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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獨立器官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村上春树 20867 2018-03-18
有一種人缺乏內在性的曲折和煩憂,卻因而得以走過令人驚嘆的富有技巧性的人生。這樣的人固然為數不多,但偶爾亦能尋遇。渡會醫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那樣的人為了讓(要如此說的話)率直的自己,能與周遭扭曲的世界相互妥協生存下去,或多或少會被要求做出各自的調整。但大體而言,運用了多少繁雜的技巧來打發每一天,其本人對此並無覺察。他們在頭腦中堅信,自己無論何處何時都是以自然的方式,坦率而非精於算計地生活著。而當他們偶爾被從不知何處投射進來的特別的陽光照耀,猛然發覺自己所作所為的人工性或者叫非自然性的時候,事態就會迎來時而悲傷欲絕,時而興高采烈的局面。當然,到死為止沒有見過那樣的陽光,或者即便目睹了也無從感覺,承受如此恩惠(只能這樣形容)的人還確實大有人在。

我想在這裡粗略地敘說一下與渡會這個人當初相識的情況。其中大半是從他口中直接聽到的,但也混雜了部分與他親密交往的——而且值得信賴的——人們那裡收集到的信息。有時還多少包含了我所觀察到的他的日常言行,從而得出“肯定是這樣的吧”的個人推測。這種推測如同是填補事實與事實之間縫隙的柔軟的油灰。總之,我想說的是,這不是用完全純粹的客觀事實來完成的人物寫真創作。為此,身為筆者並不想推薦各位讀者將這裡描述的事實,當作裁判的證據物品,或者當作商貿活動(雖然猜不出是怎樣的商貿活動)的證據資料來使用。 不過,就那樣一點點往後退卻(請事先確認身後是否有懸崖),選取適當的距離觀賞那幅人物寫真的話,或許就會明白,細節上的微妙真假並不構成重要問題。然後在那裡,叫做渡會醫生的一個形象,就會立體且鮮明地浮現出來吧——至少筆者是這樣期待的。怎麼說才妥帖呢?總之,他是一個不帶有充裕的“招致誤解空間”的人物。

並不能說他是個容易被理解的單純的人。至少在某一方面,他是個複雜多樣且不易把握的人物。在他的意識之下,究竟潛藏著怎樣的黑暗,背負著怎樣的原罪,我當然無從知曉。儘管如此,我們能否這樣斷言:在他的行為模式始終一貫的邏輯性中,描述他的整體形像還是比較容易的。作為一名專業作家,這樣說或許有點冒昧,但當時的我確是抱有那種印象。 渡會已經五十二歲了。至今未婚,也沒有同居的經驗。在麻布雅緻的公寓大樓六樓的二居室裡,一直一個人生活。或許可稱之為鐵桿獨身主義者吧。做飯洗衣燙熨打掃等家務事,基本沒有問題。還僱用專業的家政人員每個月上門服務兩次。原本就屬喜好清潔的性格,所以做家務也不覺得痛苦。必要時還能調製美味的雞尾酒,從土豆燉肉到紙捲鱸魚的燒烤,一般都能做(就像大部分廚師那樣,因為在購買食材時不計代價,所以基本都能做出美味的料理)。既不會因家中沒女人而感到不便,也沒有一個人在家難以打發的無聊,也幾乎沒有獨眠的寂寞感。至少在某個時點為止是沒有的。大體就這麼回事。

他的職業是美容整形外科的醫生。在六本木開設“渡會美容診所”。這是從同樣職業的父親那里傳承下來的。當然有很多與女性結識的機會。他絕不能說是一位美男子,但容貌還算過得去(自己想要接受整容的念頭一次也沒有)。診所經營極為順當,年收頗豐。身材均勻,舉止雅緻,有教養,話題也豐富。頭髮也還紮實地留著(雖然白髮開始有些顯眼)。雖然身體這裡那裡多少附有贅肉,但他熱衷於跑健身房,基本維持著年輕時的體型。所以,過於直率的措辭或許會招致世間許多人的強烈反感,但我還是想說,在與女人的交往中,截至目前他都處理得游刃有餘。 不知為何,渡會從年輕的時候,就完全沒有結婚成家的願望。他莫名地十分確信自己不適合結婚生活。所以追求以結婚為前提與男性交往的女性,不論對方有多大的魅力,從一開始他就退而拒之。其結果就是,他作為女友而選擇的對象,大都是有夫之婦,或者僅限於已經擁有其他“真命”男子戀人的女性們。而只要維持著這樣的關係設定,對方期待與渡會結婚這件事情就不會發生。更為明白地說,對女人們而言,渡會通常就是一個無憂無慮的“第二戀人”,便利的“雨天用的男朋友”,或者也是適中的“拈花惹草對象”。而且實話實說,這樣的關係才是渡會最為見長的,也最樂意與這種心情愉快的女性保持的關係。除此之外,比如說尋求作為搭檔共同分擔責任之類形式的男女關係,通常會使渡會的心情變得糟糕。

女人們不僅被自己擁抱,也被其他男人摟抱這個事實,並不特別讓他心煩意亂。所謂肉體什麼的,最終也只不過是肉體而已。渡會(他主要從醫生的立場)是這樣想的,她們大體上(她們主要從女性的立場)也是這樣想的。在和自己相會之際,她們只要想著點自己,渡會就已十分滿足。除此以外的時間,她們想些什麼、幹些什麼,那完全是她們個人的問題,不是渡會應該逐一思考的問題,開口過問更是荒謬。 與女人們共同進餐,觥籌交錯,快樂交談,這對渡會來說成了一種純粹的歡愉。而做愛本身只不過是那條延長線上的“另一種歡愉”而已,其本身並不是最終目的。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的是尋求與魅力女性親密且知性的接觸。以後之事只能以後再說。因此女性們自然地被渡會所吸引,無所顧忌地與他共享在一起的時光。其結果就是進一步接受了他。說到底這些只是我個人的見解,世上很多女性(尤其是有魅力的女性),對熱衷上床的男人們早已相當膩味了。

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裡,究竟與多少女性保持過這樣的關係?渡會有時想,如果能統計一下就好了。然而渡會原本就是對數量不感興趣的人,他所追求的還是質量。而且對於對方的容貌,也不太拘泥挑剔。只要缺陷不是大到足以引發職業上的關心,或者只要不是看到就打哈欠的無聊,也就足夠了。如果在意容貌什麼的話,而且又有足夠的金錢積蓄,基本上想怎麼改變都行(在這個領域裡,他作為一名專家知道很多令人驚嘆的實例)。實際上與容貌相比,他更看中的是女性頭腦靈活、富有幽默感、具備優異的知性感覺等。話題匱乏、沒有主見的女性,容貌越姣好,越讓渡會灰心失望。即便再怎樣做手術,也不可能提高知性智慧的程度。和聰慧機智的女性交往,聚餐間的快樂交談,或者在床上一邊耳鬢廝磨,一邊漫無邊際地愉悅私語,渡會將這樣的時光當成人生的寶物而惜愛無比。

在女性關係方面,從來沒有產生過重大糾紛。黏糊糊的感情糾葛不是他的喜好。不管怎樣,一旦開始讓他看到有類似不吉黑雲接近地平線的徵兆,就手法漂亮地用絲毫不把事情鬧大,並最大限度地不給對方造成傷害的方式,悄然退身。宛如黑影快速而自然地與不斷迫近的暮色所混融一般。他作為一名老資格的獨身者,精通這方面的技巧。 與女友們的分手,總是定期而至。大多數另有戀人的獨身女性,某個時期一旦到來,就會向渡會告別:“非常遺憾,我想我不能再和你見面了。因為決定近期結婚了。”她們決意結婚很多時候是在快到三十歲和快到四十歲時。如同到了年底,挂歷就暢銷一樣。渡會通常會很平靜地,且浮現出含有適度憂傷的微笑,接受這樣的事實。雖有遺憾,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所謂結婚這種制度,雖然完全不適合自己,但也屬於恰如其分的神聖之物,不得不尊重才是。

那樣的時候,他總是買上貴重的結婚禮物,並發表一番祝福:“恭賀大婚。希望你成為最幸福的人。你是一位聰慧、迷人、美麗的女子,有追求幸福的權利。”這也是他的真心話。她們(或許)是從純粹的好感出發,給予了渡會美妙的時光和她們人生寶貴的一部分。僅此而言,就不得不心存感激才是。除此之外,他還能訴求什麼呢? 不過像這樣舉行過值得慶賀的神聖的結婚儀式的女性,大概有三分之一會在幾年後的某日,給渡會打來電話。而且用明亮的聲音發出邀請:“餵,渡會,方便的話,到哪裡去玩玩不?”而後,他們再度怀揣好心情,保持那段難以謂之神聖的關係。他們從逍遙輕鬆的獨身男女同伴,變成了獨身者與有夫之婦這種稍微有些複雜(正因為如此歡愉程度才更深)的關係。但實際上二人所做之事——僅僅是增加了技巧性——幾乎還是一樣。婚後不再見面的女性中的三分之二,已經不聯繫了。她們也許正過著安寧滿足的婚後生活吧。或許成了優秀的家庭主婦,生育了幾個孩子。渡會曾經優雅愛撫過的絕妙乳頭,現在或許正給嬰孩哺乳。渡會如此愉快地思考著。

渡會的朋友幾乎都結婚了,也有了孩子。渡會有好幾次前去拜訪他們的家庭,但是從來沒有羨慕的感覺。孩子小的時候,還算可愛好玩,但到了中學生和高中生的年齡,幾乎毫無例外地憎恨大人,製造像是蔑視、復仇似的令人困惑的事端,毫不留情地刺痛父母的神經和消化器官。而在另一方面,父母頭腦裡只有孩子進名校的念頭。為了學習成績,老是焦慮不安,互相推諉責任,夫妻間的爭執不絕於耳。孩子們在家也不怎麼開口,將自己關在屋裡,要么與同學沒完沒了地聊天,要么沉迷於來路不明的色情遊戲。渡會怎麼也無法產生自己要個這種孩子的心情。朋友們異口同聲地說“不管怎麼說,孩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禮物”,但這樣的廣告用語終究是不可信的。他們或許只是想讓渡會也背負一下自己背負過的重荷。他們自以為是地確信,世上之人都有遭遇他人遭遇過的倒霉事的義務。

我自己趁年輕時就結婚了,之後就是不間斷地維繫結婚生活,不過湊巧的是沒有孩子,所以他的見解(儘管看上去有些圖式化的偏見和修辭上的誇張),在某種程度上我是能理解的。我甚至認為實際情況或許就是這樣。當然啦,也不全是如此悲慘的事例。在這個廣袤的世界,始終保持孩子和雙親關係良好的美滿幸福家庭什麼的——大體上是足球比賽帽子戲法的概率——還是存在的。可是我對於能否進入到這少數走運的父母當中,完全沒有這樣的自信,也不(非常地)認為渡會能成為這種類型的父親。 如果不怕誤解地用一句話來表述,渡會是個“性情溫順”的人物。什麼爭強好勝啦,劣等感啦,妒嫉心啦,過度的偏見和自尊啦,食古不化啦,過於敏感的感受性啦,頑固的政治見解啦,這些有損人格平衡和安定的要素,至少在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周遭之人都喜歡他從不隱瞞的直快性格、端正優雅的禮儀和鮮明的進取心態。而且渡會這種優秀品質,特別是對女性——幾乎佔了人類的一半——而言,更集中地富有效果。給予女性無微不至的關懷和體貼,對他這種職業的人來說雖是不可欠缺的技巧,但對渡會而言,並不是迫於需要後天習得的技巧,而是與生俱來的天資。如同優美的聲音、細長的手指一樣。可能就是這個緣故(當然肯定有附加醫術),他所經營的診所才會興盛。即便不在雜誌等媒體上刊登廣告,預約也總是爆滿。

或許正如讀者諸君所知曉的一樣,這個類型的“性情溫順”之人,每每缺乏作為常人的深度,較多地是平庸無聊之輩。但是渡會不是那樣的人。我總是在周末之際,和他邊喝啤酒邊快樂地渡過一個小時。他非常健談,話題豐富。在他的幽默感裡,並沒有復雜的內涵,直接又實際。他跟我講美容整形許多有趣的秘聞(當然在不觸犯守秘義務的程度之內),還向我披露了很多與女性有關的頗有意思的傳言。但是這樣的交談中從來沒有夾雜過庸俗下流的語言。他總是飽含尊敬和愛意地敘說她們的事,與特定的個人有關的信息,他總是特別在意地加以隱藏。 “所謂紳士,就是不多談論付過的稅金和睡過的女人的人。”有一天,他對我說。 “這是誰說過的話?”我詢問道。 “我自己原創的。”渡會不動聲色地說,“當然,稅金的話題,有時不得不與稅務師談及。” 對於渡會來說,同時擁有二至三名“女友”是理所當然的事。由於這些女友各自都有丈夫或戀人,所以優先考慮她們的日程,這樣一來,他的時間份額就變少了。因此同時擁有幾名戀人,對他來說是很自然的事,他也並不認為這是極不誠實的行為。當然,這種事情在女友面前只能緘默不語。他的基本姿態是:做到盡可能的不說謊,但是沒有必要公開的信息就不予公開。 在渡會經營的診所裡,有一位長年為他服務的優秀的男性秘書。他像嫻熟的機場管制人員,很在行地調整著渡會那錯綜複雜的日程。工作上的計劃之外,下班後與女性密晤的日程調整,不知不覺地也成了他工作的一部分。渡會絢爛多彩的私生活細節,都在他悉數掌握之中,但他不多管閒事,守口如瓶,對渡會繁忙的女性交往,不會露出驚訝的神色,說到底,他只是在履行他的職責。為了與女性們的約會不至於撞車,他還合理地安排出行。連渡會正在交往中的女性每個人的月經週期——雖然一時難以相信——大體上都在他的腦子裡。當渡會與女友去旅行的時候,從安排車票到預約旅館或酒店,都是他辦理。可以肯定的是,渡會的身邊如果沒有這位有能力的秘書,他的浪漫私生活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搞得有聲有色。對此,渡會也是充滿感激之情的,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送禮物給這位帥氣十足的秘書(當然也是個同性戀者)。 由於女友們和渡會的關係,讓她們在自己的丈夫或男友面前露餡,並引發重大問題,從而使渡會處於相當尷尬的立場上,所幸這樣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渡會原本就是一個性格謹慎的人,對與他交往的女友,他也是盡可能地提醒她們要多留意提神。不急於做難以達成的事,不持續同樣的行為模式,在不得不說謊的情況下盡可能地不編大謊。這三條是他行為哲學的要點(雖然有點像給海鷗傳授飛翔技術一樣有點荒唐,但姑且還請再三的留意)。 話雖這樣說,但在交往中要完全做到與糾紛絕緣,也是不現實的。與如此之多的女性長年保持這種帶有技巧性的關係,不可能不出現一點麻煩。就算是敏捷的猴子,也有抓不住樹枝的這天。這其中有些不太注意的女性,她們疑心重重的男友就打電話到渡會的辦公室,就渡會醫生的私生活和其倫理性提出疑問(那位有能力的秘書,巧言善辯地處理著這些事)。還有一些是與渡會的關係已糾纏得很深,導致判斷力有些混亂的有夫之婦。這些人的丈夫中偶爾還有非常有名的格鬥運動員。所幸沒有遭致大事發生。渡會醫生被折斷肩骨的不幸事件倒也沒有發生。 “這不光是運氣好的緣故嗎?”我說道。 “或許。”他笑著說,“大概只是對我而言吧。可是也不僅僅是運氣。我雖稱不上是頭腦好用的人,但對付這樣的事格外的機智敏捷。” “機智敏捷。”我說。 “怎麼說好呢?當身臨危險境地時,智慧突然驅動什麼的——”渡會到嘴的話又憋回去。好像情急之中想不出實例,或許是有所顧忌難以啟齒。 我說道:“說起機智敏捷,弗朗索瓦·特呂弗(Francois Roland Truffaut)的老電影裡有這樣的場面。女人對男人說:'在這世界上,有彬彬有禮的人,有機智敏捷的人。當然兩者都屬良好資質,但是在更多場合,機智敏捷的比彬彬有禮更勝一籌。'您看過這部電影嗎?” “不。我想沒有。”渡會答道。 “女人還舉例說明。比如,有一位男子一打開門,裡面的女性正赤身裸體在換衣服。'失禮了,夫人。'然後立即關上門的是彬彬有禮的人。相對於此,說'失禮了,先生',然後立即關上門的是機智敏捷的人。” “原來如此。”渡會欽佩地說道,“非常有趣的定義。說得明白易懂。我自己就多次遭遇過那樣的狀況。” “然後每次都靈機一動,巧妙擺脫?” 渡會面有難色。 “不過,我不想過高地評價自己。基本上還是受惠於運氣吧。說到底我只是一個受惠於好運的彬彬有禮的男人。這樣想或許是無可非議的。” 總之,渡會所說的受惠於好運的生活大約持續了三十年。漫長的歲月。然而在某一天,他出乎意料地墜入深深的愛戀之中。就像一隻聰明伶俐的狐狸,一不小心掉進坑洞一樣。 讓他墜入戀巢的對像比他小十六歲,已婚。年長兩歲的丈夫在外資IT企業里工作。有個孩子,五歲的小女孩。她與渡會的交往已經有一年半了。 “谷村,你有下定決心不過分迷戀某人,並為此而努力的事嗎?”渡會有時會向我提問。我記得確實是在初夏時節,與渡會相識了超過一年。 我回答說沒有那樣的經歷。 “我也沒有過那樣的經歷。不過現在有了。”渡會說。 “努力不過分迷戀上誰?” “正是如此。現在正在努力之中。” “什麼理由?” “極為簡單的理由。因為過分迷戀,心情就會變調,痛苦得難以忍受。這種負擔不是內心所能承受的,所以努力盡可能地不喜歡她。” 他很是認真地說道。那副表情一掃平素的幽默感。 “具體來說你是怎樣努力的呢?”我詢問道,“也就是,不過分的迷戀。” “有很多。嘗試了各種方法。不過基本上就是盡可能地多想負面的事。她的缺點,怎麼說呢,就是在可以想像的範圍內,抽取不太好的一面,一一羅列在冊。然後要在腦海裡像吟唱咒語一樣,反反复復告誡自己,這樣的女人沒有必要過於喜歡。” “取得成效了嗎?” “不,成效並不顯著。”渡會搖晃著腦袋說,“她負面的地方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多,這是其一。另外,事實是她負面的地方也強烈地撩撥著我的心。還有一點,就自己的心向而言,什麼是極為過分的,什麼並不過分,我也無法分辨。這之間的分界線無法看清。這種不得要領、茫然若失的心情,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我詢問道:至今已與很多女性交往過,像這樣心情被深深擾亂的情況,一次也沒有過嗎? “第一次。”醫生坦率地說。然後他從暗黑的幽邃之處抽引出過去的記憶。 “這樣說的話,還是在上高中的時候,雖然很短暫,但體味過與這相似的心情。一旦想起了誰,心裡就絲絲拉拉地疼,變得任何事都無法思考——不過那隻是毫無結果的單相思罷了。然而現在與那時完全不同。我已經是個堂堂正正的成人了,事實上也與她有過肉體關係。儘管這樣,我還是這般意亂神迷。一旦連續想著她,不由得連內臟功能都好像怪怪的。主要是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 渡會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是在確認消化器官和呼吸器官的狀態似的。 “聽你這麼說,好像你一直期望努力不過分迷戀她的同時,也不想失去她呢。”我說。 “對。是這樣的。當然那是自相矛盾,自我分裂的。我同時企盼著正好相反的東西。即便再怎麼努力都無法順當如願的。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反正我不能失去她。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自己都會迷失掉。” “不過對方已經結婚了,還有一個孩子。” “確實如此。” “所以嘛,她是怎樣看待與你的關係的?” 渡會略微歪了歪腦袋,斟酌字句。 “她是怎樣看待與我的關係的,這只能推測了。而推測只能使我的內心更加混亂不堪。不過她明言她沒有與現在的丈夫離婚的打算。孩子也有了,不想破壞家庭。” “卻持續著與你的關係。” “現在我們總在找機會見面。不過將來的事情無從知曉。也許她害怕她丈夫知道與我的關係,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停止與我的幽會。或者實際上她的丈夫已經察覺,我們事實上也不能再見面了。也許她只是單純地厭倦了和我的關係。明天會發生什麼,全然不知。” “而那正是最讓渡會你害怕的。” “可不。一旦在腦海裡設想這麼多可能性,其他的任何事就都沒辦法思考了。連食物也難以順暢嚥下。” 我與渡會醫生的邂逅,是在家附近的一家健身房。他經常在周末的上午,帶著壁球拍來到健身房,期間也和我打上幾盤。他彬彬有禮,體力充沛,對勝負得失的計較也恰到好處,所以論輕鬆快活地玩玩遊戲,他是正合適的對手。雖然我比他年紀稍長一些,但年代大體相同(這之前提及過),打壁球的技術也大體相同。二人追逐著壁球直至汗流浹背,然後去附近的啤酒館,一起痛飲生啤。渡會醫生大體上只思考自己的事情。似乎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生下後就幾乎沒有體驗過金錢苦惱的人,大多數都是如此的吧。儘管如此,如前所述,他是個快樂有趣的聊天對象。 知道我是從事寫作的,渡會就不全是扯閒篇,一點一點地夾雜了個人的知心話。渡會或許是這樣認為的:如同心療師和宗教家一樣,從事寫作的人也有傾聽個人知心話的正當權利(或義務)。其實不僅僅是他,我之前已多次被各種人當作傾訴對象,有過同樣的體驗。說起來,我原本就不討厭傾聽他人的敘說,對於傾聽渡會醫生知心話更是來之不拒。他基本上是個正直率真之人,也能恰如其分公平地看待自己。而且也不懼怕在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弱點。而這恰恰是世上很多人所不具有的資質。 渡會說過:“比她容貌姣好的女性,比她體型優美的女性,比她趣味高尚的女性,比她頭腦好用的女性,我都多多少少交往過。不過這樣的比較不具有任何意義。這是因為對我而言,她是個特別的存在。或者說綜合的存在也可以吧。她所擁有的全部資質都朝向一個中心,並緊緊相連。不能一個個抽離來測試與分析孰優孰劣,孰勝孰負。而且正是那個中心裡的某些東西強烈地吸引著我。如同強力的吸鐵石。那是一種超越理智的東西。” 我們就著薯條和泡菜,喝著大杯黑棕色雞尾酒。 “相識猶恨晚,相愛費癡纏。愛恨糾結中,此心難復前。有這樣一首和歌吧。”渡會說道。 “這是權中納言敦忠的和歌。”我答道。為什麼會記住這首和歌?我自己也茫然不解。 “這裡的'相識',是指伴有男女肉體關係的幽會。這是大學課堂上教的。那個時候只是覺得'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但到了這般年歲,終於感受到這首和歌的作者是抱有怎樣的心情了。與思慕愛戀的女性幽會,纏綿雲雨,完事後道聲再見,最後感覺到深深的失落感,令人窒息苦悶。回想起來,人的這種心情,縱有千年,絲毫未變。我竟然沒有察知自己體驗過的正是這種心情。令人痛心的是,我作為一個成熟之人還不夠格。雖然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有點太遲了。”我說。 我覺得在情感問題上沒有太遲或太早。因為即便再怎麼遲緩,總比到最後也還未曾意識要好得多吧。 “不過這種心情趁年輕的時候體驗的話,或許就好了。”渡會說道,“這樣的話也許能生成類似免疫抗體的東西。” 我想這不是簡簡單單就能想得通的吧。我知道的就有好幾個人,他們在未能生成免疫抗體的情況下,體內潛伏著性質惡劣的病原體。不過對此我什麼也不想說。一說就話長。 “我和她開始交往有一年半了。她的丈夫因為工作關係,經常去海外出差。那個時候我們就見面吃飯,然後來到我的住處,一起上床。我了解到她和我發展成這種關係的契機,是因為他的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她的丈夫向她道了歉,和對方分手,並保證下不為例。不過她的心情沒能就此復元。為了取得所謂的精神平衡,才與我保持了肉體關係。要說是報復雪恥,表現也太過殘忍了,但對女人來說,這種內心的調整作業是必須的。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這樣的事是否屢見不鮮,我不清楚,姑且先安靜聽他說。 “我們一直輕鬆愉悅地享受床笫之歡。活潑的交談,二人獨享的溫馨秘密,長時間精緻的做愛。我想我們共同擁有了一段美好的時光。她笑顏常駐,笑得非常快樂。可是一直持續著這種關係,漸漸越發深愛到不能自拔退回原初。我最近常常在思考。所謂我,究竟為何物呢?” 我意識到好像聽漏了最後一句話(或許是聽錯了),所以請他再重複一遍。 “所謂我,究竟為何物。這是目前常常思考的一個問題。”他重複道。 “有難度的疑問。”我說道。 “可不。非常難的一道疑問。”他說道。然後為了確認其難度而頻頻點頭。他似乎沒有體會到我話語裡帶有輕微的譏諷之味。 “所謂我,究竟為何物?”他還在追問,“作為一名美容整形外科醫生,迄今為止從不猶疑地精勵於工作。在醫科大學整形外科研修,一開始作為助手協助父親的工作。父親視力惡化引退以後,我就接手了診所的經營。雖說有點自吹自擂,但我認為自己作為一名外科醫生,技術是精良的。在這個美容整形的世界裡,實際上是魚目混珠。廣告做得天花亂墜,內部搗漿糊的事時有發生。但是我們始終憑良心辦事,一次也沒有和顧客發生過大的糾紛。這方面我敢自誇為專家。在私生活方面也沒有不滿。朋友多,身體目前還算健康。我享受著屬於自己的生活。但是,所謂自己究竟為何物?最近一段時間我再三思考。而且是相當認真地思考。如果去掉作為美容整形外科醫生的能力和經歷,如果失去目前舒適的生活環境,而且如果不附加任何說明,就將一個赤裸的我放逐到這個世界上的話,這裡的我,究竟為何物?” 渡會一直看著我的臉。好像在尋求某種反應似的。 “為什麼會突然思考這種問題呢?”我問道。 “之所以這樣,我想是因為在這之前,讀了一本關於納粹集中營的書。這本書裡,有一段是講述在戰爭中被強行送進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內科醫生的故事。在柏林開診所的一位猶太人醫生,有一天與家人一起被抓,並被押送到集中營。在這之前他被家人愛戴,被人們尊敬,被患者信賴,在雅緻的邸宅過著富足的生活,還養了好幾條狗。到了周末,作為一名業餘大提琴演奏者,和朋友們演奏舒伯特和門德爾鬆的室內音樂。享受著安定富有的生活。但命運突轉,他被投進如同人間地獄般的場所。在那裡,他不再是富有的柏林市民,也不再是受人尊敬的醫生,幾乎如同非人。與家人分離,遭受野狗同然的待遇,食不果腹。集中營裡的所長知道他是有名的醫生,以或許還有利用價值為由,暫時免除了煤氣毒殺,但是明天的事沒人知道。由著看守心情,或許輕易地就被棍棒打死。他的家人恐怕已經被殺了吧。” 他少許停頓了一下。 “到了那裡我突然浮想聯翩。這位醫生經歷的可怕的命運,那或許就是我的命運,只是地點和時代有所不同而已。如果我也因某種理由——雖然不知道怎樣的理由——有一天突然被拽出現在的生活,並被剝奪所有的特權,落魄到只是一個號碼的存在,那麼我究竟為何物?我合上書陷入沉思。如果暫且不論作為美容整形外科醫生的技術和信用的話,我只是一個一無長處、江郎才盡的五十二歲的男人。雖然大體還算健康,但與年輕的時候相比體力下降。劇烈的體力勞動難以忍耐長久吧。要說我的特長,只是會挑選美味的黑皮諾葡萄酒,知道幾家體面的西餐館、壽司店和酒吧,能給女性挑選時髦的飾品作為禮物,能彈點鋼琴(簡單的樂譜一上手就能彈),大體就是如此。不過如果我被押往奧斯威辛的話,那些東西都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同意這種說法。關於黑皮諾葡萄酒的知識也好,業餘水準的鋼琴演奏也好,有趣的談話術也好,在那樣的地方恐怕百無一用。 “冒昧地問一句,這些問題谷村你有思考過嗎?如果自己的寫作能力被奪去的話,自己究竟為何物呢?” 我對他作了說明。我是從“微不足道的一介草民”出發,等於說是一窮二白地開啟了人生。小小的機緣巧合之下,偶爾開始寫作,說幸運也好,什麼也好,生活就此得以維繫。所以為了認識到自己只是一個既無專長也無特長的一介草民,我認為沒有必要特地搬出奧斯威辛集中營這麼龐大的假設。 渡會聽後認真思慮了片刻。還存在這樣的思考方法,對他而言大概是初次聽聞。 “原來如此。那樣的人,就其人生而言或許是快樂的。” 一無所有的人一窮二白地開始人生,不能不說是件樂事吧?我客氣地指出道。 “當然。”渡會答道,“當然如你所言。從一無所有開始人生,那是相當費力的吧。我認為在這方面我比其他人受惠多多。不過,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養成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大致擁有了社會地位,在此之後再對自己作為人的價值抱有深深疑問的話,就要從另外的層面解答了。我總覺得自己至今為止所打發掉的人生,完全是無意味的、徒勞的。年輕的話,還有變革的可能,還能圖抱希望。但到了這把歲數,過去的重荷就會沉甸甸地壓將下來,簡單的重塑變得無效。” “你是在讀了納粹集中營的書之後,才開始認真思考這些問題的吧。”我說道。 “嗯。所寫的內容,讓我受到了無可名狀的個人式的震撼。再加上和她的未來也不明朗,以致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好像陷入了輕度中年憂鬱的狀態。所謂自己究竟為何物?一直持續不斷地思考。不過,再怎麼思考,都尋覓不到類似的出口。只是在同一地方轉來轉去罷了。以前愉快地干各種事,現在再怎麼幹都索然寡味。既不想運動,買服飾的意欲也無法湧起,連打開琴蓋都覺得慵懶無聊。甚至連進食的心情也是全無。一人呆坐著,頭腦裡浮現出的全是她。工作上應對客人時,也在思念她。還情不自禁地叫喚她的名字。” “你和那位女性見面的頻率高嗎?” “因時期而完全不同。全隨著她丈夫的日程。這也是我感覺痛苦的一個原因。他長時間出差的時候,我們就持續見面。那個時候她或者把孩子放在娘家,或者僱一位保姆。不過,只要她的丈夫在日本,多少個星期都不能見面。那個時期相當難熬。只要一想到這樣下去再也見不到她,對不起,用句陳腐的表述,身體好像被撕裂成了兩半——撕心裂肺。” 我默然無聲地傾聽他的敘述。雖然他的語言選擇並無新意,但也聽不出陳腐。反過來倒也聽得出發自肺腑。 他緩慢地深呼吸。 “通常我大致有好幾位女友。可能會讓人驚訝,多的時候有四至五位。與某個不能相見的時期,就和其他女友幽會。如此這般倒也自在放鬆。不過,自從被她強烈地吸引之後,就感受不到其他女性那種難以想像的魅力了。即便與其他女性幽會,頭腦中的某個地方總有她的音容笑貌,難以驅逐。確實是重病。” 重病?我思慮到。眼前浮現出渡會打電話叫救護車的光景。 “餵,餵,請火速派一輛救護車,確確實實的重病。呼吸困難,胸口馬上要脹裂成兩段——” 他繼續說道:“一個棘手的問題是,對她知根知底得越多,就越喜歡她。雖然已經交往了一年半,但與一年半前相比,現在對她痴迷得更深了。現在我感覺到,她的那顆心和我的這顆心,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地拴在一起了。她的那顆心一跳動,我的這顆心也隨之被拉緊。就像用纜繩拴住的兩艘小船一樣。即便想要砍斷纜繩,但到處都覓不到能砍斷纜繩的刀具。這是從未體驗過的感情,它令我不安。我想,這樣下去,如果感情再一個勁地走往深處的話,自己又將變得如何呢?” “確實如此。”我說道。但渡會好像渴望著更有實質性的答复。 “谷村,我究竟怎樣做才好呢?” 我說道:怎樣做才好?至於具體的對策我也不清楚。不過我覺得,就听到的這些話而言,如今你心裡感受到的這些事,總的說來還是規矩在理的。因為所謂的愛戀,原本就是那種感覺。變得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理智,感覺到像被非理性的力量所翻弄。總之,你並沒有經歷脫逸世俗常識的異樣體驗。僅僅是認真地戀上了一名女性而已。感覺上不想失去所愛之人,永遠想見所愛之人。如果有一天不能相見,或許就是這個世界灰飛煙滅之日。那是世間每每都能看到的人之常情。既不奇怪也不異常,極為常見的人生鏡頭。 渡會醫生抱著胳膊,對我所言再度思忖斟酌。他好像不能很好地理解某句話。說不定就是“極為常見的人生鏡頭”這句話。或許這作為一個概念,他理解得很辛苦。或者事實上這句話還是脫逸了“相戀”這個行為本身。 喝完啤酒快要回家之際,他全盤托出了他的心裡話。 “谷村,我現在最為驚恐的,而且也最使我心如亂麻的,是自己的心中有怒氣一樣的東西。” “怒氣?”我有點吃驚地說道。因為我認為這是與渡會這樣的人實在不匹配的感情。 “那是針對什麼的怒氣?” 渡會搖搖頭。 “連我也不明白。可以確定不是針對她的怒氣。不過在見不到她或不能見她的時候,在自己的內心有時能感覺這種怒氣的高漲。這是針對什麼的怒氣?即便自己也不能很好地把握。不過這確實是至今為止從未體驗過的強烈的怒氣。房間裡存在的東西,抓到什麼就想扔什麼。椅子啦,電視機啦,書本啦,碗碟啦,匾額啦,想扔所有的東西。我想,那些東西該不會正好砸在樓下行人的頭上,把人砸死啊。雖屬荒唐之極,但那個時候真是這樣想的。當然,現階段還能控制這股怒氣,不至於乾出什麼。不過,或許失控的一天遲早會到來。為此或許真的會傷害某個人。我也害怕。如是那樣的話,我還不如選擇傷害自己。” 對此我說了些什麼呢?不太記得了。我想大概說了些不疼不癢的安慰話。因為他所說的那股“怒氣”,究竟為何意?暗示了什麼?那個時候的我,確實未能很好地理解。或許更為明白無誤地說些什麼就好了。不過,我在意的是,即便我明白無誤地說了,恐怕也不會改變他以後所趨向的命運吧。 我們付完錢,走出店門各自回家。他提著球拍包鑽進了出租車,從車內沖我招手。那成了我目睹到的渡會醫生最後的身姿。這是暑氣殘留的九月即將結束時的事情。 從那以後,渡會就沒有在健身房再露過臉。為了能見到他,我一到週末總去健身房,但他不在。周圍的人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不過在健身房這樣的事是不稀奇的。本來一直能見到的某個人,從某日開始突然消失。健身房不是工作場所,來與不來是個人的自由。所以我也並不那麼在意。就這樣過去了兩個月。 十一月末一個週五的下午,渡會的秘書給我打來一通電話。他叫後藤。他用低沉圓潤的嗓音說著話。這個嗓音讓我回想起巴里·尤金·懷特(Barry Eugene White)的音樂,回想起FM節目在子夜時分經常播放的音樂。 “突然在電話裡向您通報這樣的事,心裡很難受。渡會在上週四去世了。這週一,舉行了只有家屬參加的密葬。” “去世?”我大為愕然地說道,“大概在兩個月前,我最後見到他的時候,還蠻有精神的樣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電話那邊的後藤,略微沉默後又開口說道:“其實不瞞你說,我保管著渡會生前交給我的送你的東西。非常不好意思,能在什麼地方見您一面嗎?我想那個時候能敘說詳情。我隨時隨地都行。” 我說就現在可以嗎?後藤回道沒有問題。我指定了一家在青山大街後街上的咖啡廳。時間六點。那裡可以放鬆不受干擾地靜靜地說話。後藤不知道那家店,但他說會簡單地查找一下。 我六點還差五分到達咖啡廳的時候,他已經坐在位子上。看到我走近他,便敏捷地站立起來。因為電話裡的聲音低沉,我猜想是個體格健壯的男人,但其實是個瘦高個。正如從渡會那裡曾有耳聞,從容貌看來就是一位美男子。身著茶色的毛料西服,雪白的鈕扣領襯衫上,繫著暗墨的芥末色領帶,合身得體。長發也梳理得整潔有度,劉海瀟灑自然地散落於額前,髯須也是濃濃的。年齡在三十五六歲左右。如果之前沒有從渡會那裡聽說他是個同性戀,那麼看上去只是一位極為普通的注重儀表儀容的好青年(他還著實留有青年人的模樣)。他喝著雙份濃縮咖啡。 我與後藤簡單地寒暄數句,也點了雙份濃縮咖啡。 “非常突然地死去了。是嗎?”我問道。 青年好似被迎面而來的刺眼陽光曬個正著一樣細瞇雙目。 “對。是這樣。非常突然地死去,令人震驚不已。不過與此同時,他也是在煎熬無比,非常可憐的狀態下死去的。” 我靜靜地等待下文。不過,他暫時——至少在我點的咖啡送來之前——似乎還是不想一五一十地敘說跟醫生的死有關的事。 “我發自內心地尊重渡會先生。”年輕人改變話題說道,“即使作為一名醫生,即使作為一個人,他也真的很優秀。受到他的親切教誨還真的不少。他讓我在診所里幹了將近十年,如果沒有邂逅這位先生,我想就沒有今天的我。他是個表裡如一、情性率真之人。總是和藹可親,從不擺架子,注重一視同仁,因而受到大家的喜愛。我一次也沒有聽先生說過誰的不是什麼的。” 如此而言,我也沒有聽到過他說別人不是的話。 “渡會倒是經常說起你。”我說道,“他說,如果沒有你,他就不能很好地經營診所,私生活也會變得夠嗆吧。” 我這麼一說,後藤嘴角處浮現出淒慘而淡然的微笑。 “不。我不是那種重量級的人物。僅僅是作為一名幕後者,只想盡可能地為渡會先生做些什麼。為此,我以我的方式,拼命地努力。這其中也不乏歡樂。” 女服務員端來雙份濃縮咖啡走開後,他終於開始觸及醫生之死的話題了。 “一開始意識到的變化,是先生不吃午飯了。這之前每天到了午飯時間,哪怕是粗茶淡飯之類的,他也一定會吃上幾口的。他是個工作再忙,對飲食也決不馬虎的人。但就是不知從哪天開始,中午完全什麼東西都不吃了。即便這樣規勸:您如果什麼都不吃的話——他總是說:不必在意,只是沒有食慾而已。那是十月初的事情。這個變化令我不安。這是因為先生是個不喜歡改變日常習慣的人。在他看來,日常的規律性比什麼都重要。他不僅變得不吃午飯,不知什麼時候起連健身房也不去了。本來一周去三次健身房,熱情滿滿地遊游泳啦,打打壁球啦,練練肌肉啦等等,但對這樣的事似乎完全失去了興趣。然後對儀表儀容也好像變得滿不在乎。原本是個好清潔且灑脫之人,但不知如何表述才好,在外表上也漸次邋遢起來,有時數日續穿同樣的衣服。而且他還總是處於深思發呆的狀態,逐漸少言寡語,不久就基本不開口了,陷入神情恍惚狀態的次數也變得多起來。我即便故意搭腔,也如同對牛彈琴。此外,在夜店與小姐交際的興趣也全無了。” “因為你是負責日程管理的,對他的這些變化是最為清楚的吧?” “您說得對。特別是與女性的交往,對先生來說是重要的日常活動。也可以說是他的活力之源。這一切突然間完全歸零這件事本身,即使再怎麼思考,也絕非尋常之事。五十二歲還不是老態龍鍾的年齡。大概谷村先生您也知道,在女性方面,渡會先生是相當游刃有餘、積極入世的。” “因為他是個對女性交往並不特別隱瞞什麼的人。也就是說,並不是為了炫耀自己,說到底帶有直率的意思。” 後藤青年贊同說:“可不是嗎,在這方面真是個非常直率之人。我也曾聽到過各種說法。正因為如此,先生那樣的突然變化,令我也遭到不小的震撼。之前先生對我沒坦陳過一點心理話。不管遭遇怎樣的事,就權當個人私密,放置於自己內心深處。當然我試探地問過。遭遇什麼麻煩事了嗎?有什麼擔心的事嗎?但先生只是一個勁地搖頭,對我沒有敞開內心。幾乎沒能從他那裡聽說過什麼。在我的眼前他只是日漸消瘦衰弱。明擺著的是有飯不吃。當然我也不能隨意插足先生的私生活。雖然先生是直爽性格,但也不是會簡單地邀人進駐自己私域的那種人。我雖然乾了長時間的略似私人秘書的工作,但進入先生的住所只有一次。那還是出門忘了要緊的東西,讓我去取的時候。他的住所能自由進出的,或許只是親密交往中的女友們了。我也只能從遠處焦躁地猜測而已。” 後藤說著,再次嘆了一小口氣,就好像對親密交往中的女性表明一種失落的心情一樣。 “你說是每天能看得出的消瘦衰弱?”我問道。 “是的。眼睛凹陷進去,臉色如同白紙失去色彩。腳步也踉踉蹌蹌,難以邁開步子,好像連拿手術刀的力氣也沒有了。當然手術什麼的是不能做了。好在有技術良好的助手,所以讓他來替代先生執刀。不過這樣畢竟不能長久。我就到處打電話,單方面地取消早早的預約,事實上診所也快接近停業狀態了。不久,診所完全看不到先生的身影了。這是十月底的事情。給先生的住所打電話沒有人接。整整兩天聯繫不上的狀態還在繼續。因為我保管著先生公寓的鑰匙,所以在第三天的早晨,就用這把鑰匙進入了先生的房間。確實,未經許可,擅入他室是不能為之的,但也著實擔心,無法忍耐。打開房門,屋子裡衝出一股難聞的味道。地板所見之處,散亂著各類雜物。衣服也脫了一地,從西服、領帶到內衣什麼的。看得出至少有好幾個月沒有整理打掃了。窗戶關得死緊,空氣不暢。先生在床上,一動不動靜靜地側躺著。” 青年好像還沉浸於不堪回首之中。閉眼,微微搖頭。 “我一眼瞥去,心想先生已經死了嗎。好像突然間心臟停跳似的。然而並非如此。先生枯瘦蒼白的臉朝向這邊,睜開眼望著我,時而眨一眨。雖屬悄然無聲,但還在呼吸。只是將被子蓋到頭頸,紋絲不動。我試著叫喊了幾聲,但毫無反應。乾枯的嘴唇如同被縫上一般,緊閉不開。鬍鬚瘋長。我暫且打開窗,置換屋內的空氣。看他這副模樣,好像也不必緊急處置些什麼,看上去本人也不是很痛苦的樣子。為此決定先整理房間。屋子實在髒亂不堪。拾攏散亂一地的衣服,能用洗衣機洗的就開洗,該送往洗衣店的衣服,集中放入袋子。放掉浴缸裡殘淀的水,清洗浴池。看到浴池上粘附著清晰的水垢線,表明浴缸裡的殘水存放已久。這對喜好清潔的先生來說是不可想像的。他大概連定期清掃房間的鐘點工也辭退了,因為所有的家具上都積滿了白灰。略感意外的是,廚房的洗碗池幾乎不見髒污,非常乾淨。這也表明廚房長時間也沒有好好使用過了。只有多個礦泉水塑料瓶,橫七豎八地散亂著。沒有吃過什麼食物的跡象。打開冰箱,衝出一股難以言狀的難聞的黴餿味。冰箱裡放置不問的食物變質了。什麼豆腐啦,蔬菜啦,水果啦,牛奶啦,三明治啦,火腿腸啦,諸如此類的食物。我把這些食物取出,集中放置在一個大的塑料袋裡,拿到公寓地下一層的垃圾放置站。” 青年把喝空的濃縮咖啡杯拿在手中,變換著角度凝視片刻。然後舉目言道:“將房間打掃得接近原狀竟然花了我三個多小時。由於這期間窗戶一直開著,所以令人不爽的味道也已基本消失。然而先生還是不開口。他只是用目光追逐著我在房間裡的來回走動。由於臉容變得瘦細的緣故,能看到的是兩眼比平時更大更具光澤。但是那雙眼睛已經窺視不出任何的情緒色彩了。那雙眼睛雖然在看著我,但實際上什麼也看不見。如何比喻才妥帖呢?這眼睛就像是被設定成朝著動態物對準焦距的自動相機的鏡頭一樣,只能追拍什麼的物體。至於是不是我,我在那裡正在幹什麼,這對先生來說已經變得無關緊要。那是一雙非常悲哀的眼睛。那雙眼睛我將一生難以忘懷吧。 “然後,我用電動剃須刀刮剃先生的鬍鬚。用濕潤的毛巾擦拭臉容,他完全不抵抗。即便再做什麼也只是被動承受著而已。接著我打電話給先生經常就診的醫生。說明了事由後,醫生馬上趕了過來。然後問診,簡單的檢查。這期間渡會先生還是金口不開。只是用毫無情感色彩的虛幻的目光,一動不動地註視我們的顏容。 “怎樣說才好呢?這樣的表述或許不妥當,看上去先生就是個活死人。一個真正的不得不埋於地下,絕食變成木乃伊的人,但由於不能抖落塵世煩惱,不能徹底變成木乃伊,故又爬出地面來。就是那樣的感覺。當然是很過分的說法。但這正是我那時真實的感覺。已經魂飛魄散,也沒有重新返回的希望。即便是身體器官還在不言放棄地獨立驅動著。就是那樣的感覺。” 青年為此反复搖頭。 “實在對不起,我佔了太長時間。長話短說。簡單地說,渡會先生好像得了厭食症。幾乎不吃任何東西,只用水維持著生命。不,正確地說也不是厭食症。眾所周知,患上厭食症的幾乎都是年輕的女性。為了美容,以減肥為目的不太進食。在此期間,自己把減重當成了目標,慢慢幾乎什麼都不吃了。極端地說,體重成零是她們的理想。因此,中年男性得厭食症什麼的,幾乎沒有。但是渡會先生的情況,從表像上看好像也是這麼一回事。當然,先生不是為了美容而這樣做的。我覺得他變得不進食,是名符其實的茶飯不思,食不下嚥。” “相思病?”我說道。 “或許接近這個說法。”後藤青年說,“也可以這樣說,或許先生有個願望,就是使自己近乎於零。或許先生想使自己成無。不然,飢餓的痛苦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自己的肉體接近零所帶來的歡樂,或許能戰勝那種痛苦。這大概與被厭食症糾纏的年輕女性一樣,邊減體重邊感受。” 我試著想像躺在床上的渡會一邊義無反顧地不棄戀心,一邊像木乃伊般瘦細的模樣。但是只能浮現出他集開朗、健康、美食家、注重儀表於一身的形象。 “醫生注射了營養液,招來護士準備打吊針。但是注射營養液什麼的,其作用也是有限的,至於打吊針,如果本人要想拔取的話,儘管能拔取。再說我也不能晝夜陪著他。即便勉強讓他吃點什麼,也是吐出來。讓他住院的話,其本人反感的話也不能勉強帶去。那個時候渡會先生已經決心放棄繼續活下去的意志,並將自己無限度地歸零。周圍的人即便做點什麼,即便再注射多少營養液,也都不能阻擋這個趨勢。看著飢餓貪婪地侵蝕他的身體的模樣,我們只能袖手旁觀。真是痛心每一日。不能不做些什麼,但實際上什麼也不能為之。若說救命,但先生好像並不感到怎樣的痛苦。至少在那些日子裡,我沒有瞥見他呈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我每天去先生的住所,檢查郵件,打掃衛生,坐在正躺在床上的先生的身邊,天南海北地扯起話題。報告診所的業務啦,嘮些家常話啦等等。不過先生還是一言不發,類似的反應也沒有。意識有無都不知道。只是一直沉默,用缺乏表情的大眼睛,凝視著我的臉。那雙眼睛不可思議的清澈透明,好像能看透對面似的。” “是不是與女性之間發生了什麼?”我詢問道,“我聽他本人說過,與一位有丈夫有孩子的女性交往得非常深。” “對的。先生在不久之前,就與這位女性真心且認真地交往起來。但不是平時輕鬆玩樂的那種關係。然後與那位女性之間好像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情。然後真是出於那個原因,使先生喪失了活下去的意志。我曾試著打電話到那位女性的家裡。不過不是她,而是她的丈夫接的電話。我說道:就診所預約的事想與你太太說幾句話。她的丈夫回答道:她已經不在這個家了。我又試探地問:電話打到哪裡能與她通上話?她的丈夫冷冷地回應道:那樣的事我不知道。就這樣掛斷了電話。” 他又稍稍沉默。然後說道:“長話短說。那之後我總算查明了她的住處。她拋下她的丈夫和孩子,離家與另一個男人生活了。” 我一時失語。一開始沒有抓住他的話語要領。然後才說道:“也就是說她把她丈夫、渡會都甩了?” “簡單地說就是那樣。”青年好像難於啟齒地說道。然後輕輕地皺起眉頭。 “她有第三個男人。雖然具體的原委不清楚,但好像是比她小的男人。當然只是我個人的看法,好像隱約覺得是不太地道的那種男人。為了和那個男人私奔,她離家出走了。可以說渡會先生只不過是一塊方便的踏腳石般的存在,然後關係良好被利用了。有跡象表明,先生在那位女人身上可花了大錢。從調查銀行存款和信用卡使用記錄來看,了解到有相當不自然的大筆錢被動過。這可能是買高價禮物甚麼的而用了錢,或者有人向他借了錢。關於這些欠款的使用途徑,也沒有留下明確的證據。雖然詳情不明,但在短時間內被提取的錢是一筆大數字。”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 “那真算服了啊。” 青年點頭。 “比如說,如果那位女性這樣回絕先生:看來還是難以與丈夫和孩子分離,所以我想與你的關係就此斷然解除。我認為還能被容忍。因為先生至此為止都真心實意地愛著她,所以她這樣回絕,雖然對先生來說當然也會深感失望吧,但還不至於把自己追逼到死的邊緣。只要話語本身在理,跌入再深的池底,總有一天也會浮上來的吧。但是這第三個男人的出現,然後自己的身體(價值)常被利用這個事實,好像對先生來說是相當致命的打擊。” 我聽了只是無語。 “死去的時候,先生的體重降到了三十公斤左右。”青年說道。 “平時超過七十公斤的人,現在只有一半以下的體重。宛如退潮時海邊裸露出突兀不一的岩石,先生也是瘦得盡顯肋骨排排,像慘不忍睹的骨頭架般。那使我回想起以前在紀錄片裡看到過的,從納粹集中營剛被救出的猶太人囚犯瘦骨嶙峋的身姿。” 集中營。不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持有正確的預見。所謂自己,究竟為何物?最近經常這樣想。 青年繼續說道:“從醫學上說,直接死因是心力衰竭,心臟失去了輸送血液的力量。不過,要我說的話,那是相思之心招致的死。名符其實的相思病。我好幾次給她打電話,拜託能說明事由。真正地低三下四地懇望。一次也可以,一點點時間也可以,能來見一下渡會先生嗎?這樣下去的話,先生怎麼都會喪命的。但是她沒有來。當然,如果讓那位女性在先生面前露面的話,我並不認為先生會以不死來結束這件事。先生早已有了死的覺悟。不過如果她能來見先生的話,或許會發生諸如奇蹟般的什麼事。或許先生會抱著另一種心情死去。或者,她的露面也可能只會使先生的思維更加混亂,使得先生那顆已受傷的心,痛上加痛。但究竟會如何,無人知曉。坦誠而言,關於這件事我也有好多不明之處。不過,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因相思而食不下嚥並為此喪命的人,在這世上大體沒有。您不覺得嗎?” 我表示同意。確實,這種事從他人那裡沒有聽到過。從這個意義上說,渡會一定是個特殊之人吧。聽我這樣一說,後藤青年雙手遮臉,不出聲地哭泣。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歡渡會先生。想安慰他,但實際上我能做的事什麼也沒有。稍後,他停止哭泣,從褲子口袋裡取出乾淨的白手帕,擦拭淚水。 “實在對不起。讓您看到了無趣的一面。” 我說,為了誰而哭泣並不是無趣的表現。特別是為了死去的重要的人的話。後藤青年對我示謝:“謝謝。您這樣一說,我心裡多少踏實些了。” 他從桌下取出壁球球拍盒交給我。球拍盒裡放著黑騎士(Black Knight)的新品。一看就是高檔產品。 “渡會先生收存的東西。預訂下的單,但到貨的時候,先生打壁球的氣力已經喪失殆盡,就拜託我送給您。先生臨終之際,好像突兀地一時迴光返照似的,交代給我好多必要的遺言。這副球拍就是其中一個。如果不介意的話請使用吧。” 我收下球拍道謝,然後詢問了診所的情況。 “暫時處於停業中。但我看早晚要關閉,或者以連設備帶鋪墊的形式一起兌出。”他說道,“當然還有些事務交接,暫時還讓我幫忙。但之後的事還未決定。我也需要少許的心情調整。就目前而言,我對正經之事難以思考的狀態還將持續。” 我衷心地期望眼前的這位青年能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好好地度過今後的人生。分手之際他說道:“谷村先生,或許有點過分,但有一件事想拜託您,請永遠記住渡會先生。先生是一個無論到哪裡都擁有一顆純真之心的人。而且我是這樣想的,我們對待死去之人,能夠做的就是盡可能長地將那人存放於記憶之中。不過,這絕非嘴上說的那麼容易。也不是誰都可以這樣拜託的。” 是那樣的。我答道。長時間地記住死去的某個人,並不是想像的那麼容易。我將盡可能地為記住他而努力。我這樣約定。渡會醫生的心地是否到哪裡都是純真的問題,那是我無法判斷的,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個不尋常的人物,僅憑這點就具有存放記憶的意義吧。然後,我倆握手告別。 也是那樣的由頭,說來也是為了不忘卻渡會醫生,我寫了這篇文章。這是因為對我來說,為了不忘記什麼,最為有效的手段就是寫點文字留下。為了不給有關人員添麻煩,人名和場所稍許有點變化,但事情本身大體是現實中遭遇到的。我想後藤青年如果能在哪裡讀到這篇文章就好了。 關於渡會醫生的話題,我還牢記一件事。他究竟是在怎樣的背景下說出那樣的話的,如今難以想起了,但好像在某一日,他就女性這個整體跟我說過一個見解。 渡會的個人見解認為:為了編織謊言,所有的女性都天生地裝置著類似特別的獨立器官的東西。怎樣的謊言,在哪裡,用什麼方式編織,因人而異稍具不同。但是所有的女性在某個時刻必定編織謊言,而且是在重要的事情上說謊。當然,不重要的事她們也說謊。但這裡說的是她們在最重要的事情上,毫不猶豫地編織謊言。而且那個時候幾乎所有的女性都是面不改色,聲不變音。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那個時候的她並不是她,而是她身上裝置的獨立器官隨意驅動了起來。正因為如此,因編織謊言而使她們美好的良心遭受苦惱啦,她們安樂的睡眠遭受破壞啦等這類事——特殊的例外另當別論——大體不會發生。 因為從他嘴裡能說出如此新穎的明確見解,所以我印像很深,能清楚地記得那時的事情。 對渡會醫生的那個見解,我也基本贊同,但其中所包含的具體感受,或許多少有點差異。大概這就像我和他沿著各自的攀登路線,心情不佳地到達了同一個山頂一樣吧。 毫無疑問,他在死前要做的一件事,或許就是毫無喜悅地確認自己的那個見解並沒有錯。不言而喻,我覺得渡會醫生非常可憐。對於他的死,我從心裡悼念他。斷食,被飢餓折磨而死,這是要有相當覺悟的吧。無論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他足以體察到那種痛苦。但與此同時,用期望讓自己的存在接近零般深愛一個女性——暫且不說是怎樣的一位女性——讓他愛上這件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是不無羨慕的。這樣下去的話,他完全可以持續他一直以來的富有技巧的人生,並使之圓滿。同時與多位女性隨意交往,搖曳著芳醇的黑皮諾葡萄酒杯,用起居室的三角鋼琴彈《曼維》(My Way),也能在都市某一角,歡樂地持續愉快的情事。但他還是墜入到食不下嚥的痛切之戀,踏入一個全新世界,而入眼的是至今未曾看到過的光景,其結果是逼迫自己走向死亡。如果借用後藤青年的話語,就是讓自己接近無。對他來說,怎樣的人生才是最終意義上的幸福?或者說怎樣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對此我無從判斷。從那年九月到十一月間渡會醫生所經歷的命運,對後藤青年來說是這樣,對我來說同樣也是,未知的事情畢竟還有很多。 我還繼續打壁球,但在渡會死之後,當然也有搬家的關係,我換了一家健身房。新的健身房大體以專屬會員為對象。費用雖高點,但也更舒暢。渡會醫生給我的球拍基本沒用。其理由是太輕。而且手中一感覺球拍的輕,無論如何都會浮現出他瘦弱的身體。 她的那顆心一跳動,我的這顆心也隨之被拉緊。就像用纜繩拴住的兩艘小船一樣。即便想要砍斷纜繩,但到處都覓不到能砍斷纜繩的刀具。 我們後來覺得,他是被錯誤的小船給拴住了。但是能如此簡單地斷言嗎?想是能想到,但和那個女性(大概)運用獨立器官編織謊言一樣,雖然意義肯定多少有點不同,渡會醫生也運用獨立器官在戀愛。那是本人意志無法左右的他律作用。事後局外人自行其是地品頭論足,悲傷地搖搖頭總是容易的。但是,我們的人生有如大潮會大起大落,心靈會受到迷惑,看到美麗的幻象,時而還會被逼迫至死,如果沒有那樣的器官介入,我們的人生會變得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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