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二卷)

第37章 第二十一章

皇帝騎馬來到廣場。廣場上,右邊是普烈奧勃拉任斯基營,左邊是戴熊皮帽的法國近衛軍營,兩營人面對面站在那裡。 皇帝跑近兩個營的一翼,兩營士兵都向他舉槍致敬。這時,另一群騎馬的人向另一翼跑去。尼古拉認出,為首的是拿破崙。這不可能是別人。拿破崙頭戴一頂小帽,肩上掛著安德烈勳章綬帶,身穿藍軍服,露出裡面的白背心,騎一匹披深紅飾金鞍褥的純種灰色阿拉伯馬,奔馳而來。他馳到亞歷山大面前,舉起帽子。這時,尼古拉憑他騎兵的眼睛看出,拿破崙在馬上坐得不穩,姿勢也不好看。兩個營同時喊著:“烏拉!”和“皇帝萬歲!”拿破崙對亞歷山大說了一句什麼。兩位皇帝都跳下馬,挽起手來。拿破崙臉上現出令人不快的做作微笑。亞歷山大親切地對他說著什麼。

尼古拉不管隔開人群的法國憲兵的嘚嘚馬蹄聲,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亞歷山大皇帝和拿破崙的一舉一動。使他意外吃驚的是,亞歷山大平等對待拿破崙,而拿破崙也毫不拘束,彷彿同俄國皇帝接近是十分自然的事,他已慣於平等地對待他。 亞歷山大和拿破崙帶著一大群隨從走近普烈奧勃拉任斯基營右翼,徑直向站在那裡的人群走去。人群突然那麼接近兩國皇帝,尼古拉站在人群前排感到特別害怕,唯恐被皇帝認出來。 “陛下,請您允許我把榮譽團勳章授給貴軍最勇敢的士兵。”有人聲音尖銳、一字一頓地說。 這話是個兒矮小的拿破崙仰視著亞歷山大的眼睛說的。亞歷山大留神聽著他的話,點點頭愉快地微微一笑。 “授給那個在這次戰爭中表現得最勇敢的人。”拿破崙補充說,每個音節都說得很清楚。他泰然自若地望著面前舉槍致敬、眼睛卻看著自己皇帝的一排排俄國兵。他的這種神態使尼古拉感到憤慨。

“陛下,請允許我問問上校的意見。”亞歷山大說,然後向營長科茲洛夫斯基公爵快步走了幾步。拿破崙乘機脫下白淨小手上的手套,把它撕破扔在地上。一個副官慌忙從後面跑過來,撿起手套。 “給誰啊?”亞歷山大皇帝用俄語低聲問科茲洛夫斯基。 “您命令吧,陛下。” 皇帝不滿意地皺起眉頭,環顧了一下,說: “可我們得答复他呀。” 科茲洛夫斯基斷然掃了一下士兵的行列,連尼古拉也沒有漏掉。 “不會是我吧?”尼古拉想。 “拉扎列夫!”上校皺起眉頭髮出命令;第一排的排頭兵雄赳赳地走到前面。 “往哪兒走?站住!”幾個聲音對拉扎烈夫低聲說,拉扎列夫不知該上哪兒去。他站住了,惶恐地斜睨著上校。他像一般被叫到隊伍前的士兵那樣,臉頰哆嗦了一下。

拿破崙略一回頭,往後伸出他那肥胖的小手,彷彿要拿什麼東西。拿破崙的隨從立刻猜到他要什麼,著忙起來,相互低語,傳遞著一件東西。尼古拉昨天在保里斯處看到過的侍童跑到前面,恭恭敬敬地湊近那隻伸出的手,一秒鐘也不讓它等待,立刻把一個繫著紅綬帶的勳章放在這隻手裡。拿破崙看也不看,就用兩個手指夾住勳章,走到拉扎列夫跟前。拉扎列夫卻一個勁兒地盯住自己的皇帝。拿破崙回顧了一下亞歷山大皇帝,表示他現在這樣做只是為了他的盟友,那隻拿勳章的白淨小手觸到了士兵拉扎列夫的鈕扣。拿破崙似乎知道,只要他拿破崙的手碰到這個兵的胸膛,這個兵就會幸福,得獎,並且地位高於任何人。拿破崙只把十字勳章往拉扎列夫的胸口一按,就放下手,轉身對亞歷山大說話,彷彿他知道勳章會粘在拉扎列夫的胸口。勳章果然粘住了,因為幾雙殷勤的俄國和法國的手立刻接過勳章,把它掛在拉扎列夫的軍服上。拉扎列夫陰鬱地瞧了瞧生有一雙白手、對他做著什麼事的矮小的人,仍舊一動不動地舉槍敬禮,又對直望瞭望亞歷山大的眼睛,彷彿在問皇帝:現在他應該繼續站著還是走開,或者做別的事?但他沒有接到命令,只得這樣一直站著不動。

兩位皇帝騎上馬走了。普烈奧勃拉任斯基營的隊列解散了,同法國近衛軍混坐在為他們預備的餐桌旁。 拉扎列夫坐在榮譽席上;俄國軍官和法國軍官擁抱他,同他握手,向他祝賀。軍官和民眾成群地走過來,只是為了看看拉扎列夫。餐桌周圍的廣場上充滿俄語和法語的說話聲和哄笑聲。有兩個軍官臉漲得通紅,喜氣洋洋地從他旁邊走過。 “老兄,酒席真不錯,都是銀餐具,”一個軍官說,“看見拉扎列夫了嗎?” “看見了。” “據說,明天普烈奧勃拉任斯基營要還請他們。” “啊,拉扎列夫真走運!終身年金有一千兩百法郎呢。” “瞧,弟兄們,這樣的帽子!”一個普烈奧勃拉任斯基營士兵一邊戴著毛茸茸的法國帽,一邊叫道。

“真不錯,太美了!” “你聽到口令了嗎?”近衛軍軍官問另一個軍官說,“前天是拿破崙,法蘭西,勇敢;昨天是亞歷山大,俄羅斯,偉大。今天我們皇上發口令,明天拿破崙發口令。明天我們皇上要授予法國最勇敢的近衛軍聖喬治勳章。非送不可!禮尚往來嘛。” 保里斯和他的朋友齊林斯基也來觀看普烈奧勃拉任斯基營的宴會。保里斯回家,發現尼古拉站在房子拐角的地方。 “尼古拉!你好!我沒見到你。”保里斯說,看見尼古拉臉色悶悶不樂,忍不住問他出了什麼事。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尼古拉回答。 “你來嗎?” “來的。” 尼古拉在屋角站了好一陣,遠遠地望著宴會上的人們。他苦苦思索,卻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心裡起了強烈的疑問。他忽而想起了傑尼索夫,想起他那變形的模樣和聽天由命的神態,想起住滿斷胳膊斷腿的傷員、到處是垃圾和病人的醫院。他清楚地感到,他現在也聞到醫院裡的屍臭,他環顧了一下,想弄明白臭氣是從哪裡來的。他忽而想起躊躇滿志的拿破崙和他那隻白淨的小手。如今拿破崙當上皇帝了,亞歷山大皇帝也喜歡他,尊敬他。那麼,那些丟胳膊缺腿的人和犧牲的人又是為了什麼呢?他忽而想起了榮獲勳章的拉扎列夫和受罪而又得不到寬恕的傑尼索夫。他發現自己有這樣古怪的想法,不禁感到害怕。

普烈奧勃拉任斯基營宴會的香味和他的飢餓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他覺得動身以前得先吃點東西。他走到早晨看見的那家飯店。他在飯店裡遇到好多人,好多像他一樣穿便服的軍官,因此他好容易才吃到飯。跟他同一師的兩個軍官同他坐在一起。他們自然而然地談到了和約。這兩個軍官也像大部分軍人那樣,對弗里德蘭戰役後締結的和約不滿。大家說,若能再堅持一下,拿破崙就會完蛋,因為他們已經彈盡糧絕了。尼古拉默默地吃著東西,拼命喝酒。他一人喝了兩瓶酒。他內心的矛盾一直沒有解決,使他十分苦惱。他怕陷入這些思緒中不能自拔。有一個軍官說,看見法國人心裡就不痛快。尼古拉聽了這話勃然大怒,莫名其妙地叫嚷起來,使軍官們大吃一驚。 “你們怎麼能說三道四!”他突然漲紅了臉,嚷道,“你們怎麼能批評皇上的行為?我們有什麼權利批評?!皇上的目的和行為我們是無法了解的!”

“我又沒有說皇上什麼話!”一位軍官辯解說,他認為尼古拉一定醉了,否則就無法理解他發火的原因。 但尼古拉沒有聽他。 “我們又不是外交官,我們只不過是士兵,”尼古拉繼續說,“要是命令我們去死,我們就去死。要是我們受懲罰,那就是說罪有應得,我們可無權批評皇上。皇上承認拿破崙是皇帝,跟他訂立同盟,就是說應該如此。要是我們對什麼事都說三道四,那就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了。這樣我們就會說,上帝不存在,什麼也不存在了。”尼古拉拍拍桌子,大聲叫嚷,聽的人都覺得莫名其妙,但那是符合他的思路的。 “我們的事就是盡責任,就是動刀不動腦子!”尼古拉叫道。 “還有喝酒。”一個軍官不願同他爭論,說。 “對,還有喝酒!”尼古拉附和說,“餵,再來一瓶!”他又叫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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