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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白色巨塔 山崎丰子 34727 2018-03-18
東佐枝子乘坐阪神電車,在尼崎車站下了車,頂著六月下旬毒辣的艷陽走向海邊塵土飛揚的工廠區。一個月前她去近畿勞災醫院時,在門口巧遇以前任職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第一外科病房的護士長龜山君子。今天,佐枝子就是要去造訪她的家。 佐枝子向車站前的雜貨店問了路,一走到河邊的馬路上,忍不住將原本放在額頭上遮陽的手帕摀住鼻子。其實,那並不能稱之為河,充其量不過是一條寬兩米半左右的大水溝,附近工廠排放的工業廢水都往裡頭傾倒,發出陣陣刺鼻的惡臭。水溝旁的路沒有鋪柏油,只要翻斗車和大貨車一經過,就捲起滾滾塵埃。 佐枝子順著河邊的馬路向南走了兩個街口,在雜貨店老闆告訴她的腳踏車修理店前過橋,就看到狹窄的馬路旁櫛比鱗次地排列著被煤煙熏黑的鐵皮屋頂和以水泥圍牆圍起的小型工廠,對面一排老舊的木造住宅,就是龜山君子居住的三光機械宿舍。佐枝子鬆了一口氣,快步走向第一戶正在收衣服的家庭主婦。

“請問,龜山小姐住在哪一戶?” “什麼?龜山?這裡沒有姓龜山的。” “啊,不,是塚口家。”佐枝子慌忙報上龜山君子丈夫的姓。 “哦,原來是塚口家,就在這一排的第五間。”雙手抱著衣服的家庭主婦翻著白眼瞥著佐枝子和工廠區格格不入的裝扮,毫不客氣地說道。佐枝子向她道了謝,走到第五戶的門口。 “有人在家嗎?”佐枝子叫了門,卻無人應答。 “塚口太太!你在家嗎?”她大聲叫了起來,裡面傳來腳步聲。 “啊!小姐……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裡?” 或許是因為太出乎意料了,龜山君子驚訝地愣在門口。 “不好意思,沒有事先打聲招呼就突然上門。上次在近畿勞災醫院曾經問了你的住址……會不會打擾到你?”

“不,不會。家裡很寒酸,讓你見笑了。進來坐吧。” 她讓佐枝子坐在玄關旁四迭半大的房間裡。她剛才正在縫補衣服,一進房,就慌忙地把散在針線盒旁的灰色工作服和洗得發白的長褲、內衣等塞進壁櫥。 “我先生是做車床的車工,每天都有一大堆衣服要洗、要縫補的,比照顧醫院的病人還麻煩。” 她拿了一個坐墊給佐枝子,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她並不是在抱怨,話裡充滿著夫妻和樂的甜蜜。 “你先生貴庚?” “和我同齡。我們是在四十歲前相親結婚的,雖然結婚還不到一年半,但完全沒有那種新婚的感覺。” 她一邊泡著茶,一邊不經意地聳了聳肩。 “這代表你們的生活很安定,而且你又有喜了,你看看喜不喜歡吃這個。”

佐枝子遞上一盒點心。她上次在醫院時聽龜山君子說自己懷孕了。 “謝謝。因為我是晚婚,所以覺得有點不安。我先生聽了也很高興,說這下子工作更有乾勁了。”她羞澀地紅著臉說道。 “小姐,你來我家,到底有什麼事?”君子似乎已經猜到了佐枝子的目的,她的微笑中帶著幾分警戒。 “就是為了上次談到的佐佐木庸平先生醫療糾紛官司的事,請你作為上訴人方的證人,在法庭上作證,說財前教授在總會診時,否決了柳原醫生提出要做斷層攝影檢查的意見。”君子立刻繃住臉,默不作聲。 佐枝子試圖緩和尷尬的氣氛,用十分平靜的口吻說:“佐佐木庸平的家屬現在真的很悲慘。前幾天,關口律師剛好來我家,聽他說,佐佐木先生去世之後,一直協助佐佐木太太的專務董事去外地客戶那裡收了一大筆帳款,卻捲款潛逃了。這筆錢是他們最後的救命稻草,以至於他們都快要破產了。佐佐木太太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也病倒了,大學三年級的兒子和十九歲的女兒,還有一個高中一年級的兒子不知道該怎麼辦,真的是慘不忍睹。”

身懷六甲的君子聽到佐佐木良江的三個孩子,似乎有點動心了。 “那病倒的佐佐木太太怎麼樣了?該不會找不到醫生來看吧?” “不,裡見醫生馬上趕了過去。他在近畿癌症中心下班後,也常常去幫她看診。” “裡見醫生,沒想到裡見醫生為那位病人家屬付出那麼多……”君子沒有繼續說下去。 “對。裡見醫生說,佐佐木先生這一個案子的判決結果,對往後的醫療糾紛官司具有指針性的意義,因此無論這場官司打多久,他都願意在法庭上作證。不管公開場合還是私底下,他都竭盡心力協助佐佐木先生的家屬和關口律師。這場官司的第一個爭論點,也就是關於手術前檢查的問題已經找到了鑑定人,這個人選當初也是裡見醫生想到的。財前教授否決柳原醫生提出做斷層攝影的要求正是這場官司的關鍵,但打官司講究證據,如果沒有人願意作證,就無法證明。請你在法庭上說出你上次告訴我的事。只要你肯作證,就能夠讓許許多多因為不幸的誤診而失去丈夫、妻子和孩子,卻對醫療糾紛官司失去信心的病人家屬得到救助。龜山小姐,為了病人的家屬,請你在法庭上作證。”佐枝子傾身靠向君子。

“我也希望可以為那位病人的家屬和孩子……”君子痛苦地說到一半,卻又搖了搖頭,“但這場官司受到社會上這麼大的矚目,如果我以證人身份出庭,新聞媒體就會知道我是之前浪速大學醫院的護士長,會把我的名字寫出來。我先生做車工,很容易受傷,而且,不知道哪一天我還得出去找一份護士的工作。更何況我現在懷孕,經常需要跑醫院。到了這個年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人生的幸福,請不要來打擾我。” “我能夠了解你的心情。但在你生孩子時,或是萬一你想要繼續當護士時,我會拜託我父親,我會負責幫你找到工作。龜山小姐……” 君子突然打斷了佐枝子的話:“小姐,你為什麼這麼關心這件官司?” “看到裡見醫生這麼為病人家屬著想,我無法無動於衷。看到他為了追究一位病人的真正死因,不惜主動離開大學,我也覺得應該做些什麼……”佐枝子說不下去了。

君子恍然大悟地看著佐枝子:“身為女人,我可以理解小姐的心情。”她似乎感受到了佐枝子的情緒,沉默了半晌,沒有說話。 “但請你見諒,我還是無法在法庭上作證。”君子的態度十分堅決。 “那,今天我就不多打擾了。我改天還會再來,希望你能改變心意。” 佐枝子暗示著,她會一直堅持到說服君子願意做證人。 在北方料亭內,鵜飼醫學部長、洛北大學神納教授、近畿大學增富教授圍坐在和式包廂中。他們剛結束平和藥廠針對一般開業醫生舉辦的循環系統疾病的演講。 平和製藥廠負責學術的董事武井坐在末座,學術部長、課長指使著服務生,盡責地招待三位教授。 “今天有幸請到三位循環系統學會的重量級人物來擔任主講人,聽眾比平時多出一倍,大大提升了本公司的形象,令敝公司備感光榮。”

一年前還在浪速大學和洛北大學藥學系擔任兼任講師,並藉此機會與各大學實力派教授保持良好關係的武井,戴著一副白金框眼鏡,滿臉堆著笑,依次為坐在最上座的鵜飼,以及神納教授、增富教授斟酒。 鵜飼心情愉快地干了杯中的酒:“最近,你們這些大型藥廠經常舉辦像今天這種演講活動、發行一些醫學方面的專業雜誌,積極地為開業醫生提供學習的機會,不但大大縮短了大學研究人員和開業醫生之間的距離,也普遍提升醫療水平,這是我們樂見的。神納,你說對不對?” 鵜飼被酒氣醺紅的臉望向身旁洛北大學神納教授。一位是內科學會的元老級人物,一位是學會進步派的中心人物,雖然彼此在學術上和學會營運上意見迥然不同,但神納很清楚在酒席間不必太認真。

“沒錯。這一類型的演講會也是我們自我提升的大好機會,開業醫生經常會詢問我們一些意想不到的病例。鵜飼教授、增富教授和我在為平和藥廠發行的《循環系統疾病》雜誌審稿時也發現,這本雜誌和以前的醫學雜誌大不相同。以前的醫學雜誌雖然大部分讀者都是臨床醫生,卻只討論基礎領域的問題,過於偏重那些為了研究而撰寫的研究論文。這本雜誌在編輯時確實針對開業醫生的需求,有系統地以各種臨床上實際發生的問題為主要論述對象,是一本十分獨特的專業雜誌。”神納教授爽快而熱情地說道。 近畿醫科大學的增富教授也點著頭說:“我身邊也有很多醫生讀《循環系統疾病》這本雜誌,武井先生,現在的發行量是多少?” “托各位的福,目前的發行量是三萬本。”

“哇,三萬本!日本的醫生總人數為十一萬,其中開業醫生約五萬多人,三萬本的發行量真的很驚人喔!” “這得感謝各位教授的大力協助。對了,今年夏天到明年春天之間,我們將在日本各地舉辦巡迴演講,但敝公司不敢勞駕各位教授光為了演講而長途跋涉,屆時,在行程安排上會搭配德島的阿波舞慶典和札幌的雪祭等觀光活動,到時候再麻煩各位了。” 武井面面俱到地說完,學術部長和課長也低頭拜託。這兩、三年來,隨著民眾用藥知識逐漸提升,已不再輕易相信藥品廣告的宣傳,使得藥廠的大眾藥品業績大幅滑落,以致藥廠必須更努力地向開業醫生推銷藥品,因此非常熱衷於針對開業醫生舉辦各種演講會,並邀請著名學者主講,或是發行醫學專業雜誌,以吸引開業醫生。也因此,著名學者愈來愈受重視,往往被藥廠捧在掌心,享受優厚的待遇。

鵜飼將福態的身體倚在靠肘上,說:“開業醫生的醫學啟蒙和教育,其實和國民的醫學啟蒙息息相關,我們當然也樂於鼎力相助。但這幾年,大家都只注意到癌症的問題,說什麼每五分鐘就有一個人因為罹患癌症死亡,一下子又是什麼利用健診車早期發現癌症,甚至還喊出'征服癌症月'的口號,在報紙上搞宣傳活動,完全是只見癌症不見其他疾病。要知道日本國民的死亡原因中,心臟疾病引起的死亡率一點也不比癌症低,更應該讓社會大眾了解這一點。” 洛北大學的神納也說:“沒錯。上次我在某本醫學雜誌上寫的一篇文章中提到,日本國民的各種疾病的死亡率中,第一名是腦溢血,第二名是癌症,第三名是心臟疾病。我們循環系統方面的專家認為,在第一名的腦溢血中其實也包含了因為心臟疾病而死亡的病人,只是有些開業醫生並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因此,因心臟疾病而死亡的實際人數可能已經超過癌症死亡人數。以前在死亡診斷書上診斷為腦溢血的病例,其實很可能是心臟疾病所致。我還認為,厚生省的厚生白皮書中也應該提醒大家這一點。我的這篇文章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神納額頭上的髮際已經明顯後退,一雙眼睛顯得十分銳利。原本拿著小碟正在享用小菜的鵜飼放下了筷子。 “你的意見很有趣,著眼點很好,不僅訴諸開業醫生,也訴諸厚生省,非常具啟發性,也很有你的風格,會引起很大的反響是意料中的事,來,先乾一杯吧!” 鵜飼舉杯向神納敬了酒。 “對了,神納教授,聽說你已經決定在學術會議選舉中出馬角逐會員。” 鵜飼雖然輕鬆得像在閒聊,但他在難得地稱讚神納的論文獲得開業醫生熱烈好評之後,立刻提到了學術選舉的事,言下之意似乎在諷刺神納其實只是在為學術會議選舉造勢。神納馬上露出不悅的神色。 “教授會指名要我參選,我也很頭痛。我已經極力推辭了,因為我還有一大堆研究想做,根本無暇參加學術會議選舉。”他巧妙地避談這個話題。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原本我還不太相信學究性格的神納教授會參選,但聽到本校的財前說,對手是洛北大學的神納教授,一定會陷入苦戰時,我還嚇了一跳。當然,這件事也讓我傷透了腦筋。畢竟,我的立場很微妙嘛。” 鵜飼說完,平和藥廠的武井立刻插嘴。 “對啊,鵜飼教授還真的很為難,幫這邊也不是,幫那裡也不好,想必真的很頭痛了。” “就是嘛。當然,如果站在內科學會的立場,神納教授當然是不二人選,但想到本校的財前教授是本校和各兄弟學校強力推薦的人選,我身為浪速大學的醫學部長也不能撒手不管。這次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鵜飼雖然表面上表現得很無助,但事實卻完全相反。當他一得知和自己爭奪下一屆內科學會理事長寶座的神納,將成為學術會議選舉近畿地區的候選人時,立刻找來財前打對台戰,以期財前能一舉打敗神納,讓神納顏面無光,助自己順利當上理事長。 “我們彼此的立場都很尷尬,但既然要參選,就公平競爭嘛。還有,近畿醫科大學的重藤教授也加入了戰局。”神納回答得很乾脆。 近畿醫科大學增富教授也開口了:“本校的重藤教授最近終於著手選舉的準備工作,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學術會議選舉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似乎格外感慨。 “對了,重藤教授的選舉參謀是誰?”鵜飼問道。 “剛好是我。所以,所謂無巧不成書,今天的飯局簡直就像是鴻門宴……”他故意裝傻地說道,根本不理會被他嚇到的鵜飼和神納,接著又自顧自地說:“咦,已經九點多了,我們也差不多該走了。” 武井隨即恭恭敬敬地遞上各裝著五萬元的禮金袋給三位教授。 回京都的神納、往寶塚方向的鵜飼和回濱寺方向的增富分坐三輛車,車子來的時候,鵜飼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說:“武井,你不是住在阪急沿線的石橋嗎?你可以和我坐同一輛車回去。” “不用了,等一下我自己坐車回去。教授,您一個人舒舒服服地坐回家吧。” “沒關係,反正順路嘛,我一個人坐也很無聊。” 鵜飼邀武井坐同一輛車,當車子行駛在阪神國道上時,他說:“武井,你曾經任多家大學的藥學系擔任過兼任講師,和各大學的實力派教授關係良好,想必對學術會議選舉的內幕也一清二楚。可能洛北大學的神納教授已經拜託過你了,但我也代表本校的財前君拜託你囉。” 在車頂燈熄滅的車內,武井愣了一下,但立即以輕鬆的口吻說:“浪速大學本來就對我特別照顧,只要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當然義不容辭,請儘管吩咐。幸好敝公司的學術部、研究所也有不少實力派人士,我會去向他們拉票,同時也會讓經常拜訪大學、醫院和開業醫生的業務員發揮一些作用。” “我就知道你會欣然接受,這就讓今天的會晤更具意義了。” 鵜飼說完,用力地拍了拍武井的肩膀。
近畿癌症中心的六人病房內,山田梅蹲坐在病床上吃著晚餐。 兩個月以來,在連續做了X光精密檢查、胃鏡、細胞診和切片檢查後,終於診斷為惡性息肉,她在一個星期前住進了醫院,明天將要動手術。 “好了,我不吃了。”山田梅只吃了一口,就對飯菜不屑一顧,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放下了筷子。 “你根本沒吃啊。好不容易從家裡的田裡摘了南瓜,煮好了帶過來,你就再吃一點嘛。”一旁照顧她的媳婦怕吵到隔壁床的病人,小聲說道。 剛從奈良十津川村趕來的跛腳長子也說:“就是啊。媽,手術前要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增加體力,況且,又不是一般的手術……” 他說到一半,立刻住了口。原來,裡見只偷偷地告訴長子一個人,山田梅要接受的是胃癌手術。 “什麼叫不是一般的手術?”山田梅夾雜著眼屎的小眼睛中充滿狐疑。 “不,我的意思是,不像是一般年輕人動手術,你年紀這麼大了,原本體力就不如年輕人,如果不多吃一點,怎麼會有體力呢?”他極力掩飾著。 “不管別人說什麼,我說不吃就不吃,不要再說了,趕快收起來。” 梅婆婆似乎要將手術前的不安一股腦兒地發洩出來,個性怯懦的媳婦戰戰兢兢地怕吵到其他病人,將飯菜端到床頭櫃上。這時山田梅的主治醫師和護士剛好走了進來。 “婆婆,今天感覺怎麼樣?” “託你們的福,很好……”山田梅的語氣溫柔,和剛才對媳婦發脾氣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她在床上調整了一下坐姿,而長子夫婦則向醫生鞠了一躬。 主治醫師看了一眼放在床頭櫃上的飯菜:“你的食慾好像不太好。會不會噁心或疼痛?” 他拉開山田梅身上洗得泛白的睡衣,將聽診器放在她瘦骨嶙峋的胸前聽診,心跳和脈搏都沒有異常。 “那就再打一瓶乾燥血漿吧。”他拉起了梅婆婆的右手。 “又要打針?今天早上已經打過了,你不是說那是最後一次了嗎?”害怕打針的山田梅用力甩開主治醫師的手說道。 “我聽護士說,你早餐和午餐幾乎沒有吃東西,晚餐又剩下這麼多,再打一瓶比較好,這是裡見醫生特地關照的。” 他抓著山田梅的手,在護士的協助下,注射了乾燥血漿。像山田梅這種住在奈良縣深山十津川村的貧窮農家,早餐喫茶粥,午餐在田裡吃梅子白飯,晚餐雖然吃得到魚,但幾乎都是吃魚乾。裡見擔心山田梅長期過著這種生活,會導致營養不良,所以便自掏腰包為她買了每瓶二千元的干燥血漿,這五天來每天都注射一瓶。 主治醫師小心翼翼地將一百毫升的干燥血漿溶解液注進山田梅瘦巴巴的手臂後,裡見剛好走了進來。 “婆婆的身體情況怎麼樣?”裡見詢問主治醫師。 “我按照醫生的指示,幫婆婆注射了乾燥血漿,病人的全身狀態大為改善了,完全可以應付手術。這是住院第七天的檢查報告。”主治醫師把檢查報告遞給裡見。 裡見翻閱著檢查報告,與之前的數值進行著比較。住院第七天的各項檢查報告中顯示,血清蛋白量為每分升六點四克,血色素量為百分之七十三,紅血球為三百六十五萬,顯然足以應付胃的部分切除手術。 “婆婆,你不喜歡打針讓我很傷腦筋。不過,太好了,現在你氣色好多了,你不用擔心手術。”裡見像家人一樣關心地說道。 山田梅惶惶不安地抬頭看著裡見:“醫生,請你對我說實話。明天是不是動癌症的手術?我會死,我會死,對不對?” 她緊緊抓住裡見白袍的胸口,像小孩子一樣左右扯動著。雖然這個問題她已經不止問過一次,但今天的話語中充滿了強烈的求生意志。一旁的長子夫婦聞言嚇壞了,但裡見面帶微笑地說:“婆婆,我上次已經說了,你的胃里長了一顆像疣一樣的小東西,如果不及時處理,很可能會變成癌症,所以要趁現在進行手術切除。” “如果真的是這樣,幹嗎非要動手術不可?” 兩個星期前,她也對裡見說過相同的話。當裡見隱瞞切片檢查的結果是胃癌,只告訴她只要現在動手術,就不會有問題時,山田梅卻堅決拒絕動手術。她說,長子是家裡唯一的勞力,自從他在山上被材木壓斷了腿,右腿跛了之後,全家過著勉強可以餬口的生活,即使國民保險會負擔一半的醫藥費,但他們也付不出十四萬元的手術住院費。為了讓山田梅能夠住院接受手術,裡見向近畿癌症中心的醫療福利員詢問,有無方法可以減免山田梅的手術費,對方說大阪府癌症預防協會有專門提供貧困癌症病患的手術費補助,只要在申請書上寫明病人目前的症狀、必須接受手術的理由和生活狀態,向協會提出申請,協會在審議通過後,就會補助所有的手術住院費用。裡見當下便為山田梅提出申請,並親自為此事奔波。他的努力終於獲得了回報,山田梅也得以住院接受手術。但山田梅卻不知道裡見為她付出了多大的努力,還在排斥手術。 “婆婆,今天晚上早一點睡。明天的手術由外科主任槙醫生親自主刀,主治醫師會擔任第一助手,我也會參加,所以你不用擔心。” 裡見努力消除山田梅對手術的恐懼,之後就交給主治醫師處理,在詢問同病房的另一位肝癌病人的情況後,便離開了病房。 “醫生,裡見醫生……” 有人在背後叫他,他一轉身,看到山田梅的長子瘸著腿,一跛一跛地追了上來。 “醫生,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才好。每次來這裡檢查的檢查費和路費對我們已經是很大的負擔,醫生你還自掏腰包買很貴的藥給我媽補充營養,連住院費也……我們根本付不出那麼多的錢,多虧你幫我們辦了手續又四處奔波,才得以讓我媽免費住院,真的太感謝你了。”他語帶哽咽地深深鞠了一躬。 “不,如果要謝的話,也不是謝我,要感謝癌症預防協會的人,多虧了他們提倡為貧困癌症病患提供手術費用。”裡見親切地安撫他。 光是大阪府,每年就有七千人因為癌症死亡,其中,更有三百名病人是因為無力支付手術費而眼睜睜地等死。大阪府癌症預防協會號召關西的財界人士和一般市民,發起了抗癌互助運動。但由於捐款有限,因此,只能補助有治愈希望的病人。 裡見走在病房外昏暗的走廊上,腦海裡的思緒卻不停地翻騰著——由於目前還無法了解癌症的本質,許多癌症病人雖然承受著病痛的煎熬,卻因為恰好處於不知道手術能不能治癒的評定標準邊緣,而無法獲得適當的醫療補助。而且,像山田梅這種貧窮的癌症病人只能靠民間機構的補助,裡見不禁為國家醫療行政資源的匱乏感到痛心。
醫師會館二樓的會議室,正召開大阪府醫師公會的例行理事會,目前進行至“關於指定急救醫院”的議題。為了因應近年來交通事故急速增加,十九位理事正根據大阪府管轄公立醫院以外的急救醫院審查標準,對到底要指定哪些急救醫院展開討論。理事會希望指定設備齊全、經驗豐富、病床數超過一百張的大型私人醫院,但這些私人醫院卻因不願意捲入交通意外的賠償以及其他煩瑣的枝節而表示反對;相反的,一些中型醫院卻因為傷害保險的點數是一般健康保險點數的一倍,所以,即使必鬚麵對一些煩瑣的事宜,也希望被指定為急救醫院。因此,審議工作無法順利進行。 十九位理事將主動提出希望成為急救醫院的名單放在桌前,每個人就各自的立場發表意見。然而北區醫師公會會長岩田重吉和鍋島外科醫院院長鍋島貫治卻打算在理事會結束後,讓財前五郎巧妙地利用這個場合,為學術會議選舉的事向大家打聲招呼。 他們已事先知會坐在正面的大阪府醫師公會會長大原民藏,大原也同意了,他們希望在不損及財前面子的情況下,盡可能自然地達到最有效的拉票效果。 有關指定急救醫院的事終於討論完了,在報告完會員的變動後,理事們為了趕下一個行程,紛紛起身準備離開。 會長大原以再自然不過的方式說:“有一件事要向大家傳達一下。雖然目前還沒有公告,但在今年十一月底舉行的下一屆學術會議選舉,浪速大學財前教授將成為近畿地區的候選人。財前教授平時常照顧我們,今天,希望藉理事會的場合,向各位理事打聲招呼。” 他一說完,鍋島立刻接口:“我們之前曾經向財前教授要求,請他派一些優秀的醫生來我們醫師公會的檢查中心,即使兼職打工也沒有關係。今天他恰好為這件事來這裡,剛才已經在樓下的接待室了,我馬上請他過來。”說完,便親自去迎接財前。 財前面帶微笑地走進會議室,一名理事請他坐在正面的座位上。他卻說:“不,今天我是來拜託各位的,若坐在上座就太失禮。抱歉佔用各位寶貴的時間,我想,各位可能已經聽說了,我雖不才,但將成為下屆學術會議選舉的地方性候選人。地方性的會員已連續兩屆被洛北大學蟬聯,因此,許多人希望浪速大學的人馬來擔任地方性的學術會議會員。日前的教授會中,承鵜飼醫學部長的提議,醫學部的全體教授一致推舉我為候選人。我十分了解,如果沒有大阪府醫師公會的協助,很難掌握近畿地區醫師公會方面的票,因此,今天特地來拜託各位理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他利用“教授會”、“醫學部長”和“醫學部一致推舉”等字眼,適度地展現出自己身為現任教授的權威,卻也同時表現出難得的低姿態向大家拜票。醫師公會的理事都是開業醫生,看到浪速大學的現任教授親自上門請託,自尊心大為提高,因此也表現出善意。 一位曾經和財前同窗的理事說:“既然財前教授親自來醫師公會拜票,我們當然要大力支持。”他率先迎合。 但一位私立大學出身的理事卻頗有疑義:“但是,學術會議選舉和我們開業醫生好像沒什麼關係吧?” 會長大原民藏聞言立刻表示:“關係可大著呢。目前,醫療事故的問題最讓我們頭痛。低廉的保險診療,再加上物價上漲,使得我們的行醫生活愈來愈艱苦,而近來,病人卻整天為了誤診、誤療告上法庭,想藉此獲得高額的損害賠償。這種情形使得許多醫生都不願意繼續行醫了,大阪平均每個月有二十位開業醫生關門大吉,京都每個月有五、六十人,東京也有四、五十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們挺身支持為醫療糾紛官司而戰的財前教授,讓他當選學術會議的會員,就能夠在今後的學術會議中檢討醫療事故和醫療糾紛的問題。因此,支持財前教授對我們有極其深遠的意義!” 他一說完,會場內紛紛發出贊同的聲音。 “那麼,大阪府醫師公會的理事會就決定在學術會議地方性選舉中支持財前教授,除了在下個月的會報中向會員報告以外,我還會和京都、神戶、奈良等近畿一帶的醫師公會協調。本醫師公會將推派和財前教授有同校學長之誼的岩田重吉和鍋島貫治這兩位理事,作為財前教授的輔選人員。” 會長大原民藏一說完與岩田、鍋島事先商量好的任務安排,這些每天忙得分身乏術的開業醫師們隨即表示同意,理事會順利結束了。 在理事們都離開之後,會長大原、岩田和鍋島帶領財前來到二樓會客室,喝職員端來的紅茶潤喉,彼此鬆了一口氣。 岩田瞇著一雙銳利的小眼睛看著財前:“剛才的理事會上,比想像中更順利地做出了支持財前教授的決定。但醫師公會和兄弟大學、兄弟醫院或校友會可不一樣,每個醫生都來自不同的學校,而且,其中有很多人都是靠自己打天下的老江湖,如果以為他們答應支持就可以高枕無憂,鐵定會吃不完兜著走。剛才充其量只能算是雙方交換名片,日後還要更進一步開展輔選的工作。” “我就是想和岩田、鍋島兩位前輩討論該如何深入?” 財前一說完,鍋島便獻上了他的計謀。五十多歲的他成天穿著帥氣的雙排扣西裝,蓄著鬍子,看起來不像醫生,反而像是腦滿腸肥的企業家。他在沙發上蹺著二郎腿。 “向醫師公會的大老,或者說是實力派人物拉票的確不容易。這些人輕輕鬆鬆就能賺到大學教授級的十二、三萬的薪水,所以,用錢絕對行不通,想要打動醫師公會的實力派,一定要用名譽。” “名譽?開業醫生的名譽是什麼?”財前腦海裡浮現出岳丈又一的樣子,向鍋島反問道。 “當然是政府公立大學的講師頭銜。”岩田一針見血地回答道。 “但如果沒有學術方面的成就,或是以前有過教學經驗,恐怕很難一下子就當上講師吧。” “不盡然,還有一些方法,例如,讓醫師公會中的某些實力派人物去浪速大學和其他兄弟學校當兼任講師。當然,要當兼任講師必須經過教授會的同意,但對大學教授會來說,安插一個兼任講師的職位根本不算什麼,可以說兼任講師幾乎都是靠關係來的。而且,如果這個人在大阪府政府的衛生部很吃得開,或是和報社很熟,有足夠的實力經常在報上披露有關該大學相關的醫療新聞,教授會絕對不可能否決這樣的人選。醫師公會的干部都是開業醫生,對他們來說,浪速大學及兄弟學校的講師頭銜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能夠為他們光宗耀祖。許多公立醫院的主任級醫生名片上也都會印著某某大學講師的頭銜。所以,用這種安插兼任講師職位的方法來向醫師公會的干部拉票最有效。” “原來如此,但如果突然安插到浪速大學的兄弟學校當兼任講師,一定很快就被人發現這是為了學術會議選舉而買票的交易,到時候會很麻煩。”財前面有難色。 鍋島立即接口道:“又不一定要大阪的兄弟學校,也可以安排到奈良或和歌山這些鄰近城市的大學。而且,可以先和對方約定好,等過一陣子後,再巧妙地安排讓三、四位醫師公會的實力派當上兼任講師。這是最有效的方法,只要用這種方法,絕對可以掌握到大量醫師公會的票。” 他拍胸脯保證著,岩田也頻頻點頭。 “對醫師公會的實力派要發動名譽攻勢,一般的開業醫生則要用實利主義,解決他們最傷腦筋的'護士荒'問題。我聽說浪速大學附屬高等看護學院每天四點下課,宿舍十一點關門,如果可以讓這些護士去開業醫生那裡打工,這些醫生一定對你感恩不盡。還有一件事,最近流行做檢查,但一般的開業醫生花不起大錢買那些機器設備,我剛才也提到過,我們醫師會館設置了臨床檢查中心,唯獨缺乏優秀的檢查技師,如果大學方面能夠派優秀的檢查技師過來,就是幫了我們的大忙,大家絕對會投你財前教授一票。” 岩田畢竟閱歷豐富,或者說老謀深算,他的計劃相當縝密。 “真不愧是岩田先生,為我考慮得這麼周到,我想,醫師公會方面的票應該沒什麼問題了。接下來,我想請教一下身為校友會總幹事的鍋島前輩,不知道校友會方面有沒有什麼對策?” 財前一改在大學教授室和醫局時的傲慢,姿態極低地詢問鍋島。 鍋島的雙排扣西裝胸口口袋處,隱約露出一截手帕的花紋。 “校友會方面就有點微妙了。像我這樣經常把疑難雜症的病人送到第一外科,或是經常麻煩你安排病房的人,當然會擁護你;但也有些人嫉妒你四十四歲就當上教授,而且還在第二年就出馬競選學術會議會員,只要一聽到你的名字就反感。如果我們做得太過火,反而會被檢舉違反選罷法。所以,你只能擺出低姿態向校友會的干事級人物拜票,由醫局員勤跑分散在近畿地區各地的浪速大學校友,當然包括在醫院工作的醫生和開業醫生兩方面。剛好今年秋天將舉行一年一度的校友會總會,那時你再捐一大筆錢,搞一場比往年更熱鬧的盛大宴會。校友會中,有些人擁有超過一百張病床的大醫院,口袋賺得滿滿的;也有些人每個月只能看十二、三萬的保險診療,扣除藥品材料費、器具設備的折舊以及護士的人事費用等等,只能賺個三萬元。在大阪府醫師公會中,有百分之十二至百分之十三的低收入醫生,連每年一萬多元的日本醫師公會、大阪府醫師協會和區醫師公會的會費都付不出來。如果搞一次盛大的宴會,沒有人會不高興的。事後再告訴他們是財前教授贊助的,這一招絕對有效。” “開業醫生怎麼可能連醫師公會的會費都付不出來?雖然話是您鍋島前輩說的,但會不會誇張了一點?”財前難以置信地問道。 “不,真的是這樣。醫生也有富人和窮人之分,畢竟保險診療必須靠病人人數來賺錢,六十多歲的老醫生當然不可能像神風醫生那麼拚命,有些人甚至僱不起護士,只好由年邁的老婆充當護士。看到那種幾乎需要別人照顧生活起居的老醫生,在為年輕力壯的年輕人治療感冒時,你真的會笑不出來。相較之下,財前教授你簡直就是成功發射的人造衛星,這次又要參加學術會議選舉了……一旦你當選了,也可以擴大我們的勢力範圍。” 此刻財前才明白,岩田和鍋島的最終目的是想要在自己當選學術會議會員後分享更多的利益,他覺得雙方其實是對等的立場,換句話說,彼此只是在做交易罷了。但他仍然面不改色地說:“醫師公會和校友會方面基本上就按照二位所說的方法,改天我會和岳丈一起向你們請教如何進一步拉票,以及如何招待醫師公會的實力派。我還有其他的事,今天就先告辭了。” 說完,財前便起身離去。 雖然財前推託還有其他的工作,但當他走出醫師會館時,並沒有立刻攔車,而是慢慢走向上本町二丁目車站,一邊散步,一邊考慮到底要去慶子的阿拉丁酒吧,還是去加奈子的麗多酒店。 自從和加奈子有了一夜之歡後,他幾乎每次在去麗多喝酒後,都會和加奈子到大阪近郊的飯店溫存。摟著像香魚般活蹦亂跳的加奈子,讓財前拋開了一切煩惱,充分享受一段快樂的時光。自從教授選舉後,和慶子在一起總有一種心理負擔,或者說是虧欠感,無法像和加奈子在一起時得到充分的放鬆。但財前坐上車後,仍然請司機開往慶子的阿拉丁酒吧。 道頓堀河畔的阿拉丁酒吧內,柔和的間接照明和米色的皮沙發,將店內襯托得品味高雅。店內像往常一樣,有好幾位大阪財界大老闆光顧,生意興隆。老闆娘的靠山是鋼鐵公司的老闆,也是大阪財界中的大人物,所以來這裡消費的客人水平也相當高。其中不乏曾經由財前切除胃和食道的財界人士,但財前今天不想和他們打照面,刻意坐在吧台的角落。一個侍者眼尖地發現了財前,問他要不要請慶子過來,但財前看了看正在裡麵包廂座位陪客人的慶子的背影,說:“沒關係,等一下再說吧。我想一個人喝點酒,先不要叫她。” 財前點了杯冰鎮威士忌蘇打。突然,他的視線停留在那個包廂座位的一角,原來是近畿醫科大學的重藤教授坐在那裡。重藤教授的年紀和自己相仿,專門研究交通傷害,最近在媒體上很出風頭。他的上衣看起來像是新訂做的,十分合身,正和一位像是企業家的男人談笑風生。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一旁作陪的小姐們也顯得很興奮。他一手拿著白蘭地杯,手舞足蹈地侃侃而談。雖然財前覺得他太矯揉造作,一點都沒有醫生的格調,但想到他是憑著私立大學的聯合推舉成為自己的對手,就覺得他對自己產生了一種不同於洛北大學神納教授的威脅。想到自己連想散個心都偏遇到這種場面,財前不禁咋舌,隨即就聞到了慶子的香水味。 “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 財前沒有回答慶子的問題,默默地以眼神示意重藤的方向問:“他不是近畿醫科大學的重藤教授嗎?他常來這裡嗎?” “對啊。不過,他是兩、三個月前才開始來這兒的,和他在一起的是新日本電視台的專務董事。說上次是重藤教授請客,今天換他做東。” “原來對方是電視公司的專務董事,這傢伙還真有兩下子。想必他想學美國人那一套,走電視宣傳的路子。相形之下,我去醫師公會拜票,簡直就像個土包子。” 財前表情苦澀地拿著裝有冰鎮威士忌蘇打的酒杯把玩著。 慶子探著頭看著財前:“你真的準備去醫師公會拉票嗎?” “不是準備,而是我剛才已經去過了。像議員競選一樣,利用醫師公會開理事會的時候,拜託他們惠賜一票。”財前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酒。 “你真是夠笨的。好不容易當上大學教授,不好好利用教授的地位和權力,投入偉大的研究,反而去取悅醫學公會和校友會那些人……而且,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學術會議選舉的關係,聽說你還常常去泡其他酒店。最近,你真有點不太對勁。” 她的一雙鳳眼閃著光芒,不知道她是不知道加奈子的事,還是雖然知道,卻故意不提。 在近畿癌症中心的中央手術室內,山田梅正在動胃癌手術。她瘦骨嶙峋的腹部已經剖開,圍在手術台周圍、身穿藍色手術衣的五名醫生分別是負責操刀的外科主任槙、擔任第一助手的主治醫師、第二助手,以及為了在手術中進行組織診的臨床病理科主任都留和里見。 剖開的部位用腹膜鉗和開腹鉤固定後,立刻看到手術區。槙將手伸進下腹腔,確定癌細胞並沒有擴散到腹膜後,馬上觸診肝臟和其他內臟器官。 “其他內臟器官都沒有發現轉移的硬塊,現在開始檢查胃部。” 槙說完,一直站在後方怕影響手術進行的里見和都留靠近了手術台,探出身子注視著手術區。槙將大拇指放在胃的前壁,用其餘的四根手指繞到胃的後壁,小心地從胃的上部朝胃體和幽門的方向觸診,在前庭部大彎側,他停了手,眼鏡後方的眼睛亮了起來。那是外科醫生在捕捉到病灶的瞬間所出現的獨特反應。 “前庭部大彎側有輕度隆起病變產生的抵觸感,和胃鏡的觀察一致,但在觸診中沒有發現原本認為已經擴散到幽門方向的癌症。現在切開胃部。” 槙對都留和里見說完後,吩咐道:“電動手術刀。” 槙握著連著電線的電動手術刀,順著小彎的方向切開胃前壁。手術室內隨即瀰漫著一股肉被烤焦的味道。當胃黏膜出現時,槙、裡見、都留和第一助手都探著頭察看胃的內部,只有在切口右下方的陰影中,看到照胃鏡時所發現的半球狀病變,而且,該病變很小,如果沒有做切片檢查,很難判斷出是癌症。裡見瞪大眼睛尋找著出現印環細胞的表面平坦型癌症的擴散位置,終於發現在隆起病變的陰影處,靠近幽門的附近有些許的紅色變化。 “這個部位雖然還沒有糜爛,但好像有充血的狀態。” 裡見指著那個地方,徵求執刀者槙和臨床病理科都留的意見。都留的頭幾乎和里見靠在一起,仔細觀察胃內的情況後,他有點擔心地說:“雖然界限不是很明顯,但的確有點紅。” 槙也點了點頭。 “那現在要做組織診確定切除範圍。都留醫生,你對組織片的採樣位置有什麼意見?” “在以隆起病變為中心二厘米的同心圓上,靠賁門側、幽門側各一個,然後,在靠近幽門方向、距離病變四厘米的位置,還要再採樣一個。” 都留回答後,槙用前端尖銳的錐形手術刀小心翼翼地貼在胃壁上,採取了三毫米至五毫米的組織片,每當胃壁出血,鮮紅色的血滲出胃壁時,第二助手就用止血紗布輕輕按住。 當三個組織片採樣完畢後,都留便迫不及待地接過來,走向隔壁的檢查室。準備藉由冷凍切片做病理組織學的檢查。當槙完成周圍淋巴結的廓清時,都留剛好走進來回報檢查結果。 “冷凍切片的檢查結果顯示,賁門側沒有發現癌細胞,幽門側二厘米的組織中有印環細胞癌,但四厘米的位置沒有癌細胞。” 隆起病變幽門側的情況,果然如同在兩週前的病例討論會上都留所說的那樣,蔓延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已經擴散了兩、三厘米。手術室內充塞著緊張的氣氛,裡見有一種遭到當頭棒喝的感覺,他把檢查結果深深地烙印在腦海中。 “切除範圍的上方從胃體開始,為了慎重起見,下方要超過幽門環,涵蓋十二指腸兩厘米。手術方式為畢羅氏第二法,病人的全身狀態有沒有問題?” 槙看著站在山田梅頭部位置的麻醉醫師問道。麻醉醫師對手術中高齡病人的脈搏、血壓和麻醉狀態等循環呼吸機能,慎重進行控制,並隨時記錄。聽到槙的問話,立刻回答說:“目前脈搏七十八,血壓一百二十/八十二毫米汞柱,情況良好。” 槙立刻開始切除胃部。在剝離大網膜、橫行結腸間膜和小網膜後,將十二指腸在靠近幽門兩厘米處割開。當他在動手術時,助手們不停地用柯赫爾鉗和紗布小心翼翼地止血。外科主任槙經常要求助手“不能讓病人白流一毫升的血”,山田梅不僅高齡,而且有貧血現象,所以,在手術前更應該嚴加提醒助手。 “貝氏鉗!” 槙用像訂書針一樣的貝氏鉗夾住胃部,調整到切除線附近,旋緊螺絲後,淡粉紅色的胃壁上就夾著兩列像訂書針一樣的銀色固定扣,為切除胃做準備。然後,將電動手術刀放在兩列固定扣之間,迅速切除胃體。槙將切除的胃放在不銹鋼托盤上後,都留便用剪刀剪開切除的胃部,定睛審視,但仍然無法用肉眼看到隆起病變靠幽門側擴散的表面平坦型癌症。 “切除胃的病理檢查會在手術後進行,但我會立刻檢查兩端切口處是否有癌組織,就可以正確把握肉眼無法鑑別的表面平坦型癌症到底擴散到哪個部位了。” 都留分別將十二指腸和胃上部切口剪了五毫米左右,再度進入隔壁的檢查室。 只要確認兩端切口沒有癌細胞,手術就可以結束了。 對講機的鈴聲響了,都留的聲音傳遍整個手術室。 “兩端的切口都沒有癌細胞。” “好!那就縫合胃和空腸。” 槙比之前更謹慎地進行雙層縫合,以免日後發生縫合不全的後遺症。他將內臟器官放回腹腔,再度確認沒有出血後,縫合了腹部的皮膚。 “病人的全身狀態怎麼樣?”槙問麻醉醫師。 “麻醉狀態、血壓和脈搏沒有異常。” “手術時間呢?” “剛好兩個小時。” “送進恢復室,充分進行術後管理。”槙對麻醉醫師和主治醫師說道。 五位癌症專科醫生齊心協力消除了侵蝕山田梅身體的癌症。操刀者槙目送著山田梅被送入恢復室後,汗涔涔的臉上浮現出笑容:“謝謝你們的參與。” “不,謝謝你讓我有這個學習的機會。”裡見行了一禮,謙虛地說道。 “切除胃部的病理檢查報告什麼時候可以出來?”裡見問都留,他很急切地想要了解表面平坦型癌症的擴散情況。 “你看,手術才剛做完,你馬上就派工作給我了。和里見一起工作,壽命會縮短。” 都留露出潔白的牙齒微笑著,他回答說一星期以內可以完成後,便朝消毒器走去。裡見也和槙、都留一起將手浸泡在消毒水中,終於為山田梅的病情放心地鬆了一口氣。如果是財前動手術,這樣的手術或許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完成,但在進行癌症手術時,要隨時考慮到有可能複發的情況,至少必須在手術後一年期間持續進行觀察,否則根本無法了解手術是不是真正成功。像財前那樣在短時間內完成手術,或許會讓人覺得可以減少對病人的外科侵襲,但從長遠的角度來看,很可能因為勉強縮短手術時間而縮短了病人的壽命。因此,癌症手術成功與否,並不能立刻判別,必須視日後的遠隔成績才能做出結論。裡見不禁想起了佐佐木庸平,真希望他當初可以接受像槙那樣慎重的操刀者施行手術。 琵琶湖靠近阪本那一帶不像濱大津附近那麼喧囂,附近有家古意盎然的日本旅館。洛北大學神納教授一行人聚集在旅館二樓的和式包廂內,眺望著比良山脈的峰巒,初夏的風拂過湖面吹來,異常涼爽。 “我不知道京都附近還有這麼幽靜的地方,在這種地方討論學術會議選舉的策略,效率一定會大大提升。”兩個月前,關口律師曾經為官司的事造訪過的第二外科村山教授,這次以校內競選對策委員長的身份出席了本次研商。 “這裡是我以前寫論文時常住的旅館,當時,我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裡會成為商量學術會議選舉對策的地方。很抱歉,為了我的事,破壞了你們的假日。” 神納說著,恭敬地向村山教授、目前擔任學術會議會員的神經科丸山教授、基礎組生化學栗本教授以及作為洛北大學兄弟學校的滋賀大學石橋醫學部長四人致意。 擔任選舉對策委員長的村山教授首先開了口:“這次,浪速大學的行徑實在太惡劣了。以前我們就約定,地方性由洛北大學推舉候選人,全國性由浪速大學推舉候選人。但這次他們突然破壞了這個協議,而且,他們知道我們會推舉神納教授作為候選人,就故意派財前教授出來對抗。” 神納教授也鐵青著臉看著所有人:“我也這麼認為。上次,我在平和藥廠主辦的演講會上,剛好遇到浪速大學鵜飼醫學部長,他還說什麼'神納教授,我聽本校的財前說,對手是你神納教授,一定會陷入苦戰時,我還嚇了一跳',明明是他一手策劃的,還故意裝胡塗,演得還那麼逼真。和有這種老奸巨猾的人在背後操控的人競爭,心裡真不舒服。況且,我一開始就不想參加什麼學術會議選舉,都是大家……” 他還沒說完,現任學術會議會員丸山教授便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別說這些了。既然你受到校內的一致推舉,已經成為候選人了,就一定要當選。為此,可以參考我的經驗,建立相應的作戰計劃,一切以勝選為考慮。不僅在校內,廣大的年輕研究人員都知道你是'學界進步派',所以,這場選戰應該很好打。”他極力地想振奮神納的士氣。 基礎組生化學教授栗本也表示同意:“沒錯。大家一致認為,神納教授一定會向同為政府諮詢機關的學術會議反映,要求增加年輕研究人員的研究經費和研究設備。最近,除了物理和數學領域,醫學領域的研究者也大量外流。為了預防醫學人材進一步外流,我們可以提出'創造適合年輕研究人員進行研究工作的環境'的競選口號,絕對可以掌握各個學會的選票。” 這位基礎組少壯派教授提出了正面進攻的方法,洛北大學兄弟學校滋賀大學的醫學部長,同時也是內科學會理事的石橋,探出結實的身體說:“不,絕對不能對學會方面的選票太樂觀。以我擔任理事、神納教授也為其會員的內科學會為例,目前正面臨繼任理事長的問題,內部的動向十分微妙。由於持續了七、八年元老式的獨裁管理,內部希望推舉神納教授擔任下屆理事長,促進學會年輕化的聲浪十分強烈。但在傳統上,日本內科學會會長或理事長同時也是天皇的御醫。因此,保守派認為不能交給神納教授這種年輕人,還是要選浪速大學的鵜飼醫學部長那樣有一定年紀和交際手腕的人。” 他接著又提到了鵜飼利用這種動向,在內科學會的元老級人物之間奔走遊說,說什麼為了抑制進步派在學會內部抬頭,就要阻止進步派的核心人物神納教授當選學術會議會員。 選舉對策委員長村山表示贊同:“石橋教授不愧是內科學會理事,對情勢的觀察也很深刻中肯,提供了十分寶貴的意見。照這麼看來,這次的選舉,不能太仰賴神納教授的'學界進步派'的形象。” 現任學術會議會員,同時也是神經科教授的丸山盤腿坐著。他穿著短袖襯衫和寬鬆的長褲,一身輕鬆的打扮。 “那我就來談談我參選時的經驗吧。浪速大學中,有許多是從東都大學或金澤大學來的外來教授,比較容易在全國性選舉中獲勝,所以以前都由他們推派全國性的候選人;洛北大學的教授幾乎都是本校的人,基本上不歡迎外來教授,比較適合地方性的選舉。當初和浪速大學之間有這樣的協議,也是為了避免彼此產生不必要的競爭。三年前我當候選人那一次,總投票數好像是一萬一千票,我得到了七千七百票,近畿的私立大學聯合推薦的大和醫科大學的候選人得到了三千三百票,可以說我是大獲全勝。但這次國立大學有兩位候選人,問題就在於我獲得的七千七百張洛北大學的選票中,有多少會被浪速大學瓜分走。因此,首先要思考如何預防選票流向浪速大學。其次,要如何說服那些對學術會議選舉漠不關心,每次都棄權的人去投票。第三,要如何掌握在這一次學術會議選舉中第一次具有選舉權的新成員。” 聽丸山教授這麼一說,滋賀大學的石橋醫學部長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點,預防選票流向浪速大學恐怕最困難。我和浪速大學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剛好是同鄉,上次參加同鄉會的時候,我不露痕跡地刺探了敵情。我了解到,財前教授的重點放在兄弟大學和兄弟醫院,還有醫師公會方面。他畢竟是食道外科的高手,兄弟醫院方面經常需要找他幫忙,所以可以掌握相當程度的票。在醫師公會方面,他岳丈的人脈很廣,幾乎囊括了醫師公會相關的選票。但校友會方面,大家似乎在醞釀不把票投給財前的行動。” “真的嗎?會不會是毫無顧忌地坦言討厭財前的野坂自說自話而已?”同樣屬於外科領域的村山難以置信地問道。 石橋醫學部長笑著說:“那傢伙的確很有可能虛張聲勢,但野坂就是有本事把原本只是謠傳的事弄假成真。兩年前財前參選的那場教授選舉時的氣氛,在這次的學術會議選舉中似乎有死灰復燃的跡象,只要野坂有心推波助瀾,絕對有可能成功。” 上次浪速大學教授選舉時出現的激烈鬥爭也傳到了洛北大學,神納教授等人也略知一二。 “原來是這樣。既然這樣,就請石橋醫學部長好好掌握野坂這條線,把財前的票搶過來。關於第二部分,也就是漠不關心派的棄權票,通常都發生在基礎組,這就拜託基礎組的栗本教授出面解決了。”村山運用了選舉對策委員長的權威,分配著工作。基本上,洛北大學基礎組的教授們往往認為學術會議選舉俗不可耐,根本不屑一顧。 身為學術會議會員的丸山教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啤酒:“基礎組那些人可不是一般的漠不關心,我上次參選時曾經去向他們拜票,那些人竟然說:'那種票,如果你想要的話隨時都可以給你。'然後把選票折成紙飛機丟給我,剛好砸在我的額頭上,這是我這輩子受到的最大屈辱……還有,我去京都醫學科學研究院拜票時,情況更糟糕……” 他去拜託所長協助整合醫學科學研究所的選票時,即將退休的所長直言不諱地要丸山幫他找一個藥廠學術顧問的職位作為條件交換。當丸山為他張羅到一個雖然稱不上是一流,但也有五百萬簽約金外加每個月三十萬顧問費的藥廠顧問職位時,所長竟然大發雷霆:“這種二流藥廠也配找我當顧問!一定要找一流的藥廠,即使沒有簽約金,每個月的顧問費只有十萬元也沒有關係!”這件事讓丸山差點流失醫學科學研究所的選票。 “當時,我真的嚇壞了。基礎組和研究所那些人對我們這些臨床組的很不以為然。”即使是回憶起那段往事,丸山教授仍然難掩心中的不悅。 基礎組栗本教授苦笑著說:“這點還請你們多見諒。同樣是基礎組的,我們會認為學術會議本身是十分優秀的機構,只是目前的營運方式有問題,這次由神納教授這種清廉的學界進步派人物參選,不僅本校會動起來,我還會積極向基礎組相關的各個學會和研究所拉票。很幸運的是,浪速大學的病理學研究室大河內教授也很討厭財前,我會深入敵後,把觸角伸向浪速大學的基礎組和附屬研究所以及近畿癌症中心。那些單位的人不會光說不練,也不會臨陣倒戈,一旦拉到了,他們的票就是鐵票。”他似乎極力想彌補以前基礎組的不合作。 “接下來就只剩在這次選舉中有投票權的新成員了,丸山教授,根據你的經驗,你認為怎麼做比較好?”村山問道。 丸山回答,首先要向學術會議的選舉管理委員會拿到有投票權的選舉人名冊,檢查哪些是新進成員,比以前更縝密、積極地爭取這些選票。同時,還要決定本校和各兄弟學校整合選票的責任票數。 “接下來是針對私立近畿醫科大學重藤候選人的對策。如果他只是近畿醫科大學推舉的候選人,根本不需要太重視,但他打著私立大學聯盟推薦的旗號,就不能太小看了。在關東地區,東都大學每次輸給私立大學的原因,就在於私立大學聯盟的向心力很強,所以,我們也要好好研擬對策來對付他……”村山說完陷入了沉思。 “依我看,近畿醫科大學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由醫專升格為醫科大學的,而醫專畢業的人和醫科大學畢業的人之間彼此水火不容,隨時在明爭暗鬥,我們可以利用這一點,讓年輕的醫局員去離間他們。但浪速大學應該也會想到這一點,不知道還有沒有其他的好方法。”滋賀大學石橋醫學部長提議說。 石橋雙臂交抱陷入苦思,神納和丸山也側頭默想著,村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 “我們不可以讓浪速大學插手,我握有一張王牌,可以對付浪速大學的財前。” “什麼王牌?”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村山身上。 “就是他的醫療官司。上次,上訴人的律師來找我,詢問我對於財前教授沒有在手術前做斷層攝影的意見,並請我做他們的鑑定人。我雖然拒絕了,但如果財前候選人有什麼奇怪的動作,我就接受鑑定人的委託,在法庭上教訓他。”村山鉅細無遺地告訴大家關口律師上次去拜訪他的事。 “原來有這麼一回事。雖然彼此都是醫生,這張王牌不能輕易使用,但至少可以讓我們有比較多的活動空間。”神納低聲說道。在座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相互敬著酒,繼續綿密地討論選戰策略。
飛機穿越津輕海峽的上空,北海道廣闊的綠色原野展現在眼前,不久,便抵達千歲機場。 機艙內擠滿了在初夏造訪北海道的觀光客,但關口律師的膝蓋上卻攤著北海道大學長谷部教授的論文。從大阪出發後,他就一直在看長谷部教授關於使用化學療法治療胃癌的論文。關口將視線移向窗外,讓疲勞的雙眼獲得片刻休憩,腦海裡回想起這兩個月來,自己持續研究使用抗癌劑治療癌症的化學療法一事。 關於上訴審第一個爭議點,也就是手術前為佐佐木庸平做斷層攝影的必要性,雖然之前花了很長的時間都一直無法找到醫學上的證據,但在和東京K大學正木副教授見面後,了解到已經發生轉移的癌症和沒有轉移的癌症在治療方法上有很大的不同。當肺部有無法鑑別的不明陰影時,大學醫院必須做斷層攝影加以確定,這是大學醫院的基本項目。這些理論就成為證明第一個爭議點的醫學理論根據,也成為上訴審的突破口。於是,“當肺部有轉移灶時,該採取怎樣的治療方法”的問題就浮出檯面,手術中和手術後的化學療法問題成為第二個爭議點。 在裡見的協助下,關口立刻著手蒐集有關化學療法的文獻和數據,同時,也去拜訪幾位實際進行化學療法的專家。由於目前在臨床方面,還沒有出現因使用化學療法而使癌症病人生存超過五年的統計資料,因此在具體討論佐佐木庸平的病例時,要證明沒有實施化學治療和病人的死亡之間的因果關係,比證明第一個爭議點,也就是沒有在手術前針對肺部陰影做檢查的問題更加複雜,也缺乏決定性的醫學理論。愈是深入了解化學療法,關口愈覺得自己有種深陷泥沼的不安。 正當他走投無路之際,裡見向他介紹了北海道大學的長谷部教授,並推薦他定要去拜訪一趟。關口寫了兩封信給長谷部,詳細註明委託事項,並提出會面的要求,但至今仍然沒有收到片言隻字的答复。因此,今天一大早他就從大阪出發,搭機前來北海道,但也做好了可能白跑一趟的心理準備。 機身在一陣輕微的震動後,終於停在跑道上。關口提起黑色公文包,快步走下舷梯,搭上前往札幌火車站的巴士。 札幌的街道像棋盤一樣劃分得井然有序,洋槐、丁香樹等行道樹枝葉茂盛,充滿了五月特有的清新感。他在札幌火車站前攔了輛出租車,於北海道大學前下車。 走進正門,觸目所及是一片由高大的榆樹包圍的綠色校園。關口走在鋪滿草皮的校園內,朝附屬醫院走去,突然憶起學生時代曾經讀過有島武郎的文章——“榆樹佇立著,孤獨地、安靜地、充滿寂寞地佇立著……”他忽然覺得這簡直就是自己目前處境的寫照,不免有點感傷。 他在附屬醫院的櫃檯詢問了第二外科長谷部教授的辦公室後,便來到二樓西側的教授室,敲了敲門。 “請進。” 裡面傳來低沉的聲音,關口推門而入,隔壁的動物實驗室裡動物的異味撲鼻而來。長谷部教授坐在桌前,詫異地看著這位陌生的訪客。 “很抱歉突然冒昧造訪,我是大阪的律師關口,之前曾經寫過兩次信給您。” 關口為自己沒有事先和對方約時間就貿然造訪致歉,但內心也為能夠幸運地見到長谷部教授本人感到竊喜。他立刻遞上名片,長谷部滿臉驚訝:“哦,原來就是你。我一直想要回信給你,但最近因為學會的事有點忙不過來。你特地從大阪過來嗎?” “對。我知道這樣突然造訪很不禮貌,但關於我在信上談到的事,我想請教一下教授的意見,所以特地登門拜訪。”關口一邊懇托著,一邊低頭行著禮。 “我上午剛做完手術,剛好有一點時間。但關於那件事,我原本想要寫信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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