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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八章

永恆的邊緣 肯·福莱特 5008 2018-03-18
同樣是這個星期天,當杰姬、瑪麗亞、喬治和小傑克在教堂裡唱著《我們聚集在河邊》的時候,康斯坦丁·契爾年科在莫斯科病逝了。 契爾年科是莫斯科時間晚上七點二十分病逝的。這時,德米卡和娜塔亞正在家和十五歲的中學生女兒卡佳以及正在大學就讀的二十一歲兒子格里沙喝扁豆湯。七點半的時候,電話鈴響了,娜塔亞拿起電話。一聽到妻子說“你好,安德烈”,德米卡就知道是什麼事了。 契爾年科十三個月前繼任時就進入了病危狀態。現在正因肝硬化和肺氣腫在住院。整個莫斯科都在焦躁地等待他過世。娜塔亞給醫院護士安德烈塞了些錢,叫安德烈在契爾年科嚥氣的時候馬上給她打電話。掛上電話以後,她向德米卡證實了契爾年科的死訊。 “他死了。”娜塔亞說。

這是帶來希望的時刻。在不到三年的時間裡,蘇聯第三位令人生厭的保守派領導人走向死亡。蘇聯又一次有了迎來年富力強、銳意革新的領導人的機會,使蘇聯可以全然改變,具有德米卡希望格里沙和卡佳能夠撫育孩子茁壯成長的清新氛圍。但這種希望之前已經落空了兩次。同樣的事還會發生第三次嗎? 德米卡把盤子推到一旁。 “我們必須立刻行動,”他說,“繼任者將在幾小時後確定。” 娜塔亞點頭表示同意。 “下一次政治局全會的主持人是誰最為關鍵。”她說。 德米卡覺得她說得對。這正是蘇聯上層的運作方式。一位競爭者領先以後,其他人就沒有冒出頭的機會了。 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是蘇共中央的副總書記,也就是故去的契爾年科的副手。但這項任命遭到了蘇共老兵,莫斯科市委第一書記維克托·格里申的強烈阻擊。格里申年過七十,也是個保守派。戈爾巴喬夫僅僅以一票的優勢當選了副總書記。

德米卡和娜塔亞離開餐桌,走進臥室,不想在孩子們面前討論繼任者問題。德米卡站在窗邊,看著窗外莫斯科的燈火。娜塔亞坐在床邊。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德米卡說:“契爾年科死後,包括戈爾巴喬夫和格里申在內,政治局正好有十位成員。”這十個人是蘇聯權力中心的最高層。 “根據我的計算,他們正好形成了分庭抗禮的勢態,戈爾巴喬夫有四位支持者,格里申有四位支持者。” “但他們並不全在莫斯科,”娜塔亞指出,“支持格里申的人中有兩個出差在外:舍切別斯基在美國,庫納耶夫在離莫斯科有五個小時航程的哈薩克斯坦。” “支持戈爾巴喬夫的沃洛特尼科夫正在南斯拉夫。” “在接下來的短短幾個小時之內,戈爾巴喬夫仍然有三票對兩票的優勢。”

“戈爾巴喬夫一定要在今晚召集一次政治局全員的會議,讓目前在莫斯科的政治局委員全部出席,我建議他說會議有關於葬禮。作為會議的召集者,他自然將主持這次會議。一旦主持會議,主持接下來的會議看起來就自然而然了,他將因此成為蘇聯的領袖。” 娜塔亞皺起眉。 “你說得對,但我更想把這件事確定下來。我不希望缺席者明天飛回來以後說,因為他們不在,所有的事情都得推翻重來。” 德米卡想了想。 “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 德米卡撥了戈爾巴喬夫的臥室電話。戈爾巴喬夫同樣已經知道契爾年科已經死了——他也有他的眼線。他對德米卡馬上開會的提議表示同意。 德米卡和娜塔亞穿上厚重的棉衣,套上棉鞋,驅車前往克里姆林宮。

一小時以後,蘇聯權力最大的幾個男人齊聚在政治局的會議室裡。德米卡仍然覺得需要施以巧計才能使戈爾巴喬夫當選總書記一事成為既成事實。 會議開始前,戈爾巴喬夫先出招了。他走到主要競爭對手維克托·格里申面前,頗為正式地說:“維克托·瓦西里耶維奇,可以請你主持這次會議嗎?” 站在近處能聽到他們對話的德米卡驚呆了。戈爾巴喬夫到底在做什麼啊——他這就承認失敗了嗎? 但站在德米卡身邊的娜塔亞卻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 “非常棒!”她壓抑著自己的興奮之情說,“如果建議格里申主持會議,一定會有人提出反對。這是個假情假意的邀請,戈爾巴喬夫想故意讓格里申難堪。” 格里申思考了一會兒,顯然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同志,這樣做不合適,”他說,“應該由你來主持這個會。”

德米卡心情喜悅地意識到,戈爾巴喬夫的計謀成功了。拒絕主持會議以後,格里申就很難改變主意,在他的支持者到的時候要求上位了。讓格里申主持的提議會被他本人已經拒絕過一次的理由所阻止。如果再要堅持的話,格里申看上去會像是個舉棋不定的人。 由此看來,戈爾巴喬夫成為蘇聯新領導人的事情已經板上釘釘了。德米卡開懷地笑了。 戈爾巴喬夫的確成了蘇聯新一任總書記。 坦尼婭急匆匆地趕回家,希望把自己的想法趕緊告訴瓦西里。 他們時斷時續地已經一起住了兩年,但並沒有結婚:一旦成為合法夫妻的話,他們就不能一起離開蘇聯。他們決心早日離開蘇聯控制的版圖。兩個人都覺得像憋在牢籠裡一樣難受。坦尼婭繼續奴隸一般地按照黨的方針為塔斯社寫報導。瓦西里作為電視台的首席劇作家,正在寫滿臉正氣的克格勃特工智鬥小丑般的美國間諜的愚蠢電視劇。坦尼婭和瓦西里希望告訴世界,瓦西里就是大受歡迎的小說家伊万·庫茲涅佐夫。他的最新小說《老年病房》——一部冷酷諷刺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所施行的老人政治的政治諷刺小說——在西方很暢銷。瓦西里有時對坦尼婭說,重要的是他寫的東西能讓世界各地的讀者了解到蘇聯正在發生的事實。但坦尼婭知道,瓦西里希望能因為自己的著作得到讚譽,而不想像偷偷摸摸做著壞事的人一樣擔驚受怕。

儘管坦尼婭想趕快把自己的方案告訴瓦西里,但她還是在說話前打開了廚房裡的收音機。她倒沒覺得家裡被人竊聽,但打開收音機已經習慣成了自然,他們犯不著去冒風險。 電台播音員正在描述戈爾巴喬夫和妻子對列寧格勒牛仔褲工廠的視察。坦尼婭領會到了這則新聞背後的深意。以往的蘇聯領導人只會視察鋼鐵廠和船廠。戈爾巴喬夫卻很關心老百姓的生活用品。他總是說,蘇聯製造的民用品應該和西方一樣好——他的前任們對這個問題想都沒想過。 視察時他還帶上了妻子。和前任們的妻子不同,賴莎不僅僅是個花瓶。她像美國的第一夫人一樣漂亮而打扮得體。賴莎也很聰明:在丈夫出任蘇聯總書記之前,她一直是個大學講師。 所有這些都給人希望,但僅僅還是像徵性的,坦尼婭心想。戈爾巴喬夫的改革能不能取得效果取決於西方。如果德、美能認識到蘇聯自由化的意義,做工作促使蘇聯作出改變,戈爾巴喬夫或許能取得一定的成果。但如果波恩和華盛頓的鷹派把這作為蘇聯的弱點,做出威脅或攻擊性的舉動,蘇聯高層肯定會回到意識形態上正統和軍事上窮兵黷武的老路。戈爾巴喬夫也將和柯西金與赫魯曉夫一樣成為改革的犧牲品。

“那不勒斯要開個劇作家的研討會。”坦尼婭在收音機的雜音中對瓦西里說。 “啊!”瓦西里很快就明白了坦尼婭的意思。那不勒斯有個民選的共產黨政府。 他們並肩坐在沙發上。坦尼婭說:“他們想把蘇聯和蘇聯盟國的劇作家請過去,證明不只有好萊塢能能拍出好的電視節目。” “這是自然。” “你是蘇聯最成功的電視劇作家,你應該去。” “去那的人選得由作家協會來定。” “自然還要參考克格勃的建議。” “你覺得我會有機會嗎?” “你去申請,我讓德米卡幫你說好話。” “你能去嗎?” “我會讓丹尼爾派我去進行報導。” “這樣的話,我們就都在自由社會了。” “是的。” “接下去我們怎麼辦?”

“我還沒想好每一步該怎麼走,但只要到了那,一切就簡單了。我們可以從旅館房間打電話給倫敦的安娜·默里。安娜知道我們在意大利以後,肯定會第一時間趕過來。我們要想辦法逃過克格勃的監視,和安娜一起去羅馬。她會告訴世人伊万·庫茲涅佐夫的真名叫瓦西里·葉科夫,他和他的女朋友正在申請去英國的政治避難。” 瓦西里輕聲問:“你覺得這真能實現嗎?”問這句話的時候他像個聽童話故事的小孩一樣天真。 坦尼婭把瓦西里的兩隻手握在手中。 “我不知道,”她說,“但我想試試。” 德米卡這時正克里姆林宮有了間大辦公室。辦公室裡有一張放著兩部電話的大辦公桌,一張小會議桌和壁爐面前的兩個沙發。牆上有張蘇聯名畫《在普梯洛夫機械廠進行反對尤登尼奇的總動員》的等比例複製油畫。

來他的辦公室的是具有進步思想的匈牙利政府部長弗雷德里克·比羅。比羅比德米卡大兩三歲,但在坐上沙發問德米卡的秘書要杯水時他的表情卻很害怕。 “我是來受斥責的嗎?”他強擠出笑容問。 “為什麼這麼問?” “眾所周知,我是那些認為匈牙利的社會主義一直踏步不前中的人中的一個。” “我不想為此和其他任何事斥責你。” “那我會受到稱讚嗎?” “也不會。我知道你和你的朋友們等亞諾什·卡達爾死了或辭職以後就會組建匈牙利的新政權,我祝你們好運,但我讓你來不是談這事的。” 比羅沒有喝水就放下了水杯。 “現在我真的很害怕。” “那我就為你解解憂吧。戈爾巴喬夫的第一要務是通過削減軍費和生產更多的消費品來提振蘇聯經濟。”

“這是個非常好的方案,”比羅用警覺的語氣說,“匈牙利有許多人想做同樣的事情。” “但問題是這個方案並沒起作用。準確地說,起作用還不夠快,這和沒作用是一個結果。結果蘇聯經濟只能崩潰滑坡,處在破產的邊緣。原油價格的下降是我們面臨危機的根本原因,但長期的問題卻是計劃經濟造成的瘸腿和積弱。靠取消購買導彈的合同,多生產幾條牛仔褲來振興經濟是不現實的。” “這問題怎麼解決?” “我們將不再資助你們。” “僅僅是匈牙利嗎?” “所有東歐國家。你們一直無力維持老百姓的生活水平。我們靠低於市場價格出售原油和原材料,購買沒人想要的糟糕商品來資助你們。” “沒錯,這是事實,”比羅承認,“但這是唯一讓共產黨保持執政,國家保持太平的方法。如果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下降了,他們很快就會開始問為什麼還需要共產黨。” “我明白。” “那我們該怎麼辦啊?” 德米卡故意聳了聳肩。 “那是你們的問題,和我無關。” “是我們的問題嗎?”德米卡難以置信地問,“你他媽的到底在說什麼啊?” “我在說你們必須自尋出路。” “如果克里姆林宮不喜歡我們尋找的出路該怎麼辦?” “沒關係,”德米卡說,“你們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比羅對德米卡的話嗤之以鼻。 “你是說蘇聯對東歐的四十年統治將告一段落,我們將成為獨立的國家了嗎?” “是的。” 比羅長時間地凝視著德米卡。然後他說:“我不信。” 坦尼婭和瓦西里去醫院探望坦尼婭的舅媽物理學家卓婭。七十四歲的卓婭患上了乳腺癌。因為是將軍的妻子,她可以住上單間。探望者每次只能進兩個人,因此坦尼婭和瓦西里只能和家裡的其他人等在外面。 過了一會兒,沃洛佳舅舅攙著三十九歲兒子科特亞的胳膊出來了。沃洛佳曾經在戰鬥中有英雄一樣的表現,現在卻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被兒子攙著走,不住地用已經被淚水浸濕的手帕擦拭眼淚。畢竟,沃洛佳和卓婭已經是結婚四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 坦尼婭和表妹,沃洛佳和卓婭的女兒加麗娜一起走進病房。坦尼婭被舅媽的外表嚇了一大跳。卓婭原來是個回頭率接近百分之百的大美人,六十來歲時還十分美麗。但現在她卻瘦得很瘆人,幾乎沒了頭髮,離生命的盡頭只有幾天或幾小時了。她時睡時醒,看來並不痛苦。坦尼婭覺得這也許是打了嗎啡的緣故。 “沃洛佳戰後去了美國,探尋美國人製造廣島原子彈的秘密,”卓婭在藥物的作用下把話說開了。坦尼婭本想讓她別再說了,但馬上又想到這些秘密早已不成其為秘密了。 “他帶回來一本西爾斯-羅巴克公司的商品目錄,”卓婭一邊回憶,一邊甜甜地笑了。 “目錄裡全是美國人可以買到的漂亮東西:裙子,自行車,唱片,孩子們穿的厚衣服,甚至農民用的拖拉機。我原本不會相信這類東西——我會把它當作美帝國主義的宣傳——但沃洛佳實地去了美國,知道這都是真的。從那以後我就一直想到美國去一次,不過是想去那看看,去看看美國人應有盡有的各類商品。但我想我是去不成了。”說完她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去不成就去不成吧。”卓婭的聲音越來越輕,似乎又睡著了。 幾分鐘後,坦尼婭和加麗娜走出病房,下一代的兩個孩子站在了床邊。 德米卡來了,和走廊裡的親人聚在一起。他把坦尼婭和瓦西里叫到一邊,輕聲對瓦西里說:“我推薦你去參加那不勒斯的會議。” “謝謝你——” “別謝我。我沒能推薦成功。我和討人厭的葉夫根尼·菲利波夫為此爭論了一番。現在他負責這類事情。他知道你在1961年參加顛覆活動被送到西伯利亞改造的事情。” 坦尼婭說:“可瓦西里已經完成改造了啊!” “菲利波夫知道這點。他說完成改造是一回事,允許出國是另一回事。他說讓你出國完全不可能。”德米卡碰了碰坦尼婭的胳膊。 “妹妹,我感到很抱歉。” “這麼說我們被陷在蘇聯了。”坦尼婭說。 瓦西里激憤地說:“因為二十五年前詩歌朗誦會上散發的幾張傳單,直到現在我還在接受懲罰。我們一直覺得我們的國家正在改變,但其實一直都沒變。” 坦尼婭說:“和卓婭姑姑一樣,我們永遠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 “現在還別放棄。”德米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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