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阿格尼絲·格雷

第21章 第二十章告別

我們在上流人士的海濱避暑勝地A城租下一座房子作為我們那所私立女子學校的校址。起初只有兩三名學生答應要來。大約在七月中旬,我重新回到霍頓宅邸,留下母親繼續辦租房的手續,招收更多的學生,賣掉舊居的傢俱和給學校添置設備。 我們往往會憐惜那些窮人,因為他們無暇為死去的親人們悲悼,貧窮迫使他們在最深重的痛苦中仍勞作不息。但是,難道積極工作不正是治療最深刻的悲痛和絕望的最可靠的良藥嗎?也許這是一副苦藥:當我們對人世的歡樂覺得索然無味時,似乎很難再去忍受人世的憂慮;當我們心兒欲碎、痛苦的精神只求以默默哭泣來緩解時,似乎很難再去負起勞動的重擔。但是,勞動不是比我們渴望的休息對我們更有益嗎?勞作時,那小小的憂慮對我們的危害不是比那巨大的痛苦時時壓在我們心頭要輕些嗎?再說,如果沒有希望——哪怕僅僅是希望做完那並不使我們快樂的工作,實施哪項必要的計劃,或希望能避免更多的煩惱——我們就不可能忍受憂慮、焦急和辛勞。不管怎麼說,我倒是寧願母親有那麼多工作要做,她有各方面的才具,而且又有熱愛行動的天性。我們好心的鄰居們知道她出身於富有、體面的家庭,如今在遭到重大不幸時又處境如此艱難,都很為她痛惜。但是,我深信,如果她擁有財富,仍能留在那座牧師住宅里,而不必外出謀生,那麼她就會觸景生情,想起往日的幸福和近日的痛苦,整日整夜不斷鬱悶地沉思,為丈夫的逝去而哀嘆,從而使她的痛苦增至三倍。

我不准備詳細敘述自己在離開故鄉時的心情。我離開了那所老房子,那座熟悉的花園和村里的小教堂(此時,它使我倍感親切,因為三十年來,我父親一直在裡面佈道和祈禱,如今又在它的石板底下長眠)。那古老的、光禿禿的丘陵,荒涼的景色使人喜歡。狹窄的山谷裡,蒼翠的樹木和閃光的流泉在展示著它們的美麗容顏。這所房子是我誕生的地方,我一切早年的記憶都和這裡的景色息息相關,我一生全部的塵世感情都集中到這個地方。 ——我離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是的,我正在返回霍頓宅邸,那裡儘管有許多邪惡,但仍留有一個給我帶來快樂的源泉;但是,我的快樂里還摻雜著過多的痛苦。哎呀!我在霍頓居留的時間只有六週了。儘管這段時間彌足珍貴,但是一天天過去,我卻從來沒有和他會見。返回後的兩週內,除了做禮拜時在教堂裡見過他外,我一直沒有單獨和他見過面。在我的感覺裡,這段時間似乎很長,因為我常和我那個喜歡閒逛的學生出去,去時自然懷著熱切的希望,但結果總是失望。於是,我會默默地對自己說,“這就是一個有說服力的證據,只要你有頭腦就會明白,只要你尊重事實就得承認:他心裡沒有你。只要他對你的思念夠得上你對他的一半,他早就會設法安排好多次與你的會見了。關於這一點,你只要捫心自問就一定會明白的。所以說,把這個荒唐的念頭拋棄掉吧,你的希望是毫無根據的。馬上把這些有害的想法和愚蠢的希望從頭腦中清除出去,去盡你的職責,去迎接擺在你面前的單調乏味的生活吧。你早該知道,這種幸福你是無緣享有的。”

但是,我終於見到了他。一天,瑪蒂爾達騎著她那匹舉世無雙的母馬溜去了,我趁此機會拜訪了南希·布朗,回家時正穿過田野,他突然來到我面前。他一定已經聽到了我遭受巨大不幸的消息,但他卻沒有向我表示同情,也沒有說什麼安慰我的話,一開口就問我,“你母親身體好嗎?”這個問題提得有些突然,因為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還有母親,他一定是聽別人說了才知道的。然而,他問候我的母親時,那語調和神態中充滿著誠摯的善意,甚至是深刻、動人和體貼的同情。我很有禮貌地向他表示感謝,告訴他說,我母親身體還可以,在目前情況下也不能指望她會有多好了。 “她準備怎麼辦呢?”這是他的第二個問題。很多人都會認為,他不該這樣問,既然問了也只能得到一個含糊其詞的回答。但是,這一想法從來沒有在我的頭腦中出現,我簡單明了地對他講了母親的計劃和前景。

“這麼說來,你很快就要離開此地了?”他說。 “是的,還有一個月。” 他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思索。等他又開口說話時,我希望他會對我的離去表示關切,但他只是說,“我想你是非常願意離開的吧?” “是的——儘管有些事還讓我惦記,”我回答。 “只是有些事讓你惦記?我不知道使你遺憾的究竟是什麼事!” 我對他這句話真有些惱火了,因為它使我感到困窘。我為自己的離去而遺憾只有一個理由,但這是深深埋藏在我心中的秘密,他沒有權利問起這個使我困窘的問題。 “為什麼,”我說,“為什麼你會覺得我不喜歡這個地方呢?” “是你自己告訴我的,”他明確地回答,“至少你說過,沒有朋友你就不能生活得滿意,而你在這裡沒有朋友,也沒有可能交上朋友——再說,我知道你準是不喜歡這個地方。”

“要是你沒有記錯的話,我說過,或者想說,我若在世上沒有朋友就不能生活得滿意。我不會不近情理到要我的朋友永遠在我身邊的。我想,我能在一所充滿對我抱有敵意的人們的房子裡照樣感到幸福,只要……”但是,不行,這句話不能說下去了。我趕緊打住,並且急忙說,“再說,我們離開一個生活了兩三年的地方,總不免會感到幾分遺憾的。” “離開你現在唯一的學生和同伴默里小姐,你會覺得遺憾嗎?” “我敢說,是有些遺憾。以前和她的姐姐分別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這我想像得到。” “再說,瑪蒂爾達小姐像她姐姐一樣,在某個方面還要更好一些。” “在哪個方面?” “她誠實。” “另外那個不誠實嗎?”

“我不願稱之為不誠實,但得承認,她是有點兒著耍花招。” “她愛耍花招?我以前只知道她輕浮和愛虛榮,現在,”他停了一下又說,“我完全相信,她還愛耍花招。不過,她耍得未免太過分了,因為她總是裝出一副絕對天真、坦率的樣子。對了,”他若有所思地接著說,“以前有幾件小事總使我有些困惑不解,現在找到解答啦。” 說完後,他把談話轉入一般的話題。他一直陪我走到靠近莊園門口處才和我分手。為了陪我,他繞了一點兒路,此時他又折回去並消失在莫斯路上。以前有一次,我倆曾一起走過那裡的入口處。對於這次相遇,我確實並不感到遺憾,如果說我心中還留著一縷憂傷,那是因為他終於走了,再也不會在我身邊和我一起漫步;這場短暫而愉快的交談終於結束了。他沒有吐露一句表示愛情的話語,也沒有作出一個含有溫情或傾慕的暗示,然而我還是非常欣慰。和他離得這麼近,聽他像剛才那樣談話,我感覺得到,他認為我是值得他那樣和我談話的人,是能夠理解和充分體會他的這些話的人——這也就夠了。

“是的,愛德華·韋斯頓,我確實能在一所充滿對我抱有敵意的人們的房子裡照樣感到幸福,只要我能有一位真誠地、深深地、忠實地愛我的友人。如果這位友人就是你,那麼儘管我們可能離得很遠。難得聽說彼此的消息。更難得見面,儘管我可能被勞碌、辛苦和煩惱的事情所包圍,我將會感到無法想像的巨大幸福!但是,誰能告訴我,”我在莊園裡一面走,一面對自己說,“誰能告訴我,這一個月裡會有什麼結果呢?我已經生活了快有二十三年了,我受了這麼多的苦,但迄今還沒有嚐過多少生活的樂趣,難道我終生都會籠罩著陰雲嗎?上帝是不是會聽到我的祈禱,讓陰影消散,賜給我幾縷天堂的陽光呢?難道上帝會完全拒絕賜給我幸福,而隨便把它給予那些並不向他祈求。即使得到了也不知感恩的人們嗎?我還能繼續保持我的希望和信心嗎?”在一個時期,我確實懷抱著希望和信心,但是,哎呀!光陰在漸漸流逝,過了一周又是一周,在這期間,我除了和瑪蒂爾達小姐一起散步時曾在遠處瞥見過他一次以及有過兩次短暫的相遇(那兩次都幾乎什麼話也沒有說),我再也沒有見過他——當然,在教堂裡的會見不能算。

現在終於到了最後一個禮拜天,做最後一次禮拜的時候了。他佈道時,我常常幾乎要掉下淚來。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聽他佈道了,今後再也不會聽到這麼好的佈道了。禮拜終於結束,會眾正在離去,我必須跟著人們走出教堂。剛才我見到他了,還聽到了他說話的聲音,但也許是最後一次了。瑪蒂爾達在教堂的院子裡冷不防地讓兩位格林小姐喊住了。她倆向她打聽她姐姐的消息,提了許多問題,此外還問了些我所不知道的別的事。我只希望她們的談話快些結束,我們可以趕快返回霍頓宅邸。我很想躲進自己的房間,或是在場院裡找個僻靜的去處,好放縱自己的感情,痛痛快快哭一場,作為我最後的告別和對自己虛妄的希望和幻想的哀嘆。只哭這一次,然後我將告別那無益的夢想——從今以後,我心裡將只能容納那些嚴肅的、穩固的、悲苦的事實。但是,正當我這樣想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我身邊說,“格雷小姐,我想你這週內就要離開這裡了吧?”“是的,”我回答,我當時非常驚慌,要是我稍有一點神經質的話,我一定會使我內心的感情有所洩露。感謝上帝,我沒有讓他看出來。

“那麼,”韋斯頓先生說,“我要和你說聲再見了——你走以前,我怕是不能再見到你了。” “再見,韋斯頓先生,”我說,噢,我作出了多大的努力才使自己說話時保持平靜呀!我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我的手有幾秒鐘功夫。 “我們可能還會見面的,”他說,“你不會覺得見或不見都無所謂吧?” “不,我非常樂意再見到你。” 我本該再說些什麼的。他親切地握了握我的手,就走了。現在我又感到幸福了——儘管比剛才更想哭。如果那時我一定要繼續說下去的話,其結果一定會嗚咽哭泣。事實上,我也沒有能強忍住眼淚。我走在默里小姐身旁,轉過臉不讓她看出來;她接連對我說了好幾句話,我都沒有註意聽。她對我大聲吆喝,問我是聾了還是傻了。我這才恢復了自製能力,從心不在焉的狀態中甦醒,突然抬起目光來,問她剛才說什麼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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