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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昨天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 村上春树 18710 2018-03-18
據我所知,用日語(而且是關西腔)給披頭士的《昨天》(Yesterday)填詞的人,只有這位名叫木樽的哥們。他只要一泡澡,便會扯著嗓子大唱這首歌。 我只記得開頭好像是這麼兩句,無奈是多年以前的事了,還真說不准到底是不是這兩句了。反正不管你怎麼聽,他那歌詞從頭至尾都沒啥意義可言。總之就是毫無品位,跟人家原來的歌詞整個一風馬牛不相及的玩意。充其量是將一首耳熟能詳的憂鬱而動聽的旋律,和有那麼點無憂無慮的——或者應該說是毫不傷春悲秋的吧——關西腔的韻味,大膽地排除了有益性的奇妙拼合而已。至少我當時是這麼感覺的。現在想來,我既可以把它當做滑稽的惡搞一笑了之,也可以從中讀取某些隱含的信息。不過,當時我聽他唱那首歌,只覺得好笑死了。

木樽雖然說著一口在我聽來很純正的關西腔,其實是土生土長的東京都大田區田園調佈人。而我和他正相反,地地道道的關西人,卻說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東京方言)。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倆真不愧是一對兒奇妙的組合。 和他相識是在早稻田正門附近的咖啡館打工的時候。我在後廚幹活,木樽是服務生。一閒下來,我倆就湊到一起聊天。我倆都是二十歲,生日只相差一個星期。 “木樽這個名字很少見啊。”我說。 “那是,咱這名字特少見吧。”木樽說。 “以前羅德有個同名的投手。” “哦,那個人呀,跟我可八竿子打不著。不過,這個姓太稀罕了,也說不定什麼地方能跟他扯上那麼點關係呢。” 那個時候,我是早稻田大學文學部的二年級學生,他是浪人,在讀早稻田的補習學校。問題是,都已經是二浪了,卻根本瞧不出他在努力備考。一有空他就看一些與考試無關的閒書。諸如吉米·亨德里克斯(James Marchall Jimi Hendrix)的傳記啦,象棋棋譜啦,或是《宇宙是怎麼形成的》之類的。據他說,這都要怪從大田區的自家走讀了。

“你家在大田?我一直以為你是關西人呢。”我說。 “錯,錯,咱可是生在田園調布,長在田園調布的啦。” 我聽了驚詫不已。 “那你為什麼說一口關西話呢?” “後天學的唄。來它個一念發起!” “後天學的?” “就是玩命學的呀。也就是正兒八經地學習動詞、名詞、語音語調什麼的唄。這和學習英語或是法語之類的外國語言,從根兒上說是一碼事。我還專門去了好幾趟關西實地學習呢。” 我簡直欽佩得不行。竟然有人像學習英語或是法語一樣“後天”習得關西腔,真是聞所未聞。我不禁感慨東京到底是人多地廣,覺得自己就跟《三四郎》似的缺少見識。 “我從小就是狂熱的阪神老虎球迷。只要東京有阪神老虎的比賽,我絕對去看。可是吧,就算我穿著豎條紋的隊服去外野拉拉隊的坐席區,人家一聽你是東京口音,根本不搭理你。這意思就是說,拉拉隊不要我。我一氣之下,發誓要學會關西腔,就這麼著苦學起來,累得我都快吐血了。”

“這麼點動機就讓你學會了關西腔?”我大為驚訝。 “可不嘛。跟你這麼說吧,阪神老虎,就是我的一切。從那以後,我不管在家裡還是在學校,一律只說關西話,就連睡覺說夢話都是關西腔的。你覺得怎麼樣,我的關西腔夠標準的吧?” “那是當然,就跟關西人一個樣。不過,你說的並不是阪神之間的關西腔吧。而是大阪市內的,相當靠市中心的口音。”我說。 “喲呵,你還真能聽出來啊。高中暑假的時候,我去大阪的天王寺區家庭寄宿(homestay)過。那兒可真是個好玩的地方。走著都能去動物園。” “家庭寄宿啊。” “我要是像學關西腔那麼玩命地投入備考的話,也不至於當第二回浪人哪。”木樽自嘲道。 我也覺得是這麼回事。一旦迷上了某件事,便一頭扎進去不出來,這一點也像極了關西人。

“那麼,你是哪兒人?” “神戶附近。”我說。 “神戶附近地方大了,到底是哪兒啊?” “蘆屋。”我說。 “不錯的地方嘛。早告訴我不就得啦。還繞這麼大個彎子。” 我解釋說,別人一問我的出生地就說是蘆屋的話,別人會以為我是有錢人家的孩子。雖說大家都是住在蘆屋,但生活狀況是參差不齊的。我家就不是什麼有錢人。父親在製藥公司工作,母親是圖書館管理員,房子又小,開的車子也是輛奶油色的豐田卡羅拉。所以,別人問我住在哪兒時,為了不給人先入為主的印象,總是回答“在神戶附近”。 “噢,是這麼回事啊,這麼說,你和我正好相反嘍。”木樽說,“我也跟你一樣,雖說是住在田園調布,可我家其實是田園調布最破爛的地方,我家的房子,那也是相當的破爛。你啥時有空來玩玩吧。你看了,肯定吃驚得瞪大眼睛說'這就是田園調布嗎''不會吧'什麼的。可是,老在乎這些有什麼用啊。家不過是個住的地方罷了。所以,初次見面我就劈頭蓋臉地告訴人家,咱是土生土長在田園調布的耶,怎麼著吧。就這樣。”

我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於是我倆就像朋友般的交往起來。 我來東京以後,就不說關西話了,這是出於下面幾個想法。我在高中畢業之前一直說關西話,從來沒有說過東京話。可是,來東京一個月後,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流暢自然地操著這種新語言說話時,非常吃驚。或許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本來就具有變色龍的天性吧。要不就是對於語言的音感好得超乎常人。不管什麼原因吧,反正即便我說自己是關西人,也沒有一個人相信。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我想要脫胎換骨,變身為全然不同的一個人,這個慾望使我放棄了關西話。 考上東京的大學後,乘坐新幹線赴京的一路上,我都在思考。回顧十八年一路走來的人生,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是令我羞恥的。我並沒有誇大其詞。說實話,差不多都是讓我不堪回首的過往。我越是回想過去,就越是對自己這個人感到厭惡。當然也有些許美好的回憶,我不想否認這一點。雖說也不是沒有一點值得自豪的經歷,但是,從數量之比來看,讓我臉紅的事、讓我無地自容的事要多得多。回想自己過去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可以說平庸至極、悲慘至極到無法形容,大多不過是些缺乏想像力的、中產階級的破爛玩意。我恨不得把這些破爛團成一團,塞進一個巨大的抽屜裡去,或者一把火燒成灰燼(儘管不知道會冒出什麼樣的煙來)。總之,我想要讓過去的一切都化為零,讓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在東京開始新的生活。我要在東京嘗試開拓自己新的可能性。因此,在我看來,拋棄關西腔,掌握新的語言,也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的具體(同時也是像徵性的)手段。因為,最終是我們使用的語言塑造了稱之為“我們”的這群人。至少十八歲時的我,是這樣以為的。

“你所說的羞恥的事是什麼?什麼事讓你感覺這麼羞恥呢?”木樽問我。 “所有的事。” “和家人關係不好嗎?” “也不是不好。就是覺得羞恥。和家人在一起本身就覺得羞恥。” “真是個莫名其妙的傢伙。和家人在一起有什麼可羞恥的?你看看我,在家裡歡樂著呢。” 我沒有說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明。如果問我奶油色的豐田卡羅拉車哪裡讓你羞恥的話,我還真答不上來。其實只不過是覺得房子前面的路太窄,還有父母對於講排場、買好車沒有興趣而已。 “由於我不愛學習,父母每天都嘮叨我。聽這些叨叨當然不舒服,不過,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嘮叨我就是他們的工作。這種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得了。” “還是你想得開。”我很羨慕地說。

“有女朋友嗎?”木樽問道。 “現在沒有。” “這麼說以前有過了?” “不久前吧。” “分手了?” “是啊。” “因為什麼分手的?” “這個說來話長。我現在不太想說。” “蘆屋的女孩兒?” “不是。不是蘆屋的。她住在夙川。離得比較近。” “她跟你上床了嗎?” 我搖搖頭。 “沒有,沒有跟我上床。” “因為這個分手的?” “原因之一吧。”我想了想,回答道。 “這麼說,只差最後一道防線了?” “是啊,就差一點。” “具體到哪一步了呢?” “我不想談這個。” “這也是你說的'羞恥的事'之一吧?” “是的。”我說。這也是我不想回憶的事情之一。

“你小子還真是個奇妙透頂的傢伙啊。”木樽感慨地下了結論。 我第一次聽到木樽高唱自己填詞的那首奇妙的《昨天》,是在田園調布他家的浴室裡。 (他家既不是位於他所說的那樣破爛的地區,也不是那麼破爛的房子。只是位於很普通的地區的很普通的房子。雖然舊了些,可比我在蘆屋的家大。只是不那麼漂亮而已。順便說一下,他家的車是不久前流行的深藍色的高爾夫。)他回家後頭一件事就是鑽進浴室,而且老半天也不出來。所以,我也經常拿個小圓凳,往更衣處一坐,透過門縫跟他說話。他這毛病起因於不逃進浴室裡的話,就得聽他母親的叨叨(不外乎是對不好好學習的特立獨行的兒子沒完沒了的抱怨)。在浴室裡,他大聲地為我——也不能斷定是為我——披露了這首自己填寫了搞笑歌詞的歌曲。

“你的歌詞哪有什麼意思啊?反正我聽起來純粹是糟改人家《昨天》。” “瞎說。我哪裡糟改它了?退一步說,就算是糟改了,沒有品位原本不就是約翰所追求的嗎?你說對吧?” “《昨天》的作詞作曲可是保羅。” “有這事?” “沒錯。”我斷言,“保羅一個人創作了這首歌,自己一個人進錄音棚,彈著吉他唱的。後來才加入了弦樂四重奏。其他成員都沒有參與創作。因為其他三個人覺得,這首歌對於披頭士這個組合而言過於輕柔婉約了。儘管名義上是列儂=麥卡特尼創作。” “哼,我可沒有你那麼淵博的知識。” “這算什麼知識。地球人都知道的。”我說。 “嗨,管它呢。這些雞毛蒜皮的事,無所謂的。”木樽坐在熱氣騰騰的浴缸裡,悠然自得地說道,“我只是在自己家的浴室裡唱歌,又不打算出什麼唱片。也沒有侵害別人的版權,影響到別人。憑什麼唱個歌也要挨你的數落呀。”

然後,他以非常適合於浴室氛圍的洪亮聲音唱起了高潮部分,就連高音部也唱得極為怡然自得。 “直到昨天,那個女孩子,還好端端地在那裡……”什麼的,亂七八糟地瞎編一通,同時兩隻手還輕輕拍打著洗澡水,加入啪嘰啪嘰的水聲伴奏。我要是也跟著他一起拍巴掌伴奏,就更好玩了,可惜我怎麼也提不起那份興致。別人在泡澡,我幹坐在外面一個小時,隔著玻璃門陪著他扯東扯西,這種時候誰還有那好心情啊。 “真是服了,你在裡面怎麼泡得了那麼長時間啊。皮膚不會泡起皺吧?” 我自己泡澡時間一向是很短的。讓我老老實實地泡在浴缸裡,想想都厭倦。因為泡澡的時候,既不能看書,也不能聽音樂。沒有這些陪伴,我就不知該如何打發時間。 “長時間泡澡的話,頭腦會得到放鬆,就能想出特別好的主意來。靈光一現。” “你所謂的好主意,就是像那個《昨天》的歌詞之類的吧?” “那個也算是其中之一吧。”木樽說。 “不管是好主意還是其他什麼的,你有那個閒工夫,應該更上點心去備考啊!” “喂喂,你也是個沒勁的傢伙。怎麼跟我老媽說話一個腔調呀。年紀輕輕的,不要說這種老生常談的話好不好。” “可是,兩年浪人,你還沒當夠嗎?” “當然當夠啦。我也想早點成為大學生,徹底放鬆身心地玩一玩。也想和她好好約會呢。” “那就再加把勁複習功課吧。” “可是吧,”木樽拉著長腔說道,“我要是行的話,早就努力了。” “其實大學是個挺無聊的地方。進去之後就會感到失望,這不假。不過呢,如果連這地方都進不去,不是更沒意思嗎?”我說。 “高論!正確得真真讓我沒話可說。”木樽道。 “可是,你為什麼就是不學習呢?” “因為沒有動力啊。”木樽說。 “動力?想要和她好好約會,不就是非常大的動力嗎?”我說。 “可是吧,”木樽說道,之後他的喉嚨裡擠出半似嘆息半似呻吟的聲音,“這個嘛,就說來話長了,我這個人好像有那麼一點分裂哦。” 木樽有一個從小學就很要好的女朋友。算是青梅竹馬的女友吧。雖說兩人是同年級,可女友一畢業就考上了上智大學的法語專業,還加入了網球同好會。木樽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屬於那種只看一眼就讓人不禁想要吹口哨的漂亮女孩。身材沒的說,面部表情也非常生動。不過兩個人現在卻難得見上一面。他倆商量好了,在木樽考上大學之前,還是稍微克制一下,以免因為談戀愛影響木樽複習考試。提出這個建議的是木樽。 “既然你這麼說,就依著你吧。”她也就同意了。雖然打電話很有的聊,但約會最多一周一次。而且與其說是約會,更像是見面。二人只是一起喝喝茶,聊聊最近的情況,拉拉手,淺淺地接接吻而已,絕不再做進一步的事。少見的守舊。 木樽雖說算不上多麼帥氣,但樣貌長得還是挺清秀的。個頭不太高,卻是身形頎長,無論髮型還是衣著品位都堪稱雅緻脫俗。如果他沉默不語,絕對是個十分有教養和審美感的都市青年。和她站在一塊兒,那才叫般配的一對兒呢。硬要挑毛病的話,由於他的五官整體上太過精緻,有可能會給人留下“這個男人似乎缺乏個性或自我”的印象。然而,一旦他開口說話,這美妙的第一印象就如同被生龍活虎的拉布拉多尋回犬踏平的沙城一般,瞬間崩塌。其嫻熟流利的關西腔,以及高亢響亮的嗓音,總是震懾得對方目瞪口呆。總之,其外表與內在的反差實在太大了。就因為如此巨大的落差,起初見到他的時候,我也是好一陣子適應不了。 “餵,沒有女人,你每天不覺得無聊嗎?”一天,木樽問我。 我回答“不覺得無聊”。 “我說,谷村,你要是無聊的話,想不想跟我的女友認識一下啊?”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木樽想說什麼。就問:“認識一下是什麼意思?” “她可是個不錯的女孩子噢。長得漂亮不說,性格也溫順,腦子又聰明。這一點我打包票。你跟她一起肯定沒有虧吃。” “我倒是不認為會吃什麼虧。”我仍然搞不清他到底想說什麼。 “不過,我為什麼一定要和你的女朋友認識呢?不明白你的意思。” “因為你是個好人啊。不然的話,我怎麼會特意給你這個建議呀。” 這句話說了也等於沒說。我是個好人(如果確實如此的話),與跟木樽的女友交往到底有什麼因果關係呢? “惠理佳(這是他女友的名字)和我是從當地同一所小學,一直上到同一所中學,再到同一所高中的。”木樽說道,“總而言之,到目前為止的人生,我們倆幾乎是形影不離地走過來的。自然而然就成了情侶,我們的關係也被周圍的人認可了。無論是朋友們,還是父母或老師。我們兩個人就這樣親密無間地一直好到了今天。” 木樽把自己的兩個手掌緊緊貼合在一起。 “如果我們倆照這樣順利地進入大學的話,人生就毫無遺憾,皆大歡喜了。可是,我大學考砸了,這個你也知道。打那以後,搞不清哪裡出了問題,反正好多事一點點變得不那麼順當了。當然這怪不得別人,都得怪我自己不給力。” 我默默地聽著。 “因此,我剛才說自己分裂成了兩半。”木樽說道。然後鬆開了合攏的手掌。 “怎麼分裂成了兩半?”我問道。 木樽盯著自己的手心看了片刻後,說道:“就是說,一個我焦慮萬分,憂心忡忡。當我還在拼命地上補習學校,複習考試的時候,惠理佳正享受著美好的大學生活,正在劈裡啪啦打網球什麼的呢。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有了新歡,正和其他男人約會呢。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自己在漸漸被她拋棄,腦子裡一片混亂。你明白我的心情吧?” “能明白。”我說道。 “可是吧,另一個我,反倒因此稍微鬆了口氣。就是說,我在想,如果我們倆沒有一點磕絆、心想事成地作為一對相愛的情侶,順順溜溜地享受我們無憂無慮的人生的話,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呢?與其那樣,還不如趁現在早點分手,各走各的路呢。要是走著走著發覺還是需要對方的話,再复合也未嘗不可呀。也就是說,我覺得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好像明白,又好像不太明白。”我回答。 “就是說吧,大學畢業後,我在某個公司就職,然後和惠理佳結婚,在大家的祝福下結為夫妻,生養兩個孩子,讓孩子們進入我們熟悉的太田區田園調布的小學,星期日全家人一起去多摩川邊郊遊,之後就像《Ob-La-Di,Ob-La-Da》裡描述的一樣……我也知道這樣的人生沒有什麼不好,但是人生真的可以這樣一帆風順、一馬平川地舒舒服服度過嗎?在我內心深處也有這樣的擔憂。” “順心如意、生活美滿幸福,對你來說卻成為了問題,你是這個意思嗎?” “差不多可以這麼說吧。” 事事如意、生活美滿到底成為了什麼問題,我還是一頭霧水,但如果繼續追問的話,恐怕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我就沒有往下追問。 “這個先不談了,到底為什麼我必須和你的女友交往呢?”我問道。 “既然由著她和別的男人交往,那不如介紹給你小子呀。對你這個人,我也知根知底,還可以隨時從你嘴裡打聽到她的情況。” 儘管我不覺得他說的合情合理,但是對於見見木樽女友這事我還是蠻有興趣的。看照片,她是個貌美如花的女人,再加上我很好奇這樣的好女孩何以會看上木樽這麼個沒譜的男人。儘管我從小就內向,好奇心卻格外的旺盛。 “那麼,你和她到什麼程度了?”我探問道。 “你是問做愛嗎?” “當然了。突破最后防線了嗎?” 木樽搖搖頭。 “那是做不到的。我們倆從小就一起玩大的,所以吧,什麼脫衣服啦,撫摸身體啦,正兒八經地做這些事,我總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換做別的女孩子,我倒不會有這種感覺,可是,把手伸進她的內褲裡,就連想像一下都覺得是件不光彩的事情。這個你明白吧?” 我搖搖頭。 木樽說:“當然也接吻、拉手什麼的,也隔著衣服撫摸過胸部,但這些都是在半開玩笑半嬉戲的情況下才做到的。儘管有時候也會興奮,但再往前一步的話,實在沒有那樣的氣氛。” “什麼氣氛不氣氛的,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這不是需要男人努力去達成的嗎?”我說道。人們稱之為性慾。 “不行,我們可做不到。我們的情況很難做到像你說的那樣。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哪。比如自慰的時候吧,你一般都會想像某個具體的女孩子吧?” “可以這麼說吧。” “可我就是做不到想像惠理佳來自慰。因為我覺得不應該那麼做。所以,在那種時候,我就想像其他的女孩子。想像那些不是很喜歡的女孩子。你對這個怎麼看?” 我思考了一下,卻得不出像樣的結論來。對於別人自慰時腦子裡想的什麼,我實在說不好,就連對我自己想的什麼,很多時候都說不清楚。 “不管怎麼說,咱們三個人就試著一起見個面吧。然後再好好考慮考慮也可以。”木樽最後說道。 我和木樽的女友(全名是栗谷惠理佳)於星期日下午,在田園調布站附近的咖啡店見了面。她和木樽一樣身材高挑,臉曬得很黑,穿著熨燙得很平整的白色短袖上衣,深藍色的超短裙。一看就是那種出身山手地區的家教良好的女大學生模本。她本人跟照片上一樣漂亮。她那美麗的相貌自不必說,最吸引我的,還是她身上那股子坦率而鮮活的生命力。 木樽給我和女友互相做了介紹。 “明君也有朋友啦,這可太好了。”栗谷惠理佳感嘆道。木樽的名字是明義。管他叫明君的,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 “你也太誇張了吧。咱還能沒有朋友嗎?”木樽說。 “你得了吧。”栗谷惠理佳嘎嘣脆地反駁他。 “就你這德行,谁愿意跟你交朋友啊。明明是東京長大的,非要說關西話,一張嘴說話就好像故意拿人家開涮似的,而且除了談論阪神老虎和象棋棋譜不知道別的,你這樣的怪人,和一般人怎麼可能合得來呢。” “你要是這麼說的話,這哥們也相當異類呢。”木樽指著我說,“他是蘆屋出身,卻說一口東京話。” “他這種情況不是挺常見的嗎?至少比反過來的多呀。” “喂喂,你這是文化歧視噢。所謂文化,不應該是等值的嗎?東京方言憑什麼就應該比關西話高貴呀?” “我告訴你,它們也許是等值的,但是,明治維新以來,東京話就成了日本語的標準語了。其證據就是,塞林格的《弗蘭妮與祖伊》(Franny and Zooey)的關西腔翻譯並沒有出版,對吧?” “出版的話,我肯定買。”木樽說。 我可能也會買的,但是我沒吭聲。這種時候,最好還是少說話。 “不管怎麼說,作為一般社會常識,就是這樣的。難道明君的腦子裡只有乖僻的偏見(bias)嗎?” “乖僻的偏見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倒是覺得,文化歧視才是更有害的偏見呢。”木樽反唇相譏。 栗谷惠理佳聰明地變換了話題,以免繼續抬槓下去。 “我參加的網球同好會裡有一個蘆屋來的女孩子。”她對我說道,“她叫櫻井瑛子。你認識她嗎?” “認識。”我答道。櫻井瑛子,是個身材細高的女孩子,長著個與眾不同的鼻頭。父親經營著一個很大的高爾夫球場。她給我感覺特別矯揉造作,性格也不太好,而且胸脯平坦。只不過網球一直打得不錯,經常參加比賽。可以的話,我不想再見到她。 “這個傢伙人不錯,可是呢,現在沒有女朋友。”木樽對栗谷惠理佳說。他說的正是我。 “長得雖然一般般,但很有教養,還挺有頭腦,比我強多了。懂得也特別多,喜歡看那些深奧的書。他這個人,一看就是那種健康小伙,身體肯定不會有啥毛病的。總之我覺得他是個前途遠大的好青年。” “這好辦。我們俱樂部裡也新來了幾個很可愛的女孩子,我可以介紹給他認識認識。” 栗谷惠理佳說道。 “不用不用,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你能不能和這傢伙交往一下啊?我是個浪人,做你的伴侶覺著有點吃力。我這麼說,你可能不愛聽,我的意思是,這個傢伙,應該可以成為你的好伴侶,這樣我也能放心了。” “能放心了,是什麼意思呢?”栗谷惠理佳問道。 “就是說吧,我了解你們倆,比起你和那些不知來路的男人交往,當然你和他我更放心啦。是吧?” 栗谷惠理佳瞇起眼睛,彷彿在細看一幅遠近距離不太成比例的繪畫一般,目不轉睛地盯著木樽的面孔。然後緩緩開口說道:“就因為這個,你希望我和這位谷村君交往嗎?因為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所以明君很認真地提出要我們像戀人那樣交往,是這樣嗎?” “這也不算是個壞主意吧。難道說,你已經有其他男人了嗎?” “沒有啊。說什麼呢。”栗谷惠理佳平靜地回答。 “那就和他交往一下,不是挺好嗎。就像進行文化交流那樣。” “文化交流?”栗谷惠理佳重複道,然後看了看我。 現在無論我說什麼都不會有好果子吃,所以一直緘口不言。我手裡拿著咖啡小勺,仔細欣賞著小勺柄上的圖案,就像鑑定埃及古墓出土文物的博物館館員一樣。 “你所謂的文化交流是怎麼一回事?”她問木樽。 “就是說吧,從稍微不同的視角去接觸一下,對於咱倆也不是什麼壞事……” “不同的視角,就是你所謂的文化交流?” “所以吧,我的意思是說……” “不用說了。”栗谷惠理佳打斷他的話,斷然說道。如果面前有支鉛筆的話,保不齊她會掰成兩截的。 “既然明君這麼說了,那麼我就進行一下這個文化交流吧。” 她喝了一口紅茶,然後把咖啡杯放回碟子上,轉過身來,面對我微笑著說:“那麼,谷村君,既然明君都這麼提議了,什麼時候咱倆就約會約會吧。這事多美好啊。約在哪天好呢?” 我不知該說什麼好。在關鍵的時候說不出話來是我的一個老毛病了。即便住所變換,語言改了,這個根本問題總也解決不了。 栗谷惠理佳從包裡拿出一個紅色皮面筆記本,翻開看了看時間安排:“這個週六,你有空嗎?” “週六沒有什麼安排。” “那就定在這個週六了。那咱們去哪兒呢?” “這傢伙愛看電影。有朝一日給電影寫劇本是他的夢想。還參加了劇本研究會呢。”木樽對栗谷惠理佳說。 “那咱們就去看電影吧。你想看什麼電影啊?我特別害怕看恐怖片,除了恐怖片之外,什麼電影我都可以跟你一起看。” “這傢伙吧,膽子特別特別小。”這回木樽又對我說道,“小時候,我們倆去後樂園的空房子裡玩的時候,雖然和我拉著手,可是她……” “看完電影,咱們去吃飯吧。”栗谷惠理佳打斷木樽的話,對我說道。然後在紙片上寫下她的電話號碼遞給了我。 “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見面地點和時間什麼的,你定下來後告訴我,好嗎?” 那時候由於我沒有電話(請各位理解,這可是手機連影子還沒有的時代),就把打工的店裡的電話給了她。然後我看了看手錶,用盡量開朗的聲音說道:“抱歉,我得先走一步了。今天要趕寫一份小論文,明天要交的。” “不就是小論文嗎,著什麼急啊。好不容易三個人見個面,再多待一會兒不行嗎?這附近有特別好吃的蕎麥麵店呢。” 栗谷惠理佳沒有表態,我把自己那份咖啡錢放在桌子上,說:“是一篇很重要的小論文。很抱歉。”其實根本沒有那麼重要。 “明天或後天,我給你打電話。”我對栗谷惠理佳說。 “我等你電話。”她說完,朝我嫣然一笑,那笑容美麗無比。在我看來,美得不像是真人的微笑似的。 我丟下二人,走出咖啡店,朝車站走去,一邊走一邊問自己:“我到底在這里幹什麼呢?”某件事情一旦定下來之後,我常常會陷入為什麼要這樣決定的糾結,這一點也是我的老毛病之一。 那個星期六,我在澀谷車站和栗谷惠理佳見了面,一起看了以紐約為舞台的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影片。這是因為上次見到她時,感覺她可能會喜歡伍迪·艾倫那類的電影。而且我估計,木樽應該不大會帶她來看這樣的電影。幸運的是,電影很好看,走出電影院時,我們倆都很愉快。 我們在夕陽映照下的街道上漫步之後,走進了一家位於櫻丘的小型意大利餐廳,要了匹薩,喝了基安蒂酒。這是一家非常平民的價格適中的店。燈光暗下來後,餐桌上點燃了蠟燭。 (當時的意大利餐廳都是點蠟燭的。餐桌的桌布是格子佈的。)我們倆聊了很多。猶如大學二年級學生第一次約會時(大概可以叫做約會吧)那樣。聊的是關於剛才看的電影內容、自己的大學生活、興趣愛好等等。比預想的聊得投機,她好幾次出聲大笑起來。不是我自吹,本人似乎具有非常自然地逗女孩子發笑的才能。 “我聽明君說,谷村君不久前,和大學時代的女友分手了,是嗎?”栗谷惠理佳問我。 “嗯。交往了三年,可是沒有結果。很遺憾。” “明君說,你和女友沒有結果是因為性。他還說,怎麼說好呢……你希望的東西,她沒有能夠給你。” “有這個原因。但不只是這一點。如果從心裡喜歡她的話,我覺得也是可以忍耐的。就是說確信自己喜歡她的話。可是我沒有這個確信。” 栗谷惠理佳點了點頭。 “即便跟她發生了關係,結果可能也是一樣的。來到東京後,我們之間有了距離,漸漸地分歧就突顯出來了。雖然分手很遺憾,但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說道。 “這種感覺很難受嗎?”她問道。 “這種感覺指什麼?” “原來是兩個人,現在突然變成一個人了。” “有時候吧。”我誠實地回答。 “不過,年輕的時候經歷這樣一些寂寞孤單的時期,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必要的吧?對於一個人的成長來說。” “你這麼看嗎?” “這就和樹木要想茁壯成長必須抗過嚴冬是一樣的。如果氣候老是那麼溫暖,一成不變的話,連年輪都不會有吧。” 我想像起了自己內心的年輪。看上去就和三天前做的年輪蛋糕(Baumkuchen)差不多。我這麼一說,她笑了。 “的確,這樣的時期對於人來說或許是需要的。不過,要是能夠知道這個時期什麼時候結束,就更好了。”我說道。 她微微一笑:“放心吧。你很快就會找到心上人的。” “那當然好了。”我說道。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栗谷惠理佳一個人沉思了一會兒。這期間,我一個人吃著送上來的匹薩。 “那個,谷村君,有個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嗎?” “當然可以。”我說道。立刻又想到,哎呀,要壞事。別人動不動就會對我提出有重要的事情商量,也是我最常遇到的麻煩之一。而且,栗谷惠理佳將要跟我商量的事,對我而言是最不愉快的一類“事情”,我已經猜個八九不離十了。 “我心裡很矛盾的。”她說道。 “我想谷村君也看得出來,木樽已經是二浪了,可實際上他根本沒有好好複習考試,補習學校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所以我估計明年高考他也沒什麼戲。其實如果降低一點標準的話,也可以上個大學的,但不知為什麼,他就認定早稻田了。固執地認為自己只有考早稻田大學這一條路。我覺得他這麼一根筋沒有任何意義,可是無論我說什麼,無論父母和老師說什麼,他根本不入耳。既然如此,就應該全身心投入報考早稻田的準備啊,可他又不認真複習。” “他為什麼不愛學習呢?” “他那個人吧,固執地認為大學考試全憑的是運氣。他說,複習考試純粹是浪費時間,消耗人生。他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想法,我實在搞不懂。” 這也算是一種見地吧,我心裡想,當然沒有說出來。 栗谷惠理佳嘆了口氣之後,說道:“他上小學的時候,學習特別好。成績在班裡是拔尖的。可是一上中學就開始下滑,成績眼看著走下坡。他很有天賦,腦子特別好使,無奈性格上不能夠刻苦學習。他對於學校的環境覺得不習慣,總是做些標新立異的事。和我正相反。我腦子沒有他那麼好使,不過很用功。” 我雖然不是那麼用功,但是大學還是比較順利地考上了。也許只是運氣好罷了。 “我很喜歡木樽,他具有很多好的品格。不過,我很難追隨他那些走極端的想法。說關西話的事也是這樣。東京土生土長的人,為什麼要費那麼大的勁學關西話?我怎麼也想不明白。起初以為他只是隨便說說,其實不是,他是認真的。” “大概他是想要成為一個與以往的自己不同的人吧。”我說道。 因為他和我在這一點上有著共性。 “所以,他只說關西話?” “的確是很奇葩的想法。” 栗谷惠理佳拿起匹薩,揪下大張紀念郵票大小的一片,若有所思地咀嚼,嚥下去之後說道:“谷村君,我有個問題,沒有其他人可以問,想問問你,可以吧?” “沒問題啊。”我說道。自然也無法回答別的。 “一般來說,要是達到了非常親密的程度的話,男孩子會想要女孩子吧?” “一般來說應該是這樣的。” “接吻之後,應該想要進一步親熱的吧?” “那是當然。”我說道。 “可是,木樽不是這樣的。我們兩個人無論在一起待多長時間,他也不進一步要求什麼。”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好。花了些時間斟酌詞語,之後對她說道:“這些純粹是個人的行為,所以每個人追求女性的方式差異很大。木樽肯定很喜歡你,他一直把你當做是特別親近的自然而然的存在,所以,就不會像一般人那樣順順噹噹地走下一步了吧。” “你真這麼想的?” 我搖搖頭:“我不能夠說得那麼肯定。因為我沒有那樣的經驗。我只是說有這樣的可能性。” “有時候我覺得他對我是不是感覺不到性的慾望。” “性的慾望肯定是有的。大概只是羞於承認罷了。” “我們已經二十歲了。還有什麼可害羞的呢?” “每個人的成長進度是不一樣的,你倆說不定稍稍有些沒對應上。” 栗谷惠理佳思考起我說的話來。她思考什麼事的時候,一向都相當嚴肅認真。 “木樽可能是在認真地追求著什麼吧。”我繼續說下去,“他採用與一般人不一樣的自己獨有的方式,在他自己的時間之中,非常純粹而執著地追求著。只不過自己在追求著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做不到八面玲瓏地去處理生活中遇到的各種事情。倘若連自己都不清楚在追求什麼東西的話,追求便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作業。” 栗谷惠理佳抬起頭,好一會兒沒有說話,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她的黑眼珠裡反射出的蠟燭的火苗,閃爍著鮮豔奪目的光芒。我不得不移開目光。 “當然了,對於他的情況,比起我來,你應該更了解的。”我辯解似的說道。 她又發出了一聲嘆息,然後說道:“跟你說實話吧,除了明君外,我還有個交往的男人。是網球同好會的上一年級的師兄。”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 “我發自內心地喜歡木樽,對他懷有的深深的自然形成的感情,對其他任何人恐怕也不會有的。每當和他分開後,我的胸口那兒總是會一抽一抽的疼,就像鬧蟲牙似的。在我的心中有一個地方是屬於他的。可是與此同時,怎麼說好呢,我內心也有著強烈的慾求,想要發現其他不一樣的東西,想要接觸更多的事物。也許可以說是好奇心,或者探求心,或者可能性吧。這也同樣是很自然的感覺,是想要壓抑也壓抑不了的。” 就像花盆裡已經容納不下的蓬勃生長的植物一樣,我心裡想。 “我感到困惑的就是這個。”栗谷惠理佳說道。 “既然這樣,還是把心裡怎麼想的坦率地告訴木樽比較好。”我謹慎地選擇著詞語。 “如果瞞著他和別人交往,萬一搞不好被他知道了,他也會受到傷害,那不是更麻煩嗎?” “可是,他能夠坦然地接受嗎?就是我和別人交往的事。” “我覺得,你的心情,他也能夠理解的。”我說道。 “你這麼看?” “我這麼看。”我說道。 她這種感情的搖擺或者說是困惑,木樽也許能夠理解的。因為他自己也有著同樣的困惑。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倆毫無疑問是具有相互感應力的一對兒。但是,她所做的事(可能會做的事),木樽是否能夠平靜地接受,我還是下不了判斷。依我看,木樽還沒有堅強到那個份上。然而,對於女友有自己的秘密,對於女友欺騙自己,他恐怕是更不能忍受的。 栗谷惠理佳默默無語地凝視著被空調風吹得忽閃忽閃的蠟燭火苗,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我總是做同一個夢。我和木樽坐在一條船上。是一條特別大的航海船。我們在二人單間裡,夜深人靜時,眺望小圓窗戶外面的滿月。可是,那月亮是透明而美麗的冰做的。月亮下半部已經沉入了海水。'它看起來像是月亮,其實是冰做的,厚二十公分左右。'木樽告訴我。'所以,早上太陽一出來,它就融化了。趁著現在還沒有融化,好好看看吧。'我三天兩頭地做這個夢。這是個非常美麗的夢。每次做夢都是同樣的月亮。都是厚二十公分左右,下半部沉入海水。我倚靠著木樽看月亮,月亮散發著美麗的光澤,只有我們兩個人,海浪的聲音非常輕柔。可是一睜開眼睛,我就會陷入極度的悲傷之中。因為哪裡都看不到冰做的月亮了。” 栗谷惠理佳沉默了片刻,接著說下去:“我常常想,要是我和木樽兩個人能夠繼續這樣的航海,該有多美好啊。每天晚上我們都依偎在一起從小圓窗戶眺望那輪冰做的滿月。雖然早上太陽一出來,它就融化了,但是到了夜晚它還是會掛在天上。當然,也有可能看不到它。說不定哪一天,那個月亮不再出來了。每當我這麼一想,就害怕得不得了。一想到不知道明天自己會做什麼樣的夢,就恐懼得身子縮成一團,嘎達嘎達作響。” 第二天,在打工的店裡見到木樽時,他詢問了約會的情況。 “接吻了沒有?” “怎麼可能啊。”我說道。 “接吻了我也不會生氣的。”他說道。 “反正我沒有做那事。” “手也沒有拉嗎?” “手也沒有拉。” “那你們都乾什麼了?” “看完電影,散步,然後吃飯,聊天唄。” “就這些?” “一般來說,第一次約會,是不會要求什麼的。” “是嗎?”木樽說道,“我還真沒有像一般人那樣約會過,所以搞不清楚。” “不過,和她在一起特別開心。我要是有這麼個女友的話,就是天塌下來,也不會讓她離開我的。” 木樽稍稍思考了一會兒我的話,想要說什麼,卻改了主意,嚥下了那句話,問道:“那,你們吃了什麼?” “匹薩和基安蒂酒。”我如實相告。 “匹薩和基安蒂酒?”木樽吃驚地問道。 “她喜歡匹薩,我還真是一點也不知道。我們倆只去過蕎麥麵屋或那一帶的快餐店。她還喝葡萄酒?我連她喝酒都不知道。” 木樽自己滴酒不沾。 “你不知道的,肯定有不少呢。”我說道。 在木樽的詢問下,我一一回答了約會的細節。關於伍迪·艾倫的電影(連電影的情節都問到了)、吃飯(怎麼埋單的?是不是AA制?)、她穿的什麼衣服(白布連衣裙,頭髮是盤起來的)、穿的什麼樣的內衣(我不可能知道)、談話的內容等等。她和師哥交往的事,我自然沒有說。也沒有說做冰月亮的夢的事。 “約好下次什麼時候見面了嗎?” “沒有。” “為什麼呢?你不是說喜歡那傢伙嗎?” “是啊,她真的很不錯。但是這種約會是不可能長久繼續下去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她是你的女朋友啊。即便你說可以接吻,我也做不出來呀。” 木樽琢磨了好一會兒我的話,然後說道:“那個吧,從中學快畢業的時候開始,我就定期去看心理醫生。是父母和老師讓我去的。這是因為我在學校裡常常出現類似的問題。就是說,和一般的學生不一樣。要說去看心理醫生,多少會解決一些心理障礙吧,實際上滿不是那麼回事。心理醫生聽起來很了不起,其實都是些敷衍了事的傢伙。他們煞有介事地聽著我說話,就知道嗯嗯的點頭,這個我也會啊。” “現在也去看心理醫生嗎?” “是啊。現在每月去兩次。簡直就是在燒錢。惠理佳沒有對你說起這件事嗎?” 我搖搖頭。 “我的腦子哪里和別人不一樣,說實話,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從我的角度來看,我是完全以普通人的做法做著普通的事。可是,大家都說我做的事基本上和正常人不一樣。” “我覺得你的確是有些與眾不同之處。”我說道。 “舉個例子?” “比如說你的關西腔吧。從東京人後天學習方言的角度來說,實在是不可思議的準確。” 木樽也承認我的這個說法。 “倒也是。這一點可以說的確與眾不同。” “這一點可能會讓一般人感到毛骨悚然的。” “這話怎麼講?” “因為頭腦正常的人,是很難達到那麼完美的境界的。” “的確是這麼回事。” “不過,據我所知,即便不能說是很正常,但是你做的這些事,並沒有妨礙到任何人。” “現在是這樣。” “那不就結了。”我說道。我當時大概有些生氣(也不知道是衝著誰去的),我自己也知道語氣不怎麼客氣。 “你的所作所為有什麼問題嗎?既然現在你沒有妨礙到任何人,有什麼不可以的嗎?說到底,對於以後的事情,我們現在究竟知道些什麼呢?如果你喜歡說關西話,就盡情地說好了。拼命地說好了。不想考試的話,就不要考好了。想要把手伸進栗谷惠理佳的內褲裡,就伸進去好了。因為這是你自己的人生。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沒有必要去顧忌別人吧。” 木樽欽佩得微張著嘴巴,眼都不眨地瞧著我。 “餵,我說谷村君,你小子還真是個好人哪。雖說經常冒出些和別人不一樣的話。” “沒辦法。性格是無法改變的。”我說道。 “說得對。性格是無法改變的。我想說的就是這句話。” “不過,栗谷惠理佳是個好女孩兒啊。對你是很認真的。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放棄她。因為你再也遇不到那麼好的女孩子了。” “我知道。這個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是知道也解決不了問題。”木樽說道。 “你自己要主動衝鋒陷陣啊。”我說道。 兩個星期後,木樽辭去了咖啡店的臨時工。應該說是某一天他突然就不來了,而且也沒有請假。正是最繁忙的時節,老闆非常生氣,說他“真是個自由散漫的傢伙。”還有一周的工錢沒有發,他也不來領取。老闆問我知道不知道他的聯絡方式,我說不知道。我的確是不知道他家的電話號碼和住址。我只是去過他位於田園調布的家,還有栗谷惠理佳家的電話。 木樽辭工既沒有跟我打招呼,之後也沒有任何联系。就這樣從我面前驟然消失了。因此,我感覺受到了不小的傷害。因為我自認為和木樽算得上是好朋友。這樣輕易地被他突然甩掉,對我來說無疑是一件頗受刺激的事。因為,我在東京,一直沒有交到過比和他更親密的朋友。 唯一讓我覺得異樣的是,木樽消失前兩天變得沉默寡言了。我跟他說話也不理我。隨後就消失了。我也可以給栗谷惠理佳打電話,詢問他的消息,但是不知為何,就是不想打。他們兩個人的事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解決好了。我是這麼想的。他們之間那微妙而復雜的關係,我再繼續介入的話,似乎是不太正常的。我必須在自己所屬的這個狹小的世界裡努力生存下去。 這件事發生之後,我莫名其妙地思考起和前女友的事情來。也許是看到栗谷惠理佳和木樽的關係,有所感悟吧。一次,我給她寫了封信,表示過去自己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感到愧疚等等。按說我也是可以做到對她再溫柔一些的。不過,她沒有給我回信。 我一眼就認出她是栗谷惠理佳。我和她後來再也沒有見過面。和她再次碰面是十六年以後了。即便如此,我還是立刻認出了她。她那一如從前的生動表情很美麗。黑色蕾絲質地的連衣裙,配以黑色高跟鞋,纖細的脖頸上戴著兩圈珍珠項鍊。她也立刻認出了我。地點是赤坂某飯店召開的葡萄酒品嚐派對上。由於是正裝宴會(Black Tie),我穿了燕尾服,打著蝴蝶結領帶。至於我怎麼會出現在那個派對上,說來話長了。而她是那個主辦酒會的廣告代理商的負責人。看上去非常精明能幹的樣子,里里外外張羅著。 “谷村君,後來怎麼一直沒跟我聯繫啊?我還想跟你多聊聊呢。” “因為對我來說,你太耀眼了。”我回答。 她笑了。 “雖說你這是恭維話,聽著也挺舒服的。” “恭維話,我可是自打娘胎裡出來,就沒有說過噢。”我調侃著。 她的微笑更加燦爛了。不過我說的的確不是假話,也不是恭維話。她實在過於美麗了,以至於超出了我可以認真考慮交往的範疇。過去是,現在也是。再加上她的笑容美得猶如畫中人。 “沒多久我就給你打工的地方打了電話,說是你已經不在那里幹活了。”她說道。 木樽辭工之後,我逐漸感覺工作極其無聊。於是兩個星期後,我也辭了工。 栗谷惠理佳和我分別簡要介紹了自己十六年來的人生。我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三年後辭了職,直到現在一直從事寫作。二十七歲時結了婚,現在還沒有孩子。她還是獨身。她半開玩笑說,由於工作太忙,給老闆當牛做馬,根本沒有時間考慮結婚的事。我猜測,從那以後,她一定經歷了不少戀愛。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氛圍讓我這樣遐想。關於木樽,還是她先提起來的。 “木樽現在在丹佛做壽司呢。” “丹佛?” “就是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差不多是兩個月以前收到的明信片上這麼寫的。” “為什麼去丹佛?” “不知道。在那之前的明信片是從西雅圖寄來的,在那邊也是做壽司。這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常常突然想起來似的寄來明信片。都是那種傻乎乎的明信片,只寫幾句話。有時候連住址都沒有寫。” “做壽司的。”我重複道,“這麼說木樽最後沒有上大學了?” 她點點頭。 “記得好像是在夏末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說不考大學了。這樣繼續下去純粹是浪費時間。然後就去了大阪的廚師學校。似乎是打算正式研究關西料理,而且還可以去看甲子園的比賽。我當然要問他:'這麼大的事,你一個人決定了,去了大阪,那我怎麼辦呢?'” “他怎麼回答的?” 她沉默著。緊緊閉著嘴唇。好像想要說什麼,可是如果說出來,就會掉淚似的。無論如何也不可以弄糟她那纖細的眼睫毛。於是,我迅速轉換了話題。 “上次和你見面的時候,是在澀谷的意大利餐廳喝的廉價的基安蒂吧。而這回卻是納帕酒品嚐會。真是奇妙的機緣啊。” “我記得很清楚。”她說道。終於鎮定一些了。 “那時候,咱倆去看了一場伍迪·艾倫的電影。叫什麼名字來著?” 我告訴了她電影名字。 “那個電影真好看。” 我對此也很贊同。那是伍迪·艾倫最好的作品之一。 “那麼,你那時候交往的那位同好會的師兄,進展得順利嗎?”我小心地問道。 她搖搖頭。 “很遺憾,不怎麼順利。該怎麼說呢,總覺得缺少那麼一點點默契。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是個很隱私的問題。”我說。 “可以啊。只要我能夠回答。” “問這樣的問題,不會惹你不高興就好。” “我試試看吧。” “你和那個人上床了吧?” 栗谷惠理佳吃驚地看著我,臉頰微微泛紅了。 “我說,谷村君,幹嗎現在要問這個問題?” “為什麼問呢?因為我一直很在意這個事。不過,問了個讓你難堪的問題,很抱歉!” 栗谷惠理佳輕輕搖了搖頭,“沒關係的。我並沒有不高興。只不過被突然這麼一問嚇了一跳。再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環顧四周。滿眼都是身穿正裝的人們正傾斜著品酒杯。高級紅酒的瓶塞一個接一個地嘭嘭起開。一位年輕的女性正坐在鋼琴前,彈奏著《如沐愛河》(Like Someone in Love)的插曲。 “回答是Yes。”栗谷惠理佳說道。 “我和他做過很多次愛。” “因為好奇心和探求心和可能性?”我問道。 她勉強微笑了一下。 “是的。因為好奇心和探求心和可能性。” “我們就是這樣增加年輪的。” “如果你這麼說的話。”她說道。 “這麼說,你和那個人第一次上床,是和我在澀谷約會之後不久的事了?” 她翻閱著腦子裡的記事本。 “是啊。記得是一周之後的事。在那前後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是我第一次體驗男女之事。” “不過,木樽可是個很敏感的男人噢。”我看著她的眼睛說道。 她低下頭,用手指挨個撫摸著脖子上戴的珍珠項鍊。彷彿在一一確認它們是否還在那裡。然後,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輕輕嘆了口氣。 “是啊,就像你說的那樣。木樽的直覺太厲害了。” “可是,最後你和那個人還是沒有結果?” 她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很遺憾,我的腦子沒有那麼好。所以,需要繞遠似的走彎路。現在說不定仍然在沒完沒了地走彎路呢。” 我們大家都在沒完沒了地走彎路啊。我想要這麼說,但是沒有說出口。因為動不動就喜歡下結論,也是我身上的老問題之一。 “木樽結婚了嗎?” “據我所知,還是獨身呢。”栗谷惠理佳說道。 “至少還沒有收到想要結婚的消息。或許我們倆都成了很難走進婚姻殿堂的人了。” “也說不定只是想要走走彎路而已吧。” “也可能吧。” “你們有沒有可能在某個地方再度聚首,重新開始呢?” 她笑著低下頭,輕輕搖搖頭。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我不太清楚。也許是沒有這個可能的意思,也許是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的意思。 “現在,你還會做那個冰月亮的夢嗎?”我問道。 她彷彿被什麼東西彈起來似的猛然抬起頭看著我,而後笑容逐漸擴展到了整個臉龐,擴展得非常平穩而緩慢。那是發自內心的自然的微笑。 “那個夢,你還記得啊?” “不知怎麼,記得很清楚。” “別人的夢也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夢這東西是可以相互借用的,一定是的。” 我說道。看來我這個人的確是喜歡下結論。 “你這個說法真是太妙了。”栗谷惠理佳的臉上依然保持著微笑。 有人在她背後叫她。她好像該回去工作了。 “我已經不再做那樣的夢了。”她最後對我說道,“不過,夢裡的情景至今依然歷歷在目。夢中的景色,當時的心情,這些都不是那麼容易忘記的。恐怕永遠也忘不了。” 說完,栗谷惠理佳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朝遠處某個方向望去。彷彿在尋找冰做的月亮懸掛的夜空一般。然後,倏地轉過身去,快步走了。大概是去化妝室整理眼睫毛吧。 即便是在開車,聽到車載收音機裡流淌出披頭士的《昨天》時,我也會馬上回想起木樽躺在浴缸里胡唱的那首自己填詞的歌。而且會後悔,把歌詞在紙上寫下來就好了。由於歌詞太搞笑了,所以有一段時間我記得特別清楚,但漸漸地就模模糊糊了,後來就淡忘了。回憶起來的只是片段,而且到底是不是木樽曾經唱的那些歌詞,現在也已經不能肯定了。因為記憶都是無可避免地在更新的。 二十歲前後的那些日子,儘管我多次想要把它們記錄下來,卻怎麼也做不到。當時,在我周邊不斷發生著各種各樣的事情,應付這些已經使我筋疲力竭了,根本沒有餘力停下步子,把那些事情一一寫在本子上。況且,大多數事情都不是讓我覺得“必須要寫下來的事件”。那時的我,迎著撲面而來的狂風,勉強睜開眼睛,氣喘吁籲地繼續向前邁步,已經是極限了。 不過,對於木樽,我是記憶猶新的。真是不可思議。雖然不過是交往幾個月的朋友,但是每當聽到收音機裡流淌出披頭士的《昨天》時,與他相關的各種情景和對話便走馬燈似的出現在我腦海裡。比如在他田園調布的家裡的浴室,兩個人進行的馬拉松式的聊天內容。什麼阪神老虎擊球手存在的問題;包括性愛問題在內的種種煩惱;複習考試的枯燥無聊;大田區田園調布小學的歷史;對於雜煮與關東料理的認識上的差異;關西腔語彙的豐富的感情色彩等等。還有就是在他的極力慫恿下,和栗谷惠理佳進行的唯一一次匪夷所思的約會。隔著意大利餐廳的蠟燭,栗谷惠理佳向我訴說的那些心裡話。在那樣的時期,發生的那些事情,如同昨天剛剛發生一樣歷歷在目。音樂具備這種清晰地喚醒人的記憶的功能,有時這種喚醒甚至讓人痛徹肺腑。 回想我二十歲的時候,浮現在我腦海裡的都是孤獨和寂寞。我既沒有可以溫暖自己身體和內心的戀人,也沒有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每天都在無所事事中度過,對於未來也沒有任何憧憬。幾乎是把自己深深地封閉起來。有時候一個星期也不和任何人說一句話。這樣的日子過了長達一年。很漫長的一年。至於那段可稱之為嚴冬的時期,是否給我這個人的成長留下了寶貴的年輪,連我自己也說不好。 當時,我也是每天晚上從圓形船窗眺望外面的冰做的滿月。厚二十公分左右、冷冰冰的堅硬而透明的月亮。然而,沒有人陪伴在我身邊。我一直是孤單一人眺望著它,沒有能夠和任何人分享那月亮的美麗與冰冷。 我祝愿木樽能在丹佛幸福地生活(或許是在其他某個遙遠的城市裡)。即便不是那麼的幸福,至少希望他今天能夠順利而健康地度過。因為明天我們會做什麼樣的夢,誰也說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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