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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世界的凜冬 肯·福莱特 12643 2018-03-18
在1943年5月的哈爾科夫會戰中,阿爾伯特·貝克上校的左肺中了一顆紅軍的子彈。他很幸運:戰地醫生替他做了胸腔引流,勉強救下了他的性命。因為缺血和不可避免的感染,他被火車送回德國,送進了柏林卡拉所在的醫院。 貝克是個四十多歲的堅毅戰士,他的頭髮早禿,下巴像維京人的戰艦一樣高高突起著。第一次和卡拉說話時,頭腦昏昏沉沉的貝克很不慎重。 “這一仗我們肯定要輸了。”他說。 卡拉立即警覺起來。牢騷滿腹的軍官是潛在的信息源。她輕描淡寫地說:“報紙上講,我們的東部防線正在持續縮短。” 貝克嘲諷地笑了笑:“那就是說,我們正在撤退。” 卡拉嘗試著套出更多的話來。 “意大利看來也不妙。”意大利的獨裁者貝尼托·墨索里尼——希特勒的堅定盟友——已經下台了。

“你還記得1939年和1940年的情況嗎?”貝克感傷地說,“那時我們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可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眼雲煙了。” 貝克的意識形態顯然和納粹不相符,從政治上來說也不一定支持納粹。他只是一個不再欺騙自己的愛國戰士而已。 卡拉引導他繼續說下去。 “軍隊不會從子彈到內褲樣樣都缺吧?”這種稍微有些犯上的對話在這時的德國已經不少見了。 “我們自然樣樣都缺,”雖然受了傷,貝克的咬字卻非常清楚,“德國生產的槍和坦克遠遠及不上蘇聯、英國和美國的總和——在我們的武器工廠輪番遭炸的現如今就更是如此了。不管殺了多少蘇聯戰士,紅軍似乎總能招來更多的新兵。” “你覺得這一仗的結果會怎麼樣?”

“納粹當然不會承認失敗,因此死的人會更多。因為要維護自尊,我們還要死幾百萬人。瘋狂,真是太瘋狂了。”說完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只有病人和瘋了的人才能說出自己的想法,不過卡拉相信越來越多的人都在這麼想。儘管政府還在徒勞地做著勝利的宣傳,但很明顯,希特勒正在輸掉這場自己一手炮製的戰爭。 警察沒有調查約西姆·科赫之死。報紙上說這是一起交通事故。克服了最初的震驚之後,卡拉不時會想到自己曾經殺死過一個人,不斷想起科赫死在她眼前的那一刻。想到科赫死時的情景,卡拉經常會全身顫抖,不得不坐下來。好在這樣的情形在她當班的時候只發生過一次,她用餓過頭的解釋蒙混過關了——這個理由在戰時的德國完全說得過去。母親的情況還要更糟。很奇怪,茉黛竟然會愛上愚笨懦弱的科赫。但愛情是無法解釋的。卡拉也曾覺得沃納·弗蘭克是個強壯勇敢的人,沒想到他又自私,又軟弱。

貝克出院以前,卡拉和他聊了很多,希望能了解他是哪一種人。身體恢復以後,貝克再也沒抱怨過戰爭。從交談中得知,貝克是個職業軍人,他的妻子死了,已經嫁人的女兒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的父親以前是柏林市的議員:貝克沒有說屬於哪個政黨,因此不會是納粹黨或納粹的任何一個同盟。他從沒說過希特勒的壞話,不過也沒說過什麼好話。對猶太人和共產黨人,他也沒有任何偏見。在納粹德國,這種態度等同於違抗上級。 貝克的肺會逐漸痊癒,但他再也不能激烈運動了。貝克告訴卡拉,他會被調到總參謀部。進了總參謀部,就能接觸到戰爭的一切機密。卡拉從貝克身上看見了機會。但說服他反對納粹不是那麼容易,甚至要冒上獻出生命的危險——但值得冒這個險。

卡拉知道,貝克不會忘了他們第一次交談時他說的話。 “你很真誠,”卡拉在附近沒人時,低聲對貝克說,“你說我們正在輸掉這場戰爭。” 貝克的眼睛裡閃現出恐懼。他不再是病床上那個鬍子拉碴思路不清的糊塗蛋了。他洗了澡,刮了鬍子,穿著鈕扣扣到喉嚨口的深藍色睡衣端坐著。 “你不會是要給蓋世太保打小報告吧,”貝克說,“在我看來,人不應該對他們生病意識不清時所說的胡話負責。” “你沒有意識不清,”卡拉說,“你很清醒,但我不准備給任何人打小報告。” “為什麼不?” “因為你是對的。” 貝克吃驚了。 “那我要去告發你了。” “如果你告發我的話,我會說你在囈語中攻擊了希特勒。為了不被我告發,你故意編了個故事來陷害我。”

“如果我告發你的話,你也會告發我,”他說,“這樣一來,我們兩個都會倒霉。” “但你不會告發我,”她說,“我知道,因為我了解你。我照顧過你,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因為對祖國的愛參了軍,但你憎恨戰爭,也憎恨納粹。”卡拉基本能確定貝克對納粹的態度。 “這樣說太危險了。” “我知道。” “現在的對話應該不是什麼閒聊了,是嗎?” “是的。你說因為納粹維持自尊不肯撤退,還有幾百萬人要死。” “我這麼說過嗎?” “你可以幫助這幾百萬人中的一些人。” “怎麼去幫?” 卡拉停頓了一下。她能不能活下來就看貝克對接下來這句話的反應了。 “我可以把你弄來的軍事情報傳達給適當的單位。”說完她屏住呼吸。如果看錯了貝克的話,她就沒命了。

她在貝克眼裡讀出了驚奇。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做事麻利的年輕護士會是個間諜。但他相信她,卡拉從他眼中能看出這一點。他說:“我想我能理解你。” 卡拉遞給他一隻醫院的綠色空文件夾。 貝克接過文件夾,“用它幹什麼?”他問。 “你是個士兵,你知道怎麼偽裝。” 貝克點點頭。 “你賭上了自己的命。”他說。卡拉在他眼中看到了他的敬佩之情。 “現在,你也和我一樣了。” “是的,”貝克上校說,“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一大早,托馬斯·馬赫把沃納·弗蘭克帶到夏洛滕堡郊區的普蘆茨湖監獄。 “你應該看看這個,”他說,“然後你就可以告訴多恩將軍我們的效率有多麼高了。” 他把車停在街上,帶著沃納繞到監獄後門。他們進入一個長二十五英尺、寬十五英尺的房間,等在那裡的是一個穿著禮服、戴著禮帽和白手套的男人。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古怪的香水味,沃納不禁皺了皺眉。 “這是行刑人萊克哈特先生。”馬赫說。

沃納倒吸了一口冷氣:“這麼說,我們是要觀看一次行刑過程了?” “是的。” 沃納裝出輕鬆的樣子問:“為什麼穿這種奇裝異服?” 馬赫聳了聳肩:“只是傳統而已。” 房間裡掛了道黑色簾子。馬赫拉開簾子,露出房頂鐵樑下吊著的八個掛鉤。 沃納問:“是絞刑時用的嗎?” 馬赫點了點頭。 房間裡還有一張帶有縛人繩索的桌子。桌子的一頭是一台特殊形狀的裝置,地上放著一隻沉重的提籃。 年輕中尉的臉色頓時煞白。 “這是斷頭台。”他說。 “是的,”馬赫看了看表,“他們很快就到了。” 房間裡一下子湧進好多人。其中幾個熟人朝馬赫點頭致意。馬赫對沃納耳語道:“根據法律規定,法官、法警、典獄長和牧師都得在場。”

沃納幹咽了一口唾沫。他不喜歡這個。馬赫看得出來。 馬赫不是無緣無故帶他上這裡來的。馬赫的目的不是討好多恩將軍,而是要震懾一下沃納。他很擔心沃納,沃納身上有一些難以捉摸的東西,他至今都難以參透。 沒錯,沃納的確是在為多恩將軍工作。他陪多恩將軍去了次蓋世太保總部。多恩隨後寫了段筆記,說柏林的反諜報措施令他印象深刻,筆記中還提到了馬赫的名字。之後的好幾個星期,馬赫得意極了,帶著滿心的驕傲四處執行任務。 但一年前,在東區火車站附近廢棄的皮毛加工廠,他們幾乎抓到間諜時,沃納的反常舉動,馬赫一直忘不了。沃納嚇壞了——是真嚇壞了還是裝的?不知是巧合還是純屬意外,他給了鋼琴師足夠的提醒,使對方得以逃脫。馬赫一直對沃納的驚駭存疑,他覺得沃納其實很冷靜,當時他的舉動完全是故意的。

馬赫沒有膽量逮捕和折磨沃納。當然,這樣做完全沒問題。但多恩也許會進行干預,馬赫會遭到不喜歡他的上司克林勒恩督察的質詢。克林勒恩督察會找他要不利於沃納的鐵證——但是,他沒有這種證據。 但願今天的行刑能讓沃納暴露出他的本來面目。 門又開了。兩個獄警帶著一個名叫莉莉·馬克格拉芙的年輕女子走了進來。 馬赫聽見沃納重重地吸了口氣。 “你怎麼了?”馬赫問他。 沃納說:“你沒說受刑的是個小姑娘。” “你認識她嗎?” “當然不認識。” 儘管還像個少女,但馬赫知道,莉莉·馬克格拉芙今年二十二歲。早上,莉莉的滿頭金發已經被剃掉了,現在,她的頭髮和男人一樣短。她跛著腳,彎著腰走路,似乎腹部受了傷。她穿著沒有領子的藍棉布裙,眼睛哭得通紅。獄警牢牢地架住她的手臂,不給她任何掙脫的機會。

“莉莉是被一個碰巧在她房間裡發現密碼本的親戚告發的,”馬赫說,“就是蘇聯的五位數密碼本。” “她為什麼那樣走路?” “審訊審的。但我們沒從她口中問出任何線索。” 沃納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真是恥辱,”他說,“她也許能幫我們找到其他間諜,但這些人竟審不出來。” 馬赫沒有看出沃納裝樣的跡象。 “她只知道自己的聯繫人姓海因里希——名字根本不知道——這個姓多半也只是個假姓。我們很少能從被逮捕的女人嘴裡問出些什麼來——她們知道的原本就不多。” “至少你拿到了她的密碼本。” “價值很有限。蘇聯人經常改換他們的關鍵字,因此我們仍然要不斷地破譯他們的密碼。” “太遺憾了。” 房間裡的一個男人清了清喉嚨,讓足以讓所有人聽見的聲音說了幾句。他說他是主審法官,說完便宣讀了死亡判決。 獄警把莉莉架到桌子前。他們本想讓她自願躺上去,但莉莉卻後退了一步,他們只能強行把她按在桌子上。莉莉沒有反抗。獄警把莉莉的臉朝下,在脖子上套上繩索。 牧師開始祈禱。 莉莉開始求饒。 “不要,不要……”她機械地叫著,語調裡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不要,請放我走,請放我走……”她語調麻木,聽上去似乎只在讓人幫她個小忙。 帶著禮帽的行刑者看了看主審法官,法官對他搖了搖頭:“現在不行,必須等禱告結束。” 莉莉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 “我不想死,我怕死,請不要這樣對我!” 行刑者又一次看了看主審法官,這次主審法官沒有理會他。 馬赫打量著沃納,沃納看上去好像有點噁心,但房間裡的其他人也和他一樣。馬赫的測試並沒有取得成效。沃納的反應稍微敏感了一些,但並不足以說明他是個叛國者。也許該想想其他的辦法。 莉莉開始尖叫。 連馬赫都看不下去了,他悄悄地背過了臉。 牧師飛快地讀完了余下的禱告詞。 牧師說“阿門”的時候,女孩不再尖叫,似乎知道覆水難收了。 主審法官輕輕地點了下頭。 行刑者移動了一根槓桿,負重的刀片開始往下落。 輕輕一聲,刀片穿過莉莉的粉頸。她那短髮的頭顱朝前滾落,留下一攤血水。頭顱重重地砸在籃子裡,似乎留下了一連串迴聲。 莫名其妙地,馬赫想知道,那顆頭顱會感覺到疼痛嗎? 卡拉在醫院走廊裡碰到了穿著軍服的貝克上校,她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惶恐。自從貝克出院以後,卡拉每天都在擔心他會出賣她,蓋世太保會把她抓走。 貝克卻笑著說:“我是來找厄內斯特醫生復檢的。” 真是這樣嗎?貝克已經忘了他們之前的對話嗎?他是不是在裝傻充愣?門口不會有一輛蓋世太保的囚車在等著吧? 貝克手裡拿著個綠色的醫院文件夾。 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癌症專家過來了。他走了以後,卡拉輕鬆地問:“最近你怎麼樣?” “好得不能再好了。也許我再也不能帶領部下奮戰沙場,但完全可以過上平靜的生活。”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 他們身旁不斷有人來人往,卡拉擔心貝克找不到私下里和她說話的機會。 但貝克卻一直很鎮靜。 “我想為你的善良和職業而謝你一聲。” “沒關係,這是我應該做的。” “護士小姐,再見!” “上校,回頭見!” 貝克離開的時候,文件夾已經到了卡拉手裡。 她匆匆走回護士更衣室。更衣室裡沒人。她用腳頂住門,確保沒有人進來。 文件夾裡有一個用隨處可見的廉價軟皮紙做成的大信封。卡拉打開信封。裡面放著幾張打字紙。她沒有拿來,而是隔著信封看了看第一頁上的大標題。標題上寫著:第六號行動計劃 堡壘行動 這是即將發生在東線戰場的夏季攻勢的行動計劃書,是價值連城的情報。 必須把信封趕緊交給弗里達。但弗里達不在醫院:今天正趕上她休息。卡拉考慮著是否要在上班時離開醫院,去弗里達家把信封交給她。但她馬上拋卻了這個想法。表現得正常一點為好,不要引來過多的注意。 她把信封塞進一個掛在衣鉤上的肩包,然後用一塊藏東西用的藍裡帶金的圍巾蓋在肩包上。她站了一會兒,讓呼吸恢復正常,然後走回病房。 卡拉儘自己所能完成了這一天的工作,接著她穿上外套,離開醫院,向地鐵站走去。走過一幢被炸毀的民宅時,她看見殘骸上畫了些塗鴉,一個不甘心接受失敗的愛國者寫道:“我們的牆也許會破碎,但我們的心永遠不會。”但也有人諷刺地寫上了希特勒1933年時的競選口號:“給我四年,我會給你們一個不一樣的德國。” 她買了張到動物園的車票。 在地鐵上,她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其他的乘客都是忠誠的德國人,她的包裡卻有叛賣給莫斯科的秘密。卡拉不喜歡這種感覺。沒人在看她,她卻覺得人們是在避免和她進行眼神交流。她想盡快把信封送到弗里達手裡。 動物園地鐵站在蒂爾加滕區的邊緣。因為防空需要,高射砲台邊的大樹都被砍矮了。動物園這裡的高射砲台高一百英尺,頂上的四角各有一門重二十五噸的一百二十八毫米高射砲。柏林一共有三座這樣的高射砲台。為了更好地融入動物園的景色,砲台的水泥基座被漆成了綠色。 儘管非常醜,但柏林人都很喜歡這座砲台。當敵軍開始轟炸的時候,砲台發出的砲聲至少能讓他們知道,還有人在還擊。 卡拉提心吊膽地從地鐵站走到弗里達家。這時是下午四點,弗里達的父母應該都不在。魯迪在廠裡,莫妮卡多半出去串門了,有時她會去找卡拉的母親聊天。卡拉在車道上看見了沃納的摩托車。 男僕為卡拉開了門。 “弗里達出門了,不過應該很快就回來了,”他說,“她去卡迪威百貨商店買手套了。沃納先生重感冒躺在床上。” “我還是在弗里達房間裡等她吧。” 卡拉脫下大衣上了樓,手裡仍拿著提包。進了弗里達房間以後,她踢掉鞋子,躺在床上看城堡行動的戰鬥計劃書。她像上緊了發條的鐘一樣緊張,但能把偷來的文件交給弗里達,她又感覺輕鬆了很多。 隔壁房間傳來哭泣的聲音。 她很吃驚。那是沃納的聲音。很難想像那個沒有擔當的花花公子竟然會哭得如此痛心。 但哭聲的確出自沃納,他似乎在壓抑著自己的悲痛,但是沒有成功。 卡拉不禁為沃納感到難過。她告訴自己,沃納多半是被哪個有主見的女人以正當的理由拋棄了,不需要為他擔心。但她實在無法對沃納發自真心的悲痛置之不理。 她下了床,把戰鬥計劃書收進包,走出弗里達的臥室。 她站在沃納的臥室門口,聽著門裡的聲音,沃納的哭聲更清晰了。卡拉不忍心放著他不管。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沃納雙手抱頭坐在床邊。聽到推門聲,他驚恐地抬起了頭。他的臉上都是淚水,臉漲得通紅。他的領帶鬆鬆垮垮,領子沒有翻好,眼中滿是悲切。他像是被人擊倒無法站起來,因為太過痛苦,已經不介意被人知道了。 卡拉不想裝出於己無關的樣子。 “你怎麼了?”她問。 “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沃納說。 卡拉關上門。 “發生什麼事了?” “他們砍下了莉莉·馬克格拉芙的頭——還逼我在旁邊看著。” 卡拉吃驚地張大了嘴:“你究竟在說什麼啊?” “她只有二十二歲,”沃納從兜里拿出塊手帕,擦了擦臉,“你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如果再告訴你這些,會更危險的。” 她的腦子裡充滿了各種聯想。 “我大致能猜到,但請把全部情況告訴我。” 他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你馬上都會知道的。莉莉幫助海因里希向蘇聯發報。如果有人在一旁幫你讀發報的數字或字母,發報的速度就會很快。發報越快,就越不容易被蓋世太保抓住。但沒想到的是,莉莉的表姐去她那兒住了幾天,在她的臥室裡發現了密碼本。該死的納粹婊子!” 沃納的話驗證了卡拉最壞的猜測。 “你知道我們在做間諜的事嗎?” 他譏諷地笑了笑。 “這事兒是我在管。” “上帝啊!” “這就是我不能插手被殺戮殘疾兒童的事的原因。莫斯科方面讓我別插手那件事,他們是對的。丟了空軍部工作的話,我就無法接觸到機密文件,也接觸不到能夠告訴我秘密的那些人了。” 卡拉必須坐下來和沃納好好談一談。她坐在床邊,靠近他。 “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們的工作前提是所有人被折磨以後都會開口。什麼都不知道的話,你就不會背叛任何人了。可憐的莉莉被他們折磨得很慘,但她只認識現在已經回莫斯科的沃洛佳和海因里希。即便是海因里希,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及他的其他任何事。” 卡拉的心猛地一涼。所有人被折磨以後都會開口,這真是太可怕了。 沃納說:“很抱歉告訴你,但看到我這樣,你終究會猜到的。” “我完全錯怪了你。” “不是你的錯,我故意誤導的。” “我覺得自己像個傻子,我鄙視了你兩年之久。” “我一直想向你解釋。” 卡拉伸出雙臂,抱住了沃納。 沃納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你能原諒我嗎?” 卡拉拿不准自己的真實想法,但她不想在沃納如此情緒低落的時候拋棄他。 “當然,當然可以。” “可憐的莉莉,”沃納說。他的聲音像耳語一樣。 “她被打得很厲害,走到斷頭台的時候腿一瘸一拐的,可直到最後,她都在乞求蓋世太保,讓他們饒她一命。” “你怎麼會在那啊?” “我認識了蓋世太保的托馬斯·馬赫支隊長,是他帶我去的。” “馬赫嗎?我記得他——我父親就是他逮捕的。”卡拉回憶起了那個黑色小鬍子的圓臉男人。一想到傲慢無禮的馬赫帶走她父親,又把他折磨致死的情形,她的心頭充滿了憤恨。 “他懷疑我,所以帶我去行刑現場觀察我的表現。也許他覺得我會失去控制出手干涉。還好,我通過了這一次測試。” “如果你被捕的話……” 沃納點了點頭。 “所有人被折磨後都會開口。” “而且你還知道一切……” “是啊。我對所有特工、所有的密碼都很了解。我唯一不知道的是他們的發報地點。我讓他們自由選擇發報地,他們也沒把發報地告訴我。” 他們安靜地手牽著手。過了一會兒,卡拉說:“我本來是有東西要交給弗里達的,但現在完全可以交給你。” “什麼東西?” “城堡行動的方案。” 沃納猛地一驚。 “我搞了好幾個星期都沒成功!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從參謀部一個軍官那兒,也許我不該把他的名字告訴你。” “別告訴我。但這份文件是真的嗎?” “你最好親眼驗證一下。”她走進弗里達的房間,把淺黃色的信封拿了過來。卡拉從沒想過這份文件有可能是假的。 “看上去像是真的,但如果是假的,我也分辨不出來。” 沃納拿出打印紙。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份東西千真萬確,太棒了。” “我很高興。” 沃納站起身。 “我馬上把這份文件給海因里希送去,編碼以後,今晚就發報。” 儘管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但卡拉還是對兩人的親密時光如此之短暫感到失望。她跟在沃納後面走出臥室的門,從弗里達房間拿了手提包,然後下了樓。 走出屋子的大門以前,沃納對卡拉說:“很高興和你做回朋友。” “我也很高興。” “你覺得,我們能忘掉那段不快嗎?” 卡拉不知道沃納到底想說什麼。他是想恢復兩人之前的戀人關係,還是說以前的事就讓它過去呢? “這事兒可以稍後再談。”她不卑不亢地說。 “很好。”他彎下腰,飛快地吻了一下卡拉的唇,然後打開了門。 卡拉和沃納一起走出屋子,沃納騎上了摩托車。 卡拉從車道走到街上,向地鐵站走了過去。沃納很快從她身旁開了過去,經過她時沃納摁了聲喇叭,揮了揮手。 獨自一人以後,卡拉可以冷靜地考慮一下和沃納之間的關係了。她是如何感覺的呢?兩年來她一直恨著沃納。但與此同時,她並沒交到關係比較固定的男朋友。她是不是一直還愛著他呢?拋開其他的不談,卡拉在內心深處仍然對沃納懷有一絲眷戀。今天,看到他如此垂頭喪氣,卡拉的敵意徹底煙消雲散了,只剩下心底的深情。 她還在愛著他嗎? 卡拉不知道。 馬赫坐在梅賽德斯的後座上,沃納坐在他旁邊。馬赫的脖子上挎著個學生用的書包,他沒背在後面,而是放在了身前。書包很小,正好被扣著鈕扣的製服遮掩住了。包裡伸出根細線和耳機相連。 “新發明的小玩意,”馬赫對沃納說,“離發報地越近,聲音越響。” 沃納說:“比掛著天線的車謹慎了許多。” “兩者要結合起來用——用天線尋找大致範圍,然後再用耳機確定確切地點。” 馬赫眼下處境不妙。城堡行動遭到了徹頭徹尾的失敗。攻勢尚未開始,蘇聯紅軍就襲擊了德國空軍的集結地。失去了飛行員,城堡行動一周後就取消了。即便如此,紅軍的突襲還是給德軍造成了無以彌補的損失。 沒有得到想要的結果時,德國領導人總愛把過錯歸在猶太人或布爾什維克身上,但這次他們說的沒錯。紅軍顯然在計劃開始前就知道了整個行動的內容。在克林勒恩督察看來,這完全是馬赫的錯。作為柏林的反間諜頭目,馬赫顯然沒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他的前途變得越來越渺茫,面臨著免職甚至更糟的境地。 他只有寄希望於突然的反戈一擊,對所有暗中破壞德國戰爭成果的間諜,一網打盡。這天晚上,他給沃納設了個陷阱。 如果沃納無辜的話,他倒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車前座上的步話機發出“哧哧”的響聲。司機拿起步話機。 “我是瓦格納。”他發動了汽車,“我們上路了,”他說,“通話完畢。” 行動開始了。 馬赫問瓦格納:“我們這是去哪兒啊?” “克羅伊茨貝格區。”那是柏林南部人口密集的工人住宅區。 車剛一發動,空襲警報就拉響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況很叫人頭疼。馬赫看著車窗外面。探照燈亮了,燈光像巨大的柱子一樣轉來轉去。馬赫覺得探照燈的燈光也許能照到敵人的戰鬥機,可他從來沒目睹過這一幕。警報聲不再響以後,他聽見了來襲戰鬥機的轟鳴聲。戰爭早期,英國的轟炸機群只有十幾架戰鬥機——已經很讓人頭疼了——現在每次卻要派出一百多架。沒扔炸彈前,它們發出的近地面飛行聲已經夠讓人膽寒了。 沃納說:“我們最好取消今晚的行動。” “不行。”馬赫斬釘截鐵地說。 飛機的呼嘯聲越來越大。 快到克羅伊茨貝格區時,英國戰鬥機開始往地面扔照明彈和小型燃燒彈。這個區域住著許多工人,這些人正好是皇家空軍目前的殺戮對象。丘吉爾和艾德禮宣稱他們打擊的是軍事目標,民眾的傷亡只是附帶的犧牲品,英國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及民眾。柏林人非常清楚,他們根本沒說實話。 瓦格納在火光照亮的街道上把車開得飛快。除了防空人員外,街上沒有任何人。依據德國戰時的法律,空襲警報響以後所有人必須躲進防空設施。除了他們的車外,街上只有救護車、消防車和警車。 馬赫偷偷地打量著沃納。沃納很神經質,他一邊焦急地看著窗外,一邊緊張地踏著車內的地板。 除了幾個手下之外,馬赫從來沒把自己的猜測告訴過任何人。他很難告訴別人,自己正在向一個被懷疑為間諜的人展示蓋世太保的行動。他可以在地下室裡對沃納上刑,逼他說出真相。但在十分確定之前,他並不准備這麼做。如果無法抓住沃納的狐狸尾巴,他就只能再抓一個間諜向上級報功了。 如果懷疑是真的,他不僅要逮捕沃納,而且還要抓他的家人和朋友,並告訴大家自己摧毀了一個大規模的間諜網。這樣一來,形勢就瞬間扭轉了。馬赫不但不會被降職,甚至還有可能得到晉升。 隨著空襲的繼續,皇家空軍投下的炸彈有了變化。馬赫聽到了高強度炸藥發出的撞擊聲。目標被點燃以後,皇家空軍會扔下汽油彈和炸藥使火勢加劇,不讓滅火人員有機會滅火。這樣做很殘忍。但馬赫知道,德國空軍用的也是這種戰法。 當他們的汽車開過一條兩邊都是五層公寓的街道時,馬赫的耳機裡響起了熟悉的發報聲。這個區域正在被英軍空襲,好幾幢大樓剛剛被炸毀。沃納顫抖著說:“老天啊,我們正處在空襲的中心區域,你還要抓間諜嗎?” 馬赫完全不在乎:無論如何,生死都在此一舉了。 “鋼琴師也會有這種想法,”他說,“認為空襲時不必擔心蓋世太保。” 瓦格納把車停在一幢起火的教堂旁邊,指著一條小巷說:“我們要抓的人就在那裡。” 馬赫和沃納跳下了汽車。 馬赫和沃納飛快地沿著小巷往前走,瓦格納跟在他們後面。沃納問:“你確定聲音是間諜發出來的嗎?不會是別的什麼吧?” “哪還有什麼別人會發出無線電信號啊?”馬赫說。 馬赫仍舊可以從耳機中聽到發報聲,但只能時斷時續地聽到。刺耳的空襲聲壓倒了一切:飛機聲、炸彈聲、高射砲聲、房屋癱倒聲和大火的呼嘯聲完全壓倒了窸窸窣窣的發報聲。 他們經過了一個馬厩,幾匹馬正在馬厩裡嘶鳴。這時,耳機裡的發報聲清晰了一些。沃納緊張地四處張望。如果他是間諜的話,他會擔心同夥被蓋世太保抓住——琢磨自己該做些什麼。他會重複上次的方式,還是用一種新的方法給同夥提醒呢?如果他不是間諜的話,今天的這齣戲就完全是在浪費時間。 馬赫摘下耳機,交給沃納。 “你來聽。”他繼續朝前走。 沃納點了點頭。 “的確越來越響了。”他的目光愈加狂亂了。他把耳機還給馬赫。 抓到你了,馬赫得意地想。 一枚炸彈落進他們剛剛經過的大樓,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他們轉過身,發現火舌正在肆意吞噬著麵包店的窗戶。瓦格納驚呼一聲:“老天,差點就炸到車上了。” 他們來到一所學校,學校裡有一幢低矮的磚房和一條瀝青跑道。 “他應該就藏在學校裡。”馬赫說。 攀上幾節石頭階梯,三個人走到學校門口。門沒鎖,三人徑直進了門。 他們身處一條寬大走廊的一頭。走廊的另一頭是一扇可能通向學校禮堂的門。 “往前直走。”馬赫說。 馬赫掏出了他的九毫米魯格手槍。 沃納沒帶武器。 碰撞聲,炸裂聲,聲音越來越近。走廊上的所有玻璃都炸裂了。操場上一定落下了一顆炸彈。 沃納大喊:“所有人都趕快離開,這樓馬上要塌了!” 馬赫覺得,大樓沒有坍塌的危險。沃納是在向鋼琴師示警。 沃納開始狂奔,但不是跑向他們來時的路,而是繼續朝前,跑向禮堂。 馬赫想,沃納是在向朋友們發出警報。 瓦格納掏出槍。馬赫卻說:“別!別開槍!” 沃納跑到走廊盡頭,推開了通向禮堂的門。 “都快跑啊!”他大聲喊。但他很快就不再大喊,站在原地不動了。 禮堂裡,馬赫的同事電氣工程師曼恩正在一台手提電台上胡亂地敲擊著些什麼。 施奈德和里特爾持槍,分別站在他兩旁。 馬赫得意地笑了笑。不出所料,沃納跌入了他設置的陷阱。 瓦格納走到禮堂門口,把槍對準了沃納的頭。 馬赫說:“下賤的布爾什維克,你被捕了。” 沃納行動很快。他迅速避開瓦格納的槍口,抓住了他的胳膊,把瓦格納拉進禮堂。瓦格納暫時幫他躲過了眾人的槍口。接著,沃納把瓦格納猛地一推。瓦格納踉蹌兩步,跌倒在地。趁著眾人發楞的當口,沃納一步跨出禮堂。關上了門。 此時走廊裡只有馬赫和沃納兩個。 馬赫用魯格手槍對準沃納:“不准動,不然我就開槍了。” “你不會開槍的,”沃納迎面朝馬赫走去,“你需要審訊我,審訊出我的同黨。” 馬赫用槍對準了沃納的腿。 “我可以在你的膝蓋上留下一顆子彈,然後再審訊你。”說著,他朝沃納的腿開槍了。 但沒有打中沃納。 沃納撞向馬赫拿槍的手,馬赫手一鬆,槍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撿,沃納從他身邊飛速跑過。 馬赫撿起槍。 沃納跑到學校門口。馬赫又瞄准他的腿部開槍了。 前三槍沒有擊中,沃納很快就出了門。 馬赫對準敞開著的門開了一槍。沃納大叫一聲,倒在地上。 馬赫沿著走廊拼命往前跑,後面傳來幾個部下跑出禮堂的腳步聲。 這時,砰的一聲,在劇烈的撞擊下,樓頂破了個大洞,大火在汽油彈的作用下像瀑布蔓延開來。馬赫驚叫一聲,但很快便全身著火,痛苦地倒在了地上。迎接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和黑暗。 醫生們在醫院大廳給病人分診。發炎和割傷的人被分到門診病人等候區,等待年輕護士派發消炎藥或清理傷口。病情嚴重的病人留在大堂裡進行緊急手術,術後送入樓上的加護病房。死者被扔到院子裡冰涼的地上,等待家屬來認領。 厄內斯特醫生檢查了一個不停嚷嚷的燒傷病人,給他開了點嗎啡。 “把他的衣服脫掉,在燒傷處上點凝膠。”說完,他就去診治下一個病人了。 卡拉給針管加上藥液,弗里達脫去了病人燒黑的衣服。病人的身體右半邊全都燒傷了,左半邊情況要好些。卡拉發現他只有左側屁股上的皮膚和肌肉還完好無損。正準備註射時,她認出了病人的臉,一下子僵住了。 她熟悉這張肥豬般的圓臉,熟悉鼻子下那片污漬般的小鬍子。兩年前,他在烏爾里希家的過道裡逮捕了卡拉的父親。父親被放回家後,馬上就死了。這是她的殺父仇人——蓋世太保的托馬斯·馬赫。 你殺害了我的父親,她想。 現在我可以殺了你。 殺死馬赫很簡單,只要給他注射四倍劑量的嗎啡就可以了。沒人會注意到注射過量的事情,尤其是今天這樣一個忙亂的晚上。注射完以後,馬赫很快就會失去知覺,幾分鐘就沒命了。缺少睡眠的醫生會把他的死歸因於突發的心髒病。沒人會懷疑這個診斷,沒人會提問題。馬赫只是千萬個死於空襲的遇難者之一,願他的靈魂在天堂安息! 她知道沃納一直擔心馬赫在盯著他。沃納任何一天都可能被馬赫逮捕。所有人被折磨以後都會開口,沃納會供出弗里達、海因里希和其他人——這裡面就包括了卡拉。她可以在分秒之間解救這些人。 但她猶豫了。 她問自己為什麼,馬赫是個折磨殺害普通民眾的劊子手,死上千萬次都不足惜。 卡拉已經殺過人了,她殺了科赫,或者說協同艾達殺了科赫。但那是科赫在差點把茉黛踢死的情況下才動手的,兩者有本質的不同。 馬赫是個病人。 卡拉不信教,但她遵守著一些信條。她是個護士,病人給予她完全的信任。她知道馬赫會不加猶豫地折磨和殺死她——但她不像馬赫,她不是那種人。這和馬赫無關:這完全是卡拉一個人的事情。 卡拉覺得,如果她殺害了某個病人的話,她就再也不能從事護士這個職業,無法再照顧病人。她會覺得自己像個偷錢的銀行家,像個接受賄賂的政客,像個見了第一次來懺悔的姑娘就勾起性慾的神父。她會背叛自己當初的信仰。 弗里達說,“你還在等什麼啊,平靜不下來的話我根本沒法給他上藥。” 卡拉拿起針管,扎進托馬斯·馬赫的身體,他很快就不再亂喊了。 弗里達開始給馬赫燒傷的皮膚上藥。 “這個人只是受了些驚嚇。”厄內斯特醫生在說另一個病人的情況,“不過他的背上中了一槍。”他提高音調和病人說話,“你是怎麼中槍的?皇家空軍今夜唯一沒向我們扔的東西就是你身上的子彈。” 卡拉轉身看了一眼。病人趴在床上,背朝著她。他的褲子被剪掉了,露出大腿的後側。他是白種人,背後有一小片體毛。他身體虛弱,嘴裡一直在念叨著什麼事情。 厄內斯特說:“你是說警察的槍走火了嗎?” 病人的聲音清晰了一些:“是的。” “我準備把你身上的子彈取出來,這會有點疼,但我們這的嗎啡不多了,比你慘的情況多著呢。” “沒事,你現在就取吧。” 卡拉用棉籤為傷者的傷口消了毒。厄內斯特醫生拿出狹長的醫用鉗。 “咬住枕頭。”他說。 他把醫用鉗伸入傷處。病人發出低沉的吼聲。 厄內斯特醫生說:“放鬆肌肉,不然你會更疼的。” 卡拉覺得這話蠢極了,沒有哪個病人在醫用鉗伸入傷口時還能放鬆的。 病人狂吼:“該死,疼死我了!” “我碰到子彈了,”厄內斯特說,“試著平靜下來。” 病人逐漸平靜下來。厄內斯特醫生夾出子彈,扔進托盤。 卡拉擦乾淨傷處的污血,在傷口上放了塊紗布。 病人翻過身來。 “不能這樣,”卡拉說,“你必須——” 她說不出話了,這人竟是沃納。 “卡拉?”他試探地喚了聲。 “是我,”她歡快地說,“我正準備用繃帶包紮你的屁股!” “我愛你。”沃納說。 卡拉用極不職業的姿態抱住他:“親愛的,我也愛你!” 托馬斯·馬赫慢慢地醒了過來。一開始他處在夢境中,接著他清醒了一點,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被醫生打了嗎啡。馬赫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醫院:他的皮膚燒傷得很嚴重,尤其是右半邊身體上的皮膚。他知道,藥物極大地減輕了疼痛,但不能完全使疼痛消失。 馬赫慢慢地記起了來這的原因。他所在的學校大樓挨炸了,如果不是追踪那個逃犯,他肯定也會燒死在大樓裡。跑在他後面的人一定全死了:曼恩、施奈德、里特爾和年輕的瓦格納。他的支隊全沒了。 但他抓住了沃納。 真的抓住了嗎?他擊中了沃納,沃納倒在地上,接著炸彈便炸下來了。馬赫逃過一劫,沃納或許也逃過了這一劫。 現在只有馬赫知道沃納是個間諜,他必須把這個情況報告給上司克林勒恩督察。他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他想喊護士,張開嘴卻發不出聲。很快,他就精疲力竭地睡著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知道已經是晚上了。醫院裡很安靜,沒有人走動。他睜開眼,看見一張臉出現在他的頭上。 是沃納。 “現在你要離開這兒了。”沃納說。 馬赫想求救,卻說不了話。 “你會去一個新的地方,”沃納說,“在那裡,你不能再折磨任何人了——事實上,你會在那兒被人折磨。” 馬赫張開嘴,想大叫出聲。 一個枕頭落在他的臉上,壓緊了他的鼻子和嘴。他發現自己無法呼吸了。他想掙扎擺脫,四肢卻一點力量都沒有。他試圖大口吸氣,周圍卻沒有空氣了。他驚慌失措,開始把頭向兩邊搖晃,但臉上的枕頭壓得更緊了。最後,他沉悶地哼了一聲,但也只不過是一聲喉音。 眼前的光逐漸收縮成一個斑點。 最後,完全熄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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