它的密碼是四十一。先向右轉動幾圈,然後向左轉動一圈。最後停在四十一這個數字上。你的丈夫沒有讓我叫醒你,儘管他知道他就要死了。” “他說在這個保險櫃裡,他放了一筆錢——數目不大——不過,足夠你完成他對你的最後一個請求:那就是你應該回到你的老家去,在以後的日子裡,隨著時光的流逝,能逐漸地寬宥了他對你犯下的罪孽。” 醫生指著桌子上一疊放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和在它上面的兩摞子金幣。 “錢都在這裡了——如你丈夫所說的——一共是八百三十美元。夫人,請容許我留下我的名片,萬一以後你有用得著我的時候。” 這就是說,她的丈夫在最後的時刻終於對她——有所眷戀——想到她了!儘管這樣的晚!可是這一謊言還是給她的生命中扇進最後一顆溫馨的火星。她本來以為在她的生命裡,一切都已化為廢墟和灰燼。她大聲地哭喊著“羅勃!羅勃!”臨了,轉身撲在了她忠誠的女僕的懷裡,用淚水沖淡著她的悲痛。值得欣慰的是,在她以後的歲月中,兇手的謊言會像一顆小星星一樣,閃爍在她愛情荒原的上空,給她以慰藉,贏得她的諒解,這本身就是一件好事,不管她的丈夫是請求過還是沒有請求過她的原諒。 像個孩子一樣,艾米依偎在黑人女僕溫暖的懷抱裡,在女僕充滿同情的溫柔的呢喃中,漸漸地受到了撫慰,變得安靜下來。最後,當她終於抬起頭來的時候——醫生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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