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79章 第三章

一八一一年,莫斯科有一位紅極一時的法國醫生。他體格魁偉,相貌俊美,像一般法國人那樣和藹可親。在莫斯科大家都認為他醫道高明。那人叫梅蒂維埃。他出入上流社會,大家不是把他看作一個醫生,而是看作一位地位平等的人。 保爾康斯基公爵一向嘲笑醫藥,但近來由於布莉恩小姐的勸告,准許這個醫生來看她,而且同他漸漸搞熟了。梅蒂維埃每星期都來看公爵一兩次。在聖尼古拉節,也就是公爵的命名日,全莫斯科的人幾乎都上門祝賀,但公爵吩咐不見客;只邀請少數幾個人吃飯,名單已交給瑪麗雅公爵小姐。 梅蒂維埃一早前來祝賀。他作為醫生公然打破規矩(他對瑪麗雅公爵小姐這樣說),直闖公爵的書房。不巧老公爵在這命名日早晨情緒特別惡劣。他一早晨吃力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找每個人的碴兒,裝作聽不懂人家對他說的話,人家也沒聽懂他的話。瑪麗雅公爵小姐明白,他這種滿腹牢騷的惡劣心情往往會以大發雷霆告終。這天早晨,她彷彿在實彈步槍前走動,時刻有中彈的危險。醫生沒來以前,早晨過得還算太平無事。瑪麗雅公爵小姐讓醫生進去後,拿了一本書坐在大廳門旁,這樣她就能聽見書房裡發生的一切。

起初,瑪麗雅公爵小姐只聽見梅蒂維埃的聲音,接著聽到父親的聲音;後來兩個聲音同時說話,門打開來,門口出現了黑髮蓬亂、身材漂亮、臉色驚惶的梅蒂維埃,還有頭戴睡帽、身穿睡袍、面孔氣得變形、眼睛下垂的公爵。 “你不明白嗎?”公爵嚷道,“我可明白!法國間諜!拿破崙的走狗,間諜,對你說,從我家滾出去!”他砰地一聲關上門。 梅蒂維埃聳聳肩膀,走到聞聲從隔壁屋裡跑來的布莉恩小姐跟前。 “公爵身體不太好,黃疸,高血壓。不要緊,我明天再來。”梅蒂維埃說,一隻手指放在唇上,匆匆地走了。 門里傳出穿便鞋的腳步聲和叫喊聲:“間諜,叛徒,到處是叛徒!在自己家裡都沒有一分鐘安寧!” 梅蒂維埃走後,老公爵叫來女兒,把全部怒火都發在她頭上,怪她不該把間諜放進來。既然他叫她開過名單,並且不放名單以外的人進來,為什麼還要把這個無賴放進來!她是罪魁禍首。公爵說,跟她在一起沒有一分鐘安寧,死也不得安寧。

“不行,大小姐,我們非分開不可,非分開不可,您明白嗎,明白嗎?我再也受不了啦!”公爵說著走出屋去。接著彷彿怕她想不開,他又折回來,竭力裝得心平氣和地補充說:“別以為我這是氣頭上對您說這話。我很平靜,這事我仔細想過了,就這麼辦,我們分開,您去給自己找個安身的地方!……”但他不能自製,懷著那種出於愛心的狂怒——顯然他自己很痛苦——揮動雙拳,對她嚷道: “但願有哪個傻瓜把她娶走!”公爵砰地一聲關上門,派人去叫布莉恩小姐,這才在書房里安靜下來。 下午兩點鐘,選定的六位客人來赴宴了。這六位客人是聲名顯赫的拉斯托普慶伯爵、羅普興公爵和他的侄子、公爵的老戰友查特洛夫將軍,還有兩個年輕人——皮埃爾和保里斯。他們都在客廳裡等他。

保里斯最近來莫斯科休假,希望謁見保爾康斯基公爵。他善於奉承拍馬,因而公爵破例在家中接待這個單身青年。 公爵家不是上流社會的“交際場所”。這是一個在市裡並不太出名的小圈子,但在這裡受到接待卻比任何地方都更有面子。這一點保里斯是上星期才知道的。當時拉斯托普慶當著他的面對總司令說,他不能應邀在聖尼古拉節赴總司令的宴會,因為: “這一天我照例要去向保爾康斯基公爵的老骨頭致敬。” “哦,對了,對了!”總司令回答,“他怎麼樣?……” 飯前,這幾個人聚集在擺著舊式家具的高大的舊式客廳裡,有點像莊嚴的法庭開庭。大家都不作聲,即使說話聲音也壓得很低。保爾康斯基公爵走進來,神情嚴肅,一言不發。瑪麗雅公爵小姐似乎比平時更文靜羞怯。客人只勉強同她敷衍幾句,因為看到她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只有拉斯托普慶一人在引導談話,他時而講講本市新聞,時而透露政界消息。

羅普興和老將軍偶爾參加談話。保爾康斯基公爵聽著,好像最高法官在聽取匯報,只偶爾哼哼幾聲或插一兩句話,表示他知道此事。大家談話的語氣表明,誰也不贊成政界的現狀。他們所講的事都反映局勢每況愈下;但不論講什麼或批評什麼,一旦涉及皇帝陛下,說話的人就自動住口,或者被人岔開。 晚飯後,話題轉到最近的政治新聞,談到拿破崙奪取奧登堡大公領地,俄國遞交歐洲各國反對拿破崙的照會。 “拿破崙對待歐洲,就像海盜對待他劫得的海船那樣,”拉斯托普慶重複他說過多次的話,說,“各國君主的姑息和昏庸簡直叫人吃驚。現在輪到教皇了。拿破崙肆無忌憚地想推翻天主教教皇,但大家還是一聲不吭。只有我們的皇上對掠奪奧登堡大公領地提出了抗議。就連……”拉斯托普慶公爵沒再說下去,覺得已接近批評的禁區。

“有人提議用別的土地來交換奧登堡大公領地,”保爾康斯基公爵說,“他們這樣把大公調來調去,就像我把農奴從童山轉移到保古察羅伏和梁贊莊園那樣。” “奧登堡大公忍受這場災難,鎮定沉著,令人驚嘆!”保里斯恭恭敬敬地插嘴說。他說這話,因為他從彼得堡來這裡已有幸謁見過大公了。保爾康斯基公爵對他瞧了瞧,彷彿想說什麼,但又改了主意,覺得他太年輕了。 “我讀過對奧登堡事件的抗議,這份照會措詞之糟簡直使我吃驚。”拉斯托普慶伯爵漫不經心地說,表示他對此事非常熟悉。 皮埃爾帶著天真的驚訝望瞭望拉斯托普慶,弄不懂照會措詞不當怎麼會使他這樣煩躁不安。 “伯爵,只要照會內容確有分量,措詞如何有什麼關係?”皮埃爾說。

“老弟,既然擁有五十萬軍隊,文章應該是很好做的。”拉斯托普慶伯爵說。皮埃爾明白了,為什麼照會措詞不當使拉斯托普慶伯爵這樣不滿。 “看來,搖筆桿子的人才輩出,”老公爵說,“彼得堡大家都在舞文弄墨,不僅寫寫照會,還起草新法律。我的安德烈在那里為俄國寫了一大本法典。如今人人都在耍筆桿子!”老公爵不自然地笑起來。 談話停了一會兒,老將軍乾咳幾聲來引人注意。 “諸位有沒有聽到最近彼得堡檢閱時發生的一件事?新任法國公使出了醜!” “什麼?對了,我聽說了,他在陛下面前說了些不成體統的話。” “陛下請他看看擲彈兵師和分列式,”將軍繼續說,“可是公使毫不在意,還說什麼我們在法國沒人注意這類瑣事。陛下當時一言不發。據說,後來再檢閱時,陛下就再沒理過他。”

大家都不作聲,因為這事涉及皇帝陛下,不能妄加評論。 “真是膽大妄為!”公爵說,“你們知道梅蒂維埃嗎?我今天把他從家裡趕了出去。他來過我這裡。儘管我吩咐過別放任何人進來,可他們還是放他進來了。”公爵怒氣沖沖地瞟了一眼女兒,說。他講了他同法國醫生談話的經過,以及他肯定梅蒂維埃是間諜的理由。儘管理由很不充分,也不明顯,卻沒有人反駁他。 烤菜之後,上了香檳。客人們紛紛起立向老公爵祝賀。瑪麗雅公爵小姐也走到他跟前。 老公爵用惡狠狠的目光冷冷地瞧了瞧女兒,伸出刮光的皺面頰給她吻。他的臉部表情告訴她,他沒有忘記早晨的談話,他的決定仍然有效,只因客人在場他現在不向她提這事罷了。 大家走到客廳喝咖啡,老人們坐在一起。

保爾康斯基公爵更加興奮了,講了他對當前戰爭的看法。 公爵說,只要我們想同日耳曼人結盟,干預歐洲事務(蒂爾西特和約已把我們牽連進去了),我們同拿破崙作戰就要倒霉。我們既不應為奧地利作戰,也不應對奧地利作戰。我們的整個政策應當放在東方,至於對付拿破崙,只要陳兵邊境,實行強硬政策,這樣他就決不敢像一八〇七年那樣進犯俄國邊境了。 “公爵,我們怎麼好同法國人打仗呢!”拉斯托普慶伯爵說,“難道我們能討伐我們的老師和上帝嗎?看看我們的青年,看看我們的太太小姐吧!法國人就是我們的上帝,巴黎就是我們的天堂。” “服裝是法國的,思想是法國的,感情是法國的!您掐著梅蒂維埃的脖子把他趕出去,因為他是法國人,是無賴,可我們的太太小姐卻拜倒在他的腳下。昨天我參加了一個晚會,那裡五個女人中有三個是天主教徒,她們獲得教皇特許在禮拜天繡花。可她們,恕我無禮,幾乎赤身裸體坐在那裡,好像澡堂的廣告。唉,你看到我們那些年輕人,公爵,真想把彼得大帝的大棒從博物館裡拿出來,照俄國方式把他們滿腦袋的糊塗思想打掉!”

大家都不作聲。老公爵含笑望著拉斯托普慶,讚許地晃晃腦袋。 “好吧,再見,閣下,多多保重!”拉斯托普慶說,以他特有的敏捷站起來,把手伸給公爵。 “再見,老伙計,金玉良言,百聽不厭!”老公爵說,拉住他的手,把麵頰伸給他吻。其餘的人也隨著拉斯托普慶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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