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27章 第二章

“來了!”這時信號兵叫起來。 團長漲紅了臉,跑到馬旁,雙手哆嗦地拉住馬鐙,翻身上馬,擺正姿勢,拔出軍刀,臉上現出幸福而果斷的神氣,咧開嘴準備喊口令。全團士兵像梳理羽毛的小鳥,振作精神,接著就肅靜了。 “立——正!”團長發出一聲驚心動魄的口令。這聲音流露出他內心的快樂,但對全團弟兄顯得嚴厲,對即將光臨的總司令則表示歡迎。 在寬闊的沒有鋪砌的林陰道上,一輛高大的藍色維也納六駕馬車發出彈簧輕微的響聲,急急地馳來。馬車後面跟著一批騎馬的隨從和克羅地亞衛兵。庫圖佐夫同一個奧國將軍並排坐在車上。那奧國將軍身穿白軍服,在穿黑軍服的俄國人中間顯得有點異樣。馬車在部隊前面停下來。庫圖佐夫和奧國將軍低聲交談著。接著,庫圖佐夫身子笨重地從馬車踏腳上下來,微微一笑,彷彿前面根本不存在屏息凝望著他和團長的兩千名士兵。

團長喊了聲口令,全團士兵刷地一聲舉槍致敬。在一片寂靜中可以聽見總司令微弱的聲音。全團高呼:“祝大——大——大人健康!”接著又鴉雀無聲。在一團人尚未安靜時,庫圖佐夫站在原地不動。然後他和白衣將軍由隨從護送著走過行列。 從團長挺直身子、瞪著眼睛、悄悄走近向總司令敬禮的神態上,從他向前俯著身子、跟在將軍們後面、勉強克制身子抖動的姿勢上,從他遇到總司令一言一行就湊上前去的動作上都可以看出,他履行下屬的職責比履行指揮官的職責更加輕鬆愉快。由於團長的認真和勤勉,這個團比同時到達布勞瑙的其他團情況要好。掉隊和害病的只有二百一十七人。除了靴子以外,其他一切都完好無損。 庫圖佐夫從隊伍前面走過,有時同他在土耳其戰爭中認識的軍官說幾句親切的話,有時同士兵說上幾句。他注視著他們的靴子,幾次傷心地搖搖頭,並示意奧國將軍看看這些靴子,臉上的神態彷彿向奧國將軍錶示,他不責備任何人,但不能不看到這種情況是多麼糟。遇到這種時候,團長總是趕到前面,唯恐漏掉總司令談到他的團的任何一句話。庫圖佐夫後面走著二十來個隨從,他們跟得很緊,即使總司令的話說得很輕,他們也能聽見。這些隨從彼此交談著,有時發出笑聲。最靠近總司令的是一個面目俊美的副官。他就是安德烈·保爾康斯基公爵。他旁邊走著他的同事聶斯維茨基校官。聶斯維茨基身材魁偉,相貌英俊,眼睛有神,臉上掛著笑容。他被旁邊那個黑臉膛的驃騎兵軍官逗得忍俊不禁。驃騎兵軍官板著臉,眼睛呆呆地望著團長的脊背,模仿團長的每個動作。團長每次打顫,哈腰,驃騎兵軍官也打顫,哈腰。聶斯維茨基一面笑,一面捅捅別人,要他們也看看這個滑稽的傢伙。

庫圖佐夫沒精打采地在幾千雙眼睛前慢慢走過。這些眼睛都睜得老大,對長官行著注目禮。他走到三連前面,突然站住。隨從們沒料到他會停下來,收不住腳步,都往前直衝。 “餵,基莫興!”總司令認出那個為藍大衣而捱過罵的紅鼻子大尉,叫道。 團長剛才訓斥基莫興時,基莫興的身子已挺得不能再直。此刻總司令對他說話,他的身子就挺得更直,彷彿總司令再對他看上幾眼,他就會支持不住。庫圖佐夫似乎了解他的心情,不忍使他過分緊張,連忙轉過身去。庫圖佐夫帶有傷疤的胖臉上掠過一絲隱約的微笑。 “又一個伊茲梅爾戰役的戰友,”他說,“是個勇敢的軍官!你對他滿意嗎?”庫圖佐夫問團長。 團長沒察覺驃騎兵軍官亦步亦趨地模仿他的舉動,渾身打了個哆嗦,上前回答說:

“很滿意,大人。” “我們誰也不是完人,”庫圖佐夫說,笑著走開去,“他崇拜酒神。” 團長害怕了,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過錯,不敢吭聲。驃騎兵軍官這時發現紅鼻子、大肚子大尉臉上的表情,就十分逼真地模仿他的神態和姿勢,使聶斯維茨基忍不住笑了。庫圖佐夫轉過身去。驃騎兵軍官顯然能隨心所欲地控製表情:在庫圖佐夫轉身的一剎那,他扮了個鬼臉,接著立刻擺出極其嚴肅、恭敬和天真的神態。 三連是最後一個連。庫圖佐夫沉吟起來,顯然想起了什麼事。安德烈公爵從隨從中走出來,用法語低聲說: “您吩咐我提醒您這個團裡降職的軍官陶洛霍夫。” “陶洛霍夫在哪裡?”庫圖佐夫問。 陶洛霍夫已換上灰色士兵大衣,正急不及待地等待傳喚。這個身材端正、頭髮淡黃、生有一雙明亮藍眼睛的士兵從隊列裡走出來。他走到總司令面前,舉槍致敬。

“有什麼要求嗎?”庫圖佐夫微微皺起眉頭,問。 “他就是陶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說。 “噢!”庫圖佐夫說,“我希望這次教訓能使你改過自新,你要好好乾。皇帝是仁慈的。只要你好好乾,我不會忘記你的。” 那雙明亮的藍眼睛大膽地望著總司令,就像望著團長那樣。他彷彿要用這種神態撕破把總司令同士兵遠遠隔開的無形簾幕。 “我只有一個要求,大人,”陶洛霍夫用響亮、堅決而從容的聲音說,“請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證明我對皇上和俄國的忠忱。” 庫圖佐夫轉過身去。他也像剛才離開基莫興時那樣,眼睛裡掠過一絲笑意。他轉過身去,皺了皺眉,彷彿表示,陶洛霍夫對他所說的一切,陶洛霍夫能對他說的一切,他老早就知道了,這一切都使他厭煩,這些話都是多餘的。庫圖佐夫轉身向馬車走去。

這個團以連隊為單位,向布勞瑙附近指定的宿營地開去。他們希望在這裡獲得靴子和衣服,在艱苦的行軍之後休息一下。 “您不會怪我吧,基莫興?”團長騎馬趕上向宿營地開拔的三連,跑到領隊的基莫興大尉跟前說。在順利檢閱完畢後,團長不禁喜形於色,“為皇上服務……不能不……有時在檢閱時衝口而出……我先向您道歉,您知道我這人……他很高興!”團長說著向連長伸出手去。 “哪兒的話,將軍,我怎麼敢怪您!”大尉回答,鼻子漲得更紅,咧開嘴笑,露出在伊茲梅爾被槍托打掉兩顆門牙的缺口。 “您轉告陶洛霍夫先生,我不會忘記他的,叫他放心好了。但我還是想問一下,近來他的行為怎樣?究竟……” “他幹得很不錯,大人……可是他的脾氣……”基莫興說。

“脾氣,什麼脾氣?”團長問。 “一天一個樣,大人,”大尉說,“今天他聰明,和善,有教養,明天又變成一頭野獸。在波蘭,不瞞您說,他差一點打死一個猶太人……” “對了,對了,”團長說,“還得照顧這個不幸的年輕人。要知道,他的來頭不小……所以您……” “是,大人!”基莫興說,微微一笑,表示他懂得長官的意思。 “對了,對了。” 團長在隊伍裡找到陶洛霍夫,勒住馬。 “一打仗,你就有肩章了。”他對陶洛霍夫說。 陶洛霍夫回過頭來,一言不發,也沒改變嘴上嘲笑的神態。 “嗯,這就好了,”團長繼續說,“我請弟兄們每人喝一杯伏特加,”他大聲添加說,好讓士兵們都聽見,“我感謝大家!讚美上帝!”他越過三連,向另一個連馳去。

“哦,說真的,他是個好人,可以跟他相處。”基莫興對旁邊一個下級軍官說。 “總之,他是紅心老K嘛!(團長的綽號叫紅心老K)”下級軍官笑著說。 檢閱後,長官們的快樂心情也感染了士兵們。全連人高高興興地前進著。到處都是士兵們的談話聲。 “據說庫圖佐夫是個獨眼龍,是嗎?” “可不是!是個十足的獨眼龍。” “不……老弟,他眼睛比你還尖呢。連靴子和包腳布他都看到了……” “哦,老兄,當他往我腿上瞧的時候……哦,我想……” “同他一起來的是個奧地利人,皮膚白得就像刷過石灰。白得就像麵粉。我說,簡直像槍砲一樣擦得乾乾淨淨!” “費迪紹!他有沒有說,什麼時候開戰?你當時不是站得很近嗎?都說拿破崙本人就在布勞瑙。”

“拿破崙本人在那裡!胡說八道,傻瓜!他什麼事不知道!如今普魯士人造反了。奧國人知道這事,正在鎮壓他們。等到把他們鎮壓了,就要同拿破崙開戰了。說什麼拿破崙在布勞瑙!你一看就是個傻瓜,還是多聽聽別人的話吧。” “我們那些軍需官真窩囊!瞧,人家五連已拐到村里煮粥了,可我們還沒到達宿營地。” “給我一點麵包幹,小鬼。” “你昨天給過我煙草嗎?好吧,老兄。餵,拿去,上帝保佑你。” “能讓我們休息一下就好了,要不還得餓著肚子走五六俄里路呢。” “要是德國人給我們馬車坐就好了。坐馬車多神氣!” “可這兒,老兄,老百姓都窮得要命。那邊好像都是波蘭人,都是俄羅斯帝國的天下,可這兒,老兄,全是德國佬。”

“歌手們上前!”大尉喊道。 大約有二十個人從行列中跑到連隊前面。領唱的鼓手向歌手們轉過臉來,揮動一隻手,唱起拖長音的士兵歌曲來,開頭是:“天色黎明,旭日東昇……”結尾是:“光榮啊,弟兄們,我們在卡敏斯基大人帶領下前進……”這首歌原是在土耳其時編的,如今可是在奧地利唱了,因此就把“卡敏斯基大人”改成“庫圖佐夫大人”。 鼓手是個瘦削而俊俏的漢子,四十上下。他像士兵那樣唱完最後一句,揮了揮手,彷彿把什麼東西扔在地上,又嚴厲地瞧了一眼歌手,皺起眉頭。然後,確信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兩手彷彿把一件寶貝高舉到頭上,舉了幾秒鐘,又拼命把它一扔: 唉,我的門廊,我的門廊! “我的新門廊……”二十個聲音接著唱起來。那個打響板的士兵,不顧身上背著沉重的武器,敏捷地跳到前面,臉對全連人倒走幾步,搖動肩膀,用響板威脅著什麼人。士兵們都按歌曲節拍揮動手臂,大踏步前進,腳步自然而然地合上拍子。連隊後面傳來車輪聲、彈簧聲和馬蹄聲。庫圖佐夫正帶著隨從回城去。總司令示意讓大家便步走。聽到士兵們的歌聲,看到士兵們的舞蹈和全連精神抖擻地前進的模樣,他和隨從們個個臉上現出滿意的神色。馬車經過連隊右翼,第二行里有個藍眼睛士兵很引人注目。那就是陶洛霍夫。他生氣勃勃、姿勢優美地按節拍行走著,臉上的神態彷彿對騎馬和坐車的人沒能跟連隊一起走表示惋惜。庫圖佐夫隨從中剛才模仿團長的驃騎兵少尉落在馬車後面,這時馳到陶洛霍夫跟前。

熱爾科夫驃騎兵少尉在彼得堡時一度曾是陶洛霍夫流氓集團的一員。到了國外,熱爾科夫發現陶洛霍夫已降級當兵,就認為沒有必要去認他。現在,庫圖佐夫同陶洛霍夫說了話,他又像老朋友那樣高興地招呼陶洛霍夫。 “親愛的朋友,你怎麼樣?”熱爾科夫在一片歌聲中說,使馬的步子合著連隊的步伐。 “我怎麼樣?”陶洛霍夫冷冷地回答,“就像你看見的那樣。” 雄壯的歌聲使熱爾科夫輕快的語氣和陶洛霍夫冷淡的回答增添一種特別的意味。 “那麼,你同長官相處得怎麼樣?”熱爾科夫問。 “不錯,都是些好人。你怎麼鑽到司令部去的?” “臨時調來做隨從,值班嘛。” 他們沉默了一下。 “她伸開右手,從衣袖裡放出一頭雄鷹。”——這歌詞不由得使大家心情快樂起來。要是沒聽到這歌聲,他們就會談些別的話了。 “奧國人吃了敗仗,這是真的嗎?”陶洛霍夫問。 “鬼知道,有人這麼說。” “我很高興。”陶洛霍夫簡單地回答,在一片歌聲中只能這樣回答。 “那麼,哪天晚上你到我們那兒去打打法拉昂吧!”熱爾科夫說。 “你們的錢是不是太多了?” “來吧。” “不行,我起過誓了。不復職,就不喝酒,不賭錢。” “那麼,只要一打仗就……” “到那時再說。” 他們又不作聲了。 “你要是有什麼需要,就到司令部來,司令部裡總有辦法……”熱爾科夫說。 陶洛霍夫冷笑了一聲。 “不用你費心。我需要什麼,不會去求人,我自己有辦法。” “沒什麼,我不過是……” “哦,我也不過是說說。” “再見。” “再見……” ……飛得又高又遠, 飛回老家…… 熱爾科夫刺了一下馬,馬暴跳起來,原地踏了三四步,不知先邁哪一條腿。它定了定神,就邁開步子,越過連隊,合著拍子去追趕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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