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廊橋遺夢

第9章 灰燼

夜幕降臨麥迪遜縣。那是一九八七年,她六十七歲生日,弗朗西絲卡已經躺在床上兩個小時了。二十二年前一切的一切她都還看得見,摸得著,聞得到。 她記得,又記得。在依阿華九十二號公路上,在雨和霧中向西駛去的紅色尾燈把她定住了二十多年。她摸自己乳房,還能感受到他的胸肌滑過那裡。天哪,她多麼愛他。那時她愛他,超過她原以為可能的程度,現在她更加愛他了。為了她,她什麼都故意做,除了毀掉她的家庭,或者連同把他也毀掉。 她下樓坐到廚房那張黃色貼面的舊餐桌邊。理查德曾買過一張新桌子,堅持非買不可。不過她也要求把那張舊桌子留下來放到機器棚裡,在挪走之前她仔細地用塑料薄膜包好。 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捨不得這張舊桌子。邁可又幫她把這張桌子又抬進屋子,從來沒有問過她為什麼要拿這張舊桌子換那新的。他只是用發問的眼光看著她,她沒吭聲。

現在她坐在桌旁。然後走到櫃子邊,從裡面拿出兩隻白蠟燭和一對小銅燭台。她點上蠟燭打開收音機,慢慢地調頻道,找到播放的輕柔音樂。 她在洗滌池旁了良久,頭微微朝上,看著他的臉,輕聲說:“我記得你,羅伯特·金凱。也許高原沙漠之王的話是對的,也許你是最後一個,也許眼下那些牛仔們都已瀕臨滅絕。” 理查德死之前,她從來沒有設法給金凱打過電話或者寫過信,儘管多少年來她每天都在刀刃邊緣上權衡。如果她再跟他談一次話,自己就會去找他。如果她給他寫信,他就會來找她。事情就在這一發之際。這些年來,他給她寄過一包照片和那遍文章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信。她知道他理解她的感情,也理解他可能給她帶來的生活中的麻煩。 從一九六五年起她訂了。關於廊橋的文章是第二年刊出的,有暖色的晨光中羅斯曼橋的照片,就是他發現她的字條的那天早晨照的。封面是他照的那一群馬拉車走向豬背橋的照片,配圖的文章也是他寫的。

雜誌背面常有介紹作者和攝影師的特寫,有時還登他們的照片。他間或也出現其中。還是那銀長發,手鐲,牛仔褲,照相機從肩上掛下來,胳膊上青筋可見。在非洲卡拉哈里沙漠中,在印度查普爾的大牆上,在危地馬拉的獨木船上。在加拿大北部。大路和牛仔。 她把這些都剪下來,連同刊登廊橋的那期,他的文章,兩張照片,還有他的信,都放進一個牛皮紙信封中。他把信封放在梳妝台抽屜的內衣下面,這裡理查德是決不會看的地方。她像一個遠方的觀察者年復一年跟踪觀察羅伯特·金凱,眼看他漸漸老起來。 那笑容宛在,就是那修長,肌肉結實的身材也依然如故。但是她看得出他眼角的紋路,那健壯的雙肩微微前俯,臉頰逐漸陷進去。她能看得出來,她曾經仔細研究過他的身體,比她一生中對任何事物都仔細,比對自己的身體還仔細。他逐漸變老反而使她更加強烈地渴望要他,假如可能的話,她猜想——不,她確知——他是單身。事實的確如此。

在燭光中,她在餐桌上仔細看那些剪報。他從遙遠的地方看著她。她從一九六七年的一期中找出一張特殊的照片。他在東非的一條河邊正對攝像機,而且是近鏡頭,蹲在那裡好像正準備拍攝什麼。 她多年前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時還看得出他脖子裡的銀項鍊上繫著一個小小的圓牌。邁可離家上大學去了,當理查德和卡洛琳去睡覺之後,她把邁可少年時集郵用的高度放大鏡拿出來放到照片上。 天哪。以後所有他的照片上都有這個小圓牌掛在銀項鍊上。 一九七五年之後她再也沒在雜誌上看見過他。他的署名也不見了。她每一期都找遍了,可是找不到。他那年該是六十二歲。 理查德一九七九年去世,葬禮完畢,孩子們都各自回到自己家里以後,她想起給羅伯特·金凱打電話。他應該是六十六歲,她五十九歲。儘管已經失去了十四年,還來得及。她集中思考了一星期,最後從他的信頭上找到了電話號碼,撥了號。

電話鈴響時她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她聽到有人拿起話筒,差點兒又把電話掛上。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麥克格雷格爾保險公司。”弗朗西絲卡心沉下去了,不過還能恢復得過來問那女祕書她撥的號碼對不對,就是這個號碼。她謝謝她,掛了電話。 下一步,她試著打華盛頓貝靈漢的電話問訊處。登記名單上沒有。她試打西雅圖,也沒有。然後是貝靈漢和西雅圖的商會辦公室。她請他們查一查本市指南,他們查了,也沒這個人。她想他哪兒都可能去的。 她想起雜誌來,他曾說過可以通過那裡打聽。接待員很有禮貌,但是新人,得找另外一個人來回答她的要求。弗朗西絲卡的電話轉了三次才跟一位在雜誌工作過二十年的編輯通上話她問羅伯特·金凱的下落。 那編輯當然記得他。 “要找到他在哪裡嗎,呃?他真是個該死的攝影師,請原諒我的語言。他的脾氣可不好,不是壞的意思,就是非常固執,他追求為藝術而藝術,這不大合我們讀者的口味,我們的讀者要好看的,顯示攝影技巧的照片,但是不要太野的。”

我們常說金凱有點怪,在他為我們做的工作之外,沒有人熟悉他。但是他是好樣的。我們可以把他派到任何地方,他一定出活兒,儘管多數情況下他都不同意我們的編輯決策。至於他的下落,我一邊講話一邊在翻他的檔案。他於一九七五年離開我們雜誌,地址電話是……他念的內容和弗朗西絲卡已經知道的一樣。在此之後,她停止了搜尋,主要是害怕可能發現的情況。 她聽其自然,允許自己越來越多地想羅伯特·金凱。她還能開車,每年有幾次到得梅因去,在他曾帶她去的那家飯店吃午餐。有一次,她買回來一個皮面白紙本,於是開始用整齊的手寫體在這些白紙上記下她同他戀愛的詳情的對他的思念。一共寫了三大本她才感到完成任務。 溫特塞特在前進。有一個藝術協會,成員多數是女性,要重新裝修那些橋的議論也進行了幾年了。有些有興趣的年輕人在山上蓋房子。風氣有所開放,長頭髮不再惹人注目了,不過男人穿涼鞋的還是少見,詩人也很少。

除了幾個女友外,她完全退出了社交。人們談到了這一點。而且還談到常看見她站在羅斯曼橋邊,有時在杉樹橋邊。他們常說人老了常常變得古怪。也就滿足於這一解釋。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日,有一輛聯合郵包服務公司的卡車駛進她的車道。她並沒有郵購什麼東西,感到惑然不解。她簽過收條,看郵包上的地址:“依阿華,溫特塞特,rr2,50273”寄信人地址是西雅圖一家律師事務所。 郵包包得很整齊,並加了額外保險。她把它放在廚房桌子上,小心地打開。裡面有三個盒子,安全地包在泡沫塑料之中。一隻盒子頂端用膠條粘著一個厚信封,另一個盒子上有一封公文信,收信人是她,寄信人是一家法律事務所。 弗朗西絲卡把信放在桌上。外面風雪掃過冬天的原野,她眼望著它掃過殘梗,帶走玉米殼堆在柵欄的角落裡。她再讀一遍那幾行字:

哦,羅伯特,羅伯特,……別……她輕聲說著,低下了頭。 一小時之後她才能繼續讀下去。那直接了當的法律語言,那準確的用詞使她憤怒。 我們是……代理人 一個律師執行一個委託人的委託。 可是那力量,那騎著彗星尾巴來到這世上的豹子,那個在炎熱的八月的一天尋找羅斯曼橋的沙曼人,還有那個站在名叫哈里的卡車踏板上回頭望著她在一個依阿華農場的小巷的塵土中逝去的人,他在哪裡呢?在這些詞句中能找到嗎? 這封信應該有一千頁之長,應該講物種演變的終點和自由天地的喪失,講牛仔們在柵欄網的角落裡掙扎,像冬天的玉米殼。 她喘過氣來,擦乾了眼睛,開始審視盒子裡的東西。 她知道那軟信封裡是什麼,她確知無疑,就像她確知春天一定會再來一樣。她小心打開信封,伸進手去,出來的是那銀項鍊,上面繫著的圓牌子上刻著“弗朗西絲卡”,背面用蝕刻刻出小得不能再小的字:“如撿到,請寄往美國依阿華州溫特塞特rr2,弗朗西絲卡·約翰遜收。”信封下面還有他的銀手鐲,包在餐巾紙裡。有一張紙條和手鐲包在一起,那是她的筆跡:

這是她釘在羅斯曼橋上的紙條。他連這也留下做紀念了。 然後她想起來,這是他唯一擁有的她的東西,是證明她存在的唯一見證,此外就只有逐漸老化的膠片上日益模糊的她的影像了。這羅斯曼橋上的小條上面有斑點,有摺痕,好像在皮夾裡放了很久。 她尋思,這些年來在遠離中央河邊的丘陵地帶的地方,他不知拿出來讀過多少次。她可以想像,他在一架直達噴氣式飛機上就著微弱的小燈,面前放著這張紙條;在虎之國的竹篷裡用手電照著讀這張紙條;在貝靈漢的雨夜讀過之後折起來放在一邊,然後看照片:一個女人在夏天的早晨倚在一根籬笆樁上,或是在落日中從廊橋走出來。 三個盒子每個都裝著一架相機帶一個鏡頭。都已飽經風雨侵蝕,帶著傷痕。她把其中一架轉過來,在取景器上有“尼康”字樣,商標的左上角有一個“f”,她在杉樹橋遞給他的那架相機。

最後,她打開他的信,是他親筆寫在他的專用信紙上,日期是一九七八年八月十六日。 包裹是五年前收到的。翻看裡面的東西已成為她每年的生日儀式。她把照相機,手鐲和帶圓牌的項鍊放在壁櫃裡一個特製的匣子中。匣子是當地一個木匠根據她的設計做的,胡桃木加防塵封口,裡面用軟墊隔開。木匠說“這匣子真考究。”她只是笑笑。 最後一道儀式是讀文稿,她總是在一天結束時在燭光下讀。她從起居間拿來這份文稿,小心地把它鋪在貼面桌上蠟燭旁,點上她一年一支的香煙駱駝牌,啜一口白蘭地,然後開始讀。 弗朗西絲卡六十七歲生日這一天結束時雨已停止,她把牛皮紙信封放回書桌最下面的抽屜。理查德去世後她決定把這包東西放進她銀行的保險櫃裡,不過每年此時拿回來幾天。蓋上胡桃木匣子的蓋子,把相機關在裡面。匣子放進她臥室壁櫃的子上。

下午早些時候她曾去過羅斯曼橋。現在她走到前廊,用毛巾擦乾鞦韆,坐在上面,這裡很涼,但是她要呆幾分鐘,每次都是這樣。她走到庭院門口站著,然後走到小巷口。事隔二十二年之後她仍然看見他在近黃昏的午後走出卡車來問路,她還能看見哈里顛簸著駛向鄉間公路然後停下——羅伯特·金凱站在踏板上,回頭望著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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