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55章 第九章

檢閱後第二天,保里斯穿上最漂亮的軍服,接受了同事別爾格的祝福,到奧洛莫烏茨去找安德烈,希望利用他的交情為自己謀個好差事,最好能在要人手下當個副官,因為他覺得這是軍隊中最誘人的位置。他想:“尼古拉一次就從父親那裡收到一萬盧布,他當然可以誇口不願向誰低頭哈腰,不願給人家當差,可我除了自己的腦袋就一無所有,我只好自己努力,不放過任何機會,盡量加以利用。” 那天保里斯在奧洛莫烏茨沒有碰到安德烈公爵。奧洛莫烏茨駐有總司令部和外交使團,兩位皇帝帶著由朝臣和親信組成的隨從也住在那裡。那裡的氣氛更加強了他想擠進上層社會的慾望。 他一個人也不認識。儘管他穿著華麗的近衛軍軍服,但那些大官都戴著翎子,佩著綬帶和勳章,乘著華麗的馬車在街上來來去去,他們比他這個近衛軍小官地位要高得多,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到庫圖佐夫總司令行營裡打聽安德烈,所有的副官和勤務兵都對他翻白眼,彷彿向他表示,像他這樣往這裡跑的軍官太多了,使他們感到厭煩。雖然如此,或者說正因為如此,第二天,十五日,飯後他又來到奧洛莫烏茨庫圖佐夫行營,打聽安德烈的行踪。安德烈公爵正好在家,保里斯被領到一個大廳。這里以前大概是個舞廳,現在放著五張床和桌、椅、鋼琴等家具。一個身穿波斯式睡袍的副官坐在近門的桌旁寫字。另一個副官,臉色紅潤,身體肥胖,雙手枕著頭躺在床上,同坐在旁邊的軍官說笑。他就是聶斯維茨基。第三個副官在鋼琴上彈維也納圓舞曲。第四個靠在鋼琴上跟著曲子唱。安德烈不在這裡。這些老爺看到保里斯,沒有一個改變姿勢。寫字的副官,也就是保里斯招呼的那一個,不耐煩地轉過身來對他說,安德烈在值班,如果要見他,可以從左邊門到接待室去。保里斯道了謝,走進接待室。接待室裡有十來個軍官和將軍。

保里斯進去的時候,安德烈公爵輕蔑地瞇著眼(露出勉強提起精神的疲勞神態,彷彿表示,要不是我的職責所在,我可連一分鐘也不願同你說話),正在聽取一個俄國老將軍的報告。那將軍身上掛滿勳章,踮著腳尖,挺著身子,紫色的臉上現出士兵般阿諛的神態。 “很好,請您等一下!”安德烈公爵用帶著法國腔的俄語對將軍說(當他要表示輕蔑的時候,就用這種腔調說話)。他一看見保里斯,就不再理會將軍,儘管將軍跟在他後面,要求他再聽聽。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含笑對保里斯點頭致意。 “很抱歉,昨天失迎了。昨天我整天在跟德國人打交道。我跟威羅特檢查作戰部署去了。德國人一旦認起真來,就沒有個底!” 保里斯微微一笑,彷彿安德烈公爵所暗示的事是眾所周知的。其實他是第一次聽到威羅特這個名字,連“作戰部署”這個詞也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麼,老弟,您還是想當副官嗎?我一直在考慮您的事。” “是的,我想,”保里斯不知怎的漲紅了臉,說,“我想請求總司令,華西里公爵替我寫了一封推薦信給他。我想提出要求,因為,”他像道歉似地補充說,“我怕近衛軍沒有機會上前線。” “好!好!我們回頭再細談,”安德烈公爵說,“等我先把這位先生的事報告上去,我就來陪您。” 安德烈公爵進去報告紫臉將軍的事時,這位將軍顯然缺乏保里斯剛樹立的那種不成文從屬關係的觀念,眼睛盯住這個妨礙他同副官談話的放肆準尉,使得保里斯坐立不安起來。他轉過身去,等待安德烈公爵從總司令辦公室出來。 “聽我說,老弟,我考慮過您的事,”當他們走進有鋼琴的大廳時,安德烈公爵說,“您不用去找總司令了,他會對您說一大套客氣話,會請您到他那裡去吃飯(保里斯想:“按照不成文的從屬關係來說,這樣的態度也不壞。”),但再不會有別的結果,因為我們這些副官和傳令官快有一個營了。我們還是這樣辦吧:我有一個好朋友,叫陶爾戈魯科夫公爵,現任侍從武官長,是個極好的人。您也許不知道他,但問題是現在庫圖佐夫和他的參謀官以及我們全體人員都做不了主。現在一切權力都集中在皇上手裡。我帶您去見陶爾戈魯科夫,我正有事要找他。我已同他談起過您。讓我們瞧瞧,他能不能把您留在身邊,或者為您找個靠近皇上的位置。”

安德烈公爵在引導青年、幫助青年取得社會地位上一向很熱情。他自尊心很強,從來不接受別人幫助,但藉幫助別人的機會,他靠攏那個給人成功、也吸引他自己的圈子。他很願意提攜保里斯,就帶他去見陶爾戈魯科夫公爵。 當他們走進兩國皇帝和隨從下榻的奧洛莫烏茨行宮時,天色已經很晚了。 這天正好開過一次軍事會議,御前軍事參事和兩國皇帝都參加了。會上違反庫圖佐夫和施瓦岑貝格公爵兩位老將的意見,決定立刻進攻,同拿破崙進行決戰。安德烈公爵帶著保里斯到行宮找陶爾戈魯科夫公爵時,軍事會議剛剛結束。少壯派在會上取得了勝利,這使司令部里個個情緒昂揚。主張等待機會、暫緩進攻的穩健派被徹底壓倒,他們的理由被進攻必勝的意見駁得體無完膚,以致軍事會議上談到未來的戰鬥和我方必勝,好像不是未來的事,而是既成事實。全部優勢都在我們一方。我軍已集結在一處,強大的兵力無疑超過拿破崙。我軍受到兩位皇帝御駕親征的鼓舞,個個摩拳擦掌,士氣大振。指揮軍隊的奧國威羅特將軍對戰略形勢瞭如指掌。現在將要同法軍作戰的地方,碰巧去年奧軍在那裡演習過。這裡的地形他們也十分熟悉,並且在地圖上作過標記。拿破崙的力量顯然削弱了,而且毫無準備。

陶爾戈魯科夫是主攻派裡的激進分子。他剛開完軍事會議回來,精疲力竭,但心情興奮,為勝利而自豪。安德烈公爵向他介紹保里斯,但陶爾戈魯科夫只客氣地緊握了一下保里斯的手,對他沒說一句話,顯然還擺脫不掉縈繞在他頭腦裡的那些思想。他用法語對安德烈公爵說話。 “哦,老弟,我們打了個多漂亮的勝仗啊!但願未來也能取得這樣輝煌的戰果。不過,老弟,”陶爾戈魯科夫興奮地說,“我應該承認我錯怪了奧國人,特別是錯怪了威羅特。他們辦事真是精確,真是細緻,對地形真是熟悉,對各種可能、各種條件、各種細節都估計得分毫不差!是的,老弟,再也想不出比我們現在更有利的條件了。奧軍的精細同俄軍的勇敢結合起來,就會天下無敵!” “那麼,進攻已最後決定了?”安德烈問。

“告訴您,老弟,我認為拿破崙方寸已亂。今天接到他給皇上的一封信。”陶爾戈魯科夫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 “原來如此!他寫了些什麼?”安德烈問。 “他能寫什麼呢?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無非是想拖延時間。我老實對您說,他已落到我們的手心裡了,真的!但最有意思的是,”陶爾戈魯科夫忽然和善地笑起來,“就是想不出回信該怎麼稱呼他。如果不能稱'執政',自然也不能稱皇帝,那就只能稱他'波拿巴將軍'了。” “但不稱他皇帝而稱他'波拿巴將軍',這是有差別的。”安德烈說。 “問題就在這裡,”陶爾戈魯科夫笑著插嘴說,“您認識比利平吧,他這人很聰明。比利平建議稱他為'篡位的奸臣和人類的公敵'。”

陶爾戈魯科夫快活地哈哈大笑。 “沒有別的稱呼了?”安德烈問。 “不過,比利平還是想出了一個適當的稱呼。他這人真是聰明機智……” “什麼稱呼?” “法國政府首腦,法國政府首腦,”陶爾戈魯科夫公爵嚴肅而得意地說,“不是挺好嗎?” “好是好,可他會很不高興的。”安德烈說。 “是啊,他會很不高興的!我哥哥認識他。他在巴黎不止一次在當今皇帝那裡吃過飯。他對我說,他從沒見過比他更精明狡猾的外交家了。可說是集法蘭西的圓活與意大利的演技於一身!您知道他跟馬爾科夫伯爵的逸事嗎?只有馬爾科夫伯爵一人能對付他。您知道手帕的故事嗎?真是妙極了!” 於是健談的陶爾戈魯科夫就時而對著保里斯,時而對著安德烈公爵,講到拿破崙怎樣想試試我們的公使馬爾科夫,故意把一塊手帕丟在他前面。他停住腳步,看著馬爾科夫,大概是希望馬爾科夫替他效勞。馬爾科夫立刻把自己的手帕丟在旁邊,然後撿起來,卻沒撿拿破崙的手帕。

“妙極了,”安德烈說,“您聽我說,公爵,我帶這個年輕人來,是想求您一件事。您知道……” 但沒等安德烈公爵說完,就有一個副官走來,說皇帝召見陶爾戈魯科夫。 “唉,真遺憾!”陶爾戈魯科夫說,慌忙站起來,握了握安德烈公爵和保里斯的手,“說實在的,我很願意為您和為這位可愛的年輕人出力,只要我能辦到。”他又握了握保里斯的手,現出和藹、誠懇和快活的表情,“但您看……改天再說吧!” 保里斯覺得他現在已接近上層,非常興奮。他意識到,他在這裡接觸到領導整個龐大運動的發條,他覺得他在團裡只是其中一個微不足道的零件。安德烈和保里斯跟著陶爾戈魯科夫公爵來到走廊裡,看見一個文官從皇帝的辦公廳裡出來,而陶爾戈魯科夫正往那裡走去。這個文官個兒不高,相貌聰明,下巴頦突出,但突出的下巴頦並不損害他的儀表,反而使他的神態顯得更加機靈活潑。這個文官像對自己人那樣對陶爾戈魯科夫點了點頭,又冷冷地凝視著安德烈公爵,向他迎面走去,顯然要安德烈公爵向他鞠躬或者讓路。安德烈公爵既不向他鞠躬,也不給他讓路,臉上現出憤恨的神色。年輕的文官就轉身從走廊旁邊走掉了。

“這是什麼人?”保里斯問。 “這是一個非常出色、但是我非常討厭的人。他是外交大臣查多利日斯基公爵。” “唉,就是這批人,”他們走出行宮時,安德烈情不自禁地嘆息說,“就是這批人決定著民族的命運。” 第二天軍隊開拔了。直到奧斯特里茨戰役,保里斯既沒有看見安德烈,也沒有看見陶爾戈魯科夫,只好暫時留在伊茲梅爾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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