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一卷)

第26章 第一章

一八〇五年十月,俄國軍隊進駐奧地利大公國許多城鄉,後面還有部隊從俄國源源開來,駐紮在布勞瑙要塞附近,給當地居民添了不少麻煩。庫圖佐夫總司令的總部就設在這裡。 一八〇五年十月十一日,一個剛開到布勞瑙的步兵團在離城半英里處安了營,等候總司令檢閱。這個團雖然不在俄國,周圍的環境跟俄國也不同(到處是果園、石牆、瓦屋頂、遠遠的群山),許多非俄羅斯老百姓好奇地打量著俄國士兵,他們卻像俄國軍隊在俄國本土準備接受檢閱一樣整潔。 在行軍最後一站的那天傍晚,團裡接到命令,總司令要檢閱行軍中的部隊。團長覺得命令行文不清楚,不知道要不要穿著行軍服裝接受檢閱。但在營長會議上作出決定,全團穿上閱兵服,理由是禮多人不怪,過頭總比不足好。於是全團士兵在行軍三十俄里後,沒有閉一下眼睛,就通夜縫補,洗刷;副官和連長一再清點人數,剔除一些不合格的人。到了早晨,這個團已不是昨天最後一程行軍時那樣零零落落,而整理成兩千人的整齊隊伍,人人知道自己的位置,個個懂得自己的職責,他們身上的每個鈕扣和每條皮帶都整潔光亮。不僅外表整潔,而且,總司令若要檢查里面的衣服,那他將看到人人身上穿著同樣潔淨的襯衣,個個背囊裡裝著規定的物品,就像士兵們說的那樣,“錐子肥皂,一應俱全”。只有一樣東西使大家不放心,那就是靴子。半數以上人的靴子都已穿破。但這個缺點不能怪罪團長,因為雖經一再要求,奧國當局沒有發給他們靴子,儘管他們已走了一千俄里路。

團長是個上了年紀、鬚眉斑白的多血質將軍,身體結實,胸背厚度超過肩膀寬度。他穿著一套燙得筆挺的嶄新軍服,厚實的金肩章彷彿不是壓低而是加高他那肥胖的肩膀。團長的神氣好像在參加一次生平最隆重的儀式。他微微拱著背,在隊列前走來走去,每走一步,身子就抖動一下。團長顯然很欣賞他的團,為他的團感到得意,而他的全部心血確實也都灌注在部隊上。雖然如此,他那抖動的步伐彷彿說明,除了軍事之外,他對社交活動和女人同樣很感興趣。 “哦,米哈依洛老弟,”他對一位營長說(營長笑瞇瞇地走上前來,顯然兩人都很高興),“我們忙了一個通宵。但我們這個團看來還不錯……是嗎?” 營長懂得團長的風趣,笑起來。 “就是在皇家草場上檢閱也不會被攆走的。”

“什麼?”團長問。 這時,在布有信號兵的進城大路上出現了兩個騎馬的人。這是副官,後面跟著一名哥薩克。 副官是總司令部派來向團長說明昨天命令裡沒說清楚的問題的,那就是總司令希望看到他們的團保持行軍狀態,穿軍大衣,背行軍囊,事先不作任何準備。 庫圖佐夫那裡,昨晚來了個維也納御前軍事參事,帶來奧國建議,要求庫圖佐夫盡快同斐迪南大公和馬克的軍隊會師。而庫圖佐夫則認為這種會師沒有好處,除了竭力說明理由外,還想讓奧國將軍看看俄國軍隊的狼狽相。他要來檢閱這個團就是帶著這樣的目的,因此部隊的情況越糟,總司令就越高興。副官雖不懂得個中奧妙,但向團長傳達了總司令不容違抗的命令,要士兵一律穿軍大衣,背行軍囊,否則總司令就會不高興。

團長聽了這番話,垂下頭,默默地聳聳肩膀,情緒激動地把兩手一攤。 “糟透了!”他說,“唉,米哈依洛老弟,我對您說過,保持行軍狀態,穿軍大衣,”他責備營長說,“啊,天哪!”他添上一句,斷然向前走去。 “各位連長!”他像發號施令似地叫道,“各位司務長!……他駕到了嗎?”他問剛來的副官,現出肅然起敬的神情,這顯然和他提到的人有關。 “我看,還得一個小時。” “我們來得及換衣服嗎?” “我不知道,將軍……” 團長親自走到行列前,下令重新穿上軍大衣。連長們跑回各連,司務長們也忙碌起來(軍大衣都破舊了)。原來整齊肅靜的四方形隊列頓時騷動起來,分散開,發出喧鬧聲。士兵跑來跑去,抬起一個肩膀,從頭上卸下背包,取出軍大衣,高舉雙臂伸進袖筒裡。

半小時以後,一切又恢復原狀,只是四方形的隊列已經由黑色變成灰色。團長又蹣跚地走到全團人前面,遠遠地觀察著他們。 “這是怎麼一回事?這算什麼!”團長站住,吆喝道,“三連連長!……” “三連連長去見將軍!連長去見將軍!……”隊列裡不斷傳出喊叫聲,副官也跑去找尋那個遲到的軍官。 等熱烈的叫聲傳到目的地,這句話已變成“將軍去見第三連”,這時被召喚的連長從連隊裡走出來。他雖然上了年紀,已不習慣於跑步,但還是跌跌絆絆地向將軍那裡小步跑去。大尉臉上現出不安的神色,好像小學生被叫起來回答沒有溫習好的功課。他那紅紅的臉上(顯然由於縱酒)出現了斑點,嘴也緊張地抽動起來。團長從腳到頭打量著大尉,看他氣喘吁籲地跑過來,逐漸收住腳步。

“您快要給弟兄們穿薩拉方了!這算什麼?”團長嚷道,他抬抬下巴指著三連一個身穿顏色與眾不同的軍大衣的士兵,“您到哪裡去了?大家都在恭候總司令駕臨,可您卻離開崗位,啊?……您讓弟兄們穿著婆娘的衣服來檢閱,我要教訓教訓您!……怎麼樣?……” 連長眼睛盯住長官,拼命把兩個手指靠緊帽簷,彷彿現在只有這樣才能得救。 “餵,您怎麼不吭聲?你們那裡那個穿匈牙利人衣服的是誰?”團長嚴厲地挖苦說。 “大人……” “哼,什麼'大人,大人'的?大人!大人!誰知道'大人'是什麼人。” “大人,這是陶洛霍夫,是個降為士兵的軍官……”大尉低聲說。 “他究竟是降為元帥還是降為士兵?要是降為士兵,那就應該和大家穿得一樣。”

“大人,是您自己准許他在行軍途中這樣穿戴的。” “我准許過?我准許過?嗐,你們年輕人總是這樣,”團長稍微冷靜了一下,說,“我准許過?有人向你們說點什麼,你們就……”團長停了停,“有人向你們說點什麼,你們就……什麼?”他說著又發火了,“請讓士兵穿得像樣點……” 團長回頭瞧瞧副官,蹣跚地向隊伍走去。顯然,發火使他滿足,因此當他在隊伍前面走過時,還想找藉口發火。他罵一個軍官沒有把徽章擦亮,罵另一個軍官沒有把隊伍排齊,然後走到三連前面。 “你是怎——麼站的?腿擺在哪裡?腿擺在哪裡?”團長離穿藍大衣的陶洛霍夫還有五個人,就惱怒地吆喝道。 陶洛霍夫慢慢地站直彎曲的腿,用明亮而傲慢的目光直視著將軍的臉。

“為什麼穿藍大衣?脫下!……司務長!給他換一件……壞……”他來不及把話說完。 “將軍,我有義務執行命令,但沒有義務忍受……”陶洛霍夫連忙說。 “立正不許說話!……不許說話,不許說話!……” “我沒有義務忍受侮辱。”陶洛霍夫響亮地大聲說。 將軍和士兵的目光相遇了。將軍不作聲,憤怒地向下拉著繃緊的武裝帶。 “對不起,請您換一下衣服。”他一邊走開去,一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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