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戰爭與和平(第三卷)

第48章 第二十五章

軍官們要告辭,但安德烈公爵彷彿不願同他的朋友單獨在一起,就請軍官們也坐下來喝茶。勤務兵給他們端來凳子和茶。軍官們驚奇地望著皮埃爾的胖大身體,聽他講莫斯科的情況,以及他觀察過的我軍陣地。安德烈公爵沒有作聲,他的臉色很不高興,結果皮埃爾便更多地對和藹的基莫興營長說話。 “那麼你明白軍隊的整個部署嗎?”安德烈公爵打斷他的話問。 “嗯,你這話是什麼意思?”皮埃爾說,“我不是軍人,不能說完全明白,但還是知道總的部署。” “這麼說,你就比誰都知道得多!”安德烈公爵說。 “哦!”皮埃爾從眼鏡上方打量著安德烈公爵,困惑地說,“那麼,你對任用庫圖佐夫有什麼意見?”他問。 “他被任用,我很高興。我就知道這些。”安德烈公爵說。

“那麼,你倒說說,你對巴克萊·德·托里有什麼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家在說他什麼。你看他怎麼樣?” “你問問他們吧。”安德烈公爵指指軍官們說。 皮埃爾帶著寬厚的疑問性微笑對基莫興望望,大家也都不由自主地對他望望。 “自從總座受命以來,先生,我們又重見光明了。”基莫興說,不時怯生生地望望自己的團長。 “怎麼會這樣呢?”皮埃爾問。 “嗯,就拿木柴和草料來說吧。我們撤離斯文強尼的時候,不敢碰一碰樹枝或者乾草,或者別的什麼。既然我們要撤退,那就會落到他們手裡,您說是不是,長官?”他對安德烈公爵說,“可就是不敢拿。我們團裡有兩個人為這種事吃官司。可是總座一來,事情就簡單了,重見光明了……”

“那麼,為什麼要禁止呢?” 基莫興尷尬地環顧著,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皮埃爾也向安德烈公爵提出這問題。 “為了不糟蹋我們留給敵人的地區,”安德烈公爵惡毒地嘲弄說,“不容許搶劫地方,不讓軍隊養成趁火打劫的習慣,這是很重要的。在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斷也很正確:法國人能包抄我們,他們的力量比我們強。但他不能理解,”安德烈公爵突然低聲叫起來,“但他不能理解,我們這是第一次為保衛俄國土地而戰,部隊里士氣高昂,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我們一連兩天抗擊法軍,這一勝利使我們的力量增強十倍。他下令撤退,我們的努力和損失都白費了。他沒有出賣他的祖國的念頭,他盡力想把事情辦得更好,他考慮得很周到;但因此他不合適。他之所以不合適,就因為他像一切德國人那樣考慮事情太仔細太周到了。怎麼對你說呢……好吧,譬如說你父親有個德國跟班,他是個出色的跟班,他能滿足你的一切要求,讓他幹活是不錯的;但要是你的父親病危,你就得把那跟班辭掉,自己笨手笨腳地照顧父親,即使笨手笨腳,自己人照顧也比干練的外人強。巴克萊的情況就是這樣。當俄羅斯強大的時候,是可以讓外人做事的,他原是個出色的大臣,但一旦情況緊急,就需要自己人,需要親人。可你們俱樂部裡有人把他看作叛徒!誣衊他是叛徒,將來只會因錯誤的指摘而感到羞愧,而把叛徒說成英雄或天才,那就更不合理了。他是個誠實而很刻板的德國人……”

“但有人說他是個精明的統帥。”皮埃爾說。 “我不明白什麼叫'精明的統帥'。”安德烈公爵嘲笑說。 “精明的統帥,”皮埃爾說,“嗯,就是能預見各種意外事故……嗯,能看透敵人的心思。” “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說,彷彿那是一個早就解決的問題。 皮埃爾驚訝地對他望望。 “不過,據說打仗好比下棋。”皮埃爾說。 “對,”安德烈公爵說,“只有一個小差別,就是下棋每走一步都可以隨意考慮,不受時間限制,還有一個差別,馬總比卒子強,兩個卒子總比一個卒子強,但在戰爭中,一個營有時比一個師強,而有時卻還不如一個連。兩軍力量的對比是誰也無法知道的。老實說,要是參謀部的部署能決定戰局,那我也願意留在那裡從事部署了,可我現在卻有幸在這裡服役,在團裡同這幾位先生在一起。我認為,真正決定明天戰役的是我們,而不是他們……勝利從來不靠陣地,不靠武器,甚至不靠人數,尤其不靠陣地。”

“那麼究竟靠什麼呢?” “靠感情,靠我心裡的感情,靠他心裡的感情,”他指指基莫興,“靠每個士兵心裡的感情。” 安德烈公爵瞧了基莫興一眼,基莫興驚疑地望著他的指揮官。安德烈公爵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態,這時變得十分興奮。他顯然克制不住突然湧上心頭的思緒。 “誰下定決心要打勝仗,誰就能打勝仗。我們在奧斯特里茨怎麼會打敗仗的?我們的損失幾乎同法國人相等,但我們過早斷言我們要打敗仗,結果真的打了敗仗。我們當時所以那樣說,是因為我們沒有必要在那裡打仗,我們想盡快離開戰場。'打敗了,那就只好跑!'於是我們就跑了。要是到傍晚我們都沒說這樣的話,天知道會發生什麼情況。明天我們可不會說這樣的話了。你說,我們的陣地左翼弱,右翼太長。這是胡說,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明天我們將面臨怎樣的局面呢?億萬種五花八門的偶然事件將在剎那間由對方或我方逃跑或不逃跑、殺死這個或殺死那個來決定。而目前所做的一切只是開玩笑。問題在於,同你一起巡視陣地的人不僅於事無補,而且於事有礙。他們只關心自己細小的利益。”

“在這樣的時刻嗎?”皮埃爾不以為然地說。 “在這樣的時刻,”安德烈公爵重複說,“他們認為這只是暗算對手、多得一枚十字勳章和綬帶的機會。可我認為明天就是:十萬俄軍同十萬法軍交手,也就是二十萬人馬大搏鬥,誰打得狠,誰不怕犧牲,誰就會取勝。你願意聽的話,我可以告訴你,不論發生什麼事情,不論上面怎樣糊塗,明天我們一定會打勝仗。明天不論發生什麼事,我們必勝!” “大人,這話是真的,千真萬確!”基莫興說,“如今誰都不怕死!說實在的,我營的士兵都不喝酒了,他們說現在不是喝酒的時候。” 大家都不作聲。軍官們紛紛起身。安德烈公爵同他們一起走出倉房,向副官作了最後一些指示。軍官們一離開,皮埃爾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正要跟他說話,忽然聽見離倉房不遠的大路上傳來三匹馬的馬蹄聲。安德烈公爵往那個方向望了一眼,認出伏爾佐根和克勞塞維茨,後面跟著一名哥薩克。他們騎馬走來,繼續談著話。皮埃爾和安德烈無意中聽到了下面的談話:

“戰爭要轉移到空曠的地方。這種觀點我不敢恭維。” 一個人說。 “是啊,既然戰爭的目的是要削弱敵人,那就不能考慮個人的犧牲。” 另一個人說。 “對!” 第一個人附和說。 “轉移到空曠的地方,”當他們走過時,安德烈公爵憤恨地重複他們的話說,“到空曠的地方,那裡,在童山上有我的父親、兒子和妹妹。說這話的人反正都一樣。是啊,我對你說過,這些德國老爺明天打不了勝仗,他們只會盡量壞事,因為在他們德國式的頭腦裡只有不值一個空蛋殼的空頭理論,他們的心裡沒有明天所需要的東西,可是基莫興卻有。他們把整個歐洲都奉送給他,又跑來教訓我們,真是好教師!”他又尖聲嚷道。 “那麼,你以為明天的仗能打贏嗎?”皮埃爾問。

“能,能!”安德烈公爵漫不經心地說,“我要是有權,有一件事我是不會做的,我不會收俘虜。為什麼收俘虜?這是騎士精神。法國人毀了我的家,現在又要來摧毀莫斯科,他們一直在侮辱我。他們是我的敵人,照我看來,他們都是罪人。基莫興也這樣看,全軍都這樣看。應該把他們殺死。他們既然是我的敵人,就不可能是我的朋友,不管他們在蒂爾西特說了什麼話。” “對,對!”皮埃爾說,雙目炯炯地瞧著安德烈公爵,“我完完全全同意你的意見!” 在莫扎依斯克山上發生、今天一直使皮埃爾煩惱的那個問題,現在完全明確和徹底解決了。現在他懂得了這場戰爭和當前戰役的全部意義和重要性。他今天一天看到的一切,他匆匆看到的人們臉上莊嚴肅穆的神情,都顯示出新的含義。他看見人人身上都有愛國的潛熱(物理學名詞),這種潛熱使他懂得為什麼所有這些人都能若無其事地準備為國捐軀。

“不收留俘虜,”安德烈公爵繼續說,“不收留俘虜,單是這件事就會改變整個戰爭,使它不那麼殘酷。要不我們是拿戰爭當兒戲,講寬宏大量,惻隱之心,這是很糟糕的。講寬宏大量,惻隱之心,這有點像貴族小姐看見宰牛犢就會感到頭暈噁心,她心腸太好,看不得血,但吃起加調料的小牛肉來卻津津有味。有人向我們大談戰爭規矩、騎士精神、停戰談判,憐憫不幸者,等等。這都是謬論。我在一八〇五年看到過騎士精神、停戰談判:我們受騙,我們也騙人。他們搶劫別人的住宅,發行偽鈔,尤其是殺害我的孩子、我的父親,還說什麼戰爭規矩、對敵人要寬宏大量。不收留俘虜,只要殺人和自己去犧牲!誰要是經歷過我所受的那些痛苦,誰就能理解……” 安德烈公爵原以為,敵人會不會像佔領斯摩棱斯克那樣佔領莫斯科在他是無所謂的,但這時喉嚨裡突然起了一陣痙攣,他說不下去。他默默地來回走了幾趟,他的眼睛裡閃耀著狂熱的光芒,嘴唇抖動著。他又說下去:

“要是戰爭中不講寬宏大量,那麼,我們只有像現在這樣值得犧牲的時候才打仗。在這種情況下,要是巴維爾·伊凡內奇欺負了米哈伊爾·伊凡內奇,就不會發生戰爭。要是打仗,那就得像現在這樣打。那時,軍隊的鬥志也就不同了。那時,拿破崙所率領的威斯特法利亞人和黑森人就不會跟著他入侵俄國,我們也不會莫名其妙地到奧地利和普魯士去打仗了。戰爭不是請客吃飯,而是生活中最可惡的事。必須懂得這一點,不要拿戰爭當兒戲。必須嚴肅認真地對待這一可怕的行動。關鍵在於拋棄一切謊話,戰爭就是戰爭,不是兒戲。要不戰爭就會成為遊手好閒和輕舉妄動的人的消遣……軍人是最光榮的。可是戰爭是什麼呢?打勝仗需要什麼條件?軍人需有什麼樣的素質?戰爭的目的是殺人,戰爭的手段是間諜、叛變、策反、居民破產、搶劫和盜竊居民來維持軍隊的給養;欺詐被稱為足智多謀;軍人的習性就是沒有自由,只有紀律,以及懶散、無知、殘酷、淫亂、酗酒。儘管如此,軍人還是受到普遍尊敬的最高階層。所有的皇帝,除了中國皇帝,都穿軍裝;誰殺人最多,誰就獲獎最多……兩軍相遇,就像明天將要發生的那樣,互相殘殺,殺傷幾萬人,然後舉行感恩禮拜,感謝殺了那麼多人(人數還要增加),宣布勝利,並且認為殺人越多,功勞越大。上帝怎樣從天上看待他們的行為啊!”安德烈公爵尖聲叫道,“唉,老朋友,近來我感到生活很痛苦。我知道我懂得太多了。人不可以吃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好吧,反正時間不多了!”他補充說,“不過你要睡了,我也該睡了,你到果爾基去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說。

“哦,不!”皮埃爾回答,用恐懼而同情的眼神瞧著安德烈公爵。 “去吧,去吧,戰鬥以前得好好睡一覺!”安德烈公爵重複說。他匆匆走到皮埃爾面前,擁抱他,親吻他。 “再見,你去吧!”他叫道,“我們能不能再見面啊……”他連忙轉過身去,走進倉房。 天色已經黑了,皮埃爾辨不出安德烈公爵臉上的表情是憤恨還是感傷。 皮埃爾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考慮著跟他進去還是自己回家。 “不,他不要我去,”皮埃爾暗自斷定,“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他長嘆一聲,騎馬回果爾基去。 安德烈公爵回到倉房,躺在地毯上,但是睡不著。 他閉上眼睛,一個個形象交替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在一個形像上快樂地停留了好久。他歷歷在目地想起彼得堡的一個黃昏。娜塔莎生氣蓬勃、神情興奮地講給他聽,去年夏天她去採蘑菇,怎樣在大樹林裡迷了路。她顛三倒四地描述著樹林深處的景色、她的感受、同她遇見的養蜂人的談話,同時一再說:“不,我不會講,我講得不好;不,您不會明白的。”雖然安德烈公爵一再安慰她說他明白。事實上他的確明白她要說的一切。娜塔莎對自己的話感到不滿,她覺得她沒能把那天感受到的詩意洋溢的感情表達出來。 “那老頭兒真是可愛,樹林裡那麼陰暗……他心地真善良……不,我不會講。”她漲紅了臉,激動地說。此刻安德烈公爵快樂地微微一笑,就像當時瞧著她的時候那樣。 “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不僅了解,而且喜歡她的精神魅力、她的誠懇、她的坦率、她那同肉體結合在一起的心靈……我愛這心靈,愛得那麼強烈,愛得那麼快樂……”他突然想到他的愛情是怎樣結束的,“他原來根本不需要這個。他根本沒看到、也不理解這個。他只看到她是個漂亮鮮豔的姑娘,他不屑把他的命運同她結合在一起。那麼我呢?他至今還活著,還活得高高興興。” 安德烈公爵彷彿被人燙了一下,霍地跳起來,又在倉房前來回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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