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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帶家具出租的房間

就像時間那樣的轉瞬即逝,那樣的不安分和難以捕捉,住在紐約西區的一大片紅磚樓裡的人也是如此。因為沒有自己的家,他們不得不經常搬家。他們常常從這裡的帶家具出租的房間搬遷到另一處帶家具出租的房間。他們永遠都是匆匆的過客——身體和心靈都無定所,總是在遷徙當中。他們用切分樂曲唱著“家鄉,美好的家鄉”的歌兒,拎著裝著他們全部家當的硬紙箱,到處漂泊。他們闊邊帽上的裝飾就是他們的葡萄藤,一盆用橡膠做的植物就是他們的無花果樹。 寓居在這片紅磚樓裡的有上千人,講述他們的故事自然也會有上千個了。毫無疑問,這其中的大多數都會是很平淡的。不過,在所有的這些漂泊者中間,有時偶爾發現有一兩個鬼魂尾隨在他們的後面,也是不足為奇的。

在夜幕已經降臨的一個夜晚,有一位年輕人徘徊在這些破舊的紅磚樓之間,挨個兒地按著這些住宅的門鈴。到了第十二家時,他將拎著的行李放在了台階上,用手擦了擦額頭和帽簷上的塵土後,按響了門鈴。從屋裡面傳出隱隱約約的微弱鈴聲,聽起來像是來自一個很深遠的洞穴。 開門的是一位女房東,她的相貌使這位年輕人想到了一條齷齪而肚子又吃得滾圓的蛀蟲。這蛀蟲已經把堅果吃得剩下了一個空殼,現在要尋找房客來填充空缺了。 年輕人問是否有屋子要出租。 “請進來吧,”女房東說。她的聲音是從喉嚨裡發出來的,而她的喉嚨似乎又被填塞進了羊毛,“三層上有一間,是上個星期空出來的。你想看看嗎?” 年輕人跟著房東上樓去。不知從什麼地方照射過來的微弱的亮光,沖淡了過道裡的重重暗影。他們倆踏著樓梯,靜靜地往上走。樓梯上鋪著的地毯已經破舊不堪,就連造出它的織機恐怕也會嫌棄它了。這地毯似乎都變得具有了植物的屬性,在腐臭、陰濕的空氣中間,它似乎蛻變成了樓梯上的成片成片的地衣和四處蔓延的苔蘚,踩在腳下像是有機物似的又黏又滑。在每節樓梯轉彎的地方,其牆上都有空著的壁龕。或許,在裡面曾放置過植物。如果是這樣,那些植物也早已因為這裡污濁的空氣而死掉了。也許,有聖人的塑像曾擺放在裡面。不過,不難想像,這家裡的大大小小的鬼怪早已在黑暗中將這些雕像拖出了壁龕,拖到了下面骯髒、堆滿家具的地窖裡去了。

“就是這間屋子,”女房東用她那毛茸茸的嗓子說,“這間房不錯,常常都是住著人的,空下來的時候很少。去年夏天,我這間屋子裡曾住過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呢——他們從來沒有給我找過麻煩,房租總是預先支付給我。水管在走廊的盡頭。斯普羅爾斯小姐和穆尼曾在這裡住了三個月。他們是玩雜耍的。布麗塔·斯普羅爾斯小姐——你或許也聽說過她——哦,那隻是她的藝名——就在這個梳妝台的上方曾掛過他們兩人的結婚照,鑲在鏡框裡的那種。煤氣灶在這邊,你瞧這壁櫥也蠻大的。這間房人人都喜歡。它空的時間多會兒也不會長。” “是不是有許多演員也在這裡住過?”年輕人問。 “他們來了,住上幾天就又走了。我的許多房客都與劇院有來往。是的,先生,這裡是劇院較為集中的地區。演員們在什麼地方都待不長的。在我這裡也是如此。他們啊,總是這個來,那個走的。”

這位年輕人租下了這間屋子,預付了一個星期的房租。他累了,他說,想馬上就住進來,休息一下。他點清了租金,交給了房東。這屋子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女房東說,甚至連熱水和毛巾都是現成的。在房東就要離開的時候,小伙子把他已經問過上百遍的問題又提了出來。 “有一個年輕的姑娘——叫瓦西納小姐——叫艾露瓦斯·瓦西納小姐的——曾在你這裡住過嗎?她極有可能是在舞台上唱歌的。一個年紀輕輕、身材苗條、中等個頭的姑娘,金色的頭髮有些泛紅,在靠近左側的眉梢上,有一顆黑痣。” “不,我不記得有叫這樣一個名字的姑娘了。上舞台的人,常常更換他們的名字,就像他們更換他們的住房那麼頻繁。他們來了又走了。喔,我真想不起來住過這麼一個人了。”

沒有。得到的回答總是沒有。五個月的不斷的追尋,五個月的否定的回答。在白天,他問過了不知多少個劇院經理、辦事處、學校和合唱團;在夜晚,他跟隨在觀眾中間,去過了所有的明星匯集的大劇院,甚至去過了他羞於她的名字會出現在那裡的低俗歌廳。摯愛著這位姑娘的他一直在努力地尋找。他確信,自從她離開了家鄉以後,她就藏身於這座由江水環繞著的偉大城市的一個角落裡。只是這座城市像是一片巨大凶險的流沙,它不斷地向著無底的深淵滲漏下去,今天還在上面的沙粒明天就可能被捲埋在了深深的淤泥和黏土之中。 這間客房帶著初次見面的虛假殷勤,接待了這位最新到來的客人,就像一個面色潮紅、面容憔悴的暗娼用看似甜美的笑容來敷衍來客。客人因此會獲得一種詭異的慰藉,這慰藉來自屋子裡破舊的家具(一個蒙著破爛綢套的沙發跟兩把椅子,嵌在兩個窗戶之間的一個一英尺寬的便宜穿衣鏡,一兩個塗著金粉的相框,還有在屋子的拐角處擺著的一張銅床)所折射出的一種淡淡的光兒。

年輕的房客慵懶地靠在一個椅子裡,而此時的客房就如同通天塔里的一個套間,極力用各種不同的語言混亂不清地向他講述著從前曾在這裡留住過的人們的故事。 一條色彩斑斕的毯子(就像是一個花團錦簇的長方形的島嶼)鋪在地板的中央,在毯子的四周散落著上面覆滿了灰塵的墊子,它們像海浪一樣簇擁著這座“島嶼”。在貼著花哨壁紙的牆上,掛著一些常常處在遷徙當中的人們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看到的圖片:“胡格諾情侶”“第一次爭吵”“婚禮上的早餐”“泉水邊上的普賽克”,等等。壁爐架的樣式莊重典雅,可在其上面卻歪歪斜斜地蒙上了一個花哨的布簾,如同歌舞劇里亞馬孫女人的難看的腰帶。壁爐架上還殘留著一些零星的物品,都是那些曾一度流落在這裡的人們有幸駛入新碼頭時丟棄下的東西:一兩個廉價的花瓶、女演員的照片、一瓶藥和幾張散落的撲克牌。

就像一組密碼逐漸地被破譯出來一樣,曾在這所屋子住過的人們所留下的細微痕跡也逐漸地顯現出了它們存在的意義。梳妝台前的地毯上磨平了一大塊,表明曾有不少可愛的女人在這裡駐足。牆壁上摳下的小小的指印述說著“幼小的囚禁者們”對陽光和空氣的渴盼。一團潑濺開來的污漬,宛如砲彈向四處炸開,說明曾有一隻杯子或是一個瓶子,連同它裡面盛的液體,被一起砸到了牆上。在穿衣鏡上面有用鑽戒刻下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母“Marie”(瑪麗)。在這裡住過的人們到最後似乎都變得憤慨起來——或許是因為對這所屋子的艷俗和冷漠忍無可忍——於是,他們將滿腔的憤怒髮洩在了屋子的陳設上。房裡的家具都被砍劈過,變得傷痕累累。沙發里的彈簧都凸翹了起來,像一隻在極度的痙攣中被殺戮的可怕怪獸。大理石的壁爐架也因有力的撞擊而斷下很大的一塊,走在上面,每一塊木質地板都發出不一樣的咯吱聲,好像每塊板條都有它自己的哀怨要向人傾訴。想起來真是讓人不可置信,對這間屋子所做出的一切破壞都是來自那些一度曾把這里當作他們的家的房客。然而,或許正是因為人們覺得自己戀家的本能被欺騙、玩弄,正是因為對這種冒牌的家的憤恨,才點燃了他們的怒火。哪怕是一間草屋,只要是我們自己的,我們都會倍加愛護,經常打掃。

年輕的房客坐在椅子上,任這些思緒從腦中一一掠過。與此同時,不斷地有各種聲音和各種氣味從其他的房間里傳了過來。他聽到一間屋子裡響起咯咯的抑制不住的淫蕩笑聲,另一些屋子里傳出自言自語的咒罵聲、擲骰子的骨碌聲、催眠曲的哼唱,還有一個人的哭聲;在他的樓上,有一架班卓琴在歡快地奏響;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有房門“砰”的一聲被關上;在樓外,有火車在高架橋上隆隆地駛過;在後院的籬笆上有一隻貓在哀鳴。他呼吸著屋子裡的空氣——裡面有一種很重的潮濕味——像是來自地穴裡的那種陰冷、發霉的氣味,其中還摻雜著油布和腐爛了的木頭的味道。 就在這個時候,坐在椅子上的他突然覺得屋子裡充滿了一種木樨花的濃烈的芳香。這芳香隨著一陣輕風飄了進來,簡直就像一個活生生的來客。這位年輕人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召喚他,於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邊喊著:“嗨,親愛的?”一邊四下張望著。濃郁的芳香向他襲來,將他裹挾了起來。他伸出手臂想去抓住它,此時此刻的他,所有的感官都混雜在了一起,已經分不出嗅覺、觸覺和聽覺。一個人怎麼可能竟然被一種芳香而呼喚呢?毫無疑問,那一定是一種聲音。不過,剛才不就是這一聲音觸碰和撫摸著他嗎?

“她住過這間屋子。”他大聲喊道。接著,他縱身躍起,想搜尋出什麼證據,因為他知道凡是屬於她的,或是她曾觸摸過的,哪怕是再小再小的東西,他都能夠認得出來。這不肯散去的木樨花的芳香,是她的至愛,也是她獨有的香味——可它到底來自何處呢? 能看得出,這間屋子在他入住之前,只是草草地收拾、打掃了一下。在梳妝台薄薄的台佈上面還散落著五六個發卡——是女人們常用的那一種,沒有個人特色,具有女性特徵,不表明任何心境和時間。意識到這些表現不出佩戴者的身份,他沒有去理會它們。在梳妝台的抽屜裡翻騰的時候,他看到一塊被丟棄的破手帕。他把手絹貼到臉上,聞了聞,聞到一種刺鼻的金盞草的怪味,於是他把手帕丟到了地上。在另一個抽屜裡,他發現了幾顆樣子怪怪的鈕扣、一張節目單、一家當舖老闆的名片、兩顆吃剩的果汁軟糖和一本解夢的書。在最後一個抽屜裡,有一個女人用過的黑緞發結,這叫他猛然怔了一下,在悲喜之間躊躇了一會兒。不過,這黑緞發結也只是個女性的普通飾物,戴上它儘管顯得端莊淑雅,可沒有什麼個性特徵可言,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隨後,他像一條嗅覺敏銳的獵狗,在屋子裡到處搜尋。他掃視四壁,趴在地上查看地氈拱起的邊邊角角,翻遍了壁爐架、桌子、窗簾和台佈,還有放在角落裡的東倒西歪的櫥櫃,他想要找到一個眼睛能看得著的證據,以證明她就在這間屋子裡。在他的心裡,在他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的空間裡,他都在依偎著她,向她傾訴衷腸,在撕心裂肺、栩栩如生地呼喚著她,就連他的較為遲鈍的感覺也能夠聽出她的召喚聲了。他又一次地大聲回答道:“我聽到你的呼喚了,親愛的!”他轉過身,瞪大著眼睛,凝視著眼前的這一片虛無,因為他還不能夠在木樨花的芳香中感覺到她身體的存在,感覺到她的色彩、她的愛和她伸出的手臂。啊,上帝!這木樨花的芳香到底來自哪裡?從什麼時候起,這芳香能夠向他呼喚出聲音?他就這樣四處尋找著。

他在縫隙和牆角里翻找,發現了一些木塞和煙蒂。這些他沒有理睬。有一次他在地毯的折縫裡發現了抽剩的半只雪茄,他惱恨恨地把它擲在腳下,一邊詛咒一邊使勁地踩著它。他把房間從裡到外仔細地篩了一遍,發現了許多漂泊不定的房客們留下的一些窮極無聊的物件和印跡。然而,對於他所要尋找的人——也許就在這裡住過的她(其靈魂似乎仍然還徘徊在這裡),他卻找不出任何的線索。 臨了,他想起了女房東。 他從幽靈縈繞的屋子裡跑出來,來到樓下一處有燈光透出的門前,敲響了門。開門的是女房東,他盡可能地抑制住了他的激動。 “你能告訴我,夫人,”他懇求道,“在我到來之前,是誰住著這間屋子嗎?” “可以的,先生。我再告訴你一遍,是斯普羅爾斯和穆尼先生。布雷塔·斯普羅爾斯小姐是她的藝名,她的真名是穆尼太太。我的房子的聲譽一向是很好的。他們的結婚證鑲在鏡框裡,就掛在一個釘——” “這個斯普羅爾斯小姐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我的意思是說,她長得什麼樣?” “哦,黑頭髮,先生。她個子不高,很結實,長著一張招人喜歡的臉。他們是上個星期二離開的。” “在他們住進來之前呢?” “喔,在他們之前,是個搞運輸的單身男士。他走時還欠了我一個星期的房租呢。再前面是克勞德夫人和她的兩個孩子,他們住了四個星期;在他們的前面是多伊爾老先生,他的房租是他的兒子付的。他住了六個月。這就已經推到一年以前了,先生再往前,我就不記得了。” 他謝了女房東,慢騰騰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屋子裡已變得死氣沉沉。曾經激活了它的元素已經消失,木樨花的芳香已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發了霉的家具的腐臭味兒和儲藏室空氣的味道。 他的希望和信念都在逝去、枯竭。他坐在那裡,呆呆地看著噝噝作響的煤氣燈發出的暗黃色的燈火。過了一會兒,他走到窗前,開始把床單撕成一條一條的,接著用他小刀的刀背把這些布條塞進了門、窗的每一條裂縫裡面。在把所有的縫隙都塞得嚴嚴實實以後,他關滅了燈,打開了煤氣的開關,然後他如釋重負地躺在了床上。 今晚輪到麥克庫爾夫人提著罐子去打啤酒。買回來後,她拎著酒來到地下室裡(這是房東們聚會、也是蛆蟲猖獗的地方),跟珀迪夫人坐在一起,聊起天來。 “今天下午,我終於把我三層上的房子租出去了,”珀迪夫人說,一邊抿著杯邊溢出的啤酒沫子,“是一個小伙子租下了它。他在兩個小時前就睡了。” “喔,是嗎,珀迪夫人?”麥克庫爾夫人滿懷著敬慕說,“你真行,能把那種房子也租出去。那麼,你告訴他實情了嗎?”她神秘兮兮地、沙啞著嗓子低聲地問。 “配上家具的房子,”珀迪夫人用她那毛茸茸的嗓音說,“就是用來出租的。我沒有告訴他,麥克庫爾夫人。” “你是對的,珀迪夫人。我們就是靠著出租房子生活的。你很懂得做生意,夫人。要是把有人自殺死在那間屋子裡的事情透露出去,這房子還會有人租嗎?” “正像你說的,我們需要生存。”珀迪夫人說。 “是的,珀迪夫人,是這樣的。就是在上個星期的今天,我幫你重新收拾好了那間屋子。那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卻打開煤氣自殺了——她長著一個可愛的臉蛋,珀迪夫人。” “正像你說的,她可稱得上漂亮迷人,”珀迪夫人說,在讚同中間又有所保留,“如果在她左側的眉梢上沒有長那顆痣就好了。再滿上你的杯子吧,麥克庫爾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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