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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七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14274 2018-03-18
芬丁莊園裡的住宅是座中等大小、相當古老的建築,結構上樸實無華,深深地隱藏在一座林子裡。那地方我以前就听說過,羅切斯特先生經常說起它,有時候他還上那兒去。他父親買下這處產業是為了狩獵。他本想把房子出租,但因為地點不好,對健康不利,找不到租戶。因而芬丁莊園的房子就一直空著,也沒有陳設家具,只有兩三個房間佈置過一下,供主人在狩獵季節居住。 就在天快要黑下來的時候,我來到了這座莊園。這是個天色陰沉、冷風襲人、細雨透骨的傍晚,我按原先的許諾,付了雙倍的車錢,把車子和車夫打發走了,最後一英里路我是步行走完的。甚至到了離住宅很近的地方,我還見不到房子的影子,它四周陰森森的林子中的樹木,長得實在太茂密了。兩根花崗岩柱子之間的鐵門告訴了我該從哪兒進去。一進了門,我立刻就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密林籠罩的蒼茫暮色之中。在蒼老多節的樹乾之間和枝葉交錯形成的拱門底下,一條雜草叢生的小徑沿著林間通道蜿蜒向前。我順著它走去,滿以為很快就能走到住宅跟前,不料小徑不斷向前延伸,蜿蜒曲折,越伸越遠,始終看不到一點住宅和庭園的影子。

我以為自己走錯了方向,迷了路,蒼茫的暮色和林間的幽暗越來越濃地籠罩著我。我四處張望,想再找出一條路來,可什麼路也沒找到。到處都是縱橫交織的枝丫,柱子似的樹乾和夏日濃密的綠蔭——哪兒也不見通道。 我繼續往前走。前面的路終於開闊起來,樹木也比較稀疏了。過不多久,我就看到了一道欄杆,接著就看到了房子——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下,它幾乎跟樹木很難區別開來,它那破敗的牆壁是那麼潮濕,長滿了青苔。踏進一道只插著門閂的門,我站在一塊圍起來的空地中間,樹木呈半圓形從這兒伸展開去,沒有花,沒有花壇,只有一條寬寬的礫石路環繞著一小片草地,周圍則全是濃密的樹林。房子的正面露出兩堵尖尖的山牆,窗子很窄,安有格子,前門也很狹窄,登上一級台階就到門口。總的看來,正像羅切斯特紋章客店的老闆說的,這兒“是個很荒僻的地方”。它靜得就像平常日子裡的教堂一樣,周圍能聽到的只有雨點打在樹葉上的沙沙聲。

“這兒會有人嗎?”我問。 是的,是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因為我聽到了響動——那扇狹窄的前門正在打開,有個人影剛要從房子裡出來。 門慢慢地打開了,一個人影出現在暮色中,站在台階上,那是一個沒戴帽子的男人。他往前伸出一隻手,似乎想試試天有沒有下雨。儘管暮色昏暗,我還是認出了他——那不是別人,正是我的主人,愛德華·費爾法克斯·羅切斯特! 我停下腳步,幾乎屏住呼吸,站在那兒看著他——細細打量著他,他沒有看到我,哦,他看不見啊!這是一次突然的會面,一次痛苦完全壓倒欣喜的會面。我沒有費多大勁就迫使自己沒喚出聲來,也沒有奔向前去。 他的身子仍和以前一樣強健、壯實,他的體態仍舊筆挺,頭髮依然烏黑,他的容貌也沒有改變或憔悴。不管有多憂傷,一年時間還不足以消蝕他那運動員般的強壯體魄,或者摧毀他那朝氣蓬勃的青春活力。但在他的面部表情上,我還是看出了變化。它看上去絕望而心事重重——它使我想起了一隻受到虐待而且身處籠中的野獸或者鳥兒,在它惱怒痛苦之際,走近它是危險的。被殘酷地弄瞎一對金睛的籠中雄鷹,看上去大概就像眼前這位失明的參孫吧。

啊,讀者,你以為失明後處於兇暴狀態的他會使我感到害怕嗎? ——要是你這麼想,那就太不了解我了。我在傷心之中還夾雜著一種溫柔的願望,即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大膽地吻一吻他那岩石般的額頭,吻一吻額頭下面如此嚴峻地緊閉著的雙唇,但不是現在。現在我還不想招呼他。 他走下那一級台階,慢慢摸索著朝那塊草地走去。他那雄赳赳的大步如今哪兒去了啊?緊接著,他就停了下來,好像是不知道該往哪兒拐才是。他抬起一隻手,睜開眼瞼,費了很大的勁,茫然地瞪著天空,瞪著那半圓形階梯狀的樹林。可以看出,一切景物對他來說都只是黑洞洞的一片。他伸出右手(被截過的左臂他一直藏在懷裡),似乎想憑觸摸弄清周圍有些什麼,然而他摸到的依然是一片空虛,因為那些樹木離他站著的地方還有好幾碼遠哩。他放棄了這番嘗試,抱著胳臂,安靜地默默站在雨中,任憑這會兒開始下大的雨點打在他沒戴帽子的頭上。正在這時,約翰不知從哪兒走了出來,走到他的跟前。

“要我扶你一下嗎,先生?”他說,“大雨就要來了,你是不是還是進屋去吧?” “別管我。”他回答。 約翰退回去了,他沒有看見我。羅切斯特先生這時想試著走動走動,可是不成——對周圍的一切都太沒有把握了。他一路摸索著往回朝屋子走去,進屋後,關上了門。 這時我才走上前去,敲了敲門。來給我開門的是約翰的妻子。 “瑪麗,”我說,“你好嗎?” 她嚇了一大跳,就像看見了一個鬼似的。我極力讓她平靜下來。 “真的是你嗎,小姐?這麼晚了還到這個荒僻的地方來?”對她的問話,我握了一下她的手作為回答。然後我跟著她走進廚房,約翰這時正坐在熊熊的爐火旁。我用簡單幾句話向他們說明,我離開桑菲爾德後這兒發生的情況,我已經聽說了,我是來看望羅切斯特先生的。我請約翰到我打發走馬車的那個卡子上去一趟,把我留在那兒的箱子取來。然後,我脫下帽子和披巾,並問瑪麗能不能讓我在莊園裡過夜。等問明雖然安排有點困難但還不是辦不到後,我就告訴她我要在這兒住下來。就在這時,客廳裡的鈴響了。

“你進去的時候,”我說,“告訴你的主人,有個人想跟他談談,但別說出我的名字。” “我想他不會見你的,”她回答說,“他誰也不肯見。” 她回來的時候,我問她他怎麼說。 “要你報出你的姓名和來意。”她回答,然後她倒了一杯水,把它和幾支蠟燭一起放在一隻托盤裡。 “他打鈴就是要這個嗎?”我問。 “是的,他雖然瞎了,可天一黑總是要叫人送蠟燭進去。” “把托盤給我,我來送進去。” 我從她手裡接過托盤,她給我指明客廳的門。我端著托盤,托盤不住晃動,玻璃杯裡的水都潑出來了,我的心又響又急地撞擊著肋骨。瑪麗給我開了門,等我進去後又把門關上了。 客廳裡顯得很陰暗,一小堆乏人撥弄的火在爐子裡微弱地燃燒著。屋子的瞎主人頭靠在高高的老式壁爐架上,俯身對著爐火。他那條老狗派洛特躺在一邊,沒擋著他的路,它蜷縮著身子,彷彿生怕無意間被踩著似的。我一進去,派洛特就豎起耳朵,接著一躍而起,吠叫著,嗚咽著,朝我直蹦過來,差一點把我手裡的托盤都撞翻了。我把托盤放在桌子上,拍拍派洛特,輕聲說:“躺下!”羅切斯特先生機械地轉過身來,想看看這陣騷亂是怎麼回事。可是由於什麼也沒看見,便又轉過身去,嘆息了一聲。

“把水給我吧,瑪麗。”他說。 我端著潑得只剩半杯的水朝他走去,派洛特跟著我,仍然興奮不已。 “怎麼回事?”他問。 “躺下,派洛特!”我又說了一遍。他剛把水端近嘴邊,就停了下來,似乎在傾聽。他喝完水,放下杯子。 “是你嗎,瑪麗?是不是你?” “瑪麗在廚房裡。”我回答道。 他迅疾地朝前伸出手來,但因為看不見我站在那兒,沒有摸到我。 “這是誰?這是誰?”他問著,彷彿竭力想用他那雙失明的眼睛來看清是誰似的——多麼徒勞而痛苦的嘗試啊! “回答我——再說一遍!”他專橫地大聲命令道。 “你還想要點水嗎,先生?杯子裡的水讓我潑掉了一半。”我說。 “是誰?是什麼?誰在說話?” “派洛特認識我,約翰和瑪麗都知道我來了。我今天晚上剛到。”我回答道。

“天啊!——我產生什麼樣的幻覺了?什麼甜蜜的瘋狂迷住我了啊?” “不是幻覺——也沒有瘋狂。先生,你的頭腦很堅強,不會有幻覺,你的身體很健康,決不會瘋狂。” “說話的人在哪兒?難道只是聲音嗎?唉!我看不見,可我一定得摸一摸,要不,我的心跳就要停止,我的腦子就要爆裂了。不管你是什麼——不管你是誰——快讓我摸摸,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他摸索著。我抓住他那隻胡亂摸著的手,雙手緊緊地握住了它。 “正是她的手指!”他喊了起來。 “她又細又小的手指!要是這樣,一定還有別的。” 那隻強有力的手掙脫了我的束縛,我的胳臂給抓住了,我的肩膀-脖子-腰-我給整個兒摟住了,緊緊貼在他的身上。 “這真是簡嗎?這是什麼?這是她的身子——這是她的小個子……”

“還有她的聲音,”我補充說,“她整個兒都在這兒,她的心也在這兒。上帝保佑你,先生!我真高興,又能這樣靠近你了。” “簡·愛!——簡·愛!”他只知道這麼叫喚著。 “我親愛的主人,”我回答說,“我是簡·愛,我終於找到你了——我回到你身邊來了。” “真是嗎?——真的是有血有肉的簡?我那活生生的簡?” “你已摸到了我,先生——你正摟著我,而且摟得緊緊的。我可不是像屍體那樣冰冷,也不像空氣那樣虛無縹緲,是不是?” “我活生生的寶貝!這的確是她的四肢,這的確是她的五官。不過我受了那麼多苦以後,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幸福了。這是夢,是我夜裡常做的那種夢,我夢見像現在這樣又把她緊緊摟在懷裡,吻她——我覺得她是愛我的;相信她決不會離開我。”

“從今天起,先生,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了。” “永遠不會,這是幻覺在說話嗎?可是我一覺醒來,總是發現這只不過是一場空歡喜。我孤獨、淒涼——我的生活一片黑暗、寂寞,毫無指望——我的靈魂乾渴,卻被禁止喝水,我的心飢餓,卻得不到食物。溫柔迷人的夢啊,這會兒你偎依在我的懷裡,可你也會飛走的,就像你那些姐妹在你以前全都飛走一樣。在你離去以前,吻吻我吧——擁抱我吧,簡。” “哪,先生——哪!” 我把嘴唇緊貼在他那一度炯炯有神而今黯淡無光的眼睛上——我還撩開他額上的頭髮,吻了吻他的額頭。他彷彿突然驚醒過來,頓時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了。 “這真是你——是嗎,簡?這麼說,你回到我身邊來了?” “是的。”

“那你並沒有死在哪個溝壑裡,淹沒在哪條溪流中?你也沒有面黃肌瘦地流落在異鄉人中間?” “沒有,先生,我現在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了。” “獨立自主!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簡?” “我在馬德拉的叔叔去世了,他留給我五千英鎊的遺產。” “啊,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這是真的!”他大聲說道,“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而且,還有她那特有的聲音,既溫柔,又那麼活潑、風趣,它使我這個枯萎的心重又有了生氣——什麼,簡妮特!你是個獨立自主的人?你是個有錢人了?” “很有錢了,先生。要是你不讓我跟你住在一起,我可以緊靠你家大門自己蓋一幢房子,晚上你需要人作伴時,就可以過來,上我的客廳裡來坐坐。” “可是,既然你有錢了,簡,不用說,你現在一定有了許多朋友,他們會關心你,不會讓你獻身給我這樣一個瞎眼的殘疾人吧?” “我對你說過,我不但有錢,先生,還是個獨立自主的人。我自己的事由我自己作主。” “那你要跟我待在一起?” “當然——除非你反對。我要做你的鄰居,你的護士,你的管家。我發覺你很孤獨,我要跟你作伴——給你唸書,陪你散步,坐在你身邊,侍候你,做你的眼睛和雙手。別再那麼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了,我親愛的主人,只要我活著,就不會撇下你孤孤單單一個人。” 他沒有答話,顯得神情嚴肅——有點心不在焉。他嘆了口氣,剛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卻又閉上了。我感到有點尷尬,也許我過於冒失地不顧習俗了,而他,也像聖約翰一樣,把我的這種冒失看成是行為不檢點了吧。我所以提出這個建議,確實是出於這樣一種想法:他希望而且一定會要求我做他的妻子。這種想法使我認定他會立刻要求我歸他所有,決不會因為還未明說而難以肯定,我對此信心十足。可是他沒有流露出一點兒這方面的暗示,他的臉色反而變得更加陰鬱。我猛然想到,也許我完全弄錯了,說不定我無意中正在扮演一個傻瓜的角色。於是我開始慢慢地想從他的懷裡脫出身來——可是他急忙把我摟得更緊了。 “不——不——簡!你千萬不能走。不——我摸到了你,聽到了你的聲音,感到了你在我身邊的歡樂——你安慰我時的愉快。我不能放棄這些歡快。我已經沒有多少自己的東西了——可我必須有你。世人可以嘲笑我——可以說我荒唐、自私——這都無關緊要。我的心靈需要你,它必須得到滿足,否則它會對它的軀殼狠狠地進行報復。” “好吧,先生,我會留在你的身邊,我已經說過了。” “是啊——可是你說的留在我的身邊,你理解的是一回事,而我理解的是另一回事。你也許可以下個決定,待在我的手邊,我的椅子旁邊——像個好心的小護士那樣侍候我(因為你有一顆仁慈的心和慷慨大度的精神,促使你為你同情的人作出犧牲),毫無疑問,這應該使我感到心滿意足了。我想,我現在對你只該抱著父親般的感情了,你是這樣想的嗎?來——告訴我。” “你要我怎麼想,我就怎麼想,先生。我願意只做你的護士,如果你認為這樣更好的話。” “可是你總不能老當我的護士啊,簡妮特,你還年輕——你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我並不關心結婚不結婚。” “你應該關心,簡妮特,如果我還像以前一樣,我就要想法叫你關心……可是……一段什麼也看不見的木頭!” 他重又陷入憂鬱之中。而我正好相反,變得高興起來,而且又有了新的勇氣。那最後的幾句話讓我看清了問題在哪裡。由於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困難,我也就完全擺脫了剛才的尷尬處境,談話的語氣重又變得輕鬆愉快起來。 “現在該有人來把你重新變成人了,”我一面把他那沒有梳理的又長又密的鬈髮分開,一面說道,“因為我看你已經成了一頭獅子,或者是諸如此類的東西了。你倒真'有幾分像'野地裡的尼布甲尼撒哩。沒錯,你的頭髮讓我想起鷹毛,至於你的指甲是不是長得像鳥爪,我倒還沒有註意。” “我的這條胳臂上,既沒有手也沒有指甲,”說著,他從懷裡抽出那條截過的斷臂,伸給我看“只剩下一截殘臂了——看上去挺可怕!你看是不是,簡?” “見了這真為你惋惜,見了你的眼睛也一樣——還有你前額上燒壞的傷疤。不過最糟糕的還是,有人有為這一切過分愛你,過分看重你的危險哩。” “我認為,看到我的手和疤痕累累的臉,簡,你會感到噁心的。” “你這樣想嗎?別再跟我這麼說了——要不,我可要對你的判斷力說出一些貶低的話來了。好了,讓我離開你一會兒,我去把爐火燒得旺一點,把爐邊掃掃乾淨。火燒旺時,你能辨得出來嗎?” “能,我用右眼可以看到一點亮光——模模糊糊的紅光。” “看得見蠟燭嗎?” “非常模糊——每一支就像一小團發亮的雲霧。” “你能看見我嗎?” “不能,我的仙女;不過,能摸到你和聽到你的聲音,我就已經感激不盡了。” “你什麼時候吃晚飯?” “我從不吃晚飯。” “可是今晚你得吃一點。我餓了,我敢說你也一定餓了,你只是忘了餓罷了。” 我叫來了瑪麗,不一會兒就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我還給他做了一頓舒心的晚餐。我興致勃勃,吃飯時以及飯後很長時間,我一直輕鬆愉快地和他談著話。和他在一起,沒有令人煩惱的拘束,也無需克制歡快和活躍,因為和他在一起,我完全處於放鬆狀態,這是由於我知道我合他的心意,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似乎都能給他安慰,或者使他振作精神。這種感覺真讓人高興啊!它使我煥發和顯露了整個天性。在他面前,我才真正地活著,同樣,他也只有在我面前,才是真正地活著。他的眼睛雖然瞎了,但笑容依然在他臉上蕩漾,歡樂依然舒展了他的眉梢,他整個面容都變得溫柔熱情了。 吃過晚飯,他開始問我許多問題,問我一直在哪兒,我都乾了些什麼,我是怎麼找到他的。但我只是很簡略地回答了幾句,那天夜裡時間太晚了,已經來不及一一細談。再說,我也不想去觸動那根會強烈震顫的心弦——在他的心田打開新的感情之泉。我眼下的唯一目的是使他高興。他確實像我說的那樣高興了,但還只是一陣陣的。只要稍有沉默,使談話中斷片刻,他就會變得不安起來,摸摸我,然後叫著:“簡。” “你完完全全是個人,簡?這你能肯定嗎?” “我打心底里認為是這樣,羅切斯特先生。” “可是,在這麼個黑暗、陰鬱的夜晚,你怎麼會這樣突然地在我孤寂的火爐邊冒出來的呢?我伸手從僕人手中去接一杯水,而遞水給我的卻是你。我問了一句,等著約翰的妻子給我回話,結果耳邊卻響起了你的聲音。” “因為我代替瑪麗端著盤子進來了。” “就是眼前我跟你在一起度過的這個時刻,也像是什麼魔法在起作用。有誰知道,在過去的幾個月裡,我過的是有多淒慘黑暗、毫無指望的生活啊?無所事事,萬念俱灰,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爐火熄了才覺得冷,忘了吃飯才感到餓。然後是無窮無盡的哀傷,一心盼望再見到我的簡,有時變得如痴如狂。是啊,我渴望再得到她,遠遠超過渴望恢復我失去的視力。簡怎麼可能會和我待在一起,還說愛我呢?她不會突然而來又突然而去嗎?一到明天,我怕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相信,在他目前這種心情下,給他一個和他混亂看法無關的普通而實際的回答,是最好、也是最能使他安心的了。我用手指撫摩著他的眉毛說,眉毛燒焦了,我要敷上點什麼,讓它們長得和以前一樣又粗又黑。 “仁慈的精靈啊,無論你對我怎樣行善,又有什麼用處呢?反正一到某個不幸時刻,你又會拋下我——像影子似地飄然逝去。上哪兒,怎麼去,我都一無所知,而且從此以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你身上有小梳子嗎,先生?” “做什麼用,簡?” “把這些亂蓬蓬的黑鬃毛梳梳好。我在近處仔細一看,發現你真是嚇人。你說我是個仙女,可我敢說,你更像一個棕仙哩。” “我樣子可怕嗎,簡?” “很可怕,先生;你知道,你一向就是很可怕的。” “嘿!不管你上哪兒待過,你還是改不了你那淘氣勁兒。” “可我倒是跟好人在一起待過,比你好得多,好上一百倍,有你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的思想和見解,而且還文雅和高尚得多。” “見鬼,那你一直跟誰在一起?” “要是你再這樣扭動,我會把你的頭髮都拔光的,到那時候,我想你就不會再懷疑我是實際存在的了。” “你到底跟誰在一起,簡?” “今天晚上你別想從我嘴裡打聽出什麼來,先生,你得等到明天。要知道,我的故事只講一半,這也是一種保證,保證我明天一定會出現在你的早餐桌邊把故事講完。順便說一下,我得記住到時候別只端一杯水到你的壁爐邊,我至少得帶上個雞蛋,更不用說煎火腿了。” “你這個仙人生、凡人養、專愛嘲弄人的醜孩子!你讓我感受到了這十二個月來不曾感受到的心情。要是掃羅有你當他的大衛,那不用彈琴就能把魔鬼趕走了。” “好了,先生,這下已把你收拾得整整齊齊、體體面面。現在我得離開你了,這三天來我一直在趕路,我想我是累壞了。晚安。” “我只問一句。簡,你待過的那家人家是不是只有女的?” 我大笑著逃開了,跑上樓的時候還一直在笑。 “真是個好主意!”我快活地想,“我看在今後一段時間裡,我有辦法讓他急得顧不上愁眉苦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見他已經起床走動,從這間屋走到另一間屋。瑪麗一下樓,我就听見他問:“愛小姐還在這兒嗎?”接著又問:“你把她安排在哪間屋了?那屋子乾燥嗎?她起來了沒有?去問問她需要什麼?什麼時候下來?” 一到我估計快要吃早飯的時候,我便走下樓去。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屋子,在他發現我到來之前就看見了他。看到他那麼旺盛的精神竟受制於肉體上的殘弱,真讓人傷心。他坐在自己那張椅子上——一動不動,但卻心神不定,顯然在期待著。在他剛毅的眉宇間,如今已刻上慣有的愁痕。他的面容使人想起一盞已經熄滅、正在等人來重新點亮的燈——唉!如今能點亮這盞生動表情之燈的,已不是他自己,而是得依靠別人來完成了!我一心想顯得輕鬆愉快一些,然而這位堅毅的人那副軟弱無力的樣子,卻深深地觸痛了我的心。不過,我還是盡可能輕鬆愉快地招呼了他。 “這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呢,先生。”我說,“雨已停了,不會再下了,現在是雨過天晴,一片明媚,你過一會兒就可以去那散步了。” 我喚起了那光輝,他頓時變得容光煥發了。 “哦,你真的還在,我的雲雀!恢到我這兒來。你沒有走沒——有消失嗎?一小時之前,我聽見你的一個同類高高地在樹林上空歌唱,可是對我來說,它的歌聲沒有音樂,就像初升的太陽沒有光芒一樣。在我聽來,世上所有的音樂全都集中在我的簡的舌頭上(我很高興它不是生來就是沉默寡言的),我能感受到的所有陽光全都聚在她的身邊。” 聽到他這樣坦率承認自己得依賴別人,淚水湧上了我的眼睛。這猶如一隻被鎖在棲木上的雄鷹,竟不得不請求一隻麻雀為他覓食。可是我不願哭哭啼啼的,我揮去了那些有鹹味的水珠,忙著去張羅早餐。 那天上午,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戶外度過的。我帶他走出潮濕荒蕪的林子,來到景色怡人的田野上。我給他描述,那田野是多麼鮮明青翠,花草和樹籬顯得多麼清新,天空是多麼蔚藍明亮。我在一個隱蔽可愛的地方給他找了一個坐處,那是一截幹樹樁。他坐定以後,拉我坐在他的膝頭,我沒有拒絕,既然他和我都覺得靠近比分開快活,那又為什麼要拒絕呢?派洛特躺在我們身邊,四周一片寂靜。他把我緊緊抱在懷裡,突然發作了起來: “你這狠心的、狠心的逃跑者啊!哦,簡,我發現你從桑菲爾德逃走了,到處找不到你,查看了你的房間後,斷定你沒帶錢,也沒帶任何能抵錢用的東西,我心裡有多難受啊!我給你的一條珍珠項鍊還原封不動地放在盒子裡,你的箱子仍像準備作結婚旅行時那樣捆好鎖著。我問,窮得身無分文,我的寶貝該怎麼辦啊?她是怎麼辦的呢?現在說給我聽聽吧。” 經他這樣催問,我就開始講起我這一年的遭遇來。我輕描淡寫地講了講那三天流浪和挨餓的情景,因為告訴他全部真相,只會給他帶來不必要的痛苦。但就是我說出的這一丁點兒,也已刺痛了他那顆忠誠的心,遠比我預料的要刺得深。 他說,我真不該就那麼赤手空拳地離開他,我應該把我的打算告訴他。我應該信任他,他決不會強迫我做他的情婦。他在絕望之下儘管態度粗暴,但實際上他對我是一往情深,決不會讓自己成為我的暴君。他寧可分一半財產給我,甚至不要求一個吻作為回報,也不願讓我舉目無親地投身到茫茫人世之中。他確信我一定吃了很多苦,遠不止我告訴他的這一些。 “算了,不管我吃了什麼苦,反正很快就過去了。”我回答說。接著,我對他講了我怎樣被沼澤山莊收留,又怎樣得到女教師的職務,等等。獲得遺產,發現親戚的事,也都一一作了敘述。不用說,在我的講述中,自然經常出現了聖約翰·里弗斯的名字。我剛一講完,這個名字馬上就給提了出來。 “那麼,這個聖約翰是你的表哥了?” “是啊。” “你老是提到他,你喜歡他嗎?” “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先生,我不能不喜歡他。” “一個好人?那是不是說這是個五十來歲的品行端正、值得尊敬的男人?要不那是什麼意思?” “聖約翰只有二十九歲,先生。” “'還年輕',像法國人說的那樣。他是不是一個身材矮小、遲鈍平庸的人?是不是那種僅僅好在沒有罪過,而並不是品行出眾的人?” “他積極勤奮,不知疲倦。他活著就是為了要做一番偉大崇高的事業。” “可是他的腦子呢?也許有點差勁吧?他本意不壞,可聽他講起活來,你只好聳聳肩吧?” “他說話不多,先生,但一說就切中要害。他的頭腦是一流的,我認為,雖然不容易打動,可是很堅強。” “這麼說,他是個能幹的人了?” “確實能幹。” “是個很有教養的人?” “聖約翰是個博學多才的學者。” “我記得你說過,他的舉止不合你的口味——古板自負,一副牧師腔。” “我從來沒說起過他的舉止;不過,除非我的口味太糟,要不他的舉止應該是很對我的口味的,他文雅、安靜,有紳士風度。” “他的相貌呢——我忘了你是怎麼形容他的外貌的——是個粗魯的教士,差點讓白領帶勒死,踩著一雙厚底高幫皮靴是不是?” “聖約翰穿著講究。他長得很英俊,高高的個兒,有一雙藍眼睛和一副希臘式的臉型。” 他自言自語了一聲:“這該死的!”然後問我,“你喜歡他嗎,簡?” “是的,羅切斯特先生,我喜歡他;可是你已經問過我了。” 我自然看出了和我對話的人的用意,嫉妒攫住了他,刺痛著他,但這種刺痛是有益的,可以使他暫時從啃嚙著他的憂鬱的毒牙下擺脫出來。因此我不想馬上去降服嫉妒這條毒蛇。 “也許你不太情願再坐在我的膝頭啊,愛小姐?”接著便說出這句有點出人意料的話。 “為什麼不呢,羅切斯特先生?” “你剛才描繪的圖景讓人感到一種過於強烈的對比。你的話非常優美地勾畫出一個優雅迷人的阿波羅。你心目中念念不忘的是他——高高的個兒,白皙的皮膚,藍藍的眼睛,還有個希臘式的臉型。而你的眼睛看到的卻是一個伏爾坎——一個地道的鐵匠,棕色的皮膚,寬闊的肩膀,外加既瞎又殘。” “這我以前倒從來沒有想到過。不過你確實有點像火神,先生。” “好吧,你可以離開我了,小姐,不過在你走之前,”(他把我摟得比原先更緊了)“請你回答我一兩個問題。”他停了一下。 “什麼問題,羅切斯特先生?”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盤問。 “聖約翰還不知道你是他表妹,就讓你當了莫爾頓的女教師?” “是的。” “你常常見到他嗎?他有時來學校?” “每天來。” “他一定贊同你的種種設想吧,簡?我知道你的那些設想一定很聰明,因為你是個很有才能的傢伙。” “他是讚同的——沒錯。” “他一定在你身上發現了許多他料想不到的東西吧?你有些才能確實很不尋常。” “這我倒不知道。” “你說你在學校附近有所房子,他上那去看過你嗎?” “有時也去。” “晚上去嗎?” “去過一兩次。” 停頓了一下。 “從發現你們是表兄妹以後,你跟他和他的妹妹一起住了多久?” “五個月。” “里弗斯和他家裡的女眷待在一起的時間多嗎?” “多的,後面那間客廳既是他的書房,也是我們的書房。他坐在窗前,我們坐在桌邊。” “他看書多嗎?” “很多。” “看些什麼?” “印度斯坦語。” “他看書的時候,你做什麼?” “開始時我學德語。” “他教你嗎?” “他不懂德語。” “他什麼也沒有教你嗎?” “教過一點印度斯坦語。” “里弗斯教你印度斯坦語?” “是的,先生。” “也教他妹妹嗎?” “不教。” “只教你?” “只教我。” “是你要學的?” “不是。” “是他要教你?” “是的。” 又一次停頓。 “他為什麼要教你?印度斯坦語對你有什麼用?” “他要我跟他一起去印度。” “啊!現在我找到事情的根源了。他要你嫁給他?” “他曾求我嫁給他。” “這全是虛構的——是瞎編出來氣我的。” “對不起,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他曾不止一次地求我,而且也像你以前一樣,不屈不撓地堅持自己的要求。” “愛小姐,我再說一遍,你可以離開我了。這話我還得說多少遍啊?我已經叫你離開,你為什麼還執意要坐在我的膝頭呢?” “因為我坐在這兒挺舒服。” “不,簡,你在這兒並不舒服,因為你的心並不在我這兒,它在你那位表兄——那位聖約翰身上。唉,在這以前,我還一直以為我的小簡完全是屬於我的哩!就連她離開了我以後,我也還相信她是愛我的,這成了我深重苦難中僅有的一點安慰。我們分別了這麼久,我為我們的離別拋灑過多少熱淚,可我從來不曾想到,在我為她悲痛欲絕的時候,她卻在愛著另一個人!可是傷心又有什麼用啊!簡,離開我,去嫁給里弗斯吧。” “那就甩掉我吧,先生——把我推開,因為我自己是決不會離開你的。” “簡,我一向喜歡你說話的聲調,它現在仍能喚起新的希望,它聽上去是那麼真誠。我一聽到它,便又會被帶回到一年以前。我忘了你已經有了新的結識了。不過,我不是個傻瓜——走……” “我得往哪兒走呀,先生?” “走你自己的路吧——上你選中的丈夫那兒去。” “他是誰呀?” “你知道的——就是那位聖約翰·里弗斯嘛。” “他不是我的丈夫,永遠也不會是。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他愛的是一位叫羅莎蒙德的漂亮小姐(像他所能愛的那樣,而不是像你那樣的愛)。他要想娶我,僅僅是因為他認為我適合做一個教士的妻子,而那位小姐卻不行。聖約翰善良、偉大,但很嚴厲;而且對我來說,簡直就冷若冰霜。他不像你,先生,在他身邊,無論是在他近旁,或者跟他在一起,我都不感到快活。他對我既不寵愛——也沒有柔情。他在我身上看不到有什麼迷人的地方,甚至看不到青春——只看到有幾個有用的心靈上的特點罷了。——既然如此,先生,我還應該離開你,上他那兒去嗎?” 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本能地更加緊緊依偎著我那失明然而可愛的主人。他笑了。 “什麼,簡!這是真的嗎?你跟里弗斯之間真是這種情況?” “絕對是的,先生!哦,你不必嫉妒,我是想故意逗你一下,好讓你不要那麼悲傷。我認為憤怒要比悲哀好。不過,要是你希望我愛你,那你只要看看我確實多麼愛你,你就會感到心滿意足了。我這顆心整個兒都是你的,先生——它屬於你,即使命運把我身體的其餘部分全都從你那兒奪走,我的心也依然會留在你的身邊。” 他吻著我,但一些痛苦的念頭又使他的面容陰鬱了起來。 “我這燒壞的視力!我這傷殘的肢體!”他抱憾地喃喃說著。 我用愛撫安慰著他。我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想替他說出來,但又不敢。他把臉轉過去了一會兒,我看到他緊閉的眼皮下湧出一顆淚珠,沿著他那男子氣概的臉頰滾下,我的心一陣難受。 “我如今不比桑菲爾德果園裡那棵遭過雷劈的老七葉樹強了。”過了一會兒,他說,“那麼個殘柱,有什麼權利要求一棵正在綻放新芽的忍冬,用青翠來掩蓋它的腐朽呢?” “你並不是殘樁朽木,先生——也不是棵遭過雷劈的樹,你長得青翠茁壯。不管你願不願意,花草樹木都會在你的根部周圍生長,因為它們喜歡你的濃蔭。它們生長的時候,喜歡偎依著你,圍繞著你,因為你的強大使它們有了安全的保障。” 他又笑了,我使他得到了安慰。 “你說的是朋友吧,簡?”他問道。 “是的,是說朋友。”我有些遲疑地回答說。因為我說的不僅是朋友,可我又不知道該用別的什麼詞兒來表達。他幫我解了圍。 “哦!簡,可我需要一個妻子啊。” “是嗎,先生?” “是啊,難道你覺得這是新聞嗎?” “當然。你以前沒有說起過呀。” “這是個不受歡迎的新聞嗎?” “那得看情況了,先生——看你怎麼選擇了。” “這得由你來給我選了,簡,我堅決服從你的決定。” “那就挑選,先生——最愛你的人。” “我至少要挑選——我最愛的人。簡,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的,先生。” “一個到哪兒都得要你攙扶的可憐的瞎子?” “是的,先生。” “一個比你大二十歲、得要你侍候的殘疾人?” “是的,先生。” “當真嗎,簡?” “完全當真,先生。” “哦!我親愛的!願上帝保佑你,酬報你!” “羅切斯特先生,如果我這輩子做過什麼好事——起過什麼善念——做過什麼真誠無邪的祈禱——有過什麼正當的願望——那我現在已經得到酬報了。對我來說,做你的妻了,就是我在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大幸福。” “因為你喜歡犧牲。” “犧牲!我犧牲了什麼?犧牲飢餓得到食物,犧牲渴望得到滿足。有權擁抱我所珍視的人——親吻我所摯愛的人——偎依我所信賴的人,這是做出犧牲嗎?要是這樣,那我倒真的喜歡犧牲了。” “還有忍受我的病弱,簡,寬容我的缺點。” “這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先生,我現在更加愛你了,因為現在我可以對你真正有所幫助了,而過去你是那麼傲慢,從不依賴別人,除了施予者和保護人之外,你不屑扮演任何其他角色。” “以前,我一直討厭讓別人幫忙——讓人領著走。今後,我覺得不會再討厭了。過去,我不喜歡讓手給僕人牽著,現在讓簡的小手握著,感覺真是愉快極了。我以前寧願孤零零地獨自一人,不願老是由僕人侍候著,可是簡的溫柔照料,卻永遠是件讓人高興的事。簡合的我心意,我合她的心意嗎?” “我一絲一毫都沒有感到有不合我心意的地方,先生。” “既然這樣,我們還有什麼可等的呢,我們得馬上結婚。” 他的神態和說話都很急切,他那急躁的老脾氣又上來了。 “我們應當毫不拖延地結為夫婦,簡,只消領張證書——我們就可以結婚。” “羅切斯特先生,我剛才發現太陽早已偏西了。派洛特已經回家吃飯去了。讓我看看你的表。” “把它系在你的腰帶上吧,簡妮特,以後就由你留著,我用不著它了。” “快到下午四點了,先生。你不覺得餓嗎?” “大後天應該是我們結婚的日子,簡。現在別去管什麼華麗的衣服和貴重的珠寶了,那些東西全都一文不值。” “太陽把雨珠全吸乾了,先生。一絲風也沒有,天很熱了。” “你知道嗎,簡?你那條小小的珍珠項鍊,這會兒正戴在我領帶下面古銅色的脖子上呢。我從失掉我唯一的珍寶那天起,就一直戴著它,作為對她的紀念。” “我們穿過林子回去吧,走這條路最陰涼。” 他沒有註意我的話,繼續順著自己的思路想下去。 “簡!我敢說,你認為我是條不信教的狗吧。可這會兒我心裡對主宰大地的仁慈的上帝,充滿感激之情呢。他看待事情,和世人不一樣,而是清楚得多,他判斷事物,也和世人不同,要比世人聰明得多。我當時是做錯了,差一點玷污了我那清白無辜的花朵——使它的純潔沾上了罪孽。上帝就把它從我手中奪走了。可我在固執的違抗心情下,幾乎詛咒了這種神意,不但不向天命低頭,反而公然藐視它。上帝的公正制裁終於執行了,災難接連落到了我的頭上,我被迫穿過了死陰的幽谷。他的懲罰是有力的,一切懲罰就使得我永遠抬不起頭來。你知道,我以前一向以自己的力量而自豪,可如今又怎麼樣了呢?我不能再靠它而只能依靠旁人來引領了,就像一個孩子不能靠他的幼弱一樣。最近,簡——只是……只是最近——我才看到並且承認,上帝主宰著我的命運,我開始自責和懺悔,甘願聽從造物主的安排。有時我已開始祈禱,雖然很短,但很虔誠。” “當時我在自己的房間裡,坐在敞開的窗子旁邊,夜晚沁人的空氣使我感到快慰,雖然我看不見星星,而且也只憑著一團朦朧發亮的霧氣才知道月亮的存在。我渴望著,簡妮特!哦,我的靈魂和肉體都渴望著你!我在既痛苦又謙卑的心情中詢問上帝,我經受的寂寞淒涼和苦難折磨是不是還不夠長久,是不是還不能馬上讓我再品嚐一次幸福的安寧。我承認,我是罪有應得——但是我申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內心的全部希望,都不由自主地化作這幾個字衝口而出——'簡!簡!簡!'” “你是大聲說出這幾個字的嗎?” “是的,簡,要是當時有人聽見,他準以為我瘋了呢。我是用那麼瘋狂的勁兒喊出來的。” “是星期一晚上將近午夜的時候嗎?” “是的,不過時間倒無關緊要,接下來發生的事才叫奇怪呢。你會認為我迷信——我的血液中是有一些迷信的成分,一向就有。不過,這件事是千真萬確的——至少我真的聽到了我現在要告訴你的話。” “就在我喊了'簡!簡!簡!'以後,突然有個聲音——我說不出這聲音從哪兒來,但是我知道這是誰的聲音——回答說:'我來了!等著我!'過了一會,風兒又送來了這樣的低語聲——'你在哪兒呀?'” “如果我能做得到,我要告訴你這些話在我心頭展現出怎樣的意念和圖景,可是,我很難把我想表達的東西表達出來。正像你看到的,芬丁莊園深藏在密林裡,在這兒,聲音顯得很沉悶,沒有迴盪便消失了。而'你在哪兒呀?'這句話,似乎是從群山中發出的,因為我聽到有一種山林的迴聲在重複著這句問話。這時,吹在我額上的強風似乎也顯得更加涼爽清新。我真覺得,我是跟簡在一個荒涼寂寞的地方相會。我相信我們在精神上一定相會過了。不用說,簡,你那時一定正睡得沉沉的,也許是你的靈魂飛出了軀殼,前來安慰我的靈魂吧,因為那確是你的口音——就像我現在是活著的一樣千真萬確——那確是你的口音!” 讀者啊,正是在星期一夜裡——將近午夜時分——我也聽到了那個神秘的召喚,這幾句話正是我對這一召喚的回答。我傾聽著羅切斯特先生的敘述,但並沒有反過來向他洩露真情。我覺得,這種巧合未免太讓人敬畏,太讓人費解了,還是不要說出和不做議論為好。要是我告訴了他什麼,我的這個故事肯定會在聽的人心靈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他那顆因飽受折磨變得太容易陰鬱的心,實在不應該再增添更加陰暗的超自然陰影了。於是我把這事藏在了心底,獨自思量。 “現在你該不覺得奇怪了吧,”我的主人繼續說著,“昨晚你出乎意外地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為什麼會很難相信你不僅僅是一個聲音和幻影,一個會突然銷聲匿蹟的東西,就像以前那個午夜的低語和山巒的迴聲那樣很快消失。現在,我感謝上帝!我知道不會那樣了。是的,我感謝上帝!” 他把我從膝上放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從頭上脫下帽子,向大地俯下他那失明的眼睛,站在那兒默默地祈禱著。我只聽到最後幾句崇敬的禱詞: “我感謝我的創造者,在懲罰時不忘憐憫。我謙卑地懇求我的救世主賜我力量,讓我從今以後能過上一種比以往純潔的生活!” 隨後他伸出手來讓我領著。我握住那隻親愛的手,把它舉到我唇邊放了一會兒,然後讓他摟住我的肩膀。我的個兒比他矮得多,因而我既可以當他的嚮導,又可以當他的拐杖。我們走進林子,朝家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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