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前教授總會診開始了!” 病房護士長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遍走廊,剛才還嘈雜不休的病房一下子寂靜無聲。護士們在敞開的病房大門口排成一列。總會診原本應該是昨天上午進行,但由於大阪高等法院開庭的關係,所以延到今天下午。 擦拭得一塵不染的長廊上,出現了總會診的大隊人馬。在病房護士長的引導下,財前一隻手插在白袍口袋裡,刻意挺起厚實的肩膀走在隊伍之前。金井副教授、佃講師、安西醫局長各退一步尾隨在後,除了門診的醫局員外全員到齊了。三十幾位醫局員按照年資的先後順序,排成兩列跟在安西醫局長身後。昨天的法庭上,關口律師在訊問財前一方的證人金井副教授時,曾經提到教授總會診時這種像諸侯出巡一樣的儀仗隊伍,但領在隊伍最前方的財前教授絲毫不以為意。昨天開庭時,金井副教授無意中使用了“隨行”的字眼,被關口律師抓到了語病,曾經顯得狼狽不堪。此時的他,似乎也已完全忘卻昨天的尷尬,只有位於隊伍中間位置的柳原有點不太自在,快滑落的眼鏡後面,一雙眼睛一直低垂著。 總會診從南側的個人病房開始,正當財前舉足邁向第五間病房時,佃講師上前一步,站在金井副教授身旁,朝財前說了一句:“教授,下一位是您執刀的安田太一先生的病房。” 對佃來說,這原本是自己初診的病人,卻因帶著商工會專務理事的介紹名片而成為財前教授的特診病人,所以,他特地上前提醒財前。財前聽到後,臉部肌肉不由得抽動了一下。第一次證人訊問才結束,自己好不容易才鬆了一口氣,沒想到第二天就必須為長相酷似佐佐木庸平的安田太一看診,令他內心百般不悅。 財前一踏進病房,主治醫師立刻恭敬地迎接財前教授。財前教授站在病床右側的中央,醫局員前後左右地將他團團圍住。照顧病人的家屬似乎被眼前的陣勢嚇著了,下意識地縮到牆角。 “情況怎麼樣?”財前既沒看著病人,也沒有看著主治醫師。 “是,這是病歷。” 主治醫師畢恭畢敬地遞上病歷。這名病人的主治醫師是在醫局抄讀會時擔任記錄,手術時擔任第一助手的江川。幸好,他因賁門癌而接受全胃摘除手術後沒有發生任何並發症,一切情況良好。財前瞥了一眼病歷,拿起紗布,檢查病人腹部的傷口。剛拆線的手術傷口只留下些許的結痂,預後情況十分良好。 “飲食方面正常嗎?” 因為是財前的特診病人,主治醫師江川顯得特別緊張:“很正常。沒有消化障礙,兩天前就已經開始吃稀粥了。” “是嗎?那很好。” 財前說完,正轉過身準備儘早離開安田太一的病房時——“醫生,財前醫生……” 安田太一在病床上叫著,一伸手抓住財前身上白袍的袖子。財前不假思索地甩開病人的手。他產生錯覺,以為是佐佐木庸平抓住自己,但他的動作太粗暴了,安田太一和所有的醫局員全都一臉錯愕地看著他。 財前急忙擠出一個笑容:“你這麼突然抓住我的手,嚇了我一大跳。怎麼了?” 他努力以溫和的聲音問道。 “醫生,剛才吃完午飯後,我的肚子很痛。”安田太一夸張地扭曲著臉。 “為什麼沒有立刻告訴主治醫師?” “我本來想告訴他的,但主治醫師上午只來過病房一次。護士們說,他在準備總會診,正在忙。所以,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他。” “是這樣嗎?”財前轉過頭,瞪著站在床頭櫃旁的江川。 “對不起。其實我是在幫忙學術會議選舉的事……” 他才說到一半,財前就劈頭斥責他:“我不想听你狡辯!我平時不是經常告訴你們,診治病人是醫生的頭等大事,身為主治醫師,要隨時把握病患病情的些微變化,不容許有絲毫的大意!” 然後,他從護士長手上接過聽診器:“哪裡痛?” “肚臍上面。”安田太一摸著肚臍上方說道。 財前突然擔心,會不會是癌細胞轉移,導致了癌性腹膜炎?他握著聽診器的手滲出了汗水。 “醫生,要不要緊?” 財前沒有回答他,將所有聽覺都集中在聽診器上。 “醫生,你說手術成功了,真的沒有關係嗎?” “病人別說話,保持安靜!” 財前喝斥道,然後,繼續側耳傾聽,只隱隱約約地聽到“咕嚕、咕嚕”的聲音,這是腸胃蠕動過烈的徵兆。到底是單純的蠕動過烈,還是手術後腸阻塞,或者是癌性腹膜炎?但在手術切除賁門癌時,完全沒有發現任何癌細胞轉移到其他器官的現象。以目前的症狀,不可能是在手術後第八天發生癌性腹膜炎,最可能的就是腸阻塞。 “有咕嚕的聲音,很可能是手術後的腸阻塞,要充分注意病患的狀態,知道了沒有?” 他話中混雜著德語,嚴厲地叮嚀著江川,然後,轉頭對安田太一說:“手術的情況很好。手術後,有些人會因為體質的關係產生脹氣。如果感到不舒服,請隨時告訴主治醫師。” 當財前取下聽診器時,看到在病床斜對面,站在安西醫局長身後的柳原,正目不轉睛地註視著自己,兩個人的視線相遇了。柳原的視線似乎透露著從頭到尾看透了此時財前的內心動搖的情緒——財前想要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趕快離開這裡。財前厭惡地轉過頭,快步走向下一間病房。 第一外科兩個樓層的病房總計有一百二十張病床,即使平均每個病人看兩、三分鐘,一整個下午的總會診最多也只能看一個樓層,看完最後一間病房時,已經快六點了。 “今天的總會診就到這裡,剩下的東側病房明天上午十點開始會診。” 財前對所有醫局員說完後,又命令道:“佃和安西到教授室來一下。”然後在醫局員的鞠躬目送下,走進了教授室。 一走進教授室,財前立刻倒向窗邊的貴妃椅。 “教授,您今天好像很累。” “對,最近一直在處理委請官司的鑑定人和商量學術會議選舉的事,實在太忙了。” 財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 “你們怎麼讓選舉專屬人員以外的醫局員幫忙做學術會議選舉的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不是讓我為難嗎?” 他指的是剛才知道的安田太一的主治醫師江川的事。 “真的很抱歉。由於目前正把教授為學術會議選舉緊急出版的《消化道疾病診斷治療集》寄給各個有投票權的人,包裝和寫地址的工作量龐大,光靠我們這十個人實在不夠,所以……”安西戰戰兢兢地說道。 “那就要好好教育醫局員,別在病人面前提什麼學術會議選舉這些扯我後腿的話。這不管對我研究室負責人的身份,還是候選人的身份,都會造成很大的困擾。” “對不起,都怪我督導不周,我會馬上提醒全體醫局員注意。”佃滿臉歉意地說道。 “那就去做吧。我現在要去討論學術會議選舉的事,這裡就交給你們了。” 財前站了起來,準備出門。 佃和安西回到醫局,醫局內冷冷清清的。除了學術會議選舉的專屬人員以外。 只剩下七、八位醫局員正在整理研究資料,或是翻閱著專業雜誌。 “搞什麼,那些傢伙都走了。”安西難以置信地說道。 一位正在抄寫各有投票權的人地址的醫局員,抬起頭說:“大家都趕著去兼差,那幾個一直在說,原本四點就該結束的會診拖到那麼晚,讓他們很為難,也有些人為了連續兩天都要會診而抱怨不已,一回到醫局就作鳥獸散了。” “最近這批新進醫局員真是太不長進了,不好好盡義務,只想享受權利。明天總會診之前召集全員在醫局內集合,我要好好教訓教訓他們。” 佃憤慨地說完,便要求值夜班的醫局員也幫忙包書,自己則開始仔細核對寄發名單。 走廊上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醫局的門被推開了。 “財前醫生在哪裡?”安田太一的主治醫師江川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怎麼了?那位病人有問題嗎?”佃察覺到事情非同小可。 “是。十五分鐘前發生腹部脹氣,連續嘔吐了兩次膽汁。我立刻前往教授室,但教授不在。而打電話去教授家裡,家裡也說他還沒回家……”主治醫師顯得手足無措。 “教授剛才說要商量學術會議選舉的事,我打電話去扇屋或他岳丈的財前婦產科診所看看。” 佃用選舉專線電話打到扇屋,但財前沒去那裡。他又撥通財前婦產科醫院的電話,財前教授也不在那裡。 “對了,可能和輔選參謀葉山教授在一起,我打電話去婦產科醫局問問看。” 安西打電話到婦產科醫局:“什麼?葉山教授去東京出差了?沒搞錯吧?是嗎?對不起……” 佃和安西互看了一眼,其他醫局員也發現事態嚴重了。昨天才完成第一次的證人訊問,萬一找不到財前教授,就大事不妙了。佃和安西顯得十分緊張。 在帝塚山慶子的高級公寓中,財前仰躺在床上,充血的雙眼望著天花板。 “最近你怎麼變得那麼脆弱?既然這麼擔心官司的事,乾脆和解算了。” 慶子躺在沙發上,一雙大眼睛閃著母豹般的光芒。 “你別胡說八道,官司一定會贏。我只是太累了,而且,學術會議選舉情況進展得不如預期那樣好。”財前的聲音中充滿疲憊。 “學術會議選舉原本是你新的野心,現在反而變成了你的枷鎖。我看昨天開庭的情形,儘管對方的關口律師不是省油的燈,但國平律師不愧是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在對金井副教授進行主訊問時太漂亮了。如果你還在擔心官司的事,反正現在學術會議選舉候選人公告還沒出來,我看你乾脆辭退好了。”慶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事到如今怎麼可以辭退?而且,我打一開始就想要好好利用學術會議選舉和官司並進的機會,爭取雙贏。你別說這種無聊的話。” 財前很不耐煩地說完,電話鈴聲忽然響了。 “討厭,會不會是店裡打來的?” 慶子拿起電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 “餵,我是浪速大學的佃,抱歉打擾你們開會,可不可以請財前教授來聽電話?” 佃故意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腔調,想必是由慶子上班的阿拉丁酒吧打聽到了慶子家裡的電話。 “餵,是佃先生打來的。” “什麼,佃打來的?”財前像彈簧般從床上跳了起來,抓過電話。 “是我,什麼事?” “教授,不好意思……下午看的那位病人發生了腹部脹氣,好像是發生了教授所說的腸阻塞。” “果然是這樣。那就注意腹部保暖,再注射保賜康,我馬上趕過去,你們盡快做好手術準備。” 財前掛上電話後,趕緊穿上衣服。 “哇,腸阻塞手術也要教授親自出馬,財前教授真的不一樣了哎……” 慶子語帶諷刺,但財前認為萬一安田太一再有個三長兩短,不幸死亡的話,很可能會造成佐佐木官司敗訴的危機出現。因此,雖然不過是腸阻塞手術,但還是立刻讓慶子幫他叫了車。 車子駛向醫院的途中,財前感到極度不安。佃向他報告安田太一的腸阻塞,會不會是癌細胞轉移?但在八天前做賁門癌手術時,自己那麼慎重地確認過並沒有轉移到其他器官。今天下午會診時,聽診器也只聽到蠕動過烈的“咕嚕”聲,應該不可能有癌細胞轉移的問題。然而,凡事都可能有萬一,萬一是癌細胞轉移引起的癌性腹膜炎,情況就十分危險了。這個病人和佐佐木庸平同樣接受了賁門癌的手術,佐佐木庸平在手術後發生了癌性肋膜炎,如果安田太一發生了癌性腹膜炎的話,就真的是報應了。不過,絕不可能有這麼荒唐的巧合!財前努力擺脫如潮水般襲來的不安,在醫院門口下車後,快步走上樓。 走廊上的時鐘指向八點四十六分。距離佃打電話去慶子公寓已經過了四十分鐘,這段時間內,最好不要發生令人遺憾的事——財前帶著一份祈禱的心情,疾步走向中央手術室。 “財前教授!” 佃慌張地跑了過來,財前不禁停下了腳步。 “教授,我們找了您好久。在打電話找到您之前,我都快嚇死了。” 佃正為自己費盡周折,最後才順利地打電話去慶子公寓找到財前這件事邀功。 “病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是,我已經按照您的指示,立刻從鼻腔插入吸引插管,胃內已經排清,在溫暖腹部的同時,也注射了鎮痛劑,抑制嘔吐和腹部疼痛的現象。目前已經做好緊急手術的準備了。” 財前很少在佃面前如此嚴厲,佃識趣地走在前面,迅速打開中央手術室的門。 夜晚的醫院十分寧靜,燈光昏暗,只有中央手術室內燈火通明。護士、手術助手和麻醉醫師手忙腳亂地準備緊急手術,氣氛緊張。財前一走進去,主治醫師等一行人立刻鬆了一口氣,兩名護士動作利落地協助財前教授做手術的準備。 穿上手術衣,戴上帽子和口罩後,財前比平時更神經質地伸展著橡膠手套包裹的手指,進入手術室。 無影燈照得夜晚的手術室亮晃晃的,看起來比白天更加潔白而冰冷。安田太一嘴裡咬著麻醉管,臉色慘白地平躺在手術台上。器械台上的手術刀、剪刀、止血鉗和鑷子等手術器械,都散發出駭人的冷光。 “麻醉情況怎麼樣?”財前走近手術台詢問麻醉醫師。 “剛才已經進入深層麻醉期,脈搏為七十,血壓為一百/六十,已經用吸引插管充分排清胃部,可以承受一小時左右的手術。” “好,現在開始做二度手術,從病患腹部脹氣、嘔吐膽汁和肚臍上方感到疼痛這些症狀來看,應該是腸阻塞,和之前的賁門癌手術沒有關係。但為了以防萬一,必須慎重而冷靜地協助我做好手術,明白沒有?” 財前以銳利的眼神看了看擔任第一助手的佃講師、第二助手主治醫師江川以及第三助手值班醫生和麻醉醫師,然後命令道:“手術刀!” 夜晚的手術室內,所有的動作和聲音都被吸進無影燈的燈光中。財前的聲音在手術室內迴盪著,手術刀遞到了財前的手上。安田太一竟然和佐佐木庸平一樣,在手術後發生並發症,這令財前有股說不出的厭煩。他迅速地提起手術刀,似乎想趕走內心的煩躁。 連被稱為“手術高手”的財前也不得不承認,八天前賁門癌手術的傷口縫合得實在不夠漂亮,正中切開線就像勉強拉起的拉鍊一樣。賁門癌手術時的不安再度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他很擔心自己剛才在慶子那裡拚命灌酒的行為將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教授,怎麼了……” 擔任第一助手的佃在一旁窺探著財前的臉色,以為手術準備出了什麼差錯。財前這才回過神來,大聲訓斥道:“無影燈的照射角度太偏左了,調到從右下方照射病患上腹部的角度!” 佃立刻向隔著玻璃的操作室使了個眼色,無影燈開始向右下方傾斜。 “好,就停在這個角度。” 無影燈的角度根本沒有太大的調整,財前就立刻喊停。他在口罩下做了次深呼吸,手術刀就沿著之前賁門癌正中劃開的線切開腹部,以免傷口看起來凌亂不堪。 手術的傷口就像拉鍊一樣漸漸張開,第一助手佃和第二助手江川迅速用腹膜鉗撐開腹部,但沒有使用開腹鉤,手術區呈細長形。由於之前已經將整個胃切除,由食道和空腸縫合的部分形成的胃袋滲著血絲。財前的大手伸進腹腔,用雙手抓住腹腔內最表面的橫行結腸,小心翼翼地拉了上來,以便檢查引起腸阻塞的部位和原因。直徑達六、七厘米的腸管閃現黏濕的光,看起來就像一條巨大的蚯蚓。財前抓住前端拉了出來,一直拉到自己嘴巴的高度,內臟的腥臭味撲鼻而來,財前在口罩下差一點吐了出來。 站在一旁的第二助手馬上接過財前拉出的腸管,放在消毒過的白布上。接著,財前拉出小腸,敏銳地發現距離連結十二指腸的十二指腸提肌大約兩米左右的腸子附近,腸管的顏色已經由鮮紅色變成了暗褐色。很明顯地,已經出現淤血,再繼續向前十厘米的位置,l形的腸管產生了扭轉。 “你們看!果然是腸軸扭轉引起的腸阻塞!” 財前發現情況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時,終於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很快恢復了以往的平靜。他敏捷地整理著極易滑落的黏滑腸管,就像在整理打結的繩索一樣輕鬆自如,成功地將腸管恢復原狀。 腸管的淤血漸漸消除,慢慢顯現血色,血管也隨之產生脈動。確認後,財前努力克制住內心的煩躁,謹慎地將腸管放回腹腔內。當發生腸管扭轉時,只要即刻動手術恢復原狀就可以解決問題;但如果沒有及時治療,時間一久,就會陷入缺血狀態,導致腸管發黑、部分壞死,甚至可能導致病人迅速死亡。 腸管完全放進腹腔內之後,財前再度確認八天前進行的食道·空腸縫合狀態十分理想後,開始縫合皮膚。他就像縫布一樣利落地完成,剪斷線後,以洪亮的聲音宣布:“手術結束!” 手術雖然只進行了短短的二十一分鐘,但可能是因為神經過於緊繃,財前的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從今天的手術中,大家可以發現,這位病患是因為腸扭轉引起了腸阻塞,和賁門癌手術本身沒有任何關係。這一類型的腸阻塞很容易在手術後發生,這是因為在施行胃癌和賁門癌手術時,為了廓清淋巴腺,必須將所有腸管都拿出腹腔外。手術完成,腸管放回腹腔時,即使手術執刀者十分注意,也會因為某些因素使腸管軸發生扭轉,放回腹腔後就容易造成腸阻塞。因此,這種情況並不是手術者的失誤。相反地,對手術者而言,這屬於一種不可抗力的情況,對病患來說也只能算他運氣不好。今後如果發生這樣的情況,只要像我今天這樣迅速處理即可,手術本身很簡單,根本不需要慌張。” 財前對佃等人說完,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手術室,根本沒有看躺在手術台上的安田太一一眼。在護士的協助下脫下橡膠手套和手術衣,用消毒水洗手時,他一次又一次地對肘部以下的部位進行徹底消毒,似乎想洗去隔著橡膠手套摸到安田太一的感覺。這時,電話鈴響了。 護士接起電話,回答了一、兩句後,就把電話交給財前。 “教授,您太太從家裡來電。” “我家裡?”財前詫異地接過電話。 “手術結果怎麼樣?”原來,並不是家裡打來的,而是慶子。 “嗯,只是腸扭轉引起的腸阻塞。” “那你等一下要不要過來?” 財前的腦海裡浮現出慶子嘲弄的表情——只不過是腸阻塞,何必這麼急急忙忙地趕到醫院。財前沒有回答慶子,一言不發地掛上了電話。 “教授,要不要幫您泡咖啡?”佃機靈地問道。 “不,我要去教授室休息,你先去幫我開燈。” 這裡不像國外的醫院,手術室隔壁就有奢華的貴妃椅,可以靠在柔軟的座椅上喝咖啡,坐在這種硬板凳上喝咖啡一點氣氛都沒有。財前點了一根雪茄,便走向教授室。 佃已經為他打開了燈,從堆滿病人送的禮物的置物架上拿出“老伯威”威士忌,放在貴妃椅旁的桌子上。 “教授,如果早知道是腸扭轉引起的腸阻塞,我就可以自己處理,不應該勞煩您跑這一趟,十分抱歉。”佃為自己的判斷失誤表達歉意。 “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是這麼回事,我也不會特地趕過來動這種小手術。”財前極度不悅。 “算了,其他的事就交給主治醫師去處理吧。你可以先回去了,我稍微休息一下再走。” 財前的聲音很低沉。佃走出房間後,他躺在貴妃椅上。此時,已經過了病房的熄燈時間,窗外的病房大樓像黑影一樣淹沒在夜色中。在這片陰森的寂靜裡,財前感受到自己處於極度疲勞的狀態。到底為什麼會這麼累?如果是安田太一的事,目前緊急狀況已經解除,也不需要再擔心了;如果是學術會議選舉的選舉策略,鵜飼醫學部長已經暗中出謀劃策,進展得十分順利;而官司方面,昨天的第一次證人訊問中,金井副教授回答得十分巧妙,沒有出現任何對自己不利的說辭。那麼,到底是什麼肉眼無法看到的東西,令自己產生這種心力交瘁的不安感?財前坐了起來,將桌上的威士忌倒入杯中,喝著純酒,轉頭眺望中庭對面的建築物。有幾間房裡透出燈光,那是基礎醫學研究室。基礎組的人還是像以前一樣,總是研究到很晚。突然,將以佐佐木一方鑑定人身份出庭的大河內教授的身影重重地壓迫在財前的心頭,產生強大的威脅感。雖然他極力安慰自己,解剖報告只是病人死後的解剖記錄,即使是大河內教授,也不能擅自加以篡改,然而,大河內的出庭還是帶給他很大的心理壓力。 柳原從大學醫院下班後,正在兼差的私人醫院護理站內整理病歷。這家醫院外表看起來是三層樓的鋼筋水泥建築,擁有一百張病床,但院內設備卻十分老舊,不但仍使用舊式斷層攝影機,兩位值班醫生也必須負責從盲腸的急診到小兒科、婦產科的所有疾病。今天柳原值六點到九點的夜班,只要檢查一星期前值班動手術的病患預後情況,以及給兩位因交通意外而受傷的病人看診就完成任務了。這兩位病人分別是挫傷和骨折,照理說應該屬於整形外科的病人,但柳原把骨折部分的X光片放在讀圖機上,將自己的診斷和處置方法寫在病歷上。他一邊寫病歷,一邊抬頭看了一眼時鐘。待會兒下班後,他和野田華子約好了要見面的。 從醫院前往約會地點心齋橋的咖啡廳需要二十分鐘,所以,對方也知道他大約九點半才會到。想到兩人在這麼晚的時間單獨見面,柳原的心中不禁產生一陣小鹿亂撞般的緊張。他寫完病歷,向護士道別後,便走出護理站來到洗手間。他站在鏡子前,昏暗的燈光下,看到的是自己那張平凡至極的臉,頭髮太長了,顯得特別凌亂。由於突然接到華子的電話,根本沒時間去理髮。他沾濕了雜草般亂翹的頭髮,稍微整理了一下後,才走出醫院。 推開約定的咖啡廳大門,在一陣民歌樂聲中,柳原一下子便捕捉到了野田華子的身影。華子看到柳原,巧笑倩兮地看著柳原:“對不起,這麼突然打電話給你。剛好我朋友舉辦音樂會,我去捧個場就走了,所以想找你出來。” 華子一身乳白色的洋裝,披了一件短袖上衣,華麗的裝扮和開著冷氣、佈置時髦的音樂咖啡廳十分搭配。相形之下,穿著短袖襯衫和一條皺巴巴長褲的柳原就顯得有點寒酸,讓他覺得在華子麵前抬不起頭來。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柳原沒有回答,華子擔心地看著他。 “不,沒什麼。只是最近門診很多,還要兼職,有點累了。” “我爸要你別再兼職了,只要專心寫學位論文就好了。” 華子天真地如實傳達她父親的話,柳原心裡則湧起一種幾近屈辱的感覺,但華子並沒注意到柳原的心情,仍然繼續說著:“我爸只要一提到你,就像中了邪一樣。我大哥讀的是二流大學,我姐是自由戀愛結婚,嫁到東京去了,我姐夫也是私立大學畢業的平凡上班族。所以,他常告訴鄰居和來藥局的製藥廠的人說,華子的未婚夫是國立浪速大學畢業的前途無可限量的醫生。” 華子綻開豐滿的厚唇燦爛地笑著。 “但我上次也說過了,我父親只是九州島鄉下的郵局局長,我也不過是個在醫院上班的醫生,這件事,我已經和老家的父親商量了。” “你父親怎麼說?” 柳原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 他在老家的父親認為,既然是財前教授岳父介紹的對象,應該錯不了。對家裡來說,必須考慮到四個弟妹的升學和結婚費用。既然對方對你的將來這麼有信心,願意在經濟上援助你,又不需要你入贅,應該算是一件好事。接下來,就看你自己喜不喜歡,再決定是否接受。柳原的父親住在宮崎縣的窮鄉僻壤,即使知道財前教授被死亡病人的家屬控告,也相信在第一審中勝訴的財前教授是清白的,並且更相信曾身為該病人主治醫師的兒子。 “你父親到底怎麼說?我想听聽你父親的看法。我爸媽也希望能在近期邀你吃頓飯,他們要我問你什麼時候比較方便。” 雖然距離上次相親快兩個月了,柳原至今都沒有明確地回复消息,華子有點急,所以在催促他。 “這沒有問題。但我的論文已經進入最後的階段,而且,下星期是上訴審第二次證人訊問……” “我雖然不懂官司,但被告的不是財前教授嗎?這和你又沒有太大的關係。” “雖然沒有直接的關係,但畢竟我是病人的主治醫師……” “上次聽財前教授的岳父說,只是一個搞不清楚情況的病人家屬亂告一通,根本不必擔心。財前教授絕對會勝訴嗎?”華子側著頭問道。 那隻是財前又一自己在大放厥詞而已,儘管在昨天的第一次證人訊問中,金井副教授的證詞比第一審時更偏袒財前教授,但這些都是靠財前又一的財力和財前教授的權力巧妙建立起來的。想到自己身為病人的主治醫師,站在證人席上也必須受財前教授的意志操控陳述證詞,即使在開著冷氣的室內也讓他不禁冒汗。但當他的視線從華子的臉上往下看時,剛好看到華子一雙肉感的大腿。翻起的短裙下,可以感受到她大腿深處的豐滿,柳原暗自幻想著華子撩人的胴體。 “華子小姐,我……” 柳原紅著臉,正想向華子表達結婚的意願,卻又倏地想起今天教授會診時的事。自己負責病人佐佐木庸平的時候,財前教授只聽取自己報告的病情,根本沒有認真看診,即使在手術後病情急速惡化時,也不曾親自看診。但特診病人安田太一隻說肚子有點痛,財前就親自詳細診察、謹慎地交代主治醫師注意事項。想到這裡,他就覺得一旦和通過財前又一介紹的野田華子訂下婚約,就會使自己陷入更深的泥沼。 “華子小姐,我今天晚上還得整理一下論文,我先回去了,和你父母親見面的時間,改天我會再和你聯絡。” 柳原終於找回了自我。 裡見在上本町一丁目的車站下車時雖然已經過了九點,但他卻沒有馬上回法円阪的家,而是往相反方向走,去找在內安堂寺町開業的兄長裡見清一。 對年幼喪父的里見而言,比他大十三歲的兄長就像父親一樣,只要一遇到什麼事,他就會去找哥哥。從車站走過一個街口,狹窄的街道旁擠滿了躲過戰爭浩劫的房子,角落處,掛著一塊寫著“內科小兒科里見診所”的小型招牌。晚上門診已經結束了,但診察室的燈還亮著。裡見推開老舊的大門,看到門口有兩雙男人的鞋子,診察室里傳來談話的聲音。 “你們做這種事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哥哥清一很難得地在斥責別人。 “不管怪不怪,我們總是洛北大學第二內科的人,這樣特地從京都趕來拜訪您這位老前輩,您就答應吧。神納教授也交代我們轉告您,說您在大學擔任講師時,曾經給予他不少指導,他非常掛念您。”年輕醫局員顯然是有備而來。 “這麼說,你們連學術會議選舉是怎麼回事都沒有搞清楚,就這樣四處拉票嗎?” “想那麼多有什麼用?我們只是拿著上頭交給我們的名單,從地圖上查到有選舉權的醫生開的診所,每天要走訪十五家。大部分的醫師只要看到我們帶著母校現任教授的名片特地登門拜訪,都會放下看診工作熱情地款待我們,答應把空白選票交給我們,讓我們自行填寫名字。”另一位醫局員目中無人地說道。 “你們所做的事是違反選罷法的惡劣行為。在選票的'注意'欄裡不是寫得很清楚,交由他人投票者選票一律無效,你們竟然視若無睹嗎?”清一滿腔怒火。 “好了,醫生,您別生氣。我們也不喜歡做這些違反規定的事。浪速大學的財前教授他們拉票的手段更卑鄙。有消息說,他們甚至將魔爪伸進我們的兄弟學校滋賀大學和三重大學了,根本不尊重我們的地盤。為了維護洛北大學的名譽,我們不能打輸選戰。所以,這次的候選人——第一內科神納教授不僅積極動員臨床組,更緊急動員基礎組的各個研究室大力協助,想扳回劣勢。除了動員近畿癌症中心和浪速大學的各個兄弟學校,針對敵方大本營浪速大學也下了不少工夫。浪速大學基礎組從病理學大河內教授到其他人,都很討厭財前這個人。” “是嗎?連洛北大學基礎組的人也在做這種事,真是可悲!但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把空白選票交給你們。我會根據自己的意志投下我這一票,如果要我把空白選票交給你們,我還不如把它撕了算了。這就是我的答案,你們不管耗多久我也不會改變主意,你們趕快走吧,回去好好研究自己的醫術。” 清一的口氣十分嚴肅,接著似乎站了起來。診察室的門打開了,兩個看起來像是進醫局有六、七年左右的醫局員倉皇地走了出來,穿上鞋子。裡見的兄長清一鐵青著一張臉跟了出來。 “啊,修二,我不知道你來了,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我聽到你們的談話了,最近也有人來過近畿癌症中心,年紀和他們差不多。相形之下,那些日以繼夜,星期天和假日都穿梭於研究室和病房之間的年輕研究員,和他們好像是不同的人種。” “就是嘛。看診時間已經結束了,我們去裡面泡茶吧。” 他引裡見走進診察室裡的客廳。自從十年前清一的妻子過世後,他就沒再續弦。他叫護士拿來熱水壺,將煎茶放進茶壺後沖泡。 “我剛才沒有跟那兩個人說,今天早晨,我剛好收到洛北大學時代的舊友一封談到學術會議選舉的信,我覺得他寫得不錯,你看一下。” 清一從書信夾中拿出一封信,遞給裡見。以前,清一從來不會把別人寄來的信拿給他看,裡見默默地接了過來,拿出其中的信箋。 前略,小弟我仍在三重縣的鄉下大學進行研究和診療。從洛北大學的講師轉任至此已過了十七個年頭,我可能一輩子都要老死於此。雖然久未聯絡,但今天還是鼓起勇氣寫這封信給你。 寫此信別無他事,就是前天,洛北大學的副教授和兩位資深醫局員來找我,說是因為洛北大學神納教授是下一屆學術會議選舉的候選人,請我惠賜一票。他們還要求我一收到學術會議選舉管理委員會寄來的選票,就要把空白票交給他們,以便他們統計確實的票數。當然,最初我說這種行為違反選罷法而表示拒絕,但他們說大家都這麼做,而且也沒有罰則,逼我答應。另一方面,我想到學術會議是政府的諮詢機構,掌握著分配我們研究經費的大權,再加上我渴望得到研究經費的程度是別人無法想像的,所以,不得已地答應了對方。 我每個月薪水十三萬元,在支付書店的賒賬、參加學會的旅費、住宿費後,只剩下八萬元,我要靠這點錢維持包括就讀大學三年級的長子在內全家六口人的生活。如果連現有的微薄研究費也被斷絕了,往後的生活可想而知。即使是現在,我也因為負債將近五十萬而痛苦萬分。 然而,在向他們做出承諾後,內心卻感到懊惱,我終究也淪落為那種窩囊的人了,心裡不禁回想起當年那麼毅然決然地離開大學,至今仍然持續開業醫生生活的你。忍不住提筆寫信給你,亂寫一通,讓你見笑了。 看完之後,這位清高而又貧窮的醫學研究者在農村的大學默默地持續研究生活的身影,栩栩如生地呈現在裡見的眼前。這封來自兄長舊友的信裡充滿溫馨和清新,但裡見也同時感受到這次的學術會議選舉戰況異常激烈。想到財前五郎既要迎戰這種不正常的學術選舉,又得面對佐佐木庸平的上訴審,裡見實在很難想像財前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昨天上訴審的第一次證人訊問情況如何?” 清一看著裡見,滿頭白髮下,清一歷經大風大浪的雙眼綻發出強韌的光芒。他十分清楚裡見所為何來。 裡見抬頭望著兄長:“金井副教授的證詞讓人大感意外,他和第一審時一樣,完全包庇財前。財前甚至動員了醫師公會的顧問律師,他們可能希望比第一審時更為徹底地勝訴。” “這麼說,財前還是有可能勝訴嗎?” “不,佐佐木一方的關口律師憑著一股超越職業意識的堅強信念,或者說是正義感,仔細地進行多方調查,四處尋找醫學鑑定人。第一審時,東教授雖然因為教授選舉時的過節,被認為和財前有利害關係,無法擔任鑑定人,但這次他答應會不遺餘力地提供協助,解決各種醫學上和舉證的難題。事實上,他也直接向關口律師提供指導和建議,至於大河內教授,他的態度也不會改變。所以,我認為不是那麼輕易就可以打敗佐佐木一方。” 裡見語氣激動,和平時的沉默寡言判若兩人。 清一點了一支煙,說:“是嗎?其實,昨天三知代來找我,她很擔心你。她父親從名古屋大學醫學部長退休後,目前擔任名譽教授,他也很擔心你的近況。三知代跪著拜託我,希望我可以說服你不要出庭作證。” 裡見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了解你的心情,一旦決定的事,就會堅持到底。近畿癌症中心的情況怎麼樣?” “不用擔心。那裡的人都純粹從學術的立場觀察著這件醫療官司的發展,如果發現有醫學上的問題值得借鑒的話,就會從中汲取教訓。”裡見清澈的雙眼炯炯有神地看著兄長。 “那就好。近畿癌症中心和國立浪速大學一樣,也是政府機構,如果這次再有什麼閃失而被掃地出門的話,你就只能像我一樣當一名開業醫生了。我並不是看不起開業醫生,而是認為你我這種喜歡研究的人,更適合大學或是研究機構的環境。” 清一在京都國立洛北大學第二內科擔任講師時,因為和主任教授的意見相左,在某一事件後離開了大學。如今整天忙於應付每天的看診,失去研究的場所和時間,他的臉上寫著無盡的落寞。
在北方万力料亭內,鵜飼醫學部長和財前五郎、奈良大學竹谷醫學部長正熱烈交談著。財前為竹谷的酒杯斟了酒。竹谷個子矮小,卻有著一對和體型很不相稱的大招風耳,他微笑著說:“上次財前教授親自來奈良,彼此相談甚歡。你真不愧是浪速大學的招牌,年紀輕輕就這麼有成就,難怪格外受到鵜飼醫學部長的器重。” 在浪速大學求學時,鵜飼比竹谷高三屆,算是他的學長。聽到竹谷這番抬舉之詞,鵜飼將肥胖的身體倚在靠肘上,苦笑著:“我並不是對他特別關照,是因為像財前這麼年輕有為的人材並不多。不過,話又說回來,財前的醫術的確高明,只是在為人處事方面太有個性,很容易招惹麻煩。” “你是指這次官司的事嗎?關於那件事……” 竹谷話才說到一半,開著冷氣的和式包廂門被打開了,兩位服務生進來將碗裝料理放在桌子上,使用的是金蒔繪的高級碗。美食家竹谷和鵜飼立刻聊起美食來。財前根本不想听這些,他更希望了解這次見面的主題——也就是竹谷對上訴審鑑定的意見。 “阿絹,再拿一盅酒來……” 一個年長的服務生說道,財前恍然大悟地看了看那個叫阿絹的服務生。在他出國前往國際外科學會的歡送會上,柳原打電話來報告佐佐木庸平的病情惡化時,財前對著電話怒斥“我已經有點醉了”,沒有給予適當的指示,當時恰巧被這個叫阿絹的服務生聽到。當又一打聽到這件事,立刻拿錢封了她的口。財前故作鎮定地看了看阿絹,阿絹看起來三十七、八歲,瓜子臉,臉頰到脖頸一帶散發出成熟的性感,當服務生有點可惜。當阿絹和財前視線交會時,露出了一副了然於心的眼神。礙於鵜飼等人在場,財前隨即移開視線。 竹谷拿起筷子夾著碗裡的料理,說:“關於財前上訴審的事,上次財前已經把事情的詳細經過告訴我了,情況似乎比我間接聽到的更加有利。” “聽你這位鑑定人這麼說,增加了我不少信心。財前,你是不是只說了對自己有利的情況?”鵜飼以謹慎的眼神看著財前。 “我怎麼敢?既然拜託竹谷醫學部長為我鑑定,當然得如實報告所有的情況,也詳細說明了佐佐木一方的主張。我盡可能站在客觀的立場,聆聽竹谷教授的指教。”財前一臉無辜的樣子。 竹谷的臉上泛起世故的微笑:“在這種沒有外人的場合,不需要這麼嚴肅。其實,我是在看了那位病人的肺部X光片後,才更加確信情況對財前有利。雖然在這一、兩年中,癌症診斷學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但除了極少數專家以外,一般醫生根本不可能鑑別出那麼小的肺部陰影就是癌細胞的轉移灶。鑑別同樣是像小指頭般大小的陰影時,發生在肺部的要比發生在胃部更加困難。所以,這一點可以成為對財前有利的證詞。” 身為肺部X光診斷權威的學者,竹谷斬釘截鐵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照你的意思,對於上訴審的四個爭議點,根本不需要全部辯論。在第一個爭議點上就可以決定財前的勝訴,聽了真讓人欣慰。”鵜飼身體湊向前,話裡盡是對學弟竹谷的奉承。 財前也放下了酒杯,說:“聽竹谷教授這麼一說,讓我信心大增。但佐佐木一方打開始就將重點放在第一個爭議點上,還請了東京K大學的正木副教授當鑑定人。雖然鵜飼教授已經透過K大學高層,努力說服正木副教授放棄擔任鑑定人,但他表示純粹只是從醫學的立場進行鑑定,沒有理由辭退,堅持要出庭鑑定,好像很有把握的樣子。教授,您是胸腔外科的專家,不知道您的意見如何?”他擔心地問道。 竹谷側著頭想了一下:“學者的專業領域和醫學概念不同時,即使面對相同的問題也會出現意見分歧。但無論正木說什麼,要鑑別出那麼小的肺部陰影就是癌症困難重重,即使繼續做斷層攝影也是一樣。這是目前的醫療水平限定的客觀事實,你不需要擔心。正木君可能以為上法庭就像是在參加學會吧。”他嘲諷著年輕的正木,然後又說,“我倒是更重視大河內教授為佐佐木一方擔任鑑定人,再度陳述他的解剖意見。他會在什麼時候出庭作證?” “這個星期五。”財前回答道。在為安田太一動了腸阻塞手術後,他獨自在教授室內擔心的事被人一語道破,心裡著實很不好受。 “星期五,真不是個好日子。他應該不會說什麼出人意料的話吧?” “解剖結果本身不會改變,倒是不需要太擔心。我一直想親自請教大河內教授的意見,但一直苦無機會……”財前有點氣餒地說。 “你怎麼還沒去?第一審的時候我去過了,這次你要自己去。”鵜飼的態度十分堅決。 “財前,連你也對大河內教授束手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