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夫的學校沒有校服,但學生們的穿著卻非常考究。第一天去上學的時候,戴夫穿著四排扣正裝、高領白襯衫、褲腰很低的藍褲子,戴著花紋領帶,被許多人嘲笑。戴夫並不理會這些嘲笑,他有著自己的任務。
萊尼的樂隊已經登台表演好幾年了,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他們在酒吧和夜總會再表演個十來年都沒有問題。 1964年,戴夫覺得應該有下一步發展了,那就是錄一張唱片。
放學後他乘地鐵去了托特納姆的科特路地鐵站,從那裡走到了丹麥街的一個地方。一樓是個賣吉他的琴行,旁邊有扇通往樓上辦公室的門,門前的牌子上寫著“經典唱片”。
戴夫跟萊尼提起過唱片合同的事情,但萊尼的回答卻令人沮喪。 “我曾經試過,”他說,“那個圈子很封閉,你進不去的。”
這沒關係。肯定有辦法打入這個圈子,不然就沒人能錄唱片了。但戴夫知道很難和萊尼講道理,於是他決定自己先去闖一闖。
他首先查看了流行歌曲排行榜上涉及的唱片公司名字。這是一項非常繁瑣的工作,因為排行榜的歌屬於眾多廠牌,這些廠牌卻為少數幾家唱片公司所擁有。他在電話目錄的幫助下給這些唱片公司分了類,從中挑選出“經典唱片”這家公司。
打通經典唱片的電話以後,戴夫說:“這裡是英國鐵路局的失物招領處,我們撿到了一個無主的包裝盒,盒子上的標籤上寫著'經典唱片,演藝部主任'的字樣,我們該把包裝盒送給誰?”接電話的女孩給了他丹麥街上的一個姓名和一個地址。
上樓後,他在樓梯口看到一位接待員,多半就是電話裡的那個女孩。為了不顯得過於慌張,他用了女孩告訴他的那個名字。 “我是來見埃里克·查普曼的。”他說。
“我該告訴他來的是誰呢?”
“我叫戴夫·威廉姆斯,就說拜倫·切斯特菲爾德讓我來的。”
這是個謊言,但戴夫也無所謂,他沒什麼可失去的。
接待員消失在一扇門後。戴夫往四周看了看,發現大堂裡裝飾著鑲金鑲銀的各色唱片。牆上掛著一張“黑種的平·克勞斯貝”珀西·馬昆德的照片,上面寫著:“埃里克,感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戴夫注意到這些唱片至少都是五年前的了。想必埃里克迫切需要新鮮血液的加入。
戴夫很緊張,他不習慣撒謊。他告訴自己,不要過於羞怯。這樣做又沒有犯法。就算被識破,最多也就是被訓斥一頓,被人趕出去。這個險值得一冒。
秘書回到大堂,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口。他穿著白襯衫,外面套著綠色的羊毛衫,戴著非常普通的領帶,頭髮花白而稀少。他靠在門框上,打量了一會兒戴夫,然後問:“是拜倫讓你來的?”
他語帶懷疑:他顯然不相信戴夫的說辭。戴夫不想用一個謊去圓另一個謊。 “拜倫說過:'百代唱片有披頭士,迪卡唱片有滾石,經典唱片需要有桃色歲月。'”其實拜倫從來沒這樣說過,戴夫通過在音樂雜誌上看過的內容編出了這番話。
“桃色什麼?”
戴夫遞給查普曼一張樂隊的照片。 “我們和披頭士一樣在漢堡的俯衝夜總會演出過,和滾石一樣在倫敦的飛馳夜總會演出過。”戴夫對自己沒有立刻被趕出去感到非常吃驚,不知道他的好運還會持續多久。
“你是怎麼認識拜倫的?”
“他是樂隊的經理。”戴夫又撒了一個謊。
“你們玩什麼音樂?”
“搖滾樂,不過加了許多和聲。”
“和現在那些流行樂隊沒什麼兩樣嘛。”
“我們比其他樂隊更好。”
對話出現了長時間的沉默。戴夫對至少能和查普曼說話感到非常高興。萊尼說“那個圈子你進不去的”,戴夫已經證明他錯了。
查普曼說:“你是個該死的騙子。”
戴夫想開口反駁,但查普曼卻抬起手讓他別說話。 “別再說謊了。拜倫不是你們的經理,他也沒派你過來。你也許見過他,但他絕沒有說過'經典唱片需要有桃色歲月'這種話。”
戴夫無話可說,他已經被識破了,這讓他很難堪。他試圖以謊言打入唱片公司,但這種努力失敗了。
查普曼說:“你再說一遍,你叫什麼?”
“戴夫·威廉姆斯。”
“戴夫,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
“一份唱片合同。”
“真讓人吃驚。”
“給我們一個試演的機會吧,保證不會讓你失望。”
“戴夫,跟你說一個秘密吧,我是謊稱自己是個有證書的電工才加入錄音棚的,那年我十八歲。當時我只有一張鋼琴七級證書。”
戴夫的心底燃起了希望。
“我欣賞你的膽量。”查普曼說。接著他略帶傷感地補了一句:“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不介意再冒險一次。”
戴夫屏住呼吸。
“我可以給你們一個試演的機會。”
“謝謝!”
“聖誕節以後到錄音棚來。”說著他對接待員伸出拇指,“切莉會跟你約個時間。”說完他退回自己的辦公室,關上了門。
戴夫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交上這樣的好運。他愚蠢的謊言被查普曼識破了——但與此同時,樂隊也獲得了試演的機會。
他和切莉約了個大致時間,告訴切莉,他和樂隊其他成員定好時間以後再打電話給她最後敲定。接著他腳步輕快地回了家。
回到彼得大街的家以後,他立刻拿起玄關里的電話打給萊尼。 “我為樂隊爭取到了經典唱片的試演機會!”他洋洋自得地說。
萊尼沒有戴夫預料的那樣熱情。 “誰讓你這麼幹的?”萊尼因為被戴夫搶了先而有些惱怒。
戴夫沒洩氣。 “反正我們也沒什麼可以失去的。”
“你怎麼得到這個機會的?”
“我混進了唱片公司,見到了埃里克·查普曼,他說沒問題。”
“瞎貓碰上死耗子,”萊尼說,“這種事倒還真時常會有。”
“是的。”儘管嘴上這麼說,戴夫心裡卻在想:如果乖乖待在家裡的話,根本不會有這樣的運氣。
“經典唱片其實不是主打流行音樂的。”萊尼說。
“所以他們才需要我們,”戴夫沒耐心了,“萊尼,這肯定不是件壞事。”
“這的確挺好的,看看這會不會帶來好結果吧。”
“現在我們必須決定試演唱什麼歌。秘書說我們可以錄兩首。”
“那我們一定得表演《盡情舞動》。”
戴夫心一沉。 “為什麼?”
“這是我們最拿手的曲子,反響一直很好。”
“你不覺得太老套了點嗎?”
“它很經典。”
戴夫知道現在這個時候不能和萊尼爭辯。萊尼已經讓過他一次,自尊心無法再讓他退讓第二次。可以適當地對萊尼加以引導,但不能用力過猛。好在他們表演的曲目不止一首,也許第二首可以打動人心。 “來一首藍調音樂怎麼樣?”戴夫熱切地問,“用這種對比來顯示我們風格的多樣化。”
“沒問題,那就來一首《我是男子漢》吧。”
這首比較好一點,更像滾石的那些歌曲。 “好,就這首。”戴夫說。
他走進客廳。瓦利正抱著吉他站在那裡。自從和桃色歲月一起從漢堡到英國之後,瓦利就住在威廉姆斯家。從戴夫放學到全家一起吃晚飯之間的這段時間,他經常和戴夫坐在客廳裡,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
戴夫把獲得試演機會的事告訴瓦利。瓦利很高興,但對萊尼選的歌卻表示擔心。 “這兩首都是五十年代流行的歌曲。”他說。瓦利的英語近來提高得很快。
“這是萊尼的樂隊,”戴夫無奈地說,“如果你覺得能讓他改變主意,那就試一試吧。”
瓦利聳了聳肩。在戴夫看來,他的音樂雖然非常棒,但個性卻有點被動。伊維說,和威廉姆斯家的人相比,其他人都會顯得被動。
戴夫和瓦利還在為萊尼的選曲口味糾結不已時,伊維和漢克·雷明頓從外面進來了。儘管開場那天接到了肯尼迪的噩耗,《女人的審判》還是在倫敦引起了相當大的轟動。漢克和他的科爾德樂隊最近則錄製了一張新的唱片。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下午,然後進行各自的演出。
漢克穿著褲腰很低的絲絨褲和斑點襯衫。伊維上樓換衣服的時候,他與戴夫和瓦利聊起了天。像以往那樣,他風趣地講起了科爾德樂隊在巡迴演出時的事。
漢克拿起瓦利的吉他,漫不經心地彈了幾個音。然後他問戴夫和瓦利:“想听首新歌嗎?”
他們當然想听。
這是一首叫《愛是什麼》的傷感情歌。曲子的節奏有些搖擺,立刻吸引了戴夫和瓦利的注意力。他們讓漢克再彈一遍,漢克照做了。
瓦利問:“過渡時你用的是哪個和弦?”
“升C。”演示完一遍以後,漢克把吉他還給瓦利。
瓦利彈起吉他,漢克第三次唱起這首歌。戴夫唱起了和聲。
“聽上去不錯,”漢克說,“很遺憾不能把這首歌錄進新專輯。”
“什麼?”戴夫覺得難以置信,“這麼好聽的歌都不能錄進去嗎?”
“樂隊其他人覺得這首歌太傷感了。他們說我們是個搖滾樂團,不應該唱得像'彼得、保羅和瑪麗三重唱'那樣。”
“我覺得這是首可以在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歌曲。”戴夫說。
戴夫的媽媽把頭伸進客廳。 “瓦利,”她說,“找你的電話——從德國打來的。”
戴夫猜想,一定是瓦利的姐姐麗貝卡從漢堡打來的電話。東柏林的瓦利家不可能給他打電話:東德不允許民眾與西方通話。
瓦利出去接電話的時候,伊維回到客廳。她紮起頭髮,穿上牛仔褲和T卹,為接受造型助理的化妝做好準備。漢克準備在去錄音棚錄音的時候順便把她捎到劇院。
戴夫對《愛是什麼》這樣一首好歌竟然被科爾德樂隊放棄感到有些惆悵。
瓦利回到客廳,黛西跟在他身後。瓦利說:“麗貝卡打來的。”
“我喜歡麗貝卡。”戴夫還記得麗貝卡做的豬排和薯片。
“她接到封延遲很久的信,是卡羅琳從東柏林寄來的。”瓦利停頓了一會兒,他似乎十分激動,過了好一會兒,才蹦出幾個字來。 “卡羅琳生了,是個女孩。”
所有人都向他表示祝賀。黛西和伊維吻了他。黛西問:“什麼時候生的?”
“11月21日。很好記——就是肯尼迪遇刺的一天。”
“寶寶生下來多重?”黛西問。
“多重?”瓦利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讓人費解。
黛西笑了。 “這是談到新生兒時人們常會提及的一點。”
“我在電話裡沒問。”
“別介意,她叫什麼名字?”
“卡羅琳提議叫愛麗絲。”
“很可愛的名字。”黛西說。
“卡羅琳會寄來女兒的照片,”瓦利的語氣有些恍惚,“但得經過麗貝卡才能寄來,因為寄往英國的信在審查辦公室扣留的時間會比較長。”
黛西說:“我真想馬上看到小傢伙的照片!”
漢克不耐煩地擺弄著車鑰匙。也許他覺得有關新生兒的話題非常無趣,戴夫心想,也許他不喜歡被新生兒搶了風頭。
伊維說:“哦,天啊,都什麼時候了。我走了。瓦利,再次祝賀你當上了父親。”
看到他們要走,戴夫趕緊問漢克:“科爾德樂隊真的不准備錄製《愛是什麼》了嗎?”
“是的。他們反對起一件事來一般都很頑固。”
“這樣的話……我和瓦利能不能把這首歌拿給桃色歲月唱呢?明年一月,我們要去經典唱片試演。”
“當然可以。”漢克聳了聳肩。
星期六早上,勞埃德·威廉姆斯叫戴夫去他的書房。
戴夫正準備出門。他穿著藍白條紋襯衫、牛仔褲和皮外套。 “什麼事?”他問,“你不是早就不給我零花錢了嘛!”他在桃色歲月賺得不多,但也足夠買地鐵票和飲料了,時不時還能為自己添一件新襯衫或一雙新鞋子。
“難道你為了錢才和父親說話嗎?”
戴夫聳聳肩,跟著父親走進書房。書房裡放著一張古董桌和幾把皮椅。壁爐裡生著火。牆上有張勞埃德三十多歲時在劍橋拍的照片。書房的種種在戴夫看來已經過時了,有一種荒廢的氣息。
勞埃德說:“昨天我在改革俱樂部碰到了威爾·法布羅。”
威爾·法布羅是戴夫學校的校長。因為光頭,他不可避免地被起了個“頭頂光”的外號。
“他說你可能哪門考試都通不過。”
“他從來都不是我的歌迷。”
“如果考試通不過,你就不能在學校裡上學了,你的正規教育也將就此結束。”
“那真的要感謝上帝了。”
勞埃德繼續勸說著戴夫。 “從會計到動物學家,每份職業都在向你招手,但是所有這些職業都需要通過考試。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你可以去當個學徒,學些有用的技術,你應該好好想想你喜歡幹什麼:泥瓦匠、廚師還是汽車修理工……”
戴夫懷疑爸爸是不是瘋了。 “泥瓦匠?”他問,“你確定你認識我嗎?我可是戴夫啊!”
“別大驚小怪。通不過考試的人只有這些工作可干。沒有文化,你就只能做商店店員或工廠工人。”
“無法想像你會說這種話。”
“恐怕你只有這些活可以乾,面對現實吧。”
你根本沒面對現實,戴夫心想。
“我已經意識到,你已經過了聽我話的年紀了。”
戴夫驚呆了。這又是新的說法。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們現在所面對的形勢。我希望你一離開學校就去工作。”
“我在工作,而且工作得很努力。我每週工作三到四個晚上,我和瓦利還在嘗試寫歌。”
“我是說我希望你能養活自己。儘管你媽媽繼承了很多錢,但我們早就說好了,我們不會養一個懶漢。”
“我不是懶漢。”
“你覺得你是在工作,但別人不這麼看。無論如何,如果你想繼續住在這的話,你就得付生活費。”
“你是想讓我付房租嗎?”
“如果你把這錢叫作房租的話,是的。”
“加斯帕在這裡住了很多年,他從來不付房租。”
“他還是個學生,而且每門考試都通過了。”
“那瓦利呢?”
“因為來歷,他的情況比較特殊。但他遲早要付他的生活費的。”
戴夫悟出了父親的意思。 “如果我不去做泥瓦匠或商店店員,賺不到足夠的錢付房租,那我就……”
“那你就得另找房子住了。”
“你想把我趕出家門。”
勞埃德看起來很痛苦。 “你生下來就擁有一切:豪華的住宅、上等的學校、美味佳餚、玩具和故事書、鋼琴課、滑雪假期。但那隻是因為你還是個孩子。現在你就快成年了,你必鬚麵對現實。”
“這是我的現實,不是你的現實。”
“你不屑於做那些普通人的工作。你和別人不同,你是個叛逆者。很好,但叛逆是要付出代價的。你遲早會領會這一點。我說完了。”
戴夫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 “很好,”他說,“我懂你的意思了。”他走出書房。
出門前,他回頭看了一眼,父親正用一種古怪的表情打量著他。
摔上門的時候,戴夫一直在想著父親的表情。那是什麼眼神?又意味著什麼呢?
買地鐵票時他還在想著父親剛才的表情。下自動扶梯時,他看見旁邊貼著張話劇《心碎之屋》的海報。心碎,戴夫悟出來了,父親剛才那是心碎的表情。
他看上去心碎了。
夾著愛麗絲彩色小照片的信來了。瓦利急切地看著信裡的照片。照片上的嬰兒和大多數新生兒都差不多:粉撲撲的小臉蛋,警覺的藍色眼睛,稀疏的深棕色頭髮,長著些斑點的喉嚨,身體的其他部分被一條淡藍色的毯子緊緊地包著。儘管這樣,瓦利還是突然湧起一股愛意和保護這個無助嬰兒的衝動。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她。
隨照片來的是卡羅琳寫的信。她說她愛瓦利,想念瓦利,準備去東德政府進行移民西方的申請。
在照片裡,卡羅琳懷抱著嬰兒面對著鏡頭。卡羅琳胖了不少,臉也變得更圓了。她把頭髮梳在了後面,而不是像以前那樣披在臉頰兩側。卡羅琳身上已經看不到以前在民謠歌手夜總會叱吒風雲時的影子。現在她是個母親,這也讓她更合瓦利的意了。
他把照片拿給戴夫的母親黛西看。 “好漂亮的孩子啊!”黛西驚嘆道。
儘管在瓦利看來所有的新生兒都不太好看,連他自己的也不例外,他還是笑了。
“瓦利,我看她的眼睛很像你。”黛西說。
瓦利的眼睛帶著些東方風情。他覺得自己的某位先祖一定是中國人。不知愛麗絲的眼睛是否也有這樣的特徵。
黛西誇讚個不停。 “這是卡羅琳吧,”因為瓦利沒有照片,黛西沒見過卡羅琳的模樣,“真是個美人啊!”
“真想讓你看到她盛裝表演時的樣子,”瓦利自豪地說,“觀眾都會目瞪口呆的。”
“希望將來有一天能親眼見到她。”
瓦利的快樂突然蒙上了一層陰影,如同陰雲遮住了太陽。 “我也想啊。”他說。
他時常關注來自東柏林的新聞,去公共圖書館閱讀各類德國報紙,向主管外交事務的國會議員勞埃德·威廉姆斯提出各種問題。瓦利知道現在離開東德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難:柏林牆更為牢固,也更為難以穿越了。柏林牆東側也增加了許多邊防軍,新建了更多的監視塔。有了孩子以後,卡羅琳更不會嘗試著逃亡了。但也許還有其他的辦法。東德政府沒有從官方層面上說明過不允許移民,也沒說過哪個部門處理移民申請。但勞埃德從波恩的英國大使館獲悉,每年東德有一萬人能獲得移民准許。也許卡羅琳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個。
“我確信總有一天她會拿到移民許可的。”黛西說。但她這話也只是出於好心。
瓦利把照片拿給在客廳裡看劇本的伊維和漢克·雷明頓看。科爾德樂隊要拍一部電影,漢克希望伊維能扮演其中的一個角色。兩人放下劇本,看著照片中的嬰兒。
“今天我和戴夫要去經典唱片試演,”瓦利告訴漢克,“戴夫放學後和我一起去。”
“祝你們好運,”漢克說,“你們要唱那首《愛是什麼》嗎?”
“希望能唱,萊尼想唱《盡情舞動》。”
漢克搖了搖頭,能讓上百萬少女為之傾倒的紅色長發隨之飄揚起來。 “老掉牙的歌了。”
“我知道。”
彼得大街這幢房子出入的人很多。加斯帕帶了個瓦利從沒見過的女人走進客廳。 “這是我姐姐安娜。”加斯帕說。
安娜是個二十來歲的黑眼睛美人,加斯帕也很帥——瓦利覺得這家人一定都很漂亮。安娜的身形很豐滿,不像大多數模特那樣修長。
加斯帕為安娜介紹了客廳裡的所有人。漢克起身和安娜握手:“我一直希望能見到您。加斯帕說你是個圖書編輯。”
“沒錯。”
“我一直想寫本自傳。”
瓦利覺得二十出頭的漢克寫自傳還太年輕了,但安娜卻有不同的見解。 “這主意很棒,”她說,“有上百萬人想看你的自傳。”
“你真這麼想嗎?”
“你的自傳肯定大受歡迎,這一點我很肯定,儘管傳記文學不是我的專長——我主要編輯德國和東歐的翻譯作品。”
“我有個波蘭舅舅,這會有所幫助嗎?”
安娜大笑起來。她的笑容感染了瓦利和漢克。漢克坐下來,和安娜討論起書的事情。瓦利本來想給他們看看照片,但他覺得這不是時候。不管怎麼說,他都該走了。
瓦利拿著兩把吉他離開了客廳。
瓦利覺得漢堡和東德比起來已經夠令人吃驚了,倫敦卻和這兩個地方都不同,完全陷入了無政府的混亂狀態。大街上有人戴圓頂禮帽,有人卻穿著迷你裙,服飾千奇百怪。在這裡,男孩留長發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政論何止是自由,簡直可以說自由得離譜:電視上有個演員模仿首相哈羅德·麥克米蘭,他不僅戴著白色的假鬍子,還學首相的腔調說了很多蠢話。圍坐在電視機前的威廉姆斯家人不僅不以為意,還樂呵呵地笑個不停。
瓦利還對街上的眾多黑色面孔震驚不已。德國有許多咖啡色皮膚的土耳其移民,但倫敦卻有更多來自加勒比海島國和印度殖民地的人。這些人在醫院、工廠、大巴和火車上工作。瓦利注意到加勒比的姑娘穿著特別時尚,顯得非常性感。
他在校門口見到了戴夫,他們一起乘地鐵去了北倫敦。
看得出戴夫非常緊張。瓦利自己倒一點也不緊張。他知道自己是個優秀的音樂人。在飛馳夜總會,他見過好多吉他手,沒幾個彈得比他好。大多數人空有一腔熱忱,卻只會簡單的幾個和弦。聽到水平高的吉他手彈唱時,他會放下手裡的杯子看表演,學習吉他手的技巧,直到老闆讓他不要偷懶才拿起要洗的酒杯。回到家以後,他會馬上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模仿那位吉他手的彈奏,直到練得盡善盡美才放下吉他。
不幸的是,精湛的技藝並不能讓人成為一個流行明星,需要的因素還有很多:魅力、長相、得體的穿著、親和力、合理的安排,最重要的還是要有好歌。
桃色歲月這次就有了一首好歌。瓦利和戴夫向樂隊其他成員演示了一遍《愛是什麼》,並在繁忙的聖誕演出季好幾次表演了這首歌。歌反響不錯,但正如萊尼指出的那樣,這首歌不適合跳舞。
萊尼不想在試演時表演這首歌。 “這首歌不適合我們。”他的想法和科爾德樂隊的人一樣:對搖滾樂隊來說,這首歌太傷感了。
瓦利和戴夫從地鐵站走到舊房子改造成的錄音棚。他們在大廳裡等了一會兒,很快其他成員就陸續出現了。一個接待員讓他們簽了一份“關於保險”的文件。在瓦利看來,這份文件就跟合同差不多。戴夫邊看邊皺起眉頭。但無論如何,所有人都在上面簽了字。
沒一會兒,裡面的一扇門打開了,一個不太引人注目的年輕人懶散地從裡面走了出來。他穿著襯衫和V領毛衣,戴著領帶,拿著支手捲煙。 “你們來得正好,”他一邊把頭髮從眼角邊撥開,一邊用介紹的口吻說,“我們差不多都準備好了,這是你們第一次進錄音棚嗎?”
他們承認說是的。
“我們的任務是讓你們的聲音達到最佳狀態,所以一定要聽我們的指揮,明白了嗎?”他似乎覺得他幫了他們一個很大的忙,“進來做好準備,我們馬上開始錄音。”
戴夫問:“你叫什麼名字?”
“勞倫斯·格蘭特。”勞倫斯沒說自己的職位,瓦利猜他是個希望彰顯自己重要性的低級助理。
戴夫向勞倫斯介紹了自己和樂隊的其他成員,這讓勞倫斯頗不耐煩,隨後他們一起進了錄音棚。
錄音棚是個燈光昏暗的大房間。一邊放著一台巨大的施坦威鋼琴,和瓦利在東柏林家的那台非常像。鋼琴被罩子罩著,一部分隱沒在一塊幕布里。萊尼坐在鋼琴前,從低音區到高音區試彈了所有琴鍵。這台鋼琴具有施坦威特有的溫暖音色,萊尼看上去很受觸動。
一套鼓已經放好了。劉帶來了自己的鼓,他準備換上。
勞倫斯問:“我們的鼓有什麼問題嗎?”
“不是,我只是習慣了自己的鼓。”
“我們的鼓更適合錄音。”
“那好吧。”劉收起自己的鼓,把錄音棚裡的鼓放回原位。
錄音棚地板上放著三隻音箱,指示燈亮著,顯然已經通上了電。瓦利和戴夫把吉他連上VOX AC-30型音箱,布茲也把電貝斯連上了AMPEG牌音箱。然後他們用鋼琴給各自的樂器校準音。
萊尼說:“我看不見樂隊的其他人了,一定要有這塊幕布嗎?”
“是的。”勞倫斯說。
“幕布有什麼用?”
“隔音。”
瓦利從萊尼的表情中看出他並沒有被說服,但他並沒有爭執下去。
一個穿著羊毛衫的中年男人叼著煙從另一扇門走了進來。一進門,他便和顯然已經認識的戴夫握了握手,然後向樂隊其他成員做了自我介紹。 “我是埃里克·查普曼,是今天試演的監製。”他說。
這是掌握著我們未來命運的人,瓦利想,如果他覺得我們夠棒,我們就有機會錄製唱片。如果他不這麼認為,我們就無法更進一步了。不知道他會喜歡什麼樣的音樂。像他這樣的人應該更喜歡弗蘭克·辛納屈的爵士樂,而不是他們表演的搖滾樂。
“我想你們應該沒進過錄音棚,”埃里克說,“但千萬別把這當回事。首先,別管錄音棚裡林林總總的錄音設備,放鬆下來,就像平時在夜總會一樣。如果有了點小錯誤,就讓它過去。”接著他指著勞倫斯說,“拉里是這裡的雜工,茶水、咖啡、換弦,需要什麼都可以找他。”
瓦利不知道英語裡的“雜工”是什麼意思,但大體能猜出來。
戴夫說:“埃里克,有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們的鼓手劉帶來了自己的鼓,他更習慣自己的鼓。”
“什麼牌子的?”
劉回答說:“路德維希的牡蠣黑珍珠系列。”
“應該沒什麼問題,”埃里克說,“換上吧。”
萊尼問:“一定要有這塊幕布嗎?”
“我想是的,”埃里克說,“幕布能防止鋼琴的麥克風錄到鼓的聲音。”
埃里克知道問題所在,瓦利心想,那個勞倫斯則是滿嘴胡言。
埃里克說:“如果我喜歡你們,會交代你們接下來該怎樣做。如果不喜歡,我不會拐彎抹角,我會直接說你們不是我想要的。明白了嗎?”
樂隊所有人都說明白了。
“好,那就試一下吧。”
埃里克和拉里退到一扇隔音門後,站在玻璃窗後面。埃里克戴上耳機,對著麥克風說話,他的聲音通過牆上的一個小擴音器傳到樂隊成員耳中。 “準備好了嗎?”
他們都說準備好了。
“很好。孩子們,盡情表演吧。”
萊尼開始演奏起布吉伍吉。施坦威的音色非常完美。四個小節以後,鼓手、吉他手、貝斯手適時地加入進來。樂隊每次在夜總會都會表演這首歌,他們可以嫻熟地駕馭它。萊尼全神貫注,充滿感情地把這首傑瑞·李·劉易斯的搖滾名曲表現出來。完成以後,埃里克未置可否,把他們的表演回放了一遍。
瓦利覺得聽上去很棒。但埃里克是怎麼想的呢?
“表演得很棒,”埃里克在第一首曲子結束以後通過內部通話器說,“有什麼更流行一點的歌嗎?”
他們表演了第二首《我是男子漢》。瓦利覺得萊尼這首歌的鋼琴彈奏也同樣無與倫比,音符像涓涓流水一樣從琴弦中緩緩流出。
埃里克讓他們再彈一遍這首曲子,於是他們又彈了一遍。接著埃里克走出了音響控制室。他坐在一隻音箱上,點燃了煙。 “我說我會照直說出自己的想法,”這話剛一出口,瓦利就知道他們沒什麼希望了,“你們演奏得很好,但內容太過時了。世上不需要第二個傑瑞·李·劉易斯或穆迪·沃特斯。我正在尋找下一個優秀的歌手或樂隊,很可惜不是你們。我感到很遺憾。”他猛吸了一口煙,然後吐出一個煙圈。 “錄音你們可以拿去隨意處置,感謝你們的試演。”說著他站了起來。
樂隊成員面面相覷,失望寫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埃里克走回音響控制室。透過玻璃,瓦利看見他從唱片機上取下剛剛錄好的唱片。
瓦利站起身,準備收好吉他。
戴夫打開自己的麥克風,聲音擴大了好幾倍:所有的設備都還開著。他彈響了一個和弦。瓦利猶豫著,戴夫這是想幹什麼啊?
戴夫開始唱《愛是什麼》。
瓦利趕忙加入一起唱,兩人同聲合唱著。劉輕柔地敲起了鼓,布茲給他們加上了流暢的貝斯。不一會兒,萊尼的鋼琴也加入進來。
兩分鐘以後,拉里把所有的音響設備都關了,演奏隨即化為沈寂。
結束了,他們的試演以失敗而告終。瓦利比自己預想的還要沮喪。他覺得他們的樂隊非常棒,埃里克怎麼會看不出這一點呢?他解下了吉他的背帶。
埃里克走出控制室。 “這他媽怎麼回事?”他問。
戴夫說:“是我們的一首新歌,你喜歡嗎?”
“和之前的完全不一樣。”埃里克說,“你們為什麼要停下?”
“拉里關掉了所有的音響設備。”
“拉里,你這個蠢貨,快把它們全打開,”說完他轉身問戴夫,“這首歌哪兒來的?”
“漢克·雷明頓為我們寫的。”
“科爾德樂隊的漢克·雷明頓嗎?”埃里克絲毫不隱瞞自己的疑惑,“他為什麼要為你們寫歌?”
戴夫仍然保持著坦誠。 “因為他在和我姐姐約會。”
“哦,這就解釋得通了。”
回到控制室之前,埃里克輕聲對拉里吩咐了幾句。 “去給保羅·孔蒂打個電話,”他說,“他就住在附近。如果在家的話,你趕緊讓他過來。”
拉里離開了錄音棚。
埃里克退到門後。 “準備好了就開始錄音。”他通過內部通話器說。
桃色歲月樂隊又一次表演了這首歌。
埃里克讓他們又重複了一遍。
第二遍表演完後,埃里克又一次走出了控制室。瓦利擔心埃里克覺得他們的表現不夠好。 “再來一遍,”他說,“這次先錄伴奏,再錄人聲。”
戴夫問:“為什麼?”
“你們不唱歌的時候彈得比較好,不彈的時候唱得比較好。”
他們演奏了一遍,然後在耳機裡的伴奏下又唱了一遍。表演完以後,埃里克走出控制室,和他們一起聽了一遍。這時錄音棚裡來了個留著披頭士式蘑菇頭的年輕男子,瓦利猜測這人應該就是保羅·孔蒂。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所有人再一次聽了一遍伴奏和人聲。埃里克坐在音箱上吸著煙。
播放結束以後,保羅用倫敦口音說:“這歌不錯,我很喜歡。”
儘管只有二十歲,但他看上去自信而有權威。瓦利很想知道這個年輕小伙為什麼有說這種話的權力。
埃里克猛吸了一口煙。 “現在我們也許能做些什麼,”他說,“但有個問題,鋼琴部分還不怎麼夠格。萊尼,我不想冒犯你,但傑里·李·路易斯那種風格太沉重了。保羅來給你示範一遍,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們讓保羅來彈鋼琴,重新錄一遍。”
瓦利看著萊尼。看得出萊尼很生氣,但他卻在盡力控制自己的感情。萊尼坐在琴凳上,平靜地對埃里克說:“埃里克,我直說了吧,這是我的樂隊,你不能把我踢走,讓保羅進來。”
“萊尼,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才不會擔心呢,”埃里克說,“保羅是皇家愛樂樂團的鋼琴師,出過三張貝多芬的奏鳴曲專輯。他才不會想加入任何流行樂隊呢。我倒希望他能考慮考慮——許多樂隊渴盼著他的加入,期望依靠他的才能趕快登上排行榜呢。”
這下萊尼顯得很傻。他語帶不滿:“好吧,只要我們能相互理解就行。”
保羅和除萊尼之外的樂隊成員表演了一遍這首歌,瓦利很快就明白埃里克是什麼意思了。保羅用右手彈奏出輕微的顫音,用左手奏出和弦,比剛才更加完美地演繹出了這首歌。
保羅示範完以後,萊尼又錄了一遍。他試著模仿保羅,做得也還算不錯,但就是缺了那種天分。
伴奏錄了兩次,一次由保羅彈鋼琴,一次由萊尼彈。接著又錄了三次人聲。埃里克這才滿意。 “唱片的另一面還需要一首歌,”他說,“你們有沒有水平相近的另一首歌?”
“等等,”戴夫說,“你的意思是我們已經通過試演了?”
“當然通過了,”戴夫說,“難道我會在一個要打回去的樂隊身上費這麼多事嗎?”
“這麼說,《愛是什麼》會被錄成唱片嗎?”
“希望如此。如果老闆不同意,我立馬就辭職。”
瓦利很驚訝埃里克竟然還有上司。在這之前,他一直覺得埃里克就是這家唱片公司的老闆。這算是個小小的欺騙,瓦利記住了。
戴夫問:“你覺得這首歌能打榜嗎?”
“我已經在這行乾了很多年,我不會作任何猜測。但如果我認為這首歌無法打榜的話,我就不會在這里和你們談,而是直接去酒吧逍遙了。”
戴夫笑著環視了一下樂隊的其他成員。 “我們通過了試演!”他說。
“是的,”埃里克不太耐煩地說,“現在,你們該想想唱片的另一首歌了。”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一個月之後,埃里克·查普曼在電話裡對戴夫·威廉姆斯說,“你們要去伯明翰了。”
戴夫起初不明白埃里克在說什麼。 “伯明翰?”伯明翰是倫敦以北一百二十英里的一座工業城市,“去伯明翰幹什麼?”
“白痴,那是《美妙歌聲》節目的錄影棚。”
“太棒了,”戴夫高興得差點透不過氣來,《美妙歌聲》是一個讓歌手和樂隊展示他們歌曲的電視節目,“我們可以上這個節目嗎?”
“當然可以!《愛是什麼》是當週最佳。”
唱片發售五天了。 《愛是什麼》在英國廣播公司的音樂節目裡播放了一次,在盧森堡電台播放了好幾次。令人吃驚的是,埃里克不知唱片總共賣出了多少——唱片業在銷量統計方面做得還很不夠。
唱片選用了保羅彈鋼琴的那個版本,萊尼假裝對此不以為意。
儘管萊尼強調樂隊是自己的,埃里克卻把戴夫看作樂隊的頭。他問戴夫:“你們有合適的衣服上電視嗎?”
“就穿平時的紅襯衫黑牛仔褲就好了。”
“反正是黑白電視,穿這樣就行,記得把頭髮洗乾淨。”
“我們什麼時候去?”
“後天。”
“那我得翹課了。”戴夫擔憂地說。翹課也許會惹麻煩。
“戴夫,你可能要輟學。”
戴夫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不知道埃里克的預言會不會成真。
埃里克說:“後天早上十點在尤斯頓火車站會合,我這兒有你們的車票。”
掛上電話以後,戴夫又盯著電話看了好一會兒。他要上《美妙歌聲》了!
看來他真的可以靠彈吉他唱歌維持生計了。當這種前景變得越來越真實以後,害怕會有變數的擔憂也越來越強烈。如果父親讓他必須找份正式工作的話,他的前途就全完了。
他立刻給樂隊的其他人打電話,但暫時沒跟家里人講。戴夫不想承擔被父親阻止的風險。
這天晚上,戴夫整夜怀揣著這個激動人心的秘密。第二天午飯的時候,他請求和外號“頭頂光”的校長威爾·法布羅先生見上一面。
進了校長的書房,戴夫感到有點心虛。低年級時他常因為在走廊裡跑步等瑣事被關在這個書房裡。
他向校長解釋了情況,假裝父親沒來得及幫他寫條子。
“在我看來,你已經在接受正規教育和成為流行歌手之間做出了選擇。”法布羅先生皺著臉,帶著明顯的不屑地說出了“流行歌手”這個詞,看上去像是被人逼迫吃了狗糧似的。
戴夫想對校長說:“其實我最想做的是妓院的守門人。”但法布羅校長的幽默感和他的頭髮一樣稀少。 “你就告訴我爸爸,說我的所有科目都不及格,被學校開除了好了。”
“如果你的成績無法取得突飛猛進的進步,如果沒法及格,你就升不上六年級,”校長明確地說,“你還有別的理由嗎?放棄學業去上那個垃圾節目的理由。”
戴夫想反擊校長的“垃圾”一詞,但想想還是算了。 “我還以為你會覺得電視台之行是一種體驗式教育。”他有理有據地說。
“不對。現在談什麼體驗式教育還為時甚早,教育是在課堂裡實踐的。”
儘管法布羅頑固得像頭騾子,戴夫還是試著跟他講道理。 “我想在音樂界找到份工作。”
“你都沒加入過學校的管弦樂團。”
“學校的管弦樂團根本不用一百年以內的樂器。”
“古老的樂器更好。”
戴夫發現很難控制住自己的火氣。 “我的電吉他彈得相當好。”
“在我看來,電吉他根本不是什麼樂器。”
戴夫再也忍不住了,他提高音量,挑釁地問:“那電吉他是什麼?”
法布羅抬起下巴,表現出目空一切的神態。 “只不過是個製造噪音的玩意兒罷了。”
戴夫沉默了一會兒,終於爆發了。 “那是你自大無知!”他說。
“你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
“你不僅自大無知,還是個種族主義者。”
法布羅站起身。 “馬上給我出去!”
“你自己還不覺得你的自大和無知有什麼問題,那是因為你只是個富人子弟學校的無能校長!”
“快給我閉嘴!”
“你想都別想!”說完他離開了校長的書房。
到了書房外的走廊裡,他才意識到自己永遠回不到教室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意識到,自己也永遠無法待在學校了。
他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在出了這麼一通氣以後,戴夫事實上已經脫離了學校。
就這樣吧,他無奈地離開了學校大樓。
戴夫去附近的咖啡館,要了雞蛋和薯片。怒罵校長以後,學校再也不會收留他了。感到解放的同時,他又非常害怕。
但戴夫並不為所做的一切感到後悔。他有機會成為流行巨星——怎麼能聽憑學校讓機會從他身邊白白溜走呢?
諷刺的是,得到了自由以後,他反倒不知道該做什麼了。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好幾個小時,然後回到校門口等琳達·羅伯特森。
放學後,他把琳達送回家。班裡的同學自然注意到了他的缺席,但老師卻什麼都沒說。把事情告訴琳達以後,琳達大為吃驚。 “你無論如何都要去伯明翰嗎?”
“是的。”
“那你就要輟學了。”
“實際上我已經輟學了。”
“輟學後你想幹什麼?”
“如果這張唱片能上流行歌曲排行榜,我就租套房子和瓦利一起住。”
“太棒了,但如果上不了榜呢?”
“那我就麻煩了。”
琳達把戴夫領進了家門。琳達的父母不在,他們和以往一樣進了琳達的臥室。接吻之後,琳達讓戴夫撫摸了她的乳房,但戴夫知道琳達心有不安。 “怎麼了?”她問。
“我很清楚,你一定會成為一個流行樂巨星。”琳達說。
“你高興嗎?”
“你會被貪圖虛榮的女孩們團團圍住的!”
“能那樣就好了!”
琳達哭了起來。
“對不起,”戴夫趕忙道歉,“我是開玩笑的。”
琳達說:“對我來說,你一直是那個喜歡和我聊天的小男孩,那個沒有任何女生想和你接吻的小男孩。但自從你加入樂隊,成為學校裡最酷的男生以後,所有女孩都嫉妒我。現在你又要出名了,我也要失去你了。”
戴夫知道琳達是想讓他發誓忠於她。他的確很想表示這份忠誠,但最後還是忍住了。戴夫真的很喜歡琳達,但他還不到十六歲,還不到被愛束縛的年紀。可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傷害琳達。於是他說:“我們先看看接下來會怎樣好嗎?”
儘管掩飾得很快,戴夫還是看出了她的失望之情。 “這樣也好。”琳達說。擦乾眼淚以後,兩人一起喝茶,吃巧克力餅乾。直到琳達的媽媽回家,戴夫才離開。
回到彼得大街的家以後,家裡一如往常,看來校方沒有打電話給父母。自以為是的“頭頂光”校長顯然更想寫一封信。這至少能讓戴夫多消停一天。
第二天早晨來臨之前,戴夫什麼都沒和父母說。早晨八點,父親離開了家。看到父親離開,戴夫對母親說:“我不去學校了。”
黛西並沒有勃然大怒。 “想想你爸爸這一路是怎麼過來的,”她說,“你也知道,他是個私生子。參政前你奶奶在東區一家血汗工廠裡上班。你奶奶的父親是個礦工。儘管出身如此貧寒,他還是進了世界最好的大學。三十一歲的時候,他已經是在政府裡任部長了。”
“我和他不一樣。”
“你們當然不一樣,但不去讀書的話,他會覺得你是想把威廉姆斯家這好幾代人孜孜以求才得到的東西棄之而不顧。”
“我有我的生活。”
“這我知道。”
“我已經離開了學校。離開學校前,我和'頭頂光'大吵了一架。你們今天也許會收到他的信。”
“天啊,你爸爸可能會覺得這種事很難原諒。”
“我知道,所以我也要離開家。”
黛西哭了。 “你這是要去哪兒?”
戴夫也有想哭的衝動,但他控制住了自己。 “我會在青年旅舍待上幾天,然後和瓦利合住一個套間。”
黛西把手放在兒子胳膊上。 “別氣你爸爸,他很愛你。”
“我沒生他的氣,”戴夫言不由衷地說,“我只是不想被他拖住前進的步伐。”
“都怪我,”黛西說,“你和我一樣固執,一樣倔。”
戴夫很吃驚。他知道媽媽的第一段婚姻很不快樂,但從來沒有把母親想成一個很倔的人。
黛西補充道:“希望你別像我那樣,犯下難以挽回的錯。”
離開家之前,黛西把錢包裡的錢都給了戴夫。
瓦利在玄關等著戴夫,兩人帶著吉他離開家。離開家走在街上,戴夫就不覺得懊悔了,只是感到興奮和不安。他要上電視了!可他為此卻賭上了一切。每次想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家和學校,他就覺得有些眩暈。
他們乘地鐵到了尤斯頓車站。必須確保電視亮相能夠成功,這對戴夫來說非常重要。如果唱片不能大賣,導致樂隊失敗,之後會怎麼樣?他不敢繼續往下想了。他也許得和瓦利一樣,在飛馳夜總會洗杯子。
如何才能使唱片銷量大增?他該做些什麼呢?
戴夫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唱片賣得更好。
埃里克·查普曼穿著條紋西裝等在火車站。戴夫和瓦利到達火車站的時候,布茲、劉和萊尼已經等在那裡了。他們帶著吉他上了火車。拉里·格蘭特這時正開著一輛小貨車把音箱和鼓送到伯明翰,沒人敢把珍貴的吉他交付於他。
在火車上,戴夫對埃里克說:“謝謝你的車票。”
“別謝我,火車票錢從你們的酬金裡出。”
“你是說電視公司會給我們演出的酬金嗎?”
“是的,除了開銷以外,我要拿掉四分之一的分成。餘下的才是你們的。”
“怎麼會這樣?”戴夫問。
“因為我是你們的經理人。”
“你是我們的經理人嗎?我怎麼不知道?”
“你們早就簽了合同。”
“我簽過什麼合同了嗎?”
“當然簽過,不然我就不會幫你們錄音了。我看上去像個義工嗎?”
“我明白了——你是說試演前籤的那張紙吧。”
“是的,就是那張紙。”
“接待員說那是保險文件。”
“保險也是文件上的事項之一。”
戴夫覺得自己被戲弄了。
萊尼說:“埃里克,電視週六才播,你怎麼讓我們週四就來啊?”
“節目的絕大部分內容都是預先拍好的,只有一兩個環節進行現場直播。”
戴夫非常吃驚。 《美妙歌聲》節目給他的印像是個年輕人們載歌載舞的快樂聚會。他問埃里克:“會有觀眾嗎?”
“今天沒有。你們必須裝作面對幾千個激動得願意為你們獻身的少女在演唱。”
貝斯手布茲說:“這很簡單,十三歲的時候我就開始一邊想像著看我表演的少女一邊演出了。”
這顯然是在說笑,但埃里克卻說:“他說得沒錯。看鏡頭的時候,你們就想著你們認識的最美的少女正在那裡褪去胸罩。我向你們發誓,這樣你們就會露出觀眾想看的那種笑容了。”
戴夫意識到自己笑了,埃里克的魔法也許會有用。
下午一點,他們到達了攝影棚。攝影棚不像他們想的那麼漂亮,反而像工廠一樣有些髒亂。拍攝進鏡頭的部分非常華麗,其他地方卻又爛又破。職員們忙碌地在他們身邊走來走去,根本顧不上理睬他們。戴夫覺得,所有人都像知道他們是菜鳥一樣在輕看他們。
他們到的時候,一個叫“比利和他的孩子們”的樂隊正在台上演唱。樂隊正在合著大聲播放的唱片又唱又跳。他們沒有戴麥克風,吉他也沒連上音箱。戴夫從朋友那裡聽說過,大多數觀眾並不會意識到表演者其實都是在假唱,真不知道電視觀眾為什麼會這麼笨。
萊尼很看不起這個樂隊,但戴夫卻深受觸動。他們笑容可掬地對著並不存在的觀眾進行表演,一曲結束,他們像是在接受著掌聲一樣對著觀眾鞠躬揮手。接著他們又不乏熱情地再次表演了一遍。戴夫意識到,這才是職業的態度。
桃色歲月的更衣室又大又乾淨,四周的幾面大鏡子非常閃亮,化妝間裡還有個放滿了飲料的冰箱。 “這比我們過去用過的更衣室都好,”萊尼說,“廁所裡甚至有衛生紙。”
戴夫換上紅襯衫,然後回到攝影棚旁觀。米姬·麥克菲正在舞台上表演。她在五十年代有許多打榜歌,現在正圖謀東山再起。戴夫覺得米姬至少有三十歲了,但穿著凸出曲線的緊身粉紅色襯衫的她看上去格外性感。米姬的聲線非常迷人。她正在演唱的是一首悲傷的靈歌《傷我太深》,她的嗓音像黑人女孩一樣奔放。戴夫很想知道,擁有這麼強的信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他像肚子裡全是毛毛蟲一樣,感到緊張萬分。
攝像師和技術人員都很喜歡米姬的表演——他們大多數都是比戴夫大一輩的人。米姬的表演結束以後,他們致以了長時間的掌聲。
米姬下台的時候看見了戴夫,“小鬼,你好。”她說。
“你的表演很棒。”說完,戴夫向她作了自我介紹。
米姬向戴夫問起樂隊的事情。講到漢堡的時候,他們的對話被一個穿著菱形格子襯衫的男人打斷了。 “輪到桃色歲月出場了,”來人輕聲說,“米姬,對不起打斷了你們的談話。”接著他轉向戴夫。 “我是製片人凱利·瓊斯。”他上下打量著戴夫,“你看上去很不錯,拿著你的吉他,趕快登台吧。”說完他再次看了杰姬一眼。 “演出以後你把他吃了都行。”
杰姬抗議道:“你連和這孩子做戲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寶貝,會讓你得逞的。”
米姬揮手告別,然後就消失了。
戴夫知道這些話裡沒一句是真的,他們只是在調侃。
沒時間想這個。上台以後,桃色歲月的幾個成員被帶到了各自應該站的位置。和往常一樣,萊尼像貓王一樣豎起了領子。戴夫告訴自己千萬別緊張:他們只是在假唱,彈錯了唱錯了都沒關係。各就各位以後,唱片開始播放,瓦利伴著唱片彈起了前奏。
戴夫看著空空蕩蕩的觀眾席,想像著米姬把襯衫從頭頂脫掉,露出裡面黑色胸罩的樣子。他一邊想,一邊開心地面對鏡頭唱起了和聲。
唱片播放了兩分鐘,但戴夫卻覺得沒幾秒就結束了。
戴夫希望製片人讓他們再表演一次。樂隊成員都等在台上,看著凱利·瓊斯和埃里克進行激烈的討論。過了一會兒,兩人走到樂隊成員面前。埃里克說:“伙計們,有個技術上的問題需要和你們商量。”
戴夫害怕他們的表演有什麼差錯,從而葬送了這次露臉的機會。
萊尼問:“什麼技術問題?”
埃里克說:“萊尼,我很抱歉,問題就在於你。”
“你到底想說什麼?”
埃里克把目光轉向凱利。凱利說:“這個節目要求穿著時髦的衣服,留披頭士髮型,表演者都是些貼近最新時尚的年輕人。萊尼,我感到很抱歉。你已經不是年輕人了,髮型也早已過時了。”
萊尼憤怒地說:“那我還真是抱歉啊。”
埃里克說:“萊尼,製作方希望你不要參與。”
“想都別想,”萊尼說,“這是我的樂隊。”
戴夫很害怕。他犧牲了一切才得到了電視演出的機會,怎麼能眼看著它泡湯呢!他趕忙說:“如果讓萊尼放下領口,把頭髮往前梳,你們看行嗎?”
萊尼說:“我不可能這麼幹。”
凱利說:“那也顯得年紀大了點。”
“我無所謂,要么全留下,要么一個也不剩,”他環視了一遍樂隊成員,“伙計們,你們說是嗎?”
沒人接他的話。
“你們說是嗎?”萊尼又問了遍。
戴夫非常害怕,但還是鼓足了勇氣說:“萊尼,很抱歉,但我們無論如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傢伙,”萊尼氣急敗壞地說,“一開始我就不應該同意讓樂隊改名字的。'禁衛軍'更具有搖滾精神,現在只有那些校園樂隊才他媽叫什麼'桃色歲月'。”
“在沒有萊尼的情況下再表演一次吧。”凱利不耐煩地說。
萊尼說:“所以我這是從自己的樂隊裡被趕走了嗎?”
戴夫覺得自己像個叛徒。他說:“就今天,就這一次。”
“不是這麼回事。”萊尼說,“我的樂隊上了電視,但我卻不在裡面,這讓我怎麼向朋友們交代?真他媽該死。這是個是與非的問題。如果你們現在讓我離開,那我就永遠地離開了。”
仍然沒有人接他的話。
“那我走了。”說完他離開了攝影棚。
所有人都滿臉羞愧,彷彿做了錯事一般。
布茲說:“太殘忍了。”
埃里克說:“可演出行業就是這樣。”
凱利說:“我們再拍一次吧。”
經過一番激烈的爭吵以後,戴夫擔心自己無法愉快地表演。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們表演得竟然非常好。
他們唱了兩遍,凱利說非常喜歡他們的表現。凱利對能得到他們的理解表示感謝,希望他們不久後能再次登台。
樂隊回化妝間後,戴夫卻一個人留在攝影棚裡,在觀眾席獨自待了一會兒。戴夫覺得身心俱疲。他完成了電視初演,卻背叛了自己的表哥。他忘不了萊尼給他的種種建議。我是個忘恩負義的無賴,他心想。
回化妝間的路上,他朝一扇打開的門裡看了一眼,看見米姬·麥克菲在自己的化妝間裡,拿著一個酒杯。 “你喜歡伏特加嗎?”她問。
“我沒喝過伏特加,不知道是什麼味。”戴夫說。
“我來告訴你。”米姬用腳踢上門,摟住戴夫的脖子,張嘴親吻著他。她的舌頭帶著些琴酒的味道。戴夫激情地回吻了她。
米姬掙脫開戴夫,往杯子裡添了些伏特加,然後把酒杯交給戴夫。
“你喝吧,”戴夫說,“我喜歡剛才那樣。”
米姬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再次和戴夫接吻。吻過之後,她說:“孩子,你簡直像洋娃娃一樣可愛。”
米姬退後一步,把粉紅色的緊身衣撩過頭頂,扔在一旁。這讓戴夫既吃驚又欣喜。
她戴著黑色的胸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