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59章 第三十六章

安德烈公爵的團是後備隊。這些後備隊部署在謝苗諾夫後面,經受著猛烈炮火的攻擊,直到一點多鐘還沒有參加戰鬥。將近兩點鐘,這個團已損失兩百多人,向前推進到謝苗諾夫村和土崗砲台之間被踐踏的燕麥田裡。這一天,這裡已死了幾千人,而在兩點之前,敵人的幾百門大砲又集中火力向這裡猛轟。 這個團沒有離開這地方,也沒有放過一槍,卻又損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員。從前方,特別是從右方,大砲在濃重不散的硝煙中隆隆轟鳴;從前面瀰漫整個地區的神秘煙雲中不斷飛出急促的噝噝響的砲彈和速度較慢的呼嘯著的榴彈。有時,整整一刻鐘,所有的砲彈和榴彈都從他們頭上飛過,彷彿讓他們休息一下;但有時在一分鐘裡就要失去幾個人,打死的人不斷被拖開,負傷的人不斷被抬走。

砲擊連續不斷,對那些還沒有被打死的人來說,生存的機會越來越少。團分為幾個營縱隊,縱隊之間的距離是三百步,雖然如此,大家的心情卻是相同的。團里人人都默不作聲,愁眉不展。隊伍中難得有說話聲,只要一聽到砲彈落地和叫“擔架”聲,談話就立刻停止,大部分時間團裡的人都奉命坐在地上。有人摘下帽子,舒展開皺褶,又折起來;有人用手掌搓碎乾土,拿來擦刺刀;有人揉揉皮帶,拉拉佩刀帶的帶扣;有人小心地解開包腳布,重新包上,再穿上靴子。有人用田裡的草土蓋棚子,有人用麥草編小籃子。大家彷彿都一心一意乾著活。有人負傷,有人陣亡,有時擔架抬過,有時我軍後退,有時透過硝煙看到大批敵人,但對這一切誰也不加註意。但當我們的砲兵、騎兵前進時,當看到我們的步兵調動時,就從四面八方發出一片讚許聲。但最引人注意的卻是一些同戰鬥毫無關係的事,彷彿這些精神上疲憊不堪的人在生活瑣事上獲得了休息。一個砲兵連從團的前面走過。一匹拉邊套的馬在砲兵彈藥車的挽索上絆了一下。 “哦,那匹拉邊套的馬!……把腿伸出來!它會跌倒的……唉,他們沒有看見!……”全團各排異口同聲地嚷道。一會兒,一條棕色小狗豎起尾巴不知從哪裡跳出來,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小狗慌張地從隊列前面跑過,突然附近落下一顆砲彈,小狗就夾緊尾巴奔到一邊。全團爆發出一片笑聲和叫聲。不過,這一類消遣只延續幾分鐘,而那些人沒有東西吃,沒有事做,處在死亡的恐懼中,已經八個多小時。他們蒼白和憂鬱的臉變得更蒼白更憂鬱了。

安德烈公爵跟全團所有的人一樣,臉色蒼白,神情憂鬱,低著頭,背著手,在燕麥田旁的草地上兩條田界之間來回踱步。他沒有事要做,也沒有命令要發。一切都自動進行著。打死的人從前線被拖開,負傷的人被抬走,隊伍併攏來。士兵要是跑開,立刻又趕回來。起初安德烈公爵認為,鼓舞士氣,以身作則,這是自己的責任,但後來明白,他不需要也不可能教誨他們。他也像每個士兵一樣,全部心力就是避不思考處境的危險。他拖著雙腳,颯颯地踩著青草,在草地上走著,察看著落在靴子上的塵土;有時他邁著大步,竭力踩著割草人留在草地上的足跡;有時數著腳步,計算著從這邊田界到那邊田界要來回走幾次才是一俄里,有時他採下田界下的苦艾花,拿起來在手心裡搓搓,聞聞那種刺鼻的苦澀香氣。昨天的思想已影踪全無。他什麼也不想。他用疲倦的耳朵傾聽著同樣的聲音,辨別著砲彈的呼嘯聲和爆炸聲,觀察著一營士兵的臉色,等待著。 “嘿,又來了……又打到我們這裡來了!”他傾聽著從硝煙中逼近的嘯聲,想,“一個,兩個!又是一個!打中了……”他站住,看看隊伍,“不,飛過去了。哦,這個被打中了。”他又踱起步來,竭力邁著大步,想用十六步走到那邊田界。

一陣嘯聲,緊接著是一聲爆炸。離他五步遠的地方,一顆砲彈濺起乾土,消失了。他的脊背上不由得起了一陣寒顫。他又望望隊伍。大概打中了好多人;一大批人聚集在二營那裡。 “副官先生,”他喊道,“叫他們別擠在一起。” 副官執行了命令,向安德烈公爵走來。營長騎馬從另一邊走來。 “當心!”響起一個士兵驚惶失措的聲音。緊接著就有一顆榴彈像一隻飛鳥帶著嘯聲突然落在地上,離安德烈公爵只有兩步,就在營長的坐騎旁邊。那馬不管可不可以表示恐懼,首先打了一個響鼻,豎起前蹄,差點兒把營長拋下來,接著往一邊跑去。馬的恐懼傳給了人。 “臥倒!”伏在地上的副官叫道。安德烈公爵站著猶豫不決。在耕地和草地邊上一叢苦艾旁邊,在安德烈公爵和臥倒的副官之間,榴彈冒著煙,像陀螺似地旋轉著。

“難道這就是死嗎?”安德烈公爵想,用從未有過的羨慕目光望著青草、苦艾和旋轉的黑球冒出的一縷濃煙,“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愛生活,我愛這草、這土地、這空氣……”他想,同時想起大家都在望著他。 “可恥,軍官先生!”他對副官說,“多麼……”他沒有把話說完。就在這一剎那,發出一聲爆炸,彈片像打碎的窗玻璃似的飛濺開來,傳來一股令人窒息的火藥味。安德烈公爵踉蹌了一下,舉起一隻手,撲倒在地上。 幾個軍官跑到他跟前。鮮血從他的右腹部流出來,染紅了一大片草地。 抬擔架的民兵應召來到軍官的後面。安德烈公爵伏在地上,臉貼著青草,困難地喘著氣。 “餵,還站著幹什麼,過來!” 幾個農民走上來,抓住他的肩膀和腿,但他痛苦地呻吟著。農民們交換了一下眼色,又把他放下。

“當心,抬起來,總歸要把他抬走!”有人喝道。他們又把他抬起來,放到擔架上。 “哦,天哪!天哪!這是怎麼一回事?……肚子!這下子可完了!天哪!”軍官中有幾個說,“彈片從我耳朵根的頭髮旁嗖地一下飛過。”副官說。農民們抬起擔架,連忙沿著他們踏出的小路向救護站跑去。 “合上步子……餵!……莊稼漢!”一個軍官喝道,抓住那些步子錯亂的抬擔架的農民的肩膀。 “合上步子,餵,赫維多爾,赫維多爾!”領頭的農民說。 “對了,好神氣!”後面那個合上步子,快樂地說。 “是大人?呃?是公爵?”基莫興跑過來,望望擔架,用發顫的聲音說。 安德烈公爵的頭深埋在擔架裡。他睜開眼睛,望望說話的人,又合上眼皮。

民兵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樹林裡,那裡停著輜重車,設立了救護站。救護站由三座捲起帳篷邊的帳篷組成,搭在樺樹林邊上。樺樹林裡停著輜重車和馬匹。馬從車下燕麥口袋裡吃著燕麥,麻雀飛來啄食落下的麥粒。烏鴉聞到血腥味,迫不及待地在樺樹林上飛來飛去,嘎嘎啼叫。帳篷周圍,在兩俄畝大小的地方,渾身血蹟的人們穿著各種服裝,有的臥,有的坐,有的站在那裡。傷員周圍站著一堆堆抬擔架的民兵,他們神色沮喪而又關切。維持秩序的軍官們想把他們從這裡趕走,但是沒有用。他們不理軍官們,靠著擔架站在那裡,凝視眼前發生的事,彷彿想理解這難以理解的景象。帳篷裡時而傳出憤怒的號叫,時而傳出悲慘的呻吟。助醫偶爾跑出來取水,指明把哪些傷員抬進去。傷員在帳篷外等待著,他們呼喊著,呻吟著,哭泣著,叫嚷著,咒罵著,還討酒喝。有些在說胡話。民兵們跨過沒有包紮的傷員,把團長安德烈公爵抬起帳篷旁邊,等待命令。安德烈公爵睜開眼睛,好半天弄不懂周圍是怎麼一回事。他記起了草地、苦艾、耕地、旋轉的黑球和他對生活的熱愛。離他兩步的地方站著一個高大俊美的黑髮士官,頭上裹著繃帶,手裡拄著一根樹枝。他的頭和腿都被子彈打傷。他大聲說話,引起大家的注意。一群傷員和抬擔架的人圍著他,出神地聽他講。

“我們往那裡一沖,他們就把什麼都扔下跑掉,我們把王爺都抓到了!”一個士兵閃亮熱情的黑眼睛,環顧周圍,大聲說,“要是當時後備隊趕到,他們就全完蛋了,我老實對你說……” 安德烈公爵像周圍的人一樣,目光炯炯地看著他,心裡感到一種安慰。 “如今還不都一樣,”他想,“那裡會怎麼樣?這裡又有什麼呢?為什麼我那麼捨不得放棄生命?生命裡有些東西我過去不理解,現在還是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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