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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人生的波瀾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坐在辦公室的門口,抽著他那根接骨木煙斗。高聳入雲的坎伯蘭山脈在下午的霧靄中呈現出灰藍色。一隻花斑母雞在居留地大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一邊咯咯地傻叫個不停。 沿著公路傳來了一陣車軸的咯吱聲,接著是一團塵土慢騰騰地揚起,灰塵中出現了一輛牛車,車上面是蘭西·比爾布洛跟他的老婆。牛車停在了治安官辦公室的門口,夫妻兩個爬下了牛車。蘭西幾近於六英尺高,有著棕黃色的皮膚和黃色的頭髮。大山里肅穆和岑寂的氛圍像一件盔甲罩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老婆較為消瘦,穿著花布衣服,頭髮攏起,可以看得出來,她被一些無以名狀的慾望和煩惱弄得身心疲憊,流露出一絲對不知怎麼已經失去的青春的淡淡哀怨。 出於禮貌,治安官把他的兩隻腳伸進鞋子裡,立起身子,請他們兩個進了屋子裡。

“我們都想要離婚。”那個女人說,她的嗓音像是風兒吹過松林發出的聲響。她抬眼望著蘭西,看看他對她在這件事情上的表述怎麼看,他會不會認為她的話說得有誤、含糊、不公或對自己有偏袒的地方。 “是的,離婚,”蘭西很嚴肅地點點頭,重複道,“我們兩個在一起過不下去了。在這樣的深山老林裡,即便兩口子能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也夠寂寞的了。何況她在家裡不是像一隻野貓那樣亂叫,就是像貓頭鷹一樣陰沉著臉,一個男人沒有必要非得和這樣的一個女人住在一起。” “你整天混日子,什麼正經事情也不做,對家裡的事不聞不問,”那個女人說,“成天跟那些無賴和酒販子混在一起,每次喝了玉米酒回來倒頭就睡,還養了一群汪汪叫的餓狗,擾亂四鄰!”

“她動不動就摔鍋蓋,”蘭西反唇相譏,“把滾燙的水往浣熊狗身上澆,這種狗是坎伯蘭山里最好的獵狗啊。她還不肯給我做飯,一到晚上就嘮嘮叨叨,說我這不好,那不好,弄得人家整夜不能睡覺!” “他總是抗繳稅款,在山里落了個二流子的名聲,誰晚上還能睡得著覺?” 治安官此時開始認真地履行他的職責。他為他的兩個原告擺好了一把椅子和一張木凳,叫他們坐下。然後打開了桌子上的法令全書,瀏覽著索引部分。臨了,治安官擦了擦他的眼鏡片,移動了一下墨水瓶後說: “法律和法規,就本法庭的權限而言,並沒有涉及婚姻的問題。但是,根據平等的原則,根據憲法和《聖經》裡的金科玉律,一個法規如果不能兼顧到一個事物的兩面或是兩頭,它就不是一個好的法規。既然治安官有權讓一對情侶結為夫妻,那麼,很顯然他也有權替一對夫妻辦理離婚手續。本庭可以頒發離婚證書,並遵照最高法院的決定,使其生效。”

蘭西·比爾布洛從褲子口袋裡取出一個放菸葉的小袋子,他從袋子裡面摸索出一張五美元的紙幣放在了桌子上。 “賣了一張熊皮和兩張狐狸皮,掙了五塊錢,”他說,“這可是我們身上所有的錢了。” “在正常情況下,本法庭的離婚費用正是五塊錢。”治安官裝出一副不太在乎的樣子,把錢裝進了他粗呢坎肩上的口袋裡。然後,費了不少的勁兒和不少的腦子,他擬好了離婚證書,把它寫在了大半張紙上,然後在另外的半張紙上又重新抄寫了一份。蘭西·比爾布洛和他的妻子認真地聽他宣讀這份即將給予他們自由的離婚證書: 治安官正要把一份證書遞給蘭西,突然阿里艾拉發了話,耽擱了這一交遞。兩個男人不解地望著她。他們男性的遲鈍遭遇到了女人的善變性和難以預料性的衝擊。

“法官先生,請你先不要把證書給他,事情還沒有完全了結。我首先要使我的權益得到保障。我要得到贍養費。一個男人跟他的妻子離婚,一分錢也不給對方,那怎麼能行。我打算到霍格巴克山我哥哥埃德的家住。我總得買雙鞋,還有鼻煙和別的什麼東西吧。蘭西既然有錢支付離婚的費用,他就得支付我贍養費。” 蘭西·比爾布洛一下子被她說得愣在了那裡,竟然無言以對。事先他一點兒也沒有聽她提到過贍養費。女人們總是能搞出點兒讓人瞠目、難料的事情來。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覺得這個問題需要依法裁決。 《法令全書》上沒有關於贍養費的明文規定。可是,現在這個女人的腳還光著。去往霍格巴克山的路不但陡峭,而且到處是石頭。 “阿里艾拉·比爾布洛,”治安官以法官的口吻說,“在本案中,你認為給你多少錢的贍養費就夠了呢?”

“我認為,”阿里艾拉回答說,“加上買鞋子和其他一些東西,五塊錢就差不多了。這錢不算多,不過,我想它足以叫我去到我哥哥埃德的家了。” “你妻子要的這個數目並不算多,”治安官說,“蘭西·比爾布洛,本庭要求你在離婚證書頒發之前,支付給原告五塊錢。” “我沒有錢了,”蘭西喘著粗氣說,“我把我所有的錢都給了你了。” “你要是不給,”治安官從眼鏡的上方嚴厲地瞅著蘭西,“那你就是藐視本法庭。” “我想,如果能等到明天,”丈夫懇求說,“我也許能從什麼地方湊到這些錢。我從來也沒想到要支付贍養費的。” “暫時休庭,”貝納加·威德普說,“明天你們兩個再來,聽候法庭的宣判,宣判後簽發離婚證書。”說完,他又坐回到了門口,開始解開他鞋上的帶子。

“我們現在去齊亞大叔家吧,”蘭西想了想決定道,“在齊亞大叔家裡過夜。”他出來坐到了牛車的一邊,阿里艾拉坐到了另一邊。蘭西抖抖韁繩,那頭小紅牛就緩緩地上了路,牛車在車輪揚起的滾滾灰塵中間慢慢遠去。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又抽起了他的接骨木煙斗。傍晚的時候,他開始讀週報,一直讀到暮色模糊了上面的字跡。然後,他點起了桌子上的牛油蠟燭,直讀到月亮升了起來,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他住在山坡上的一個靠近剝皮白楊樹的雙開間的木屋裡。回家吃晚飯的路上,在他穿過一條被茂密的月桂樹遮掩著的岔道時,從月桂樹叢中竄出一個黑影,用一支步槍抵住了他的胸口。那個人把帽子戴得很低,臉上也用什麼東西遮住了一大半。 “把錢拿出來,”那個人說,“不要聲張。我按在扳機上的手指會因為緊張而發抖,不小心把扳機扣響。”

“我身上只有五——五——塊錢。”治安官一邊說著,一邊從他的坎肩口袋裡把錢掏了出來。 “把它捲起來,”那個人命令說,“塞進我的槍管裡。” 這張票子又新又脆。就是現在的這雙笨拙、發抖的手,把它捲成一個細筒子也並不困難,不過在將它從槍口上塞進去時,就並非那麼輕鬆了。 “現在,你可以走了。”那個搶劫者說。 治安官趕快地離開了。 第二天那頭小紅牛拉著牛車又到了治安官辦公室的門前。這一次,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的鞋子是穿在腳上的,因為他一直在等著他們的到來。當著貝納加·威德普的面,蘭西·比爾布洛將一張五塊錢的紙幣交給了妻子。這張紙幣怎麼能逃過治安官的眼睛。它有些捲曲,似乎曾經被捲成細筒塞進過槍膛裡。不過,治安官忍住了,沒有吭聲。其他的票子也可能被捲曲過的。他頒發給每人一份離婚證書。這對男女錶情很難堪地站在那裡,沒有言語,都在慢騰騰地折疊好各自的自由保障書。女方極力抑制著自己的情感,羞怯地瞥了蘭西一眼。

“我想,你這就要趕著車回山里的木屋了吧,”她說,“麵包是擱在木架上的鐵盒子裡。擔心被狗吃掉,我把鹹肉藏在燒開水的鍋裡。不要忘了今天晚上給鐘上發條。” “你要去你哥哥埃德的家了吧?”蘭西漠不關心地問了一句。 “我要在天黑之前到我哥哥家裡。我敢說,他們也不是那麼歡迎我,可是我又沒有什麼別的地方可去。我想,我還是儘早動身吧。我要跟你說再見了,蘭西——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還願意跟我道聲再見的話。” “如果有誰連個再見都不願說,那他簡直連條狗也不如了——”蘭西用一種激昂的聲音說,“除非是你著急著要趕路,不想听我說。” 阿里艾拉沒有吭聲。她把五塊錢和離婚證書小心地折好,揣進衣服裡面的口袋裡。貝納加·威德普不無懊惱地眼睜睜地看著那五塊錢又揣到了別人的懷裡。

也不知道是因為觸景生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貝納加·威德普說了下面的一句話,這句話把他歸入到了世上廣大的富於同情心的人們中間,或是世界上少數的金融家們的中間(意指貝加納說下面這句話,是想讓他們倆复婚,這樣作為複婚的手續費他就能重新得到那五塊錢了——譯者註)。 “今天晚上,你在山上的那個老木屋裡一定會有些寂寞的,蘭西。”貝納加·威德普說。 蘭西·比爾布洛凝視著窗外的坎伯蘭山脈,在太陽的照耀下它現在是一片蔚藍色。他在回答貝納加的話時,並沒有用眼睛看著阿里艾拉: “是的,是會有些孤單的。可是,當人家怒氣沖衝的、非要離婚不可的時候,你怎麼能留得住人家呢?” “是另外的那個人也要離的,”阿里艾拉對著木凳說,“何況,也沒有人想叫我留下來。”

“我從來也沒說過不想讓你待的話。” “可是你也沒有說過要留我的話呀。我想,我還是現在就動身去我哥哥埃德家吧。” “沒有人會上那個舊鐘錶。” “想讓我跟你一塊坐車回去,幫你上鐘錶嗎,蘭西?” 從這個山里人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不過,他伸出了一隻他的大手,將阿里艾拉的棕色皮膚的小手握住了。她內心的喜悅叫她毫無生氣的臉上有了熠熠的光輝。 “我再也不讓那些狗煩你了,”蘭西說,“我覺得我以前的確做得不好,太不像一個男子漢了。還是你給那個鐘上發條吧,阿里艾拉。” “我的心一直記掛著我們的那間木屋,記掛著你。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發火了。讓我們現在就動身吧,蘭西,這樣我們趕天黑的時候就到家了。” 在他們倆沒有跟治安官打招呼就朝著門口走去的時候,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攔住了他們。 “我以田納西州政府的名義,”他說,“不允許你們兩人做出藐視本州法律和法令的事情。本庭看到兩個相親相愛的人撥開了誤會和不和諧的雲霧,重歸於好,不僅非常滿意,而且十分高興。但是維護本州的道德和治安也是本庭的職責。本庭提醒你們倆,你們現在不再是夫妻了,已經依法辦理了離婚手續。在這種情況下,你們已不再享有婚姻的一切權益。” 阿里艾拉不由得抓緊了蘭西的胳膊。難道這些話的意思是說,在他們剛剛接受了生活的教訓、和好如初的時候,她又要失去他了嗎? “不過,本庭也可以解除離婚判決所造成的障礙。本法庭將給你們辦理正式的結婚手續,這樣就可以使你們兩位當事人重新享有合法、永久的婚姻生活。履行這一手續的費用是五塊錢。” 阿里艾拉從治安官的話裡又聽出了一絲的希望。她把手即刻伸進到懷裡。那張鈔票像只鴿子那樣抖動著,落在了治安官的桌子上。她與蘭西手拉著手兒,站著聆聽治安官宣布他們重歸於好、重結良緣,此時,她灰黃色的臉上泛起了片片紅暈。 蘭西把妻子扶上了牛車,自己也坐在了她的旁邊。那頭小紅牛又一次掉轉方向。於是,他們手牽著手兒,朝山里進發。 治安官貝納加·威德普坐到了門口,脫掉了鞋子。他把手伸進他的坎肩口袋裡,又摸了摸那張捲著的鈔票。他又一次抽起他的接骨木煙斗。那隻花斑母雞又一次在居留地大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一邊咯咯地傻叫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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