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46章 第二十一章

風停了,烏雲低垂在戰場上空,同地平線上的硝煙混成一片。天色黑了,兩處大火顯得格外明亮。炮聲漸漸稀疏了,但後邊和右邊的步槍聲卻越來越密、越來越近。土申帶著大砲從傷員旁邊和中間經過,剛剛出了火線,退到峽谷,就遇到幾名長官和副官,其中包括值日校官和兩次奉派到土申砲兵連卻沒有到達的熱爾科夫。他們爭先恐後地向他傳達命令,往何處去,怎樣去,並且責備他,批評他。土申沒有發布任何命令,也沒作聲。他怕說話,因為一開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哭,就默默地騎著砲兵連的一匹駑馬跟在後面走。雖然有命令把傷員丟下,許多傷員還是勉強跟在軍隊後面,要求讓他們坐砲車走。那個開火前從土申棚子裡竄出來的雄赳赳的步兵軍官,腹部中了槍彈,被放到“馬特維夫娜”上面。山下一個臉色蒼白的驃騎兵士官生,一隻手托著另一隻手,走到土申跟前,要求搭砲車。

“上尉,看在上帝分上,我胳膊扭傷了,”他怯生生地說,“看在上帝分上,我走不動了。看在上帝分上!” 顯然,這個士官生要求搭車已不止一次,但都遭到拒絕。他用一種遲疑的可憐聲音要求道: “看在上帝分上,讓我搭搭車吧。” “讓他坐上,讓他坐上!”土申說,“老弟,你把大衣給他鋪上,”他對他所喜歡的一個士兵說,“那個負傷的軍官呢?” “抬下去了,完蛋了。”有人回答。 “坐吧!坐吧,兄弟,坐吧!安東諾夫,把大衣鋪上。” 這個士官生就是尼古拉。他一手托住另一隻手,臉色蒼白,下巴頦因發燒不斷顫動。他們讓他坐在“馬特維夫娜”也就是剛才載過陣亡軍官的那輛砲車上。墊在下面的大衣血跡斑斑,尼古拉的馬褲和手臂上也沾滿了血。

“怎麼,您負傷了,兄弟?”土申走到尼古拉躺著的砲車前,說。 “沒什麼,有點擦傷。” “怎麼砲車上都是血?”土申問。 “大人,這是那位軍官流的血。”一個砲兵回答,用軍大衣袖子擦著血,彷彿因為砲車骯髒而感到負疚。 他們在步兵幫助下好容易把大砲拖上山,到根特斯陶夫村停下來。天色黑了,十步之外都看不清士兵的服裝,槍聲也停了。突然右邊不遠處又響起吶喊聲和砲擊聲。在黑暗中大砲發出閃光。這是法軍最後一次進攻,駐在村子裡的士兵在還擊。大家又都衝出村莊,但土申的大砲無法移動。砲兵、土申和士官生都面面相覷,在那裡聽天由命。射擊聲停止了,從橫街里湧出來一批興奮地說話的士兵。 “你沒事嗎,彼得羅夫?”一個士兵問。

“老兄,狠狠地給了他們一傢伙。他們再也不敢來了。”另一個士兵說。 “什麼也看不見。他們打起自己人來了!看不清楚,一片漆黑,老兄。有沒有喝的?” 法軍最後一次進攻被打退了。在一片漆黑中,土申的兩門砲被喧鬧的步兵團團圍住,向前移動。 在黑暗中,低語聲、說話聲、馬蹄聲和車輪聲匯成一片,好像一條看不見的昏暗的河在朝一個方向流動。在漆黑的夜裡,傷員的呻吟聲和說話聲比其他喧鬧聲更清晰。他們的呻吟充滿了這包圍軍隊的黑暗,同夜色融成一片。過了一會兒,移動的人群中發生了騷動。一個騎白馬的人帶著隨從跑來,一邊跑,一邊嘴裡說著什麼。 “他說了什麼?現在去哪裡?停下來不走了嗎?他感謝我們,是嗎?”四面八方急切地傳來各種問題。移動的人群突然擠在一起(前面的人顯然站住了),傳說有命令叫站住。大家都在泥濘的道路中間停下來。

篝火升起來,說話聲聽得更清楚了。土申上尉向全連發了命令,派一個兵去為士官生找救護站或軍醫,然後在路邊士兵們生起的篝火旁坐下來。尼古拉也瘸著腿走到篝火旁。他由於疼痛、寒冷和潮濕,像發高燒一樣渾身哆嗦。他困得要命,但手臂上的劇痛使他輾轉不安,難以入眠。他時而閉上眼睛,時而瞧瞧紅得耀眼的篝火,時而望望佝僂著虛弱的身體、盤腿坐在旁邊的土申。土申那雙善良聰明的大眼睛充滿同情和憐憫注視著他。他看到,土申滿心想幫助他,但愛莫能助。 四面八方傳來過路步兵的腳步聲和散坐在周圍的人們的說話聲。說話聲、腳步聲、在泥地裡行進的馬蹄聲和遠近各處柴火的劈啪聲,匯成一片此起彼伏的喧鬧。 原來黑暗中那條看不見的河流,如今變得像暴風雨後漸趨平靜的昏暗海洋。尼古拉茫然望著和聽著他面前和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一個步兵走到篝火旁,蹲下來伸手烤火,又轉過臉去。

“可以烤烤嗎,大人?”他問土申,“我掉隊了,大人。我自己也不知道來到哪裡了。真倒霉!” 一個臉上紮繃帶的步兵連長帶著一個士兵走到篝火跟前,請土申吩咐把炮稍微移開一點,好讓大車過去。連長之後,又有兩個兵跑到篝火旁。他們兩人破口大罵,互相扭打,爭奪著一隻靴子。 “怎麼是你撿的!哼,真狡猾!”一個士兵啞著嗓子叫道。 隨後來了一個瘦削蒼白的士兵,他脖子上紮著一條染血的包腳布,怒氣沖沖地問砲兵要水喝。 “難道要我像條狗那樣死掉嗎?”他說。 土申吩咐給他一點水。後來又跑來一個快樂的士兵,為步兵討個火。 “給步兵一個火種!祝你們走運,老鄉,謝謝你們,我們以後加倍奉還。”他說,拿著一塊燒紅的木柴隱沒在黑暗中。

在這個士兵之後又來了四個士兵。他們用軍大衣兜著一樣重東西,從篝火旁走過。其中一個絆了一跤。 “哼,真見鬼,把劈柴放在路上。”那個兵嘀咕道。 “人已經死了,還抬著他做什麼?”其中一個說。 “去你的!” 他們兜著那個東西在黑暗中消失了。 “怎麼?疼嗎?”土申低聲問尼古拉。 “疼。” “大人,將軍要見您。他在這裡農民家裡。”一個砲兵走到土申跟前,說。 “我這就去,老弟。” 土申站起來,扣上軍大衣,理理衣服,離開篝火…… 離砲兵篝火不遠,巴格拉基昂公爵坐在為他準備的農舍裡吃飯,同聚集在那裡的幾個指揮官談話:一個小老頭半閉著眼睛,貪饞地啃著一塊羊骨頭;一個供職二十二年無差錯的將軍,酒醉飯飽,紅光滿面;手上戴著有圖章的指環的校官熱爾科夫驚惶不安地環顧著所有的人;還有安德烈公爵,他臉色蒼白,嘴唇緊閉,眼睛像發燒似地閃動著。

屋角靠著一面繳獲的法國軍旗,軍法官帶著天真的神氣摸摸軍旗,困惑地搖搖頭,也許他真的對軍旗感興趣,也許因為他餓著肚子看人家吃飯而沒有自己的份感到難受。隔壁小屋里關著一個被龍騎兵俘虜的法國上校。幾名俄國軍官聚集在他周圍打量著他。巴格拉基昂公爵向指揮官一一道謝,詢問戰鬥和傷亡的詳細情況。在布勞瑙受過檢閱的團長向巴格拉基昂公爵報告,說戰事一開始,他就從樹林裡撤退,把砍柴的士兵集合在一起,讓法軍從旁邊經過,然後用兩營人拼刺刀,把法軍擊潰。 “大人,我看見一營已亂了陣腳,我就站在路上想:'讓他們撤走,然後迎頭痛擊法國人。'我就這樣做了。” 團長心裡很想這樣做,又惋惜沒來得及這樣做,但他講得似乎真有其事。是啊,也許真的發生過這樣的事吧?在這一場混戰中,誰能說得清什麼事發生過,什麼事沒發生過?

“大人,我還應該向您報告,”團長想起陶洛霍夫同庫圖佐夫的談話,以及他同這個降職的人的最後一次見面,說,“我親眼看見降職當兵的陶洛霍夫俘虜了一名法國軍官,他表現得特別勇敢。” “大人,我在這裡看見保羅格勒驃騎兵衝鋒,”熱爾科夫神色慌張地環顧著,插嘴說,其實這天他根本沒看見驃騎兵,只聽一個步兵軍官說到他們,“他們衝破了兩個方陣,大人。” 有幾個人聽了熱爾科夫的話微微一笑,照例把它當作笑話,但發現他的話會使我軍增光,就現出嚴肅的神態,雖然許多人都清楚,熱爾科夫說的是一派謊言。巴格拉基昂公爵向老上校轉過身去。 “諸位,我感謝大家,步兵、騎兵和砲兵作戰都很勇敢。中央陣地怎麼扔掉了兩門大砲?”他問,用眼睛找尋著什麼人。 (巴格拉基昂公爵沒問到左翼的大砲,因為他知道,戰事一開始,那裡所有的砲都被扔下了。)“我好像是請您去的。”他對值班的校官說。

“有一門砲被打壞了,”值班校官回答,“另外一門,我可不知道,我一直在那裡照管,剛剛離開……確實打得很厲害。”值班校官恭敬地補充說。 有人說,土申大尉就在這個村里,已派人去找了。 “您不是到過那裡嗎?”巴格拉基昂公爵問安德烈公爵說。 “是啊,我們剛好錯過。”值班校官對安德烈公爵愉快地微笑著說。 “我沒有福氣遇見您。”安德烈公爵冷冷地說。 大家都沒作聲。土申怯生生地從將軍們背後擠出來,出現在門口。他看見長官照例有點窘,在狹窄的農舍裡繞過將軍們,沒注意旗桿,絆了一跤。有幾個人笑起來。 “一門大砲怎麼扔掉的?”巴格拉基昂皺起眉頭問。他並不是對大尉,而是對發笑的人皺眉頭,在發笑的人當中,笑得最響的是熱爾科夫。

此刻當著嚴厲的長官的面,土申才恐懼地意識到自己活著丟了兩門大砲是一種失職和恥辱。他情緒非常激動,因為以前一直沒想到這一層。軍官們的笑聲弄得他更加狼狽。他站在巴格拉基昂面前,下巴頦發抖,好容易說: “我不知道……大人……當時沒有人,大人。” “您可以向掩護部隊要人!” 當時並沒有掩護部隊,但土申沒有說。他怕因此連累別的軍官,沒有作聲,眼睛呆呆地盯著巴格拉基昂的臉,好像一個答錯考題的小學生望著主考人。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巴格拉基昂公爵顯然不願使人覺得嚴厲,但又找不出話說;其他的人又不敢插嘴。安德烈公爵皺著眉頭望著土申,手指神經質地抖動著。 “大人,”安德烈公爵用尖銳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您派我去土申大尉的砲兵連。我到了那裡,發現丟了三分之二人馬,兩門大砲也打壞了,根本沒有什麼掩護部隊。” 這時巴格拉基昂公爵和土申都盯著激動而又克制地說話的安德烈。 “大人,您要是允許我發表意見,”安德烈公爵繼續說,“那麼我想說,我們今天的勝利首先應歸功於這個砲兵連的行動和土申大尉跟他連隊的勇敢堅定。”安德烈公爵說完,不等人家回答,就離開餐桌。巴格拉基昂公爵望望土申,顯然不願意表示自己不相信安德烈的尖銳批評,同時又覺得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話,就向土申點點頭,告訴他可以走了。安德烈公爵跟著他走出來。 “哦,謝謝,好人,您救了我。”土申對他說。 安德烈公爵覺得又傷心又痛苦。一切都是那麼古怪,出乎他的意料。 “他們是什麼人?他們到這裡來做什麼?他們要什麼?這一切什麼時候才會了結?”尼古拉望著面前交替出現的人影,想。手臂上的疼痛越來越厲害。他無法克服睡意,眼前出現一個個紅圈,那些聲音和那些人的臉、孤獨感和疼痛交織在一起。這是他們,這些兵,負傷的和沒負傷的兵,是他們在擠他,壓他,抽他的筋,燒他的斷臂和肩膀。為了擺脫這一切,他閉上了眼睛。 尼古拉迷糊了一會兒,在這短暫的昏迷中,他夢見了許多景象:他看見他的母親和母親又白又大的手,看見宋尼雅瘦削的肩膀,娜塔莎的眼睛和笑聲,還有傑尼索夫和他的聲音與小鬍子,還有吉梁寧,以及他跟吉梁寧和波格丹內奇的事。這件事和那個尖嗓子的兵原來是一回事。這件事和那個兵那麼痛苦、那麼執拗地抓住和擠壓他的手臂並且向一邊拉也是一回事。他想從他們手裡掙脫,但他們緊緊抓住他的肩膀,連一秒鐘也不放鬆。要不是他們硬拉他的肩膀,他也不會感到疼痛,可是他無法擺脫他們。 尼古拉睜開眼睛望望天空。黑色的夜幕懸在篝火上空一碼的地方。在這條火光中,飄飄悠悠地下著細雪。土申沒有回來,軍醫也沒有來。尼古拉孤零零獨自一人,只有一個兵光著身子坐在篝火前,烘著他那又瘦又黃的身體。 “誰也不需要我了!”尼古拉想,“沒有人幫助我,沒有人可憐我。可從前我在家裡多麼強壯,快樂,招人喜愛。”他嘆了一口氣,隨即又情不自禁地呻吟起來。 “很痛嗎?”那個兵在篝火上方抖動襯衫問,接著不等回答,乾咳了一聲,添加說,“今天一天傷了多少人,真是可怕!” 尼古拉沒聽那兵說話。他望望在篝火上飛舞的雪花,想起俄羅斯的冬天,想起明亮溫暖的家,想起厚厚的皮大衣、飛馳的雪橇、健康的身體,以及家里人對他的愛護和關懷。 “我到這裡來幹什麼呀!”尼古拉想。 第二天,法軍沒有再發動進攻,巴格拉基昂的殘部同庫圖佐夫的軍隊會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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