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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七章

簡·愛 夏洛蒂·勃朗特 14860 2018-03-18
一星期過去了。羅切斯特先生毫無消息。十天過去了,他還是沒有回來。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要是他從里斯直接去了倫敦,再從那兒去了歐洲大陸,哪怕今後一年不在桑菲爾德露面,她也不會感到意外。以前,他就不只一次這樣出人意外地不辭而別過。一聽這話,我就莫名其妙地開始感到渾身發涼,心直往下沉。我竟然還讓自己去體味這種令人難受的失望心情,不過我竭力恢復了理智,重又想起了我的原則,很快使我的心情恢復了正常。說起來也許會讓人難以置信,我怎麼能那麼快就糾正這種一時的過錯,消除這種錯誤的想法——認為自己完全有理由為羅切斯特先生的行動操心的呢?我並不是用一種奴性十足的自卑感來貶低自己,相反,我只是說: “你和桑菲爾德的主人之間,除了教育他的被保護人,收受他付給你的薪水,感謝他因為恪盡職守理所當然地對你尊重和厚待外,沒有任何關係。你要明白,這是你和他之間唯一得到他真正承認的關係。所以,別把他當作你拋灑柔情、喜悅、痛苦等等的對象。他和你不是同一階層的人,你還是待在自己的社會地位上吧。你要自重自愛,別把你全身心灌注的愛,虛拋在不需要甚至瞧不起這份厚禮的地方。”

我繼續平平靜靜地干我每天的工作,但腦子裡時不時閃過隱約的念頭,提出一些我應當離開桑菲爾德的理由。我還常常不由自主地草擬出廣告,對未來的新職位作種種猜想。這類念頭我覺得沒有必要去製止,要是它們能開花結果,就讓它們去開花結果吧。 羅切斯特先生離家兩個多星期後,郵局給費爾法克斯太太送來了一封信。 “是主人寫來的,”她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說,“我想,現在我們能知道是不是得等候他回來了。” 在她拆開信封,仔細地看信時,我繼續喝著我的咖啡(我們正在吃早飯)。咖啡很燙,我把自己臉上突如其來的火熱通紅歸因於它。至於我的手為什麼會發抖,為什麼我會不由自主地把杯裡的咖啡潑了半杯在碟子裡,我就乾脆不去想它了。

“喔,有時候我覺得我們是太清靜了。這下子可要夠我們忙了,至少得忙上一陣子。”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著,仍然把信紙舉在眼鏡前面。 我在允許自己請她解釋清這件事之前,先把阿黛爾身上恰好鬆開的圍裙帶子重新係好,然後幫她又拿了一隻麵包,給她的杯子裡倒滿牛奶,接著我才若無其事地說: “我想,羅切斯特先生不會很快就回來吧?” “可事實是,他很快就要回來了——他說三天以後就回來,那就是說在這個星期四,而且還不是他一個人來。我不知道里斯有多少貴賓要跟他一起來。他來信吩咐把所有最好的臥室都收拾好,書房和幾間客廳也要打掃乾淨。還要我到米爾科特的喬治旅館,或者別的我能找到的地方,多找一些廚房幫工來。太太小姐們還會帶來她們的使女,先生們也會帶來他們的聽差,所以我們會有滿滿的一屋子人了。”費爾法克斯太太連吞帶咽地急急忙忙吃完早飯,就匆匆離開,著手辦事去了。

這三天裡,正如她所說的,確實忙得夠戧。我原以為桑菲爾德的所有房間都收拾得整潔漂亮的,可是看來我的想法錯了。找了三個女人來幫忙,把油漆的家具器物等又是擦,又是刷,又是洗的,拍乾淨地毯,把畫取下來又掛上,擦亮鏡子和燭台,在臥室裡生了火,在爐邊烘了被單和羽絨床墊,像這樣的架勢,是我過去和今後從未見過的。阿黛爾在這幾天裡簡直變野了。準備迎接客人和等待他們的到來,使她高興得幾乎快要發瘋了。她要索菲把她叫做“服裝”的所有外衣都檢查一遍,把“過時”的都翻翻新,把新的也都曬一曬,準備停當。她自己則什麼也不干,只顧在前面那排房間裡蹦進蹦出,在床上跳上跳下,在燒得煙囪裡呼呼直響的熊熊爐火前,躺在床墊或者堆得高高的大小枕頭上。她的功課都免了。費爾法克斯太太把我也拉去聽她調遣,我整天待在貯藏室裡,給她和廚子幫忙(或者幫倒忙),學著做蛋奶糕、奶酪餅和法國點心,捆紮野味翅膀和裝點甜食碟子。

客人預定星期四下午到,正好趕上六點鐘的晚餐。在這段時間裡,我沒有時間去胡思亂想。我相信自己跟所有人——除了阿黛爾——一樣賣力和歡快。但是,我的歡快心情仍然不時會像給當頭潑了一瓢冷水似的冷卻下來,會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疑懼、凶險和種種不祥的猜測中去。這是當我看到上三樓的樓梯門(最近一直鎖著)慢慢打開,頭戴整潔的帽子,圍著白圍裙,繫著手絹的格雷斯·普爾的身影從那兒出來的時候;當我眼看她穿著布條拖鞋、無聲無息地悄悄經過走廊的時候;當我看見她朝忙亂不堪的臥室裡探頭望望——也許只是跟打雜女工交待一句,應該怎樣擦亮爐條,或者怎樣擦乾淨大理石爐台,或者怎樣從糊有牆紙的牆上拭去污跡——然後又繼續往前走去時。她就是這樣每天下樓來到廚房去一次,去吃飯,在爐邊適量地抽上一斗煙,然後帶上一罐她聊以自慰的黑啤酒,重又回到樓上她那個昏暗的窩裡。一天二十四小時中,她只有一個小時是跟樓下的那些僕人夥伴們一起度過的。其餘時間,她都待在三樓一間天花板很低、橡木板壁的小房間裡,坐在那兒做針線活——也許還會陰慘慘地獨自笑上幾聲——就像個關在地牢裡的囚犯那樣孤單寂寞。

最令人不解的是,在整座宅子裡,除了我,居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的怪癖,或者對她的行為感到驚異。沒有人談到地的身分和職業,沒有人同情她的孤單和寂寞。說真的,有一次我倒聽到過一點莉亞和一個打雜女僕的閒談,話題就是格雷斯。莉亞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只聽那打雜女僕說: “想來她拿的工錢挺多吧?” “是啊,”莉亞說,“但願我也能拿到那麼多工錢。倒不是說對我自己的工錢有什麼可抱怨的——桑菲爾德從來不小里小氣的——可是我的工錢還不到普爾太太拿的五分之一哩。她正在攢錢呢,每個季度她都要去一趟米爾科特的銀行。她要是想要辭工不干的話,準是已經攢了一大筆錢,足夠養活自己了,這我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不過我猜想她在這兒已經待慣了。再說她還不到四十歲,又健壯又能幹,她要丟掉活兒歇手不干,未免太早了。”

“我想她准定是一把好手吧。”打雜女工說。 “嗯!——她明白自己該干些什麼——這一點誰也比不上她。”莉亞意味深長地說,“再說也不是誰都乾得了她那份差使的,哪怕付給她拿的那麼多工錢也不行。” “確實幹不了!”對方回答說,“不知道主人是不是……” 打雜女僕還要往下說,可是莉亞正好回頭瞧見了我,馬上用胳臂肘輕輕捅了她的伙伴一下。 “她還不知道?”我聽到那女人小聲問。 莉亞搖搖頭,這場談話自然就這麼結束了。我從中所能聽出的只是——桑菲爾德有一個謎,而我被有意排斥在這個謎之外。 星期四到了。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在前一天晚上乾完。地毯鋪好了,床幔加上了穗子,床上鋪上白得耀眼的床罩,梳妝台已收拾停當,家具擦拭過了,花瓶裡插上了鮮花,所有臥室和客廳,都已盡人手所能,收拾得煥然一新。大廳也擦洗了一番。那座雕花大鐘,還有樓梯的踏級和扶手,都擦得亮如明鏡。餐廳裡,餐具櫃中擺著閃閃發光的餐具,大小客廳裡,四周擺滿了盛開的外國鮮花。

到了下午,費爾法克斯太太穿上了她最好的黑緞裙服,戴上手套和金表,因為要由她來迎接客人——引太太小姐們上她們各自的房間,等等。阿黛爾也要打扮起來,雖然我看至少當天不大可能會讓她去見客。但為了使她高興,我讓索菲給她穿上一件寬擺的薄紗短外衣。至於我自己,就沒有必要換什麼衣服了,不會有人來叫我離開那間作為我個人私室的教室的。教室現在已經成為我的私室——“一個煩惱時刻非常愉快的隱蔽所”。 那是一個溫暖、寧靜的春日——一個三月末四月初、作為夏日先驅來到大地的晴朗日子,現在,白天即將過去,不過就連黃昏時分也還是暖融融的。我坐在敞開窗子的教室里工作著。 “時間晚了,”費爾法克斯太太走進來說,身上的緞子裙服窸窣作響,“幸好我吩咐比羅切斯特先生說的晚一個小時開飯。現在都過六點了。我已經打發約翰到大門口看看路上有沒有動靜,從那兒朝米爾科特方向看可以看到很遠。”她走到窗子跟前。 “他來了!”她說。 “餵,約翰!”她探出窗外問道,“有消息嗎?”

“他們來啦,太太,”對方答道,“再過十分鐘就到。” 阿黛爾飛也似地奔向窗口,我也跟了過去,小心地站在一邊,這樣,窗簾遮著我,我可以看見他們,而他們看不見我。 約翰說的十分鐘似乎特別長,不過最後終於聽到了車輪聲。四個騎馬的人順著車道奔馳而來,後面跟著兩輛敞篷馬車,一眼望去,車上盡是飄拂的面紗和擺動的羽毛。騎馬的人中,有兩位是衣著時髦的年輕紳士,第三位是羅切斯特先生,騎著他的黑馬美羅,派洛特跳躍著跑在他前面。他旁邊是一位騎馬的小姐,他們兩人在這隊人馬的最前面。她那身紫色的騎馬裝長得快要掃到地面,她的拖得長長的面紗在微風中飄舞著,和麵紗透明的皺褶相貼在一起的,是一頭烏黑閃亮的濃密鬈髮。 “英格拉姆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嚷了一聲,接著便急忙下樓執行自己的任務去了。

這隊人馬順著車道的拐彎,很快轉過屋角,我也就看不見他們了。這時阿黛爾吵著要下樓去,可是我把她抱到膝頭上,要她明白,除非特地派人來叫她下去,不管是現在還是別的時候,她無論如何都不該冒冒失失地出現在那些太太小姐們面前,要不,羅切斯特先生準會非常生氣的,等等。聽了這些話,“她自然地流下了眼淚”。但看到我臉色變得十分嚴肅,她也就終於同意把眼淚擦掉了。 這時,可以聽到大廳里傳來愉快的喧嘩聲。先生們低沉的嗓音和女士們銀鈴般的音調和諧地交織成一片。在這一切之上,可以聽到桑菲爾德府主人那雖不太響卻很洪亮的聲音,他正在歡迎他美麗和英俊的客人到來。接著,輕盈的腳步聲登上樓梯,快捷的步履穿過走廊,還有溫柔的歡笑聲,開門和關門聲,接著是一陣寂靜。

“她們在換衣服了。”阿黛爾說。她一直留心傾聽著,不放過一點動靜,接著還嘆了口氣。 “跟媽媽在一起時,”她說,“有客人來我總是到處跟著,到客廳裡,到她們房裡。我常常看著使女給那些太太小姐們梳頭,穿衣服,挺有意思的。像這樣看看有好處哩。” “你餓不餓,阿黛爾?” “餓的,小姐,我們有五六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好吧,趁這會兒太太小姐們都在自己房裡,我冒險下樓去給你拿點吃的來。” 我小心翼翼地從我的隱蔽所出來,找了一道直通廚房的後樓梯下去。廚房裡爐火通紅,到處亂哄哄的。湯和魚已經快做好了,廚子正彎腰在她那口鍋子上忙著,全身心都緊張得像要冒出火來似的。在僕役間裡,兩個馬車夫和三個紳士的隨從或站或坐地圍在爐火旁。那些貼身侍女我想此時都在樓上,和她們的女主人在一起。從米爾科特雇來的幾個新僕人正里里外外地忙個不停。穿過這一片混亂,我終於來到了放食品的地方。我在那裡拿了一隻冷雞,一個圓麵包,幾塊餡餅,一兩隻盤子和一副刀叉。我拿到這些戰利品就趕緊撤退。回到走廊裡,我剛關上我身後的後樓梯門,就听到一陣愈來愈響的嗡嗡聲,這是在警告我,那班太太小姐們就要出來了。我若不經過她們的房間,不冒拿著食物被她們撞見的危險,是沒法回到教室的。於是我只好一動不動地站在走廊這一頭,這兒沒有窗子,光線很暗,現在天已經很黑了,太陽已經下山,暮色愈來愈濃。 不一會兒,房間裡就一個接一個地走出美麗的客人。走出來的每一個都顯得輕鬆愉快,全身的穿戴,在昏暗中閃閃發光。她們在走廊的那一頭聚在一起站了一會,用活潑可愛的聲音語調輕聲交談著。接著她們全都走下樓梯,輕盈無聲得就像一團明亮的霧滾下山坡。她們給我留下的總的印象,是我從未見過的高貴和優雅。 我發現阿黛爾把教室門拉開一條縫,正在朝外面張望。 “多漂亮的太太小姐啊!”她用英語嚷嚷道,“哦,我多想上她們那兒去啊!你看晚飯後羅切斯特先生會叫我們去嗎?” “不會,真的,我看不會。羅切斯特先生還有別的事要操心呢。今天晚上你就別想那些太太小姐了,說不定你明天能見到她們。給,這是你的晚飯。” 她真的餓壞了,雞肉和餡餅暫時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幸好我弄到了這點吃的,要不,她,我,還有索菲——我把我們的食物也分給了她一份——根本就吃不上晚飯,樓下的人忙得忘掉我們了。九點過後才上甜食。十點鐘,僕人們還端著托盤和咖啡杯跑來跑去。我允許阿黛爾在比平時晚得多的時候再睡。因為她說,樓下的門不斷又開又關的,人們跑來奔去的。她睡不著。此外,她還補充說,說不定等她脫去衣服,羅切斯特先生又派人叫她來了,“那該多可惜啊!” 我給她講故事,她願聽多久我就講多久。後來,為了換換環境,我又帶她到走廊裡。這時,大廳裡亮著燈,她喜歡伏在欄杆上,看下面的僕人穿梭般來來去去。夜深了,已經搬進一架鋼琴的客廳里傳出了音樂聲。阿黛爾和我在樓梯最高的一級上坐下來聽著。不一會兒,歌聲和著悠揚的琴聲響起,唱歌的是一位小姐,她的歌聲非常悅耳動人。獨唱過後是二重唱,接著是無伴奏合唱;中間間歇時,則傳來一片嗡嗡的愉快談話聲。我聽了很久,突然,我發現自己正全神貫注地在分辨那嘈雜的聲音,想從這混雜的聲音中找出羅切斯特先生的口音。當我的耳朵很快就捕捉到它時,又進一步想從那因離得遠聽不清的語調中,猜出他說的話語來。 鐘敲了十一點,我看看阿黛爾,她的頭已經靠在我的肩膀上,眼皮也愈來愈沉重了,因此我把她抱在懷裡,送她上了床。等那些先生女士們回自己的房間就寢時,已經將近一點了。 第二天的天氣跟第一天一樣好。這一天客人們到附近一個什麼地方去遊覽。他們一大早就出發了,有幾個人騎馬,其餘的都坐馬車。我目睹他們離開,後來又目睹他們回來。英格拉姆小姐,跟先前一樣,是唯一騎馬的女人。也跟先前一樣,羅切斯特先生還是在她身旁奔馳著。他們兩人騎著馬,跟其他人略微拉開一段距離。費爾法克斯太太這時正和我一起站在窗前,我把這情景指給她看。 “你說他們不大會想到結婚,”我說,“可是你瞧,和別的女士相比,羅切斯特先生明明更喜歡她。” “是啊,我想是的,毫無疑問他是愛慕她的。” “她也一樣愛慕他。”我補充說,“瞧,她朝他側過頭去那樣子,就像在說知心話似的。我真想看看她的臉,我還沒看過她一眼呢。” “今天晚上你會看見她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回答,“我偶爾跟羅切斯特先生提起,阿黛爾很想去見見太太小姐們,他說:'哦!晚飯後叫她到客廳裡來,請愛小姐也陪她一起來。'” “沒錯,他只是出於禮貌才這麼說的。我相信,我是不必去的。”我回答說。 “是啊,我跟他說了,你不習慣交際,我認為你不會喜歡在這樣一群熱鬧的客人跟前露面——全是些素不相識的人。可他還是用他那急脾氣回答說:'胡說!要是她拒絕,就告訴她,這是我特別希望的。要是她還不肯來,你就說如果她拒不答應,我就親自去請她。'” “我不該給他添那樣的麻煩,”我答道,“既然沒有更好的辦法,那我就去一下吧,不過,我實在是不喜歡這樣的。你也去嗎,費爾法克斯太太?” “不,我要求不去,他答應了。我來告訴你,怎樣才能避免那樣一本正經出場時的窘相,那是最讓人受不了的。你得趁太太小姐們還沒離開餐廳,客廳還空著時進去,挑個你喜歡的僻靜角落坐下來。待那些先生們進來後,你不必待多久,除非你自己願意。只要讓羅切斯特先生看見你在那兒就行,然後你就悄悄溜走——沒人會注意你的。” “你看這些人會久住嗎?” “也許住上兩三個星期吧,不會再多了。喬治·利恩爵士最近當選為米爾科特的議員,過了復活節假期,他就得進城去上任。羅切斯特先生多半會陪他一起去。他這次在桑菲爾德待了這麼久,正讓我感到納悶呢。” 我有點害怕那個時刻的到來,到那時候我就得帶著我照管的孩子到客廳去。阿黛爾聽說晚上要去見那些太太小姐,一整天都高興得發瘋似的,直到索菲開始給她梳妝打扮,她才安靜下來。梳妝打扮的重要性很快就把她給穩住了。待到把她的鬈髮梳成一束束,平靜光滑地垂掛著,給她穿上那件粉紅色的緞子外衣,系上了長腰帶,戴好網眼無指手套時,她那神情嚴肅得簡直像個法官。根本用不著提醒她小心別弄亂衣服,她一打扮好,就一本正經地在自己的小椅子上坐下來,事先還小心翼翼地把緞子裙撩起,生怕坐皺了。她還向我保證,從這時開始,直到我打扮好,她都會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我用不了多久就打扮好了,很快穿上了我最好的衣服(就是銀灰色的那件,是譚波爾小姐結婚時買的,後來一直沒穿過),我的頭髮一會兒就梳好,我唯一的首飾,那枚珍珠別針,也很快就別好了。於是我們便走下樓去。 幸好去客廳還有另外一道門,不必穿過他們正在吃飯的餐廳。我們發現客廳裡還沒有人,大理石壁爐裡默默地燃燒著旺盛的爐火,在裝飾桌面的精美鮮花中間,一支支蠟燭在明亮的孤寂中照耀著。拱門上掛著深紅色的帷幔,雖說這兒跟隔壁餐廳的那班人只隔這麼一層薄薄的屏障,可是他們的談話聲聽上去卻那麼低,除了輕柔的嗡嗡聲以外,他們的談話什麼也聽不清。 阿黛爾似乎還處於那種十分嚴肅的氣氛影響之下,一聲不響地在我指給她的一張矮凳上坐了下來,我退到一個窗座上,從近旁的桌子上拿起一本書,打算閱讀。這時,阿黛爾把她的矮凳端到我的腳邊,過上一會,她碰了碰我的膝頭。 “什麼事,阿黛爾?” “我可以從這些美麗的花朵中拿一朵嗎,小姐?只是為了把我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一些。” “你對自己的'打扮'想得太多了,阿黛爾。不過你可以拿一朵。”說著我從花瓶裡拿了一朵玫瑰,插在她的腰帶上。她發出一聲無比滿意的歎賞,彷彿她的幸福之杯此時已經斟滿了。我轉過臉去掩藏起忍不住的微笑,這個小小的巴黎女子,在衣著服飾方面這種天生的、迫切的追求,既有幾分可笑,也有幾分可悲。 現在可以聽到輕輕起身離席的聲音。拱門上的帷幔給拉開了,可以看到拱門那邊的餐廳。點燃的吊燈燈光,照耀著擺滿一長桌盛著精美甜食的銀器和玻璃器皿。一群女士站在拱門口她們走進客廳後,帳幔又在她們身後垂下了。 總共十八個人,可是她們一塊兒進來時,不知怎麼的,給人的印象好像人數要多得多。她們當中有幾位個兒很高,好幾個人都穿得一身潔白,一個個都穿著裙幅寬大的曳地長裙,使得她們整個人都顯得大了,猶如霧氣使月亮變大一般。我站起身來向她們行了個屈膝禮,有一兩個人點頭回禮,其餘的人只是瞪眼朝我看看。 她們在客廳里四下散開,動作輕盈活潑,使我聯想起一群羽毛雪白的鳥兒。她們中有幾個半倚在沙發和軟榻上,有幾個俯身細看著桌上的鮮花和書籍,其餘的則聚在爐火邊。她們一個個全都用她們似乎已經習慣的輕柔而清晰的聲音說著話。事後我知道了她們的名字,不過現在不妨先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敦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埃希敦太太以前顯然是個漂亮的女人,現在還保養得很好。她的兩個女兒中,大女兒艾米個兒挺小,臉蛋和神態都顯得天真、孩子氣,舉止有點淘氣,那身白麻紗衣服和藍色腰帶,對她很合適。二女兒路易莎身材較高,也更優雅,臉蛋長得很俊俏,是法國人說的“俏皮臉蛋”那種類型。姐妹倆都像百合花那樣白淨。 利恩夫人是位四十歲上下、又高又胖的女人,腰板挺直,看上去很高傲,穿著華麗的閃光緞子衣服,她那烏黑的頭髮上戴著綴有一圈寶石的髮箍,在一枝天藍色的羽飾襯托下閃閃發亮。 丹特上校太太不那麼顯眼,可是我認為,她更像一位貴婦人。她有著苗條的身材,白皙而溫和的臉和金色的頭髮。她那身黑緞子衣服,華貴的外國網花圍巾和珍珠首飾,比那位有爵位的貴婦人的一身珠光寶氣更招我喜愛。 然而最突出的三位——其中部分原因也許是她們在這班人中間個兒最高——還是勳爵的遺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兩個女兒布蘭奇和瑪麗。她們三人都屬於婦女中的高身材。遺孀約莫四五十歲,她的體態依然很美,她的頭髮(至少在燭光下看來)依然烏黑,她的牙齒也依舊完好。大多數人會說她是她那個年紀的女人中的美人。毫無疑問,從體態容貌上說,她的確是這樣,可是在她的表情舉止中,卻有著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高傲神氣。她有著一副羅馬人的臉容,她的雙下巴已和脖頸融為一體,變得像一根粗柱子。我覺得,她不僅由於傲慢而橫著臉、沉著臉,而且還因此皺起面孔。下巴也因同樣原因挺得高高的,幾乎到了極不自然的程度。此外,她還有一種凶狠嚴厲的目光,不由得使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目光來。她說起話來裝腔作勢,嗓音低沉,聲調非常誇張,口氣十分專橫。總之,讓人完全無法忍受。一件紫紅色的絲絨長袍,一頂印度金絲織物做的頭巾帽,給了她(我猜她是這麼想的)一種真正帝王般的尊嚴。 布蘭奇和瑪麗的身材一樣——都像白楊樹似的又直又高。瑪麗按她的身高來說似嫌太瘦,而布蘭奇長得就像狄安娜。當然,我是懷著一種特殊的興趣注視她的。首先,我想看看她的容貌和費爾法克斯太太描述的是否相符。其次,看看我憑著想像替她畫的那幅微型肖像到底像不像。還有第三——乾脆說明了吧! ——是不是像我設想的那樣能夠適合羅切斯特先生的口味。 從外貌來說,她跟我畫的肖像,跟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述,都一一相符。高高的胸脯,坦削的雙肩,優美的頸項,黑黑的眼珠,烏油油的鬈髮,樣樣都有。可是她的臉呢?她的臉完全像她的母親,只是年輕,沒有皺紋。同樣低低的額頭,同樣高仰的面容,同樣傲慢的神氣。不過,這種傲慢沒那麼陰沉,她不斷地綻開笑臉。她的笑帶著嘲弄,她那高傲地弓起的上唇,也帶著這樣的習慣表情。 據說天才是能自我意識到的。我說不上這位英格拉姆小姐是不是天才,但她自我意識到這點——確實是充分自我意識到這點。她跟和藹的丹特太太談起了植物學。看來丹特太太沒學過這門學科,儘管像她自己說的,她很喜歡花,“尤其是野花”。英格拉姆小姐看來是學過的,她得意洋洋地列舉了植物學上的名詞。我很快就發覺,她是在(像行話所說)追獵著丹特太太,也就是說,她是在利用丹特太太的無知戲弄她。這種追獵也許很高明,但肯定不是善意的。她彈琴,她的演奏很出色;她唱歌,她的嗓音很優美;她單獨跟她媽媽說話時講法語,講得很好,非常流利而且發音準確。 瑪麗的臉長得比布蘭奇溫和、坦率,面目比較和善,皮膚比較白淨(布蘭奇·英格拉姆小姐黑得像個西班牙人)——但是瑪麗缺乏生氣,她的臉上缺少表情,目光缺少神采,她沒有什麼話可說,一坐下來,就像神龕裡的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姐妹倆都是一身潔白的衣服。 那麼,現在我是不是認為英格拉姆小姐就是羅切斯特先生可能會選上的意中人呢?我還說不上,——我並不清楚他在女性美方面的鑑賞趣味。如果他喜歡華貴的,那她正是華貴的典型,何況她還多才多藝,活潑伶俐。我覺得大多數先生都會愛慕她的。他肯定也愛慕她,我似乎已經得到了證明。現在只等看到他們結合在一起,那樣最後一片疑雲也就煙消雲散了。 讀者,你可不要以為這段時間裡,阿黛爾一直老老實實地坐在我腳邊的凳子上。才不是呢,那班太太小姐一進來,她就站起身來,迎了上去,一本正經地行了個禮,鄭重其事地說: “太太小姐們,你們好。” 英格拉姆小姐帶著嘲諷的神氣低頭俯視著她,嚷道:“啊,好一個玩具娃娃!” 利恩夫人說道:“我想這就是羅切斯特先生監護的孩子——他說起過的那個法國小姑娘了。” 丹特太太和藹地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艾米·埃希敦和路易莎·埃希敦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多可愛的孩子啊!” 接著,她們把她叫到一張沙發跟前,現在她就坐在她們姐妹倆的中間,一會兒用法語,一會兒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和她們說個沒完,不僅吸引了年輕的小姐們,還吸引了埃希敦太太和利恩夫人,她給大夥寵愛得得意洋洋。 最後送來了咖啡,於是請男賓進客廳。我坐在暗處——如果說這間燈光輝煌的房間裡還有暗處的話——窗簾半遮著我。拱門上的帷幔又給拉開了,他們走了進來。也像女客進來時一樣,男賓們一塊兒進來,也頗為壯觀。他們全都穿著黑色禮服,大多數人個子高大,有幾位年紀很輕。亨利·利恩和弗雷德里克·利恩的確是一對非常時髦的花花公子;丹特上校則是一位有軍人氣概的漂亮男人;本區執法官埃希敦先生紳士派頭十足,他的頭髮幾乎全白了,但眉毛和鬍子還是黑的,這使得他看起來像一位“戲裡的尊貴長者”。英格拉姆勳爵像他的姐妹一樣,個兒很高,而且也像她們一樣,長得很漂亮;不過他也有瑪麗那種無精打采的漠然神情,他四肢的發達似乎勝過了精力的旺盛和腦子的靈活。 可是羅切斯特先生在哪兒呢? 他最後一個進來。我並沒有朝拱門看,但還是看見他進來了。我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織針上,集中在我正在編織的錢包的網眼上——我盼望自己只想著手上的活兒,只看到放在裙兜里的銀色珠子和絲線,然而,我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身影,禁不住又想起上次見到他時的情景。當時,我剛對他做了他所說的重大幫助,他握住我的手,低頭看著我的臉,朝我仔細打量著,眼神裡流露出萬種思緒急於一吐的心情。我也有著同樣的心情。當時我跟他是多麼貼近啊!從那以後,到底出了什麼事,使得他和我的關係發生變化了呢?現在,我們之間是多麼隔膜、多麼疏遠啊!疏遠到我都不指望他會走過來跟我說話了。因而,當他看也不朝我看一眼,就在屋子那頭坐下,和幾位女士攀談起來時,我絲毫也不覺得奇怪。 我一看到他把注意力全放到她們身上,我可以注視他而不被發覺,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給吸引到他的臉上。我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皮,它們老要抬起來,眼珠子硬要盯住他。我看著,看的時候有一種強烈的歡樂——一種珍貴而又辛酸痛楚的歡樂。是純金,但又帶有傷人的尖刺。像一個渴得快要死去的人,明知自己爬近的泉水中放了毒藥,卻還是俯身去喝那泉水。我感到的就是像這樣的歡樂。 “情人眼裡出西施”,這話說得對極了。我的主人那張橄欖色的臉上,缺少血色,四方的臉膛,寬大的額頭,又粗又濃的眉毛,深沉的眼睛,粗獷的五官,堅定而嚴厲的嘴巴——處處顯示出毅力、決心和意志——按常規說並不美,然而在我看來,它們不僅是美,而且充滿了一股勢力,一種影響,把我完全給制服了,使我的感情脫離了我自己的控制,完全為他所左右。我並不想去愛他,讀者知道,我曾竭力把出現在我心中的愛苗連根拔掉,可現在,第一眼重新見到他,愛苗就自動復活過來,長得青翠而茁壯!他甚至沒有看我一眼,就讓我愛上了他。 我拿他和他的客人相比。無論是利恩兄弟的風流倜儻,英格拉姆勳爵的淡泊文雅,——甚至是丹特上校的英姿煥發,和他那有著天生的充沛精力和真正力量的模樣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對他們的外貌,對他們的神情,毫無好感,但是我能想像出,大多數見到他們的人都會說他們長得英俊,迷人,儀表堂堂,而認為羅切斯特先生相貌既難看,神情又憂鬱。我見過他們微笑、大笑——算不了什麼,連燭光都有他們微笑中那點兒熱情,連鈴聲都有他們大笑中那點兒含意。我看見過羅切斯特先生的微笑——他嚴峻的面容變得溫和了,他的眼睛變得明亮而又溫存,目光既銳利又親切。這會兒,他正在和路易莎·埃希敦和艾米·埃希敦交談。眼見她們對他的目光平靜相對,我覺得頗為奇怪,那目光對我來說,卻猶如利劍一般。我原以為在他的注視下,她們一定會垂下眼睛,臉上泛起紅暈,但是她們卻完全無動於衷,這使我感到高興。 “他對她們來說並不像對我來說那樣,”我想,“他跟她們不是同一類人。我相信他跟我是同一類人——我肯定他是這樣的——我覺得我跟他很相似——我懂得他面部的表情和一舉一動的意思。雖然社會地位和財富把我們遠遠地隔開,但是在我的腦子和心靈裡,在我的血液和神經中,都有著一種東西使我在精神上和他息息相通。幾天前,我不是還說過,除了從他手中接受薪金外,我和他毫無關係嗎?我不是還命令過自己,除了拿他當雇主外,不准對他產生其他看法嗎?真是褻瀆天性!我的一切美好、真誠、熱烈的感情,其實都是圍繞著他迸發的,我也知道,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感情,我必須抑制自己的希望,我必須牢記他不可能十分喜歡我。我說我跟他是同一類人,並不是說我也有他那種影響人的力量和吸引人的魅力。我只是指在一些志趣和感覺方面我們有共同之處。因而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我們之間永遠隔著一條鴻溝,——然而,只要我一息尚存,只要我還能思想,我就不能不愛他。” 咖啡已送到大家手中。自從男賓們一進來,女士們就變得像百靈鳥般的活躍。談話越來越輕鬆歡快。丹特上校和埃希敦先生在辯論政治問題,他們的妻子在一旁聽著。兩位傲慢的遺孀利恩夫人和英格拉姆夫人,正在一起閒聊。喬治爵士——順便說一下,我忘了描述他了——是一位身材魁梧,看起來精力充沛的鄉村紳士,此刻他正端著咖啡杯,站在她們的沙發跟前,偶爾插上一兩句話。弗雷德里克·利恩先生坐在瑪麗·英格拉姆旁邊,在給她看一本裝幀華麗的書裡的版畫。她一邊看,一邊不時微笑,但話顯然說得很少,無精打采的高個兒英格拉姆勳爵,雙手抱臂靠在嬌小活潑的艾米·埃希敦小姐的椅背上。她抬頭看著他,像只鷦鷯似的說個不停。拿他跟羅切斯特先生相比,看來她更喜歡他。亨利·利恩坐在路易莎腳邊的軟墊凳上。阿黛爾跟他坐在一起。他正試著在和她講法語,路易莎在嘲笑他講得錯誤百出。布蘭奇·英格拉姆又會跟誰在一起呢?她正獨自一人站在桌邊,神態優雅地俯身在看一本簽名留言冊。她原來好像在等別人來找她,但她不願久等下去,便自己主動去找伴兒了。 羅切斯特先生剛離開兩位埃希敦小姐,此刻也像她獨自站在桌邊那樣,獨自一人站在壁爐邊。她走到壁爐架的另一頭,面對著他站定。 “羅切斯特先生,我原以為你是不喜歡小孩的呢。” “我是不喜歡的。” “那是什麼使得你去領養這麼一個小娃娃的呢?”她指指阿黛爾,“你打哪兒把她給撿來的?” “我沒有去撿她,是人家塞到我手裡的。” “你應該送她進學校呀。” “我負擔不起,進學校太費錢了。” “可是,我看你給她請了個家庭教師。我剛才還看到有個人和她在一起呢。——她走了麼?哦,沒有!她還在那兒,在窗簾背後。你當然要給她付薪水了,我想這一樣得費錢——而且費得更多,因為你還得外加負擔她們兩人的生活。” 我生怕——或許我應該說我希望吧——一提到我,羅切斯特先生就會朝我這邊看,因而我不由自主地更往暗處縮。可是他連眼睛都沒轉一下。 “我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他漫不經心地說,目光直視前方。 “是啊——你們男人從來不考慮經濟和常識問題。你真該聽聽媽媽是怎麼講那些家庭教師的。我想,瑪麗和我小時候至少有過一打以上的家庭教師吧。她們中有一半招人討厭,其餘的又都很可笑,反正全都是夢魘——是不是,媽媽?” “你在跟我說話嗎,我的孩子?” 這位被看作遺孀的特有財產的小姐又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還作了解釋。 “我最親愛的,別提那班家庭教師了,提起這詞兒就使我頭疼。她們的無能和任性真讓我吃盡了苦頭。謝天謝地,現在總算擺脫掉她們了。” 這時,丹特太太朝這位虔誠的夫人俯過身去,在她耳邊悄悄地說了幾句什麼。從引起的答話來看,這是提醒她,受到咒罵的這類人中,就有一個在場。 “活該!”這位貴婦人說,“但願這對她有好處!”接著,她又壓低了聲音說,但仍然響得讓我能聽見,“我看到她了,我會看相,從她的臉上,我看到了她那個階層的人的所有缺點。” “是些什麼缺點呢,夫人?”羅切斯特先生大聲問道。 “我只能講給你一個人聽。”她回答說,一邊含意古怪地把她的頭巾帽搖了三搖。 “可是我的好奇心會失掉胃口的,它現在就想得到滿足。” “那你就問布蘭奇吧,她離你比我近。” “啊,不要叫他問我,媽媽。對這幫人我只有一句話可說——她們全都讓人討厭。倒不是因為我吃過她們多少苦頭,我總是能想法子佔她們的上風的。西奧多和我是怎樣常常施展詭計去捉弄我們的威爾遜小姐、格雷太太,還有尤伯特太太的啊!瑪麗老愛打瞌睡,拿不出勁兒來和我們一起搞詭計。最有趣的是作弄尤伯特太太。威爾遜小姐是個多病的可憐蟲,老是哭哭啼啼,沒精打采的,總之,不值得費心去製服她。格雷太太既粗魯又遲鈍,怎麼整她她都不在乎。可是那個可憐的尤伯特太太啊!我現在好像還看到她被我們作弄得走投無路時那副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們有意潑翻茶水,弄碎麵包和黃油,把書拋向天花板,用尺子拍書桌,用爐具敲圍欄,敲敲打打地演出了一場鬧劇。西奧多,你還記得那些快樂的時光嗎?” “是——啊,我當然記得,”英格拉姆勳爵慢吞吞地說,“那個可憐的老木頭還常常大聲嚷著:'啊,你們這些壞孩子!'——於是我們就訓斥她,說她自己什麼也不懂,居然還敢來教我們這樣聰明的孩子。” “我們是訓斥過她。泰多,記得嗎,我還幫你告發過(或者說整過)你的那個臉色蒼白的家庭教師維寧先生——我們常常把他叫做癆病牧師。他跟威爾遜小姐居然放肆地談起戀愛來了——至少泰多跟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們好幾次撞見他們親切地眉來眼去,長吁短嘆的。我們斷定,這就是'戀愛'的跡象,因此我向你保證,大家很快就能從我們的新發現中得到好處。我們要拿這作為撬棒,把壓在我們頭上的這兩個討厭傢伙撬出門外。我們親愛的媽媽一聽有關這事的風聲,就發覺這是一件傷風敗俗的事。是不是這樣,我的母親大人?” “當然咯,我的寶貝女兒。我是完全對的。相信我的話,有上千條理由可以說明,為什麼在任何一個規矩人家,男女家庭教師之間的私通是一刻也不能容忍的。首先……” “哎呀,天哪,媽媽!你就別給我們一一列舉了!再說,我們也全都知道:有給童年的天真樹立壞榜樣的危險啦,戀愛雙方心心相印、相依為命,會引起分心而造成失職啦,由此而來的剛愎自用,傲慢無禮,公開頂撞和怨氣總爆發啦。我說得對嗎,英格拉姆園的英格拉姆男爵夫人?” “我的百合花兒,你說得很對,你總是對的。” “那就用不著再說下去了,換個話題吧。” 艾米·埃斯敦沒有聽見或者沒有留意這句不容分說的話,用她那孩子般柔聲細氣的語氣說:“路易莎和我也常常作弄我們的家庭教師,不過她的脾氣好極了,什麼都能忍受,怎麼也惹不惱她。她從來沒跟我們發過脾氣。是不是,路易莎?” “是的,從來沒有。我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洗劫她的書桌和針線盒,把她的抽屜翻個底朝天。她的脾氣卻總是那麼好,我們要什麼她就給什麼。” “我看,接下來,”英格拉姆小姐嘲弄地撇著嘴說,“我們就會有一部有關全部現有家庭女教師回憶錄的摘要了。為了免除這場災難,我再次提議,換個新的話題。羅切斯特先生,你支持我的提議麼?” “小姐,我支持你的這一意見,就像支持你的其他意見一樣。” “那麼得由我來提出這一新話題了。愛德華多先生,今天晚上你的嗓子好嗎?” “比央卡小姐,要是你下命令,我就唱。” “那好,先生,我就傳旨命你先清一清你的肺部和其他發音器官,好讓它們為朕效力。” “誰會不願意當這樣一位聖明的瑪麗的里奇奧呢?” “里奇奧算得了什!”她一邊把滿頭鬈髮往後一甩,朝鋼琴走去,一邊大聲說道:“我看,這位拉提琴的大衛準是個乏味的傢伙,我可更喜歡黑皮膚的博斯韋爾,我認為,一個男人要是沒有一點魔鬼氣,簡直就一文不值。不管歷史怎麼評價詹姆斯·海普本,我可有我的看法,他正是我願意下嫁的那種又兇又野的綠林好漢式的人物。” “先生們,你們聽!你們中哪一位最像博斯韋爾?”羅切斯特先生大聲嚷道。 “應該說,還是你最夠格。”丹特上校應聲回答說。 “說真的,我對你不勝感激。”對方答道。 英格拉姆小姐現在已經高傲而文雅地在鋼琴前坐下。雪白的外衣像女王般氣派十足地向四面鋪開。她開始彈起一支出色的前奏曲,一面還在說著話。她今晚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她的言語和神氣似乎不僅要博得聽眾的讚美,而且還要引起他們的驚異;顯然她是一心想要讓他們覺得她非常灑脫,非常大膽。 “哦,我對現在的青年人真是厭煩透了!”她一邊快速地彈著琴,一邊大聲說,“全是些可憐的小東西,根本就不配走出爸爸的庭園大門一步,沒有媽媽的允許和帶領,甚至連那麼遠也不敢去!這些傢伙只知道關心自已的漂亮臉蛋、白皙的手和小巧的腳,彷彿一個男人和漂亮也有什麼關係似的!好像可愛不只是女人專有的特權——她們的天賦屬性和遺產似的!我認為,一個醜女人是造物美麗臉蛋上的一個污點,至於男人,那就他們一心只去伴奏讓起來。” “現在是我溜走的時候了。”我心裡想。但正在這時,一陣劃破長空的歌聲把我給留住了。費爾法克斯太太曾經說過,羅切斯特先生有一副好嗓子。果然如此——這是一種圓潤渾厚的男低音,其中註入了他自己的感情,自己的力量,能通過人們的耳朵進入人們的心靈,奇妙地喚起人們內心的激情。我一直等到最後,一個深沉豐滿的顫音消失——直到那暫時停止的談話浪潮重又掀起,這才離開我那隱蔽的角落,從幸好就在近旁的邊門走了出來。這兒有條狹狹的過道通往大廳。就在穿過過道時,我發現我的鞋帶鬆了,便停下來,屈膝蹲在樓梯腳下的地席上係緊它。我聽到餐廳的門開了,有位先生走了出來。我趕緊站起身來,正好和他打了個照面。原來是羅切斯特先生。 “你好嗎?”他問道。 “我很好,先生。” “你剛才在客廳里為什麼不過來和我說話?” 我心想,我倒可以向問話的人反問一下這個問題,但是我不想那麼放肆,便回答說: “我看你挺忙的,不想來打擾你,先生。” “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做些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事,像往常一樣教阿黛爾唸書。” “還比以前蒼白了不少——我第一眼就看出來了。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先生。” “在差點淹死我的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受涼了?” “一點也沒有。” “回客廳去吧,你走得太早了。” “我累了,先生。” 他看了我一會兒。 “你有點心情不好。”他說,“怎麼了?告訴我。” “沒——沒什麼,先生。我沒有心情不好。” “可我肯定你心情不好,而且很不好。我要是再多說幾句的話,你的眼睛裡就要湧出眼淚來了——真的,現在就已經在那兒閃動了,而且有一顆淚珠已經滾出睫毛,掉在石板地上了。要是我有時間,而且不是生怕哪個愛嚼舌頭的僕人走過的話,我一定要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好吧,今晚我放你走,不過你要知道,只要我的客人還在這兒,我就希望你每天晚上都來客廳。這是我的願望,千萬別置之不理。現在去吧,叫索菲來領阿黛爾。晚安,我的……”他住了口,咬緊嘴唇,突然撇下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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