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44章 第十九章

第六獵騎兵團的進攻掩護了右翼的撤退。在中央,被遺忘的土申砲兵連轟得申格拉本起了火,阻擋了法軍的進攻。法軍撲滅被風扇旺的大火,給了俄軍撤退的時間。中央地段俄軍經過峽谷撤退,雖很喧鬧,但很順利,隊形也沒有打亂。然而由亞速步兵團、波多爾斯克步兵團和保羅格勒驃騎兵團組成的左翼,同時受到蘭納指揮的法軍優勢兵力的攻擊和包圍,陷入一片混亂。巴格拉基昂派熱爾科夫到指揮左翼的將軍那兒,命令將軍立刻撤退。 熱爾科夫舉手敬禮,敏捷地策馬前進。但他一離開巴格拉基昂,就渾身癱軟。他難以克服心中的恐懼,不敢到危險地區去。 他來到左翼軍隊附近,沒向前朝子彈橫飛的地方跑,卻到將軍和他的參謀官不可能待的地方去找他們,因此沒把命令傳達到。

左翼憑資歷由曾在布勞瑙受庫圖佐夫檢閱的團長指揮,而陶洛霍夫就在那個團里當兵。極左翼由保羅格勒驃騎兵團長指揮——尼古拉就在那個團裡服務——因此發生了誤會。兩個指揮官各不相讓,彼此慪氣,當時右翼早已開火,法軍已開始進攻,而兩個指揮官卻忙於談判,目的是要侮辱對方。他們的兩個團,驃騎兵團也好,步兵團也好,對當前的戰鬥都準備不足。兩團的人,從士兵到將軍,都沒做好戰鬥準備,若無其事地干著日常工作:騎兵餵馬,步兵拾柴。 “既然他的官階比我高,”德國血統的驃騎兵上校漲紅臉,對騎馬過來的副官說,“他高興怎麼辦就怎麼辦好啦。我可不能讓我的驃騎兵去送死。號手!吹撤退號!” 但是情況緊急。在右邊和中央,炮聲和槍聲混成一片,不絕於耳。蘭納指揮的穿法軍外套的射擊兵已越過磨坊堤壩,在兩個步槍射程的地方列成隊形。步兵上校腳步哆嗦地走到馬前,上了馬,挺直身子,跑到保羅格勒指揮官那裡。兩個團長見了面,表面上客客氣氣鞠躬,心裡卻滿懷著怨恨。

“我再說一遍,上校,”將軍說,“我不能把一半人馬留在樹林裡。我請求您,我請求您,”他一再說,“佔領陣地。準備進攻。” “可我請求您不要干涉別人的事,”上校暴躁地回答,“既然您是騎兵……” “我不是騎兵,上校,我是俄國將軍。您要是不知道這一點……” “我很清楚,閣下,”上校突然叫起來,策動了馬,臉漲得通紅,“您最好上前沿陣地去看看,那裡的陣地可說毫無用處。我可不願糟蹋自己的人馬來讓您開心。” “您太放肆了,上校。我不是來尋開心的,不許您說這種話。” 將軍把上校的邀請看作對他勇氣的挑戰,挺起胸膛,皺起眉頭,跟他一起騎馬向前沿陣地跑去,彷彿他們的意見分歧只能在前沿陣地槍林彈雨下得到解決。他們來到前沿,有幾顆子彈從他們頭上飛過。他們默默地停下來。其實在前沿沒什麼可看的,因為從他們原來站立的地方也能看清,騎兵在灌木叢和峽谷裡無法作戰,而法軍正在包抄左翼。將軍和上校像兩隻準備相鬥的公雞,惡狠狠而又意味深長地對視著,徒然想在對方身上找尋怯懦的跡象。雙方都經受了考驗。因為無話可說,而且誰也不願讓對方說他首先離開火線。要不是這時他們後面的樹林裡突然響起槍聲和混雜的吶喊聲,他們原會長久停留在那裡,相互考驗對方的膽量。法軍攻擊在樹林裡拾柴的士兵。驃騎兵已無法跟步兵一起撤退。他們已被法軍切斷了左邊的退路。現在不論地形多麼不利,他們都得進攻,以打開一條道路。

尼古拉所服務的騎兵連剛上馬,就被敵軍迎面堵住。又像在恩斯河橋上那樣,騎兵連和敵軍之間一無所有,他們中間只隔著一條未知與恐懼的可怕界線,好像是一條生與死的界線。人人都感覺到這條界線,但要不要跨過去以及怎樣跨過去,這問題卻使大家忐忑不安。 上校騎馬來到前線,怒氣沖沖地回答了軍官們提出的問題,但他是個固執己見的人,也發了一道命令。誰也沒明確地說什麼,但騎兵連卻在傳說要衝鋒。指揮官發出列隊的口令,馬刀鏗鏘地出了鞘。但還沒有人移動一步,左翼的軍隊,步兵也好,驃騎兵也好,都感到連長官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而長官的遲疑不決也傳染給了士兵們。 “趕快行動,趕快行動!”尼古拉想,覺得進攻的時機終於來到,他可以嚐到常從驃騎兵夥伴那兒聽到的衝鋒的歡樂了。

“弟兄們,前進,上帝保佑,”傑尼索夫聲音洪亮地喊道,“跑步——走!” 前排馬匹的臀部波動起來。白嘴鴉扯動韁繩,自動往前走去。 尼古拉從右邊看見我方最前面幾排驃騎兵,更遠一點,有一道黑壓壓的影子,但看不清楚,他以為那是敵人。槍聲聽得見,但很遙遠。 “快點跑!”傳出了口令聲。尼古拉感覺到,他的白嘴鴉擺動屁股,大跑起來。 尼古拉料到馬會這樣飛馳,越來越高興。他發現前面有一棵孤零零的樹,這棵樹本來在那條可怕的線的中央。如今他們越過了這條線,不僅不覺得有什麼可怕,而且感到越來越高興。 “哼,我要把他們砍個落花流水!”尼古拉緊握著刀柄,想。 “衝—啊—啊!”響起一片吶喊聲。 “哼,現在不管誰落到我手裡……”尼古拉想,刺了刺白嘴鴉,跑到所有的人前面,一個勁兒往前猛衝。前面已看得見敵人。突然好像有一把大掃帚從騎兵連頭上掃過。尼古拉舉起馬刀準備砍殺,但就在這時,在他前面奔馳的士兵尼基京科撇下了他。尼古拉覺得就像在做夢一樣繼續飛馳著,而同時又停在原地不動。他認識的驃騎兵邦達爾丘克從後面趕上他,憤怒地對他瞧了瞧。邦達爾丘克的馬猛地一閃,從他旁邊跑過去。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不會動了?我倒下了,我被打死了……”有那麼一瞬間尼古拉自問自答。他已單獨躺在原野上。他看不見跑動的馬匹和驃騎兵的脊背,只看見周圍一片一動不動的土地和殘留的禾茬。他身下是一攤溫暖的血。 “哦,我負傷了,馬被打死了。”白嘴鴉想用前腿撐起來,但倒下了,把騎馬人的一條腿壓在下面。血從馬頭里流出來。馬掙扎著,但站不起來。尼古拉想站起來,但也倒下了:他的背囊掛住了鞍子。自己人在哪裡,法國人在哪裡,他都不知道。周圍沒有一個人影。 尼古拉抽出腳站起來。 “清楚地劃分開兩軍的那條界線在哪裡?在哪個方向?”他問自己,但回答不出,“我是不是已遭到了不幸?有這樣的事嗎?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他一面站起來,一面問自己,同時覺得他那麻木的左臂上掛著一樣多餘的東西。他的手臂好像已不屬於他自己。他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沒有血跡。 “哦,有人來了,”他看見幾個人向他跑來,高興地想,“他們來救我了!”跑在前面的那個人戴著古怪的高筒帽,穿著藍色的大衣,臉色黧黑,長著鷹鉤鼻。後面還有兩個人跑來,接著還有許多人跑來。其中一個說著古怪的話,不像俄語。在後面戴高筒帽的人中間,有一個俄國驃騎兵。他被人捉住兩臂,他的馬在後面被人牽著。

“這一定是我們的人被俘了……是的,難道我也要被俘嗎?這是些什麼人?”尼古拉一直想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真是法國人嗎?”他望著那些漸漸逼近的法國人,儘管剛才他還在向法國人衝鋒,要把他們一個個砍死,可這會兒他們那麼逼近,使他害怕得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是什麼人?他們跑來幹什麼?難道他們是來找我的嗎?他們想幹什麼?要殺死我嗎?要殺死我這個被大家鍾愛的人嗎?”他想起母親、家人、朋友對他的疼愛,覺得敵人是不可能殺死他的。 “但也許會殺的!”他一動不動地站了十幾秒鐘,不明白自己的處境。領頭的鷹鉤鼻法國人跑得那麼近,連他臉上的表情都看得清了。這人端著刺刀,屏住呼吸,輕快地向他跑來,他那激動的陌生的相貌使尼古拉害怕。尼古拉抓住手槍沒有開,卻拿它向法國人擲去,接著就竭盡全力向灌木叢跑去。現在他不像過恩斯河橋時那樣懷著疑慮和鬥爭,卻像一隻逃避獵狗的兔子。他的整個身心就是為自己年輕而幸福的生命擔憂。他像玩追逃遊戲那樣穿過田埂飛跑,偶然轉過他那蒼白的年輕善良的臉往回瞧,他的背上不禁掠過一陣陣寒顫。 “不,還是不要回頭看。”他想,但跑近灌木叢又回頭望瞭望。法國人已落在後面。就在他回顧的一剎那,領頭的法國人由奔跑改為行走,並且回頭向後面的同伴大聲叫嚷。尼古拉停住腳步。 “不對,”他想,“他們不會殺死我的。”就在這時,他感到左臂十分沉重,彷彿上面掛著一個兩普特重的鐵鎚。他再也跑不動。法國人也站住了,並且向他瞄準。尼古拉眯縫起眼睛,彎下身子。一顆子彈,又是一顆子彈從他旁邊噓溜溜地飛過。他竭盡全力用右手握住左臂,跑進灌木叢裡。灌木叢裡有幾名俄國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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