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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世界的凜冬 肯·福莱特 16939 2018-03-18
在一條狹窄的上坡山路上,行進著一隊絕望的逃亡者,走在隊尾那人正是勞埃德·威廉姆斯。 他氣息平穩,對這樣的山路習以為常。他已經翻越過好幾次比利牛斯山了。他在自己的登山帆布鞋上繞了好幾圈繩子,以防在山路上打滑。還在藍色工作服外面套了件厚實的大衣。雖然現在陽光很好,但等他們到了高海拔,太陽也落山了,氣溫會降到冰點之下。 隊伍中有兩匹強健的馬、三個本地人,以及八個疲憊而滿身泥污的逃亡者,人和牲畜都帶著很多行李。逃亡者中有三個美國飛行員,他們駕駛的B-24“解放者”轟炸機在比利時墜機,這三人倖免於難。隊伍裡,還有兩個從斯特拉斯堡戰俘集中營裡逃出來的英國軍官。剩下的三人,一個是捷克共產黨員,一個是帶著小提琴的猶太女人,還有一個神秘的英國人,叫沃特米爾。在勞埃德看來,這傢伙很可能是個間諜。

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歷盡艱辛。這是旅途的最後一段,也是最艱險的一段。一旦被德國人抓到,他們就會遭受嚴酷折磨,還要交代沿途幫助過他們的每一個人。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特蕾莎。對於不習慣爬山的人來說,這一路非常艱苦。他們必須一路小跑,躲避敵人。勞埃德發現,有特蕾莎這個嬌小的漂亮姑娘走在前面,大家都走得飛快,生怕跟不上她。 山路逐漸平緩、寬闊了,他們走進了一片空地。突然,有人用德國口音的法語對他們大喊:“都站住!” 隊伍隨即不動了。 兩個德國兵從岩石後面冒出頭來。他們各拿著一桿毛瑟手動栓式步槍,這種槍可以裝五發子彈。 勞埃德的手伸向大衣口袋,裡面裝著一把魯格九毫米手槍。 逃出歐洲大陸變得越來越難,勞埃德的工作也愈加危險起來。去年年末,德國占領了整個法國南部,他們根本沒把傀儡政權——維希政府放在眼裡。德軍在西班牙邊境設立了縱深十英里的禁區,此刻,勞埃德一行人就在這個區域內。

特蕾莎用法語對德國兵說:“先生們,早上好,一切都順利嗎?”勞埃德很了解特蕾莎,聽出了她聲音裡的恐懼。勞埃德暗暗祈禱,德國兵千萬別注意到特蕾莎的這種異常。 法國警察中有不少法西斯分子,也有一些共產黨人。無論是何身份,他們都很懶散,沒人願意在天寒地凍的野外追捕逃犯。但德國人不一樣。進入邊境城市後,德軍就開始派兵在勞埃德和特蕾莎經過的山路和小道上巡邏。好在這些巡邏兵不是德軍的精銳部隊,精銳正在蘇聯打仗——他們剛經歷了艱苦漫長的戰鬥,成功包圍了斯大林格勒。大多數派駐在法國的德軍是老人、小孩、以及還有一定戰鬥力的傷員。但這反而使他們急於證明自己。和法國警察不同,他們很少睜隻眼、閉隻眼。 兩個德國兵中,比較年長的那位身材瘦削、頭髮灰白,他問特蕾莎:“你們要去哪兒?”

“去拉蒙特村,我們給你和你的戰友們帶來了日用品。” 德軍的這支連隊駐紮在偏遠山區,離民居非常遠。駐紮之後,他們才意識到食物補給是多麼不易。能想到以合理的利潤出售食物給德國兵,特蕾莎真是聰明極了——等於爭取到了一張通過禁區的通行證。 瘦削的德國兵狐疑地看著他們身上的背包。 “這些東西都是帶給我們的嗎?” “是的,”特蕾莎說,“山上也沒有其他人會來買吧。”她從口袋裡掏出一頁紙,“這是愛森斯坦中士簽發的手令。” 士兵認真地看了看,然後把手令還給特蕾莎。接著他把目光投向胖胖的美國飛行員,空軍中校威爾·多納利。 “他也是法國人嗎?” 勞埃德的手按在了口袋裡的槍上。 逃亡者的外貌是個麻煩。不管是法國人還是西班牙人,住在這一地區的居民往往又矮又黑,幾乎所有人都很瘦。勞埃德、特蕾莎和當地人很像,捷克人和拿小提琴的猶太女人也沒大問題。但英國人和美國人就蒙混不過去了。英國人的膚色很白,美國人都人高馬大的。

特蕾莎說:“紀堯姆出生在諾曼底,他從小就吃黃油,所以才會長成這樣。” 那個年輕的德國兵是一個戴眼鏡的蒼白少年,他對特蕾莎笑了笑,似乎覺得她比較容易打交道。 “你們帶紅酒了嗎?”他問特蕾莎。 “當然帶了。” 兩個德國兵的眼睛都亮了。 特蕾莎問:“現在就來喝點兒嗎?” 年紀略長的德國兵說:“站在太陽底下就覺得特別渴。” 勞埃德打開其中一匹馬背上的駝藍,拿出四瓶魯西永白葡萄酒遞給他們。兩個德國兵每人拿了兩瓶。大家突然都笑著握起手來。年長的德國兵說:“伙計們,繼續趕路吧。” 逃亡者們繼續朝前走。勞埃德並不想遇上麻煩,可你永遠不知道逃亡路上會發生什麼。眼下,順利通過了德國人的崗哨,勞埃德如釋重負。

他們又花了兩個小時才抵達拉蒙特村。村子很小,只有一些空羊圈和幾幢簡樸的石頭房子。村子坐落在一片山地上,山上的春草剛剛發芽。勞埃德覺得,住在這裡的人真是可憐。他們原本就擁有得不多,可德國人把他們僅有的一點生活必需品,也給奪走了。 一行人走到村子裡,開心地把身上的負重卸了下來,卻馬上被一群德國士兵圍住了。 最危急的時刻到了,勞埃德心想。 愛森斯坦中士帶領著一個十五到二十人的排。排裡的士兵都過來幫忙卸東西:麵包、香腸、煉乳和罐頭食品。士兵們很高興能得到給養,看到新面孔更是開心。他們開始和送食物來的人聊起了家常。 逃亡者們說得越少越好。稍不留神,他們就會暴露自己的身份。有些德國人的法語非常好,可以輕鬆地分辨出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口音。即便法語基本過關的特蕾莎和勞埃德,也有可能因為語法用得不對而暴露自己。比如說,外國人很容易把“靠近邊境”說成“邊境之上”,而土生土長的法國人絕對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為了不讓對方產生懷疑,隊伍中的兩個法國人主動挑起了聊天的責任。一有德國兵找逃亡者說話,他們就會上前插科打諢。 特蕾莎給中士遞了張賬單,中士花了一點時間核對金額,然後數了錢給她。 最後,他們終於能帶著空背包上路了。離開村子後,他們一下子都放鬆了。 沿著向下的山路走了半英里,他們分成兩撥人各自離開。特蕾莎帶著法國人和馬匹下山,勞埃德和逃亡者走上了另一條向上的山路。 空地上的兩個德國兵也許是喝醉了,沒有註意到下山的人比上山的要少。即便被問起來,特蕾莎也會說他們留下來和士兵們打牌了,馬上會跟過來的。換班以後,德國兵自然就會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淨了。 勞埃德帶著逃亡者們走了兩小時,停下來休息了十分鐘。勞埃德事先給了他們瓶裝水和小包的無花果乾,以補充能量。逃亡者對不能攜帶其他東西很不高興:根據以往的經驗,勞埃德知道,背著珍本書、銀器、裝飾品和唱片在身上,途中會變得越來越重,因此闖關前就讓他們都扔在大雪覆蓋的峽谷中了。

這是逃亡路途中最艱難的一部分。從現在開始,只會更黑、更冷,山路也會更崎嶇。 在雪線之前,他讓逃亡者們在一條清澈的小溪邊用溪水把水壺灌滿。 夜幕降臨了,他們繼續前進。停下睡覺非常危險,睡著了就會被凍死。他們非常累,還可能在石路上打滑或摔跤,但他們還是繼續走著。速度減慢不可避免,勞埃德只能盡力不讓隊伍分散得太開:掉隊的人很可能會迷路,很容易掉進陡峭的山谷。到現在為止,勞埃德還沒有讓任何人掉過隊。 大多數逃亡者都是軍官,憑著比勞埃德高的軍銜,挑戰他的權威。勞埃德下令繼續走的時候,他們經常會和勞埃德爭吵。正是考慮到了這種情況,勞埃德被授予了少校軍銜。 午夜,當逃亡者的士氣下落到最低時,勞埃德大聲宣佈道:“你們在中立的西班牙了!”逃亡者們有氣無力地歡呼起來。事實上勞埃德根本不知道邊境的確切位置,只是在逃亡者最需要鼓舞的時候給出這樣的宣告。

破曉時,逃亡者們的勁頭又來了。儘管他們還有不少路要走,但從現在開始都是向下的山路了,他們凍僵的四肢也都開始活絡了。 日出時,他們路過一個小鎮,鎮子裡有個破舊的教堂,坐落在山頂。又走了一會兒,他們到達了目的地——一個巨大的穀倉。裡面停著一輛蓋著帆布的平板貨車。這輛車足夠寬敞,所有逃亡者都順利坐了進來,駕車的是勞埃德的同事——有西班牙血統的英國大叔,席爾瓦上尉。 出乎勞埃德意料的是,主管泰-格溫情報課程,反對、或者說是妒忌勞埃德和黛西友情的勞瑟少校竟然也在車裡。 勞埃德聽說勞瑟被調到了英國在馬德里的大使館,猜測他也許在英國的秘密諜報機構M16工作,但沒想到會在離馬德里這麼遠的地方看見他。

勞瑟穿著一身昂貴的白色法蘭絨西服,但看上去皺巴巴的。他像個主人般站在車旁。 “威廉姆斯,從這裡開始交給我吧,”他看了一眼其他逃亡者,“誰是沃特米爾?” 沃特米爾也許是個代號,也可能是個真名。 神秘的英國人上前一步,和勞瑟握了握手。 “我是勞瑟少校,我會把你直接送到馬德里。”接著,他轉身對勞埃德說,“恐怕你得帶著剩下的這些人步行到最近的火車站了。” “稍等,”勞埃德說,“這輛車是我們部門的,”勞埃德用M19部門提供的幫助戰俘逃跑的資金,買了這輛卡車,“司機得聽我的。” “說這些沒用,”勞瑟尖刻地說,“把沃特米爾送到馬德里是現在的第一要務。” 英國的秘密情報機關總覺得自己有優先權。 “我不答應,”勞埃德說,“我們應該按計劃從這裡開到巴塞羅那。到了那兒以後,你再乘火車送沃特米爾到馬德里。”

“小子,我沒問你的意見。照我說的辦。” 沃特米爾比較理智,他插話道:“我很樂意和這些小伙子一起乘卡車。” “這事兒交給我處理。”勞瑟對他說。 勞埃德說:“這些人剛剛翻過比利牛斯山,他們已經筋疲力盡了。” “那他們最好在繼續趕路前休息一會兒。” 勞埃德搖了搖頭。 “太危險了。山上小鎮的鎮長同情抵抗力量,因此我們才在這兒逗留。但山谷那邊的政治氣氛就完全不同了,那裡都是蓋世太保——大多數西班牙警察都站在他們那一邊,而不是我們。這些人很可能因為偷渡,而被西班牙警察逮捕。你應該很清楚,即便什麼罪都沒有,逃出佛朗哥的監獄也非常難。” “我不想在這裡跟你廢話,我的軍銜比你高。” “不對!” “什麼?” “我也是個少校,別再叫我'小子',不然我就狠狠地揍你的鼻子。” “我的任務非常緊急!” “那你為什麼不帶自己的車輛呢?” “因為這輛車完全可以用!” “沒我的允許,你就不能用。” 大個子美國人威爾·多納利向前一步。 “我站在威廉姆斯少校這一邊,”他拖長了聲音說,“他剛剛救了我的命。而你,勞瑟少校,屁事都沒有做。” “少插嘴,這件事和你無關。”勞瑟說。 “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多納利說,“卡車由威廉姆斯少校管理,勞瑟少校想用這輛車,就必須徵得威廉姆斯少校的同意,否則就不行。結論就這麼簡單。” 勞瑟說:“走開,這裡沒你的事。” “我是個中校,職權比你們兩個人都大。” “可你在這裡並沒有管轄權。” “你也沒有,”說完,多納利轉身看了看勞埃德,“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按我說的做!”勞瑟氣急敗壞了。 多納利轉身盯著勞瑟:“勞瑟少校,”他說,“閉上你的臭嘴,這是一道軍令。” 勞埃德說:“好吧,所有人都上車去。” 勞瑟惱怒地瞪著勞埃德:“你這個威爾士小雜種,我早晚要你好看。” 水仙花謝的季節,黛西和博伊去找了他們的私人醫師。 這個主意是黛西提出來的。她受夠了博伊對她生不出孩子的指責。博伊一直拿她和安迪的妻子梅爾相比,安迪和梅爾已經有三個孩子了。 “你的身體一定有問題。”他語帶攻擊地說。 “我小產過一次。”想起那次小產的經歷,她不禁眉頭一皺。接著,她又想起了那段時間勞埃德對她的照顧,另一種心痛襲來。 博伊說:“在那之後,可能發生過導致你不孕的事情。” “也可能是你。” “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孕的根源也可能在於你。” “別傻了。” “這樣吧,我們做筆交易。”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應該用父親列夫的手腕來處理這件事,“如果你去做個檢查的話,那我也和你一起去。” 博伊吃了一驚。他躊躇了一會兒,說:“好吧,你先去。如果問題不在你身上,我隨後就去。” “不,你先去。”黛西說。 “為什麼?” “因為我不相信你會遵守諾言。” “好吧,我們一起去。” 黛西不知道自己為何要為生不出孩子一籌莫展。她不愛博伊,早就不愛了。她愛的是勞埃德·威廉姆斯,他正在西班牙執行一項不願對黛西細談的戰爭任務。但她嫁的是博伊。博伊和好幾個女人有染,背叛了她。不過她也和勞埃德好上了,也有通奸的罪過。黛西不能在道德上指摘博伊,只能維持著目前的狀態,得過且過。她覺得如果能履行妻子義務的話,至少還能讓她守住最後一點自尊。 醫生診所在離他們所住的中產階級街區不遠的哈利街。診斷令人不快。醫生是個男人,他對黛西遲到了十分鐘牢騷滿腹。他問了黛西的健康狀況,經期是否正常,與丈夫的“性關係”保持得如何,一邊聽一邊用圓珠筆把黛西的回答記錄下來,對黛西卻一眼都沒看。記錄完以後,他把幾樣冷冰冰的儀器放在黛西的陰道口。 “不必擔心,這種檢查我每天都在做。”說完卻露齒一笑,但這讓黛西愈加擔心起來。 走出診療室時,她暗自希望博伊反悔,拒絕檢查。他卻沒遂她的願,儘管表情難看,還是進去了。 等待的過程中,黛西又看了遍同父異母的弟弟格雷格寫給她的信。他有了個孩子,是十五歲時和某個黑人女孩交往後生下的。黛西萬萬沒想到,格雷格這個花花公子,竟然會因為有了兒子而歡欣鼓舞,急切地想成為孩子生命的一部分,目前他以叔叔的身份陪在孩子身邊。更讓人吃驚的是,列夫去見了這個孩子,還說他很聰明。 格雷格從沒想過要有孩子,卻一夜之間有了個孩子。博伊盼望著能有孩子,卻連孩子的影子都沒見著。這可真是諷刺啊! 一小時後,博伊走出診療室。醫生答應一周後告訴他們結果。中午時分,他們離開了診所。 “我想喝一杯再回去。”博伊說。 “我也一樣。”黛西說。 他們看著街道兩邊的聯排房屋。 “這裡很荒僻,連個酒吧都找不著。” “我不想去酒吧,”黛西說,“我想喝杯馬提尼,酒吧可調不好馬提尼。”她曾經在切爾西區的王首酒吧點過一杯馬提尼,結果他們卻上了難喝的熱苦艾酒。 “去克拉里奇酒店吧,走五分鐘就到了。” “這主意太妙了。” 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里都是她們認識的人。戰時菜單上允許列出的餐點很有限,但克拉里奇酒店找到了一個漏洞:政府的規定對贈送的食物不起作用,因此他們對餐點進行免費贈送,只對酒水徵收高價。這樣一來,他們就能供應許多道菜了。 黛西和博伊坐在裝飾華麗的酒吧里,品嚐著美味的雞尾酒。黛西的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醫生問我是否有腮腺炎。”博伊說。 “你不是得過腮腺炎嗎?”腮腺炎多半是兒童會得的病,但博伊卻是在成年以後患上的。他隨部隊在東安格利亞駐紮過一陣,住在教區牧師家裡。牧師的三個兒子把腮腺炎傳染給了他,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經歷。 “他向你解釋過,為什麼要這樣問了嗎?” “你很清楚醫生是什麼樣的。他們什麼事都不肯告訴你。” 黛西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以前那麼快樂和幸運了。過去,她從沒想過自己的婚姻竟然會是這樣的。她總是像中的斯嘉麗那樣,“等明天再去想吧”。現在,黛西再也沒有過如此逍遙的日子了。也許她已經長大了吧。 博伊又叫了杯酒。這時,黛西看見了勞瑟少校,他穿著皺巴巴的軍服走到酒吧門口。 黛西不喜歡這個人。自從猜到黛西和勞埃德之間的關係以後,他就一直試圖和黛西套近乎,表現出與她保守著同一個秘密的親近。 他不請自來地坐在他們的桌子邊,把煙灰往卡其布褲子上彈了彈,問侍者要了杯雞尾酒。 看他的表情,黛西就知道這傢伙沒安好心。勞瑟的眼神裡透露著惡意,他過來的目的,顯然不是享用雞尾酒。 博伊說:“勞瑟,我有一年多沒見到你了,這段時間你去哪兒了?” “馬德里,”勞瑟說,“不能向你透露過多。你懂的,那些事都是秘密。你怎麼樣?” “我大多數時間在訓練飛行員,最近也執行過幾項飛行任務。現在,我們快要去轟炸德國了。” “真是太好了,該讓德國人也嚐嚐挨炸的滋味。” “你可以這麼說,但飛行員裡議論可大呢!” “真的嗎——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軍事目標這類說法都是胡扯。轟炸德國的工廠根本沒有意義,因為德國很快會把它們重新修好。因此我們把目標放在了工人階級的密集住宅區,他們總不能這麼快地替換批工人吧。” 勞瑟很震驚:“你是說,我們的政策是殺戮平民。” “正是如此。” “政府不是曾經保證過……” “政府說了謊,”博伊說,“但轟炸機的機組成員知道這件事。大多數人覺得有命令執行就好,但一些人感覺很不好。他們覺得如果是正確的事情,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去做。但如果是錯的,就應該馬上停止。” 勞瑟看上去有點不安。 “我們也許不應該在酒吧里談論這個。”他說。 “是啊。”博伊說。 第二杯雞尾酒來了。勞瑟側頭看了看黛西:“年輕的女士,你怎麼樣?”他問,“你一定肩負了後方的一部分後勤工作。有句諺語說得好,'魔鬼會給遊手好閒的人找麻煩'。” 黛西不帶任何情緒地說:“空襲結束以後,救護隊不需要女性救護車司機了,我現在和美國紅十字會一起工作。我們在帕爾摩街有間辦公室,盡一切所能幫助在這服役的美國兵。” “男人們總想有女性陪護,不是嗎?” “大多數人只是想家了,他們想听美國口音。” 勞瑟眨了眨眼。 “你在撫慰他們這方面,應該很有一套。” “我只是在盡我所能。” “我想你在這方面一定做得很好。” 博伊問:“勞瑟,你是不是喝醉了?你應該很清楚,這樣說非常不合體統。” 勞瑟的表情變得很猙獰:“博伊,算了吧,別告訴我你不知道。你難道瞎了嗎?” 黛西說:“博伊,拜託,送我回家。” 博伊沒理她,而是問勞瑟:“你他媽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問問她勞埃德·威廉姆斯的事。” 黛西說:“你不送我的話,我要一個人回家了。” “黛西,你認識這個勞埃德·威廉姆斯嗎?” 他是你哥哥,黛西想。她有一種衝動,當場揭穿這個秘密,擊垮博伊。但她調整了情緒。 “你認識他,”她說,“他和你一起在劍橋讀書。多年以前,他帶我們去過東區的一個音樂廳。” “是他啊。”博伊想起來了,他困惑地問勞瑟,“你指的是他嗎?”博伊很難把勞埃德這種來自東區的人視為對手,他輕蔑地補充了一句,“怎麼可能?他可是個連西裝都買不起的傢伙!” 勞瑟說:“三年前,勞埃德參加了我在泰-格溫的情報課程,當時黛西也住在那兒。我似乎還記得,你當時正冒著生命危險駕駛颶風轟炸機在法國上空和德國人激戰。她卻在和那個威爾士小子調情——就在你家的房子裡!” 博伊的臉漲得通紅:“勞瑟,如果你敢編瞎話,我非踹死你不可。” “問你的妻子去!”勞瑟奸笑著說。 博伊轉身看著黛西。 她沒在格溫公寓和勞埃德睡過。空襲期間,她和勞埃德在勞埃德媽媽家勞埃德自己的床上睡過覺。但他無法在勞瑟面前向博伊解釋,再說這也不過是個細節。通奸的指控沒錯,她不准備加以否認。既然秘密已經被揭穿了,她所想的只是保持一些尊嚴。 她說:“博伊,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訴你——但不能在這個一直向我拋媚眼的渾蛋麵前。” 博伊吃驚地提高了聲調:“這麼說,你不准備否認?” 鄰桌的客人面露尷尬地看過來,然後馬上轉過臉去,假裝注意力還在自己的酒杯上。 黛西也提高了聲調:“我拒絕在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里,被你們兩個人盤問。” “你承認了,是吧?”博伊大聲嚷嚷。 酒吧里安靜下來。 黛西站起身。 “在這裡,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任何事。回家以後,我會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你。文明人在家才會討論這種事情。” “上帝啊,你竟然背著我,和他上床了!”博伊咆哮道。 侍者停下了手頭的工作,站著看這場好戲。酒吧的顧客就更不用提了,紛紛把目光轉向這裡。 黛西向門口走去。 博伊大聲罵著:“你這個娼婦!” 黛西不想帶著這個名聲離開。她轉過身。 “你最了解妓女了,不是嗎?我有幸見過你玩的兩個妓女,你難道忘了嗎?”她環顧了一下酒吧里的人,“沒記錯的話,一個叫喬妮,另一個叫皮爾,”她輕蔑地說,“有幾個妻子受得了這個?”在博伊開口之前,黛西走出了酒吧。 黛西踏上一輛待客的出租車。出租車開離之後,她看見博伊從酒店裡出來,上了後面的一輛出租車。 她把地址告訴司機。 從某種程度來說,說出事實使她鬆了口氣。但她也非常傷心。黛西心裡清楚,和博伊的婚姻已經走到了盡頭。 菲茨赫伯特家離克拉里奇酒店只有四分之一英里。黛西乘坐的出租車剛一停下,博伊的那輛出租車也停了下來。 博伊跟在黛西身後走進門廊。 黛西意識到,自己無法再和博伊住在一起,一切都結束了。她不會再和他同處一室,更別提同床共枕了。 “請給我個手提箱。”她對管家說。 “夫人,我這就去。” 她看了看菲茨赫伯特家的這幢房子。這是幢建於十八世紀的別墅式家宅,配備有當時很少見的旋轉樓梯,但黛西對離開這裡並不感到難過。 博伊問:“你準備去哪兒?” “去酒店,但不會是克拉里奇酒店。” “去見你的情人嗎?” “不,他出國執行任務去了。但我確實愛他。博伊,我感到很抱歉。你沒權評判我——你做的事情比我還糟——但在這件事上,我的確需要自省。” “別廢話,”博伊說,“我要和你離婚。” 黛西意識到,這正是長久以來自己一直在等的一句話。它代表著這段婚姻的正式終結。她的新生活,從這一刻開始了。 她嘆了口氣:“感謝上帝。” 黛西在皮卡迪利區租了套公寓。公寓裡有帶淋浴頭的美式浴室。還有兩個衛生間,其中一個是專門給客人用的——在大多數英國人看來,這種過度的奢侈,簡直荒唐。 幸好,錢對黛西來說根本不成問題。外祖父維亞洛夫留給她很大一筆錢,美元,她從二十一歲起就能自由支配。 新家具很難買到,因此她淘了些價格便宜的舊家具。她在牆上掛了幅亮眼的油畫。她雇了兩個女傭,年紀大的幫她洗衣服,年輕的那個專門負責打掃。一個家沒有管家和廚子,特別是沒有嬌生慣養的丈夫,反而更便於打理。 梅菲爾街菲茨赫伯特家的僕人把她的衣服打好包,放在一輛家具搬運車里送過來了。黛西和洗衣婦用一下午時間打開包裹,把所有衣物理得整整齊齊。 雖然受了辱,但她也解放了。總的來說,她覺得這種情況也不錯。離婚的傷痕需要撫慰,但擺脫博伊終究是件好事。 一周以後,她突然想起檢查的結果還沒去看呢。醫生自然會把檢查結果告訴作為丈夫的博伊。她不想去問博伊,再說這件事似乎也不那麼重要了,因此她把去拿檢查結果的事忘在了腦後。 她喜歡裝飾新家的感覺。頭幾週,她一直在忙這件事。裝飾好後,她決定探訪一下一直以來忽略的那些朋友。 她在倫敦有很多朋友。畢竟,她來這兒已經七年了。最近四年來,博伊不在家的日子比在家的日子多,她一直獨自參加各種派對和舞會,因此有沒有丈夫,對她來說,並沒有實際性的不同。當然,菲茨赫伯特家的派對是不會再邀請她了,但倫敦上流社會遠不止他們一家。 她買了幾箱威士忌、琴酒和香檳,這些酒大多數是從黑市上買到的,少數是從合法渠道買來的。她給朋友們發了請帖,想要辦個特別熱鬧的派對。 回復來得出人意料地迅速,所有人都拒絕了她的邀請。 她含著淚打電話給伊娃·穆雷,“為什麼沒人想參加我的派對啊?”她在電話裡哭著問。 十分鐘後,伊娃就趕過來了。 伊娃帶著三個孩子和他們的奶媽——賈米六歲,安娜四歲,最小的卡倫只有兩歲。 黛西帶伊娃參觀了她佈置的公寓,然後叫女僕上了茶。賈米把沙發當做坦克,帶著妹妹們玩開了。 伊娃用夾雜著美國、德國和蘇格蘭口音的英語說:“親愛的黛西,這裡可不是羅馬啊!” “我知道。你覺得待在這裡快樂嗎?” 伊娃正懷著第四個孩子,肚子已經很大了。 “能讓我把腳抬起來嗎?” “當然可以。”黛西遞給她一個坐墊。 “倫敦上流社會是很講等級的,”伊娃說,“別以為我很贊成這種風氣。我也經常被他們排除在受邀名單之外。可憐的吉米有時也會因為娶了個有猶太血統的德國妻子而遭到排斥。” “太可怕了!”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有時我真恨這些英國佬。” “你忘了美國人是什麼樣的嗎?別告訴我,你忘了自己把布法羅的那些女孩都稱為勢利鬼的事情。” 黛西笑了:“那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離開了丈夫,”伊娃說,“在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當眾指摘他,這太驚世駭俗了。” “我才喝了一杯馬提尼,真不划算!” 伊娃露齒一笑:“真希望當時我也在場。” “如果不去克拉里奇酒店的酒吧就好了。” “告訴你,過去三週,倫敦上流社會的所有人背地裡都在議論這件事。” “我想,我應該能預見到這一點。” “現在,任何受邀出席你聚會的人都會被認為是通姦和離婚的同道者。我上這來和你一起喝茶都不敢讓我婆婆知道。” “這不公平——是博伊先出軌的。” “難道你以為女人會和男人一樣被公平對待嗎?” 黛西想起,相對於自己的被輕視,伊娃還有很多掛心的事情。伊娃的家人還在納粹德國。菲茨通過英國在瑞士的大使館詢問過他們的處境,得知伊娃的醫生父親已經進了集中營,她那位製作小提琴的弟弟被打斷了手指。 “想到你所受的苦難,我真為自己的抱怨而羞恥。”黛西說。 “千萬別,取消派對就行了。” 黛西取消了派對。 但這樣日子就難熬了。白天,她為紅十字會工作,到了晚上,她就無處可去,無事可干了。她每週看兩次電影,翻了幾頁,但覺得這書太乏味了。週日,她去了教堂。皮卡迪利區公寓對面的聖詹姆斯大教堂在空襲中嚴重受損,因此她去了聖馬丁教堂。博伊沒去做禮拜,但菲茨和碧都在。禮拜時,黛西一直看著菲茨的後腦勺,對自己竟然和這個男人的兩個兒子陷入愛河感到不可思議。博伊和他母親長得很像,卻和他父親一樣自私。勞埃德兼具了父親的英俊外表和艾瑟爾的包容之心。黛西很不解,為什麼我現在才看明白這一點呢? 教堂裡的人她基本都認識,禮拜結束以後卻沒人和她說話。在戰爭中的異國,她感到非常孤獨。 一天,她搭出租車去了阿爾德蓋特區,敲響了萊克維茲家的門。艾瑟爾一開門,黛西就對她說:“我來向你兒子求婚了。”艾瑟爾笑著擁抱了她。 她從美國空軍的一個領航員那裡買了聽牛肉罐頭當禮物。對實行配給制的英國家庭來說,牛肉罐頭是種奢侈的禮物。黛西和艾瑟爾、伯尼一起坐在廚房,聽著收音機裡的舞曲。他們唱著弗拉納根和艾倫演唱的,“弗拉納根就出生在我們東區,”伯尼自豪地說,“本名是查姆·魯本·溫特洛普。” 萊克維茲一家對最近炙手可熱的政府文件《貝弗里奇報告》非常興奮。 “由保守黨總理策劃,自由主義者經濟學家撰寫,”伯尼說,“內容卻體現了工黨的訴求!當對手使用我們的理念時,從政治上來講我們就贏了。” 艾瑟爾說:“工作的人每週都得支付一定的保險費,這樣他們在生病、失業、退休和喪偶的時候就有錢用了。” “建議很簡單,卻能改變整個英國,”伯尼動情地說,“這樣一來,從生到死,國民就都有保障了。” 黛西問:“政府接受了嗎?” “還沒,”艾瑟爾說,“克萊門特·艾德禮一直在向丘吉爾施壓,但丘吉爾不肯簽字。財政部覺得花錢太多了。” 伯尼說:“必須贏得選舉才能推行這項舉措。” 艾瑟爾和伯尼的女兒米莉插話說:“我一會兒就走,亞伯正獨自在家看孩子。”米莉最近失了業——即便有錢,英國女人最近也不怎麼買高檔時裝了——好在亞伯的皮俱生意很紅火,他們生了兩個孩子,倫尼和帕米。 黛西、艾瑟爾、伯尼和米莉喝著可可,談到了他們共同想念的人。勞埃德沒有什麼消息。每隔六到八個月,艾瑟爾就會收到一封勞埃德用英國駐西班牙大使館信紙寫的信,信上說他很好,正在為打擊法西斯主義盡著自己的綿薄之力。另外,他升職當了少校。害怕被博伊發現,勞埃德一直沒給黛西寫過信,但現在他可以寫了。黛西把新公寓的地址給了艾瑟爾,記下了勞埃德在英國部隊的郵箱號碼。 他們很想知道勞埃德何時能放假回家。 黛西對艾瑟爾和伯尼講了同父異母弟弟格雷格和他私生子的事情。她知道萊克維茲家的人非常開明,聽了這種消息一定會很高興。 黛西還說了伊娃在柏林的家人。伯尼是猶太人,聽到魯迪被打斷了手指,他不禁流淚了。 “一有機會,他們就應該和法西斯分子麵對面鬥爭,”他說,“我們在英國就是這樣幹的。” 米莉說:“我的背上還有警察把我們推向商店櫥窗時留下的傷疤。之前我一直為這道傷疤感到羞恥——亞伯直到我們結婚六個月以後才見到了這道傷疤,但他卻說他為這道傷疤為我驕傲。” “卡布爾街的場面可不怎麼好看,”伯尼說,“但我們制止了他們的無理取鬧。”他摘下眼鏡,用手帕擦了擦眼鏡。 艾瑟爾抱住了丈夫的肩膀。 “那天,我讓大家都留在家裡,”她說,“我錯了,你是對的。” 伯尼慘然地笑了笑。 “大多數時候都是你對。” “但卡布爾街的衝突是有用的,衝突後政府頒布的《公共秩序法》結束了英國法西斯主義的蔓延,”艾瑟爾說,“議會禁止民眾穿著有政治意義的服裝出現在公眾場合。這條法令結束了法西斯政黨的胡作非為。無法穿著黑衫在公眾面前上躥下跳,他們就什麼都不是。有一說一,這的確是保守黨的功勞。” 萊克維茲夫婦是政壇上的活躍分子,他們已經在謀劃著戰後由工黨推動的改革了。工黨領袖、功績卓著的克萊門特·艾德禮是丘吉爾的副手,工會主席厄尼·貝文是勞工部長。他們的願景使黛西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米莉走了以後,伯尼也很快睡覺去了。廚房裡只剩下艾瑟爾和黛西以後,艾瑟爾問黛西,“你真的願意嫁給我們家勞埃德嗎?” “當然願意。你覺得我們結婚合不合適?” “肯定合適。你有什麼顧慮嗎?” “我們的家庭背景不同。你們為民生而工作,都是些非常好的人。我們家就不一樣了,我爸一心只想著賺錢。” “我們家的米莉也這樣,她像伯尼的哥哥,滿腦子都是錢。” “她的背上還有卡布爾街留下的傷疤呢!” “這倒也是。” “勞埃德像你。他把政治作為一種興趣,而不是負擔——政治是他生命的重心。而我爸爸卻是個自私的百萬富翁。” “我認為愛情有兩種,”艾瑟爾若有所思地說,“一種是適合結婚的。夫婦倆同呼吸共命運,一起養育兒女,互幫互助,互相安慰。”黛西意識到,艾瑟爾在說自己和伯尼的婚姻,“另一種是瘋狂的,充滿了激情、慾望、性和驚喜,但那個對象可能完全不適合你,甚至是你不喜歡也無法尊敬的人。”這是在說她和菲茨的那段戀情。黛西屏住呼吸——她知道,艾瑟爾正在告訴她自己生命中的事實真相。 “我很幸運,擁有過這兩種愛情,”艾瑟爾說,“我給你個建議。如果有機會嘗試瘋狂的愛,伸出雙手抓住它,然後,讓它見鬼去吧。” “哇哦。”黛西驚嘆一聲。 幾分鐘以後,黛西離開了萊克維茲家。她覺得艾瑟爾看穿了她,並為此感到榮幸。回到空空蕩蕩的公寓以後,她的精神勁又沒了。她調了杯雞尾酒,卻又把酒倒了。她在爐子上燒上水,但很快把水壺拿下來了。收音機裡的廣播很快也沒了聲。她躺在冰冷的被子裡,心想,如果勞埃德在這兒該多好啊! 她把勞埃德家和自己家相比。兩家都曾經有過麻煩,但艾瑟爾卻在艱難的環境下建立起一個具有向心力的家庭,黛西的母親卻一直沒做到這點——當然,列夫對造成這種局面的責任要更大一些。艾瑟爾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勞埃德繼承了她身上的許多優良品質。 勞埃德在哪兒?現在又在做什麼呢?無論在哪兒乾什麼事,他的處境一定非常危險。當黛西擺脫枷鎖終於可以嫁給他的時候,他不會在戰場上死去吧?如果勞埃德死了,她又會怎麼樣呢?黛西覺得,勞埃德死了的話,自己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沒有丈夫,沒有情人,沒有朋友,甚至連國家也不是她的。午夜過後,她哭著睡著了。 第二天,她起得很晚。中午,她裹著黑色絲綢睡袍,坐在自家飯廳裡喝咖啡。沒多久,十五歲的女僕就向她報告:“夫人,威廉姆斯少校來了。” “什麼?”黛西尖叫一聲,“不會吧!” 勞埃德挎著旅行袋走了進來。 他看起來很疲憊,鬍子也有好幾天沒刮了。勞埃德身上的製服也很皺,顯然,他平時是穿著制服睡覺的。 黛西伸出雙臂,動情地擁抱著勞埃德,親吻著他那張鬍子拉碴的臉。勞埃德回吻著她,臉上禁不住露出笑容。 “我身上很臭,”他在接吻間隙對她說,“我已經一星期沒換過衣服了。” “你聞起來像一座奶酪工廠,”她說,“我喜歡這種味道。”她把勞埃德拉進臥室,開始幫他脫衣服。 “我去沖個澡。”勞埃德說。 “不用,”她把勞埃德拉上床,“我不想再等了。”事實上,黛西喜歡他身上強烈的氣味。這股氣味本該不討人喜歡,此刻卻恰恰相反。這是勞埃德,她原以為可能犧牲了的愛人,他回來了,他的氣息充滿了她的鼻腔和肺部。她應該喜極而泣。 脫褲子前需要先脫靴子,黛西覺得這太麻煩了,因此沒脫勞埃德的褲子,而是把上面的釦子解開了。她脫掉外穿的黑色睡袍,把裡面的睡裙褪到腰部,整個過程中,始終愉快地註視著勞埃德粗布褲子下挺立的陰莖。接著,她跨坐在勞埃德身上,放鬆下來,俯下身,和他接吻。 “老天,”她驚嘆道,“你真不知道我有多麼想你。” 黛西坐在勞埃德身上,她沒有多動,而是一遍一遍地親吻著他。勞埃德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告訴我,這是真的,而不是又一個歡快的春夢。”他說。 “當然是真的。”黛西告訴他。 “如果真的是一場夢,我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是啊,我希望我們一直保持這個姿態。” “好主意,但我快堅持不住了。”勞埃德開始在黛西身子底下挪動。 “那我來吧。”她說。 黛西主導著勞埃德,兩人在床上親熱了一番。 過後,他們躺在床上,交談了很長時間。 勞埃德有兩週的假期。 “在這兒住下吧,”她說,“白天你可以回家看父母,但晚上我要你在這裡。” “我不想影響你的名聲。” “我哪裡還有什麼名聲呢?倫敦上流社會早就沒有我的立錐之地了。” “我聽說了。”勞埃德在滑鐵盧車站給艾瑟爾打了電話,她把黛西和博伊離婚的事情,以及黛西公寓的地址,都告訴了他。 “我們必須考慮避孕這件事,”他說,“我去弄些避孕套來,不過你可能不太想用。對嗎?” “你不想要我為你生孩子?”黛西問。 她意識到,自己的聲音裡透露出一絲悲涼,而且勞埃德也聽出來了。 “別誤會,”他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我是個私生子。媽媽在父親的問題上跟我說了謊,知道真相的時候,我受了極大的刺激。”勞埃德的聲音顫抖起來,“我決不讓自己的孩子成為私生子,決不。” “我們不用對孩子說謊。” “要告訴孩子我們不是夫婦,你的丈夫另有其人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們會在學校裡被欺負的。” 黛西沒能被勞埃德說服,但顯然避孕對勞埃德很重要。 “那你說怎麼辦?”她問。 “我想和你生孩子,但必須在結婚以後。這樣對我們都好。” “我明白,”她說,“那我們……” “我們只能再等等。” 男人很難猜透女人的心思。 “我不是個傳統的女孩,”黛西說,“但有些事……” 勞埃德終於知道黛西在說什麼了。 “哦,你指的是這個啊,稍等片刻。”說著他直直地跪在床上,“黛西,親愛的……” 黛西忍不住大笑起來。勞埃德穿著軍褲,陰莖卻還沒塞進褲子裡,看上去有趣極了。 “能保持這個樣子,給你拍張照嗎?”她問。 勞埃德低下頭,看見了自己的狼狽樣。 “哦,真是對不起。” “別……別轉換話題。保持這個姿勢……把你剛剛要說的話,告訴我。” 他露齒一笑:“黛西,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 “沒問題。”黛西說。 他們抱在一起,又躺下了。 很快,黛西對勞埃德身上的味道就不感到新奇了。他們一起走進了浴室。黛西給勞埃德身上塗滿了肥皂,洗到私密處時,因為他的尷尬表情而忍俊不禁。黛西給勞埃德抹上洗髮劑,又用刷子用力刷著他臟兮兮的腳。 勞埃德洗乾淨以後,堅持要幫黛西洗澡。剛接觸到乳房,他就忍不住進入了她的身體。他們站在淋浴頭下,任由水柱沖刷著身體。勞埃德顯然已經忘了自己反對未婚先孕這件事,黛西也不介意。 結束後,勞埃德站在鏡子前刮鬍子。黛西用一條大毛巾裹住自己,坐在馬桶蓋上看著他。勞埃德問:“你要多久才能辦完離婚?” “我不知道,這事兒得和博伊談談。” “不是今天就好,今天我要你只屬於我一個人。” “你什麼時候去看父母?” “也許明天去。” “那我明天去找博伊。我想趕緊解決。” “很好,”勞埃德說,“就這麼定了。” 回到曾經和博伊一起住過的房子,黛西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一個月之前,這裡還屬於她。她可以自由出入這幢房子,不需人允許就能進出每個房間。僕人們沒有任何疑義地執行她的每道命令。現在,她卻完全成了外人。她沒脫帽子和手套,像個客人似的,由管家領進了起居室。 博伊沒有和她握手,也沒有吻她的面頰,一臉義憤填膺的表情。 “我還沒請律師,”黛西一邊坐下一邊說,“我想先和你私下里談一談。我希望我們可以在不憎恨彼此的前提下解除婚姻關係。畢竟,我們沒有孩子要搶,我們兩家也都很有錢。” “你背叛了我!”博伊氣勢洶洶地說。 黛西嘆了口氣。像她希望的那樣和平分手,顯然是不可能的了。 “我們都在外面有了人,”她說,“是你先出軌的。” “我蒙受了恥辱。你讓我在全倫敦人面前丟臉。” “我盡力讓你不在克拉里奇酒店出醜——你卻一直在羞辱我!你多半已經把那個令人討厭的勞瑟伯爵擺脫掉了吧。” “為什麼要擺脫他?他幫了我的忙。” “在俱樂部悄悄告訴你才算幫忙。” “我不明白,你怎麼會喜歡上威廉姆斯那個鄉巴佬。我對他做了點小小的調查,他媽媽曾是個女僕。” “艾瑟爾是我認識的最具吸引力的女人。” “沒人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你恐怕沒想過這一點吧。” 最傷人的諷刺也不過如此吧,黛西琢磨著。 “我知道他父親是誰。”黛西說。 “誰?” “我當然不會告訴你。” “你不知道。” “這跟我們離婚一點關係都沒有,不是嗎?” “當然有關係。” “也許我該找個律師給你發封律師函,”說著她站起身,“博伊,我曾經愛過你,”她悲傷地說,“你很風趣,可惜我配不上你。希望你快樂,找個適合你的女人,給你生一堆孩子。你有了孩子以後,我會為你高興的。” “算了吧,我不會有孩子了。” 黛西已經快走到了門口,但博伊的話讓她轉過身來。 “為什麼這麼說?” “我從醫生那裡拿到了檢查報告。” 黛西早就忘了做檢查的事。分開以後,這事已經沒那麼重要了。 “醫生怎麼說?” “你那邊沒問題——你可以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不能生的是我,成年人的腮腺炎有時會導致不孕,我就是其中一個。”說著,他苦笑一聲,“可恨的德國人沒能製服我,牧師的三個小崽子卻讓我絕了後。” 黛西為此感到悲傷:“博伊,我很為你難過。” “那你就再難過點吧,我不會和你離婚的。” 黛西的心一涼。 “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不和我離婚?” “我為什麼要勞神和你離婚呢?我不會有孩子,我也不想再結婚了,讓安迪的孩子繼承家業好了。” “可我想嫁給勞埃德!”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他能有孩子,我卻不能有?” 黛西幾乎要崩潰了。咫尺之遙的幸福會不會在幾乎抓到之前溜走呢? “博伊,你不是認真的吧。” “當然是認真的,我這輩子從沒這麼認真過!” 黛西悲切地說:“可勞埃德想要有自己的孩子!” “他在搞……搞別人的老婆之前,就該想到這一點。” “那好,”她輕蔑地說,“我要提出和你離婚!” “以什麼理由?” “當然是通奸了。” “你沒有證據。”黛西正準備說她會找到證據時,他又奸笑著補充了一句,“我會確保讓你拿不到證據的。” 如果他謹慎行事的話,黛西的確拿不到。想到這一點,她就慌了神。 “可你把我趕出去了啊!”她說。 “我會告訴法官,任何時候你都可以回來。” 黛西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我從沒想過,你會這麼恨我。”她悲涼地說。 “你不是也一樣嗎?”博伊說,“不錯,讓你知道也好。” 這天中午,勞埃德·威廉姆斯在博伊·菲茨赫伯特最清醒的時刻,去了他在梅菲爾路上的家。他告訴管家他是威廉姆斯少校,是菲茨赫伯特家的遠親。勞埃德覺得男人間的對話或許值得一試。博伊總不會把一生中餘下的時間都耗在復仇上吧?勞埃德穿著軍服,想用戰士之間的情誼感化博伊。給博伊留下好感,餘下的事就水到渠成了。 他被帶進博伊讀報抽煙的起居室。用了好一會兒,博伊才認出他。 “你!”回過神來的博伊狠狠地說,“你他媽的快滾!” “我是來求你同意和黛西離婚的。”勞埃德說。 “快滾出去。”博伊站起身。 勞埃德說:“看得出你在盤算著打我一頓,但我想告訴你這並沒你想像得那麼簡單。我比你矮一點,但我是個次重量級的拳擊手,贏過很多場拳賽。” “我才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呢!” “很好。那我要問你了,你會考慮離婚嗎?” “完全不會。” “有件事你不知道,”勞埃德說,“不知道這件事會不會讓你改主意。” “應該不會,”博伊說,“但既然來了,你就把它說出來吧。”他坐了下來,但沒有請勞埃德也坐下。 勝負在此一舉,勞埃德琢磨著。 他從兜里掏出一張褪色的黑白照片。 “既然你如此好心,那就請你再看一眼我這張照片吧。”勞埃德把照片放在茶几上博伊的煙灰缸旁邊。 博伊拿起照片。 “這不是你。照片看上去像你,但軍服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這一定是你爸爸的照片。” “事實上,這是你爺爺的照片。把照片翻過來。” 博伊看了看照片背後的題字。 “什麼,這是菲茨赫伯特伯爵嗎?”他嗤之以鼻地說。 “是的,是你的爺爺上一任菲茨赫伯特伯爵——自然也是我的爺爺。這張照片是黛西在泰-格溫找到的。”勞埃德做了個深呼吸。 “你對黛西說我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你錯了,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父親是菲茨赫伯特伯爵,我和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停頓了一會兒,等待著博伊的回答。 博伊笑了:“真是荒唐透頂。” “第一次聽說這事時,我的反應和你完全一樣。” “我承認,你的確讓我吃了一驚。我原以為你會編個比這荒唐笑話更加好點的故事呢。” 勞埃德原以為揭示真相會讓博伊換個角度思考問題,但這辦法沒有奏效。勞埃德只能繼續進行勸說。 “博伊,你聽我說——這種事不是常有的嘛!在名門望族中很常見。漂亮的女僕,好色的紈絝子弟,乾柴烈火之下,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孩子出生了,醜聞必須隱瞞下來。別裝得像不知道有這回事似的。” “的確很平常,”博伊的自信動搖了,但他還想硬撐,“許多人想和貴族扯上關係,你也一樣。” “我才不想和你們家扯上關係,”勞埃德輕蔑地說,“我從沒想過要一步登天。我出生於一個社會黨人家庭,外祖父是南威爾士礦工聯合會的創立者。我從來沒想過要和托利黨貴族扯上關係。父親是個伯爵,想想都讓我尷尬。” 博伊又笑了,只是沒剛才那麼自信了。 “你尷尬什麼,別在這兒假惺惺的了。” “我沒有。不論家庭出身,我比你更有希望當首相。”勞埃德意識到兩人開始打嘴仗了,這是他不希望看到的,“不提這個了,”他說,“我只想讓你知道,你不該把餘下的生命都用來報復我——就算看在我們是兄弟的分上。” “我還是不相信你的話。”博伊把照片放在茶几上,拿起一支煙。 “我起先也不相信。”勞埃德仍然在試圖說服博伊——從某種程度上講,他和黛西的未來就在此一舉了,“後來我發現母親懷孕的確是在泰-格溫做女僕的時候,加上她又一直對我父親的身份語焉不詳。另外,在我出生前不久,母親不知從哪兒得到一筆錢,在倫敦買了套三居室的公寓。根據這些線索,我當面向她提出了我的疑問。她在萬般無奈之下承認了這個事實。” “真是太可笑了。” “你很清楚這是真的,不是嗎?” “我不知道這種事。” “你知道。作為兄弟,你不能表現得紳士點嗎?” “當然不能。” 勞埃德知道,自己是沒有勝算了。他非常沮喪。博伊有能力毀了勞埃德的生活,他決意要使用這種能力。 他拿起照片,放回兜里。 “你可以向你父親求證這件事。你不可能忍著不問,你必須找出真相。” 博伊不屑地哼了一聲。 勞埃德向門口走去。 “你父親一定會告訴你的。博伊,再見!” 他走出起居室,關上了門。
註釋: (Moby Dick)是美國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 1819—1891)於1851年發表的一部海洋題材的小說。起初,因篇幅太長等原因,並未引起大眾注意,在出版70年後,即1920年,這部小說才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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