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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怯懦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18444 2018-03-18
兩隻快速帆船輕快地順流而下,前後隔著幾碼的距離。在第一隻船上,坐著兩個白人。在江河上航行了七日之後,他們高興地獲悉,今晚就可以住在一所民房裡了。對戰後一直住在婆羅洲的伊扎特來說,迪雅克人的房子和盛宴當然都沒有什麼新奇的,但在坎皮恩看來,雖然對這個國家感到陌生,最初的新鮮感也確實讓他快樂,現在他急切地渴盼著能有幾把可以坐的椅子和一張用來睡覺的床。迪雅克人殷勤好客,但誰也不能說他們的房子會讓人感到舒適,他們為客人提供的娛樂也很快變得有些乏味起來。每天傍晚,當旅客們到達碼頭,擎著一面旗幟的頭人,還有該家族的其他重要成員,就會趕到河邊來接他們。他們被領著前往那座長長的房子——整個村落實際上都是在同一片屋簷之下,房子都由木樁撐著。要進入長房子,需要爬上大致鑿成梯狀的一根樹幹——人們排成長長的隊列,踏著鑼鼓的節奏沿著樹幹爬上或者下去。兩側密密麻麻的棕色人群席地而坐,默默地看著白人們從眼前走過。乾淨的墊子舖展開了,客人們都坐下來。頭人帶來一隻活雞,抓住它的兩隻腳,舉過頭頂揮舞三下,向注視著的人們大聲地召喚著靈魂,並發出祈禱聲。接下來,不同的人會帶著雞蛋過來。喝的是亞力酒,一個非常嬌小羞澀的女孩,有著鮮花般的嬌美——不動聲色的臉上帶著宗教般的神情,她端起酒杯送到白人的嘴唇上,直到他們酒干為止。隨之,響亮的呼喊聲便從四面八方騰空而起。人們開始跳舞,一個緊隨一個,踏著細小的步子,在鑼鼓的伴奏下,舉著盾牌和帕蘭刀翩翩起舞。這些活動會持續一些時間,結束後,客人們會被帶進一個房間(房間靠著長長的平台——也就是家族的公共活動場所)。房間裡,晚餐已經準備好了。女孩子們用中國勺子給他們餵飯。每個人都喝得有些醉意朦朧起來,所有的人都在說個不停,直到凌晨時分。

現在,他們的航行已經結束了,正朝岸上走去。他們從黎明時就踏上了旅程,那時河水尚淺,清澈、明亮地從鋪著鵝卵石的河底流過。樹木是向前傾斜的,所以只能看到一條帶狀的藍色天空。不過現在,天空變得開闊多了。人們不再使用船桿撐船前行,而是用槳划船。到處都是樹木、竹林,還有大團大團像是鴕鳥羽毛的野西米椰子。樹木長有巨型的葉子,或者像金合歡、可可樹、檳榔樹一樣的羽毛狀的葉子,白色的樹幹長長的,而又是筆直的。岸上的樹木長得密密實實,極其繁茂。到處荒涼而裸露著的,是那些遭遇過閃電或死於老齡的樹木的光禿禿的身軀——它們的白色反襯著周圍的綠色,極其鮮豔生動。到處還有的是森林中競爭著的那些最高大的樹木,巍然高聳於普通的灌木之上。此外,還有那些寄生植物,在叉狀的枝椏之間,大片大片生長著叢生的蒼鬱的綠葉;或者開花的爬行植物,覆蓋在延伸著的成片的葉子之上,像是新娘的面紗——有時它們也會纏繞著一顆高大的樹幹,形成絢爛的護套,把長長的花的臂膀從一根樹枝延伸到另一根。在這片一切都在熱烈生長的荒野,您能感到有什麼東西會讓你的心靈震顫不已;它像是在神的隊列裡發生騷亂的游牧民族那種無畏的狂熱。

白天正在慢慢消失,現在高溫已經不再讓人感到難以承受。坎皮恩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破舊銀表,快要到達目的地了。 “哈欽森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問。 “我不認識他,我相信他是個好人。” 哈欽森是駐外代表,他們將在他家裡過夜。他們已經派了一個迪雅克人坐上獨木舟去通報他們的到來。 “啊,我希望他有些威士忌,亞力酒我喝得太多了,一輩子都不用喝了。” 坎皮恩是名採礦工程師,蘇丹前往英國時跟他在新加坡相遇,發現他正閒著無事,便派他去塞姆布魯,看看那裡有沒有可以盈利的礦藏。蘇丹還給瓜拉索洛的駐外代表威利斯發出指示,要他為坎皮恩提供一切方便。威利斯安排伊扎特來照顧坎皮恩,因為他能像當地人一樣既能講馬來語,又能講迪雅克語。這是他們的第三次內地之行,現在坎皮恩就要帶著報告回家了。他們將乘坐蘇丹·艾哈邁德號輪船——它在第二天凌晨經過河口,如果運氣不錯的話,當天下午就能到達瓜拉索洛。他們二人都樂意回到輪船上——在那裡可以打打網球和高爾夫球,有台球俱樂部,還有不錯的食物以及現代文明帶來的各種舒適。伊扎特也很開心,跟坎皮恩比,他還有其他交往,他乜斜著掃了坎皮恩一眼。坎皮恩身材矮小,有一顆碩大、光禿的腦袋。儘管已年屆五十,但仍強壯結實。一雙藍眼睛閃爍著敏銳的光芒,還有一把粗短的灰色鬍鬚。那殘缺的變了色的牙齒間總銜著根石楠根煙斗。他既不干淨也不整潔,穿著的卡其布短褲破破爛爛,汗衫也撕裂了,戴著一頂破舊的遮陽帽。自十八歲以來,他就在世界各地遊蕩,去過南非、中國和墨西哥。他是個很好的旅伴,擅長講故事,樂意跟碰到的任何人喝酒,一遍遍喝個沒完。兩人相處得非常愉快,但伊扎特跟坎皮恩在一起從沒感到自在過。儘管他們一起開玩笑,一起大笑,還一起喝醉,伊扎特仍覺得兩人之間缺乏親密感,他們之間的那種熱誠也僅僅限於熟人之間,而無其他。他對自己留給別人的印象非常敏感,在坎皮恩的歡快背後,他能感覺到一種冷意——他那雙藍色的閃爍著的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此外,讓伊扎特隱隱有些惱怒的是,坎皮恩對他是有自己看法的,但至於是什麼看法他不得而知。那個小個子的普通男人對自己的評價可能並不高,這讓他有些窩火。他希望自己能夠受人喜歡和尊重,渴望受到人們的歡迎,甚至巴不得他碰到的那些人對他的喜歡過份些,這樣他就可以拒絕他們,或者屈尊賜予他們一點友誼。他想去熟識所有的人,但因擔心遭到拒絕,所以對自己有所節制。有時他會不安地意識到,他的如火熱情可能會讓人覺得驚訝。

他碰巧從未遇到過哈欽森,但實際上兩人之間是相互知根知底的——他們可以談談一些共同的朋友。哈欽森過去一直住在溫徹斯特,伊扎特很高興,他可以告訴他他以前曾在哈羅公學讀過書…… 快速帆船轉過了一個河灣。突然,在一個稍高的地方,他們看到了一座平房。幾分鐘後,他們又看到了碼頭——上面站著一小群當地人,人群中有一個白人,正沖他們招手。 哈欽森是個高個子男人,身體強壯,有一張紅通通的面孔。他的樣子會使你想到他是個活潑而自信的人,所以當你很快發現他竟是那樣拘謹,甚至有些羞澀時,你會感到極其詫異。在他跟客人們握手時,伊扎特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又把坎皮恩介紹給了他。他領著二人向平房走去。雖然他想表現得客氣一些,但發現找到話題甚是困難。他把他們帶到了遊廊上,他們看到桌子上放著玻璃杯、威士忌和蘇打水。幾個人舒適地坐在長椅上。伊扎特意識到哈欽森面對陌生人時微微有些尷尬,便一個人高談闊論起來,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口若懸河。他開始談到他們在瓜拉索洛共同的熟人,並很快地、似乎漫不經心地提到了他曾在哈羅公學讀過書。

“你以前住在溫徹斯特,是吧?”他問。 “是的。” “不知道你是否認識喬治·帕克,他屬於我所在的那個軍團,就駐紮在溫徹斯特。我敢說他比你還要年輕。” 伊扎特感覺到他們都在這些特別的學校待過,便使他們之間有了聯繫,當然坎皮恩是被排除在外的——他顯然沒法享有這種優勢。他們喝了兩三杯威士忌,半小時後伊扎特就開始稱他的主人為哈奇了。關於“我的軍團”,他談了很多——戰爭期間,他跟軍團裡的那些人結識,那些軍官兄弟都是多好的人。他提到了兩三個人的名字,當然都是哈欽森聞所未聞的。 這類人物坎皮恩也不可能碰到,但當他提到跟其中某個人熟識時,伊扎特的話就會被完全打斷了,當然他並不會為此感到歉疚。

“比利·梅多斯?多年前我在錫那羅亞認識的一個傢伙就叫比利·梅多斯。”坎皮恩說。 “哦,恐怕不是同一個人吧。”伊扎特笑著說,“比利算是世襲的貴族了,他是梅多斯勳爵。難道你不記得了,他有一座叫做'春季胡蘿蔔'的莊園?” 晚餐的時間快到了。他們洗澡之後,喝了幾杯杜松子苦酒,然後坐了下來。哈欽森大半年沒去瓜拉索洛了,已經有三個月沒見到任何其他白人,因此對來訪者極其重視。他無法給他們提供葡萄酒,但威士忌有的是。晚飯過後,他取出一瓶珍貴的本尼狄克丁甜酒,這讓他們都很快活,說說笑笑了半天。伊扎特從始至終都感到極為滿意,他覺得從來沒有像喜歡哈欽森那樣喜歡過一個人,他敦促他盡快前去瓜拉索洛,他們將在那裡舉行一次絕妙的僱工宴席。坎皮恩被二人晾在了一邊,沒有參與對話——伊扎特有點兒蓄意如此,而哈欽森則太拘謹了。他在那裡哈欠連天,不久就提出他要去睡覺了,哈欽森帶他去了房間。回來時,伊扎特問他:

“你還不想睡,是吧?” “絕不想睡。咱們再喝一杯。” 他們又坐下聊起來,兩人都有些醉意了。很快,哈欽森告訴伊扎特,他跟一個馬來女孩住在一起,還跟她生了兩三個孩子。坎皮恩在時,他沒讓她們露面。 “我想她現在睡了。”哈欽森說,瞥了一眼房門——伊扎特知道那是他們的臥室,“不過,明天早上我想讓你看看孩子們。” 就在這時,傳來一聲微弱的哭聲,哈欽森說了聲“嗨,小傢伙醒了”便向門口走去,然後打開了門。過了一會兒,他從房間裡出來了,懷裡抱著個小孩子。一個女人跟在後面。 “他在長牙,”哈欽森說,“這讓他很煩躁。” 女人穿著當地人所穿的纏腰布和一件緊身的白上衣,赤著腳。她很年輕,有一對好看的黑漆漆的眼睛。當伊扎特跟她說話時,她開心地沖他粲然一笑,然後坐下來點上了一支煙。對伊扎特彬彬有禮的提問,她落落大方地給了回答,但也添加太多。哈欽森問她要不要來點兒威士忌蘇打,她拒絕了。當兩個男人又開始用英語交談時,她繼續安靜地坐在椅子裡,輕輕地搖晃著身子,沒人知道她腦子里平靜地滑過的是什麼。

“她是個非常不錯的女子,”哈欽森說,“她料理家務,也不給你添加麻煩。當然,在這樣一個地方,也就只能做這些了。” “我自己才不願做這些呢,”伊扎特說,“無論如何,一個人可能會希望結婚,但隨之各種麻煩就來了。” “不過谁愿意結婚呢?如果是個白人女子那又能怎樣?我絕不會讓一個白人女子生活在這裡的。” “當然這是個品味問題。假如我有孩子的話,我一定要讓他們有一個白人媽媽。” 哈欽森低頭看了看懷裡的那個深色皮膚的小不點兒,微微笑了笑。 “你會慢慢喜歡他們的,這個過程很有趣,”他說,“只要他們是你自己的孩子,即便是黑人血統,似乎也無關緊要。” 女人看了孩子一眼,站起來說,她要抱孩子回去睡覺了。

“我想我們最好都睡了吧,”哈欽森說道,“上帝知道現在有幾點了。” 伊扎特回到自己的房間,把百葉窗打開——窗子是跟他一塊旅行的男僕哈山關掉的。他把蠟燭吹滅,以免把蚊子招來,然後在窗子前坐下,看著外面柔柔的夜色。他喝的威士忌讓他睡意全無,他不想上床睡覺,於是把帆布褲子脫下來,換上一件纏腰布,點上一支方頭雪茄。他的好心情沒有了,哈欽森無限憐愛地看著那個混血孩子的一幕讓他心煩意亂。 “他們沒有權利擁有他們,”他心裡想,“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根本沒有機會,永遠沒有。” 他若有所思地用手摩挲著盡是汗毛的裸露著的雙腿,突然全身顫抖了一下。儘管他用盡了一切手段來鍛煉下肢,但它們仍跟掃帚把兒一般,他憎恨它們!一直以來,一想到此他就感到不安。他的小腿跟當地人一樣,當然特別適合穿長筒靴。穿上製服,他看起來相當不錯。他長得高大強壯,超過六英尺高,留著整齊的黑色鬍鬚和一頭光滑的黑髮。深色的眼睛好看而靈動。他是個俊朗的小伙子,這個他是清楚的。他也很會穿戴,該穿得破舊時,他就穿得破舊些;該穿得漂亮時,他就穿得漂亮些。他熱愛軍隊,但戰爭結束時他沒法再留在部隊,這個打擊讓他感到痛苦。他的志向其實很簡單:一年兩千英鎊的收入,能夠舉行可愛的小型晚宴,能夠參加聚會,有製服穿。另外,他渴望去倫敦居住。

當然,他母親住在倫敦,對他的生活方式她是嚴加約束的。他想如果能夠覓到一個家境不錯(有點兒錢)的女孩並跟她訂婚的話,那會讓母親到底有多幸福呢。因為他父親過世已久,而且在他職業生涯的後期,一直駐紮在馬來亞聯合邦最偏遠的地方,伊扎特相當肯定,在塞姆布魯,沒有人對母親有任何了解,但他仍生活在恐懼之中,擔心有人會在倫敦碰到她,然後再寫信來告訴大家他母親是個混血兒。當年在政府部門做工程師的父親跟她結婚時,她很漂亮,但現在是個肥胖的老婦人了,頭髮已經花白,一天到晚坐在那裡吸著煙卷。父親去世時,伊扎特二十歲,這時,他的馬來語已經比英語說得還要流暢。他的一個姑姑願意出錢讓他接受教育,伊扎特夫人便陪著兒子回到了英國。她習慣於居住在帶家具的房子裡,房間裡掛著布料裝飾物,發燙的馬來銀製餐具蓋著蓋子。她跟女房東們一直彆扭不斷,因為她總是把煙屁股扔得滿地都是。伊扎特痛恨她跟她們的交友方式:開始的一段時間裡,她們之間會變得極其熟絡,然後就爆發了爭吵,在某一個激烈的事件之後,她會突然搬出了房子。她唯一的娛樂活動便是去看電影,幾乎一周中的每一天都去。在家裡,她穿著俗豔的舊睡衣,但出門時,她就要打扮一番——不過,啊,她的穿著是多麼凌亂——色彩是那樣誇張,因而對於整潔漂亮的兒子來說,那簡直就是一種羞辱。他經常跟她爭吵,她讓他變得躁動不安,他為她感到羞慚,不過在母親身上,他還是能夠受到那種深厚的柔情,這幾乎是一種天然的親情關係的流露,比普通的母子之情還要強烈。因此,儘管兩人之間的難以相處讓他惱火,但他仍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母親是唯一讓他感到完全心安的人。

由於受父親職位的影響,再加上他本人對馬來亞的了解——她母親總是跟他提及,當他發現自己在戰後無事可做時,便設法加入到了塞姆布魯甦丹的服務處。他取得了成功。他擅長參加比賽,身體強壯,是個優秀的運動員。在瓜拉索洛的休息室裡,陳放著他在哈羅公學取得的跑步和跳高比賽的獎杯,現在,獎杯又增加了,因為他獲得了高爾夫球和網球比賽的勝利。由於他在聊天方面的全面才能,他成了晚會上的寵兒,他的活潑使一切進展良好。他本來是應該感到快樂的,但事實上他感到自己很可憐。他如此渴望得到別人的喜歡,但這時他便有了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的一種印象,那就是他不再受人歡迎了。他不清楚瓜拉索洛曾經跟他如此友好的那些人是否已經碰巧知道他有著本地人的血統。假如他們發現了這一秘密,他非常明白會發生什麼情況。那時他們不會再說他是令人快樂的、友好的之類的話了,而是說,他媽的他太熟悉這裡環境了,還會說,他像那些混血兒一樣效率低下,粗心大意。當他談到跟一個白人女子結婚時,他們一定會竊笑不已。哦,真是太不公平了!他血管裡那一滴本地人的血液帶來的差別會有多大呀!不過由於這一點,他們會在關鍵時刻提防著可能出現的任何失敗。每個人都知道,你不可以信賴一個歐亞混血兒,遲早他們會讓你失望的——這點他也知道,不過他現在在問自己,如果人人都認為你會失敗,你能否不失敗呢?問題是,你根本得不到機會,可憐的人啊! 不過這時,一隻公雞尖聲鳴叫起來。天一定很晚了,他開始覺得有些寒冷,便爬上了床。第二天早上,當哈山給他端茶過來時,他感到頭痛欲裂;吃早飯時,他甚至看不清放在面前的麥片粥、熏肉和雞蛋了。哈欽森也感覺不太舒服。 “我想我們差點玩了個通宵。”他的主人說著笑了笑,把他的那絲尷尬掩蓋起來。 “我感覺如到了地獄一般。”伊扎特說。 “我早餐要喝點威士忌蘇打。”哈欽森補充道。 伊扎特沒有再要什麼飯,看到坎皮恩胃口極好地大口吃肉,他不由得感到一陣陣嫌惡。坎皮恩打趣著他們。 “上帝!伊扎特,你臉色有些蒼白,”他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臉色。” 伊扎特臉紅了。他對自己黑黝黝的皮膚一直很敏感,不過他強令自己開心地笑起來。 “你知道,我有一個西班牙母親,”他回答道,“當我身體不舒服時,這個顏色就顯現出來。我記得在哈羅時,我跟一個男孩打架,揍了他一頓,因為他叫我'該死的混血兒'。” “你是很黑,”哈欽森說,“有沒有馬來人問過你是否有當地人的血統?” “有人問過,該死的,太無禮了。” 一隻船載著他們的工具一大早就出發了,為的是趕在他們之前達河口,並通知蘇丹·艾哈邁德號的船長——如果他也碰巧已提前趕到,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坎皮恩和伊扎特將在午飯後立刻出發,為的是在波爾潮到來之前到達他們要過夜的地方。波爾潮是一種潮汐波,由於地形的特殊性,會使幾條河流的河水上漲,他們要經過的一條河流便是其中之一。哈欽森前天晚上跟他們談起過,坎皮恩從未見過這麼個東西,顯得很有興趣。 “這是婆羅洲最好的潮汐波之一。應該看一看。”哈欽森說。 他告訴他們,當地人正等著這一時刻的到來。到時,他們會去嘗試征服波浪——以驚人的可怕的速度漂浮在浪尖之上,然後被巨浪托著逆河水而上。他以前親自試過。 “我不會再去試了,”他說,“我當時都嚇傻了。” “我想去試一下。”伊扎特說道。 “是夠刺激的,不過,哎呀,當你坐上那個單薄的獨木舟時,你就會明白,如果當地人不能準確把握時機,你就會被拋入那狂暴的洪流中,你百萬分之一的求生機會都沒有,不,我對體育的理解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曾拍過大量激流的照片。”坎皮恩說。 “激流該死!你等著看波爾潮好了,這是我見過的最可怕的東西之一。你知不知道,在這條河裡每年至少會有十二個人淹死?” 早上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們就在遊廊閒逛,哈欽森領著他們看了看法庭。然後,杜松子苦酒端上來了,他們喝了兩三杯。伊扎特開始感覺好一些了,當午餐最後準備好時,他的胃口已經變得極好。哈欽森在吹噓他做的馬來咖哩飯菜有多麼美味,當熱騰騰的多汁的飯菜端在面前時,他們都狼吞虎咽起來。哈欽森給他們勸酒道: “你們除了睡覺又沒事做,幹嘛不來個一醉方休?” 讓他們這麼快就走了他覺得有些受不了,這麼久了終於有白人可以說話了,這是多好的一件事!他在餐桌上盡量拖延著,勸他們多吃些。晚上到長房子去吃飯,肯定吃不好,除了亞力酒也無酒可喝,所以最好未雨綢繆。坎皮恩有一兩次提出該起身了,但哈欽森,還有伊扎特感覺正痛快、美妙,說放心吧,有的是時間。哈欽森叫人把他珍貴的本尼狄克丁甜酒拿來,昨天晚上他們喝了一點,今天在他們走前把它喝完了事。 終於到了最後,哈欽森陪著他們到了河邊,大家都很興奮,所有人的腿都在晃悠。船的中央有一個亞達遮蓬,在下面哈欽森放了一塊墊子。船夫都是囚徒——他們從監獄被打發到這裡來幫白人划船的,身上穿著臟兮兮的帶有監獄編號的纏腰布,正持槳等著他們。伊扎特和坎皮恩跟哈欽森握了握手,然後在墊子上坐下。船出發了。渾濁的河流寬闊而平靜,在這個明亮下午的熱風中閃爍著,像是拋過光的銅器。在他們前方的遠處,可以看到綠樹雜生的河岸。他們感覺有些困倦,不過伊扎特至少找到了一種奇妙的娛樂,當那種沉悶感悄悄向他襲來時,可以讓自己抵抗一會,他決心在吸完那支雪茄煙之前不讓自己睡著。最後,煙屁股終於要燒到手指了,他才把它扔進河裡。 “我要美美地打個盹了。”他說。 “那波爾潮怎麼辦?”坎皮恩問。 “哦,沒關係,我們不用擔心那個。” 他大聲地、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感覺四肢像注了鉛一般。在那片刻,他還能意識到自己美妙的睏意,但隨之什麼都不知道了。突然,坎皮恩把他晃醒了。 “我說,那是什麼?” “什麼什麼?” 他惱怒道,因為他仍睏意濃濃,但他的目光朝著坎皮恩所指的方向看去。他什麼也沒聽到,但在很遠處,他看到頂部雪白的兩個浪頭正相互追逐著趕過來,不過看起來一點也不驚人。 “哦,我想那是波爾潮。” “你打算怎麼辦?”坎皮恩大叫道。 伊扎特仍不是很清醒,坎皮恩焦慮的語氣讓他笑了笑。 “不要擔心,這些傢伙懂這個,該如何辦他們一清二楚,不過我們可能會被濺濕身子。” 但在他們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波爾潮飛快地逼近了他們,發出大海般的怒吼聲。伊扎特看到浪頭比他想像的高出很多,他不喜歡它們那個樣子,便把自己的腰帶紮緊了些,這樣假如船翻了,他的短褲也不會退到下面。片刻過後,大浪已到眼前,像是一面巨大的水牆,突然矗立在了前面——或許有十到十二英尺高,讓你心中頓生恐懼。事情再明顯不過了,沒有任何船隻能夠經受住這樣的大浪。第一個浪頭衝過來,讓他們全身都濕透了,灌了半艙的水。然而眨眼間,第二個大浪又襲中了他們。船夫們大叫起來,瘋狂地抓住船槳,舵工狂喊著發出命令。但在如此的滔天巨浪中,他們是那樣無助,更讓人感到恐怖的是,他們馬上就要失去對船的控制了。水的力量把船朝舷側方向推去,船在波爾潮的浪尖上滴溜溜亂轉。又一個大浪撞上了他們,船開始下沉。伊扎特和坎皮恩爬出了遮蓬(他們一直躺在它下面),突然間,船在腳下不見了,他們發現自己掙扎在水里,周圍巨浪在翻滾著咆哮著。伊扎特的第一個本能便是趕緊游到岸上,但他的男僕哈山大聲告訴他抓住船隻。一兩分鐘內,他們都抓住了。 “你行嗎?”坎皮恩大聲問他。 “行,很享受這次洗澡。”伊扎特說。 他想的是,隨著波爾潮不斷沿河而上,大浪很快就過去了,至多幾分鐘後水面就會平靜下來。他忘掉了他們正被波爾潮的浪尖推著。浪頭不斷向他們打來,他們抓住舷側和支撐著亞達遮蓬的底座。這時,一個更大的水浪打來,船隻翻了,他們被罩在了下面,船是沒法抓了——除了一個滑溜溜的船底沒有任何東西可抓。伊扎特的手從油膩的船體表面無助地滑開了。船隻繼續翻轉,他再一次拼命抓住了舷側,但隨著翻轉的繼續,他能感覺到船舷也滑出去了;然後他又抓住了遮蓬架,不過船又慢慢地、慢慢地翻了過去;他再一次潛到下面尋找抓手。船一遍遍地翻騰著,很有規律,讓人害怕。他想這肯定是因為大家抓的是船的同一側,他竭力讓船員們到另一側去,但他沒法讓他們聽明白。每個人都在大聲叫喊,水浪擊打著他們,發出沉悶的怒吼聲。船每翻一次,伊扎特就會淹到水里,只有抓住船舷或遮蓬底座時,他才會重新浮出水面。戰鬥是可怕的,很快他就覺得嚴重喘不過氣來,力量也正一點點離他而去。他知道他不能堅持太久了,不過他並不害怕,因為他現在極其疲勞,發生任何事他都不在乎。哈山就在他的旁邊,他告訴哈山他感到非常疲倦,他想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游向岸邊,河岸看起來不會超過六十碼,但哈山求他不要這樣做。他們仍被那些狂暴猛烈的大浪裹挾著向前衝去。船隻仍翻轉個不停,他們攀爬在上面,像籠子裡的松鼠一般。伊扎特灌了不少水,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垮掉了。哈山也幫不了他,但有他在身邊,對他來說就是個安慰,因為伊扎特知道,他的男僕是個游泳好手,非常習慣於跟水打交道。這時,有那麼一兩分鐘,伊扎特不知道為何船底又朝下了,這樣他就可以抓住船舷,機會真是難得——他又可以喘口氣了。就在此時,有兩隻坐著馬來人的獨木舟正駕浪而來,從他們身邊倏地滑過去了。他們大喊救命,但馬來人轉過腦袋,繼續前進。他們看到了白人,但不想招惹可能到來的任何麻煩。看著馬來人安然而冷漠地從身邊衝過,他們傷心欲絕。但突然,船隻又旋轉起來,一次又一次緩緩地轉動,他們不得不又開始了不幸的、讓人精疲力竭的攀爬,心都要跳出來了。不過,這次短暫的休整幫了伊扎特大忙,他又可以堅持上一陣子了。然而,他很快再次感到了嚴重的呼吸問題,他覺得他的胸膛要爆裂了,身上已沒有了任何力量,他不知道還能不能游到岸邊。這個當口,他聽到了一聲大喊。 “伊扎特,伊扎特,救命,救命!” 是坎皮恩的聲音,那是痛苦的尖叫聲,讓伊扎特的每一根神經都感到震驚。坎皮恩,坎皮恩,他管坎皮恩幹什麼?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一種盲目的動物式的恐懼,但讓他獲得了一種新的力量。他沒有回答。 “幫幫我,快,快!”他對哈山喊道。 哈山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這時,一根船槳奇蹟般地漂到了離他們非常近的地方,他把船槳推了過來,讓伊扎特抓住。他用一隻手托住伊扎特的胳膊,他們離開了船隻。伊扎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呼吸非常困難,他感到自己極其虛弱。浪頭擊打著他的臉龐,河岸似乎遠在天邊。他覺得自己遊不到岸邊了,突然,男僕喊叫起來,說他能觸到河底了,伊扎特把腿伸下去,但什麼也沒感覺到。他又拼命劃了幾下,眼睛盯住河岸,然後又試了一次,這回,他感覺到自己的腳插進淤泥裡,他感到了欣慰。他繼續掙扎著,因為還到不了岸邊,黑色的淤泥已經裹住了膝蓋,他趕緊浮起來,拼命使自己從水里鑽出來。最後他終於爬上了岸,看到一塊小小的平地,到處長滿了雜草。他和哈山跌倒在地,躺了一會,四肢伸著像個死人一般。他們疲憊至極,沒法挪動一步,從頭到腳覆蓋著一層黑泥。 但很快,伊扎特的大腦又開始活動了,一陣精神的劇痛突然間襲擊了他。坎皮恩淹死了,太可怕了。他不知道回到瓜拉索洛時如何把這個災難解釋給大家聽。他們會譴責他的,他應該記得波爾潮,看到波爾潮過來時,他應告訴舵工把船靠岸,並把船拴好。但這不是他的錯啊,是舵工的錯,他了解這條河流——上帝啊!他怎麼會沒想到進入安全區域呢?他難道認為駕馭那可怕的巨浪是可能的嗎?一想到沖向他們的那面狂暴的水牆,伊扎特的四肢就不寒而栗。他必須得找到他的屍體,然後帶到瓜拉索洛。他不知道那些船夫有沒有死掉,他太虛弱了,根本無法行走,不過哈山現在已經能夠站起來,把他纏腰布里的水都擰乾了。他朝河流看了看,然後迅速轉過頭看著伊扎特。 “先生,過來一隻船。” 白茅草擋住了伊扎特的視線,他什麼也沒看到。 “跟他們喊話。”他說。 哈山從視野裡消失了。他扒開垂在水面上的一顆樹的樹枝,揮著手大喊起來。伊扎特很快聽到了說話的聲音,男僕和船主快速交談起來,然後男僕回來了。 “他們看到我們翻船了,先生,”他說,“波爾潮一過去,他們就趕了過來。河對岸有一座長房子,如果你願意過河的話,他們會為我們提供纏腰布和食物,我們也可以在那裡睡覺。” 伊扎特一時間感覺到,面對一條危險的河流,他無法再對自己充滿信心。 “另一位先生呢?”他問。 “他們不知道。” “如果他淹死了,他們一定能找到屍體。” “還有一隻船到上游去了。” 伊扎特不知如何是好,感到有些木然。哈山用胳膊摟住他的肩膀,幫他站了起來。他穿過厚密的草叢,走到河岸邊。在那裡,他看到一隻獨木舟,上面有兩個達雅克人。河水現在又恢復了原先的平靜和舒緩。巨浪已經過去,沒有人會想到,這麼短的時間前,這平靜的水面竟像暴怒的大海。達雅克人把他們跟男僕說過的話又跟他重複了一遍。伊扎特心神未定,說不出話。他感覺到,倘若他一開口,一定會嚎啕大哭起來。哈山替他做了回答,然後達雅克人回去划船了。他非常希望抽支煙,但他的香煙和火柴放在了屁股口袋裡,都浸濕透了。河過得極慢,似乎永遠都不能過完。當他們終於到達對岸時,夜幕已經降臨,天上最早出現的星星已經在閃爍著了。伊扎特上了岸,一名達雅克人把他帶到了長房子。但哈山抓起達雅克人丟下的船槳,和另一名達雅克人一起劃著船又返回到河裡。兩三個人和一些孩子下來迎接伊扎特,在一片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中,他往高處的房子走去。他爬上了梯子,被人領著來到年輕人睡覺的地方。他受到了熱烈歡迎,人們興奮地評論著他。地上很快鋪上了藤條墊子,可作沙發之用,他坐在了上面。有人給他端上一壇亞力酒,他喝了一大口。酒粗糙辛辣,喝下去,嗓子如同著火一般,但讓他的心口變得溫暖。他脫下了襯衣和褲子,換上了有人送來的干爽的纏腰布。就在這時,他偶然看到了那彎彎向上的黃色的新月,這帶給他強烈甚至刺激的快樂。他不由地想到,在這一刻,他本來可能是隨著潮汐漂浮在河面上的一具屍體呀。他從來沒覺得月亮像今天這樣可愛過。他感到餓了,便要了米飯,一名女子走進房間為他做飯。他現在感覺好多了,又開始想回到瓜拉索洛後怎樣做出解釋。沒有人會真的譴責他,因為當時他睡著了,他當然沒有喝醉,哈欽森能為他作證。他怎麼去懷疑舵工是個大傻瓜呢?只是自己倒霉罷了。但一想到坎皮恩他就顫抖起來。最後,一盤子米飯終於端上來了,他正要吃,這時一個人匆忙向他跑來。 “先生來了。”他叫道。 “什麼先生?” 他跳了起來。門口人聲嘈雜,他走了過去。哈山正從夜色中向他快步走來,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 “伊扎特,你在嗎?” 坎皮恩來到他面前。 “啊,我們又在這裡見面了。上帝!真是九死一生啊,是不是?你把自己收拾得不錯了嘛,看起來很舒服。老天,我喝上一杯也會的。” 他的衣服全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滿身泥濘,頭髮蓬亂,不過精神極好。 “我不知道他們到底把我帶到什麼地方來了。我本來決定在岸上過夜的。我以為你淹死了呢。” “來點亞力酒吧。”伊扎特說。 坎皮恩把嘴放到壇口喝起來,一下子喝嗆了,接著又繼續喝。 “什麼爛酒,不過勁兒不小。”他看了看伊扎特,咧開嘴笑了,露出破損的、掉了色的牙齒。 “我說,老伙計,你洗個澡會更好些。” “我過會兒洗。” “好的,我也是。告訴他們給我取件纏腰布來。你怎麼出來的?”他沒等到回答便繼續說道,“我以為我完蛋了,我能活下來全虧了這兩位好人。”他愉快地衝那兩個達雅克囚徒點了點頭,伊扎特模模糊糊地認出他們是那些船夫中的兩個。 “他們就在我身邊,一邊一個,緊緊抓住那隻該死的船,不知他們怎麼看出來的,我馬上就不行了,堅持不了一分鐘啦。他們跟我打手勢說可以冒險游到岸邊,不過我想我沒有那麼多力氣了。確確實實,我一輩子都沒經歷過這種打擊。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們抓住了我們用來躺著休息的那條墊子,並把它捲成一個卷兒。他們都是真正的好人——他們只管自救好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還要管我。他們把墊子卷兒遞給了我,我想這條救生帶糟糕透了,但我想到了那條諺語的力量,說是即將淹死的人連一根稻草都會牢牢抓住。我抓住了那個倒霉東西,他們兩個一邊一個竟設法把我拉上了岸。” 死裡逃生讓坎皮恩興奮和健談起來,但伊扎特幾乎沒去聽他說什麼。他似乎再次聽到了坎皮恩在水里發出的極痛苦的救命聲,聲音非常清晰,彷彿正從空中傳來,嚇得他魂不附體,那看不見的恐慌繃緊了他每一根神經。坎皮恩還在說個不停,他是不是在掩飾自己的想法呢?伊扎特觀察了一下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想讀出他話語之外的含義——它們有沒有在冷漠地閃爍,有沒有譏諷和嘲笑?他知不知道,伊扎特對他不管不問,溜之大吉?伊扎特的臉變得通紅,不管怎樣,在那個情景下他能做什麼呢?危急關頭,人都是各顧各的,落在後面就會倒霉。但回瓜拉索洛之後,如果坎皮恩跟大家說伊扎特在危難時刻對自己棄之不顧,他們會怎麼說呢?他是應該留下來的——他現在真心希望他當時沒有逃走,不過當時——當時是無法控制的呀,他是控制不了。會有人譴責他嗎?任何人如果看見了那可怕的狂暴洪流,就不會。啊,想想那水呀,那種精疲力竭的感覺!他都要哭出來了。 “如果你跟我一樣餓,這盤子米飯你儘管吃好了。”他說。 坎皮恩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伊扎特只吃了一兩口,便發現自己毫無胃口。坎皮恩仍說個沒完,伊扎特滿腹狐疑地聽著。他覺得他必須要保持清醒,他喝了更多的亞力酒,感到有些醉了。 “回到瓜拉索洛後,我就要遭人痛罵了。”他若有所思地說道。 “不知道為何呀?” “本來是要我照顧你的,但差點讓你淹死,他們會覺得我很笨。” “不是你的錯,是那個該死的舵工的錯。但不管怎樣,最重要的是我們得救了。的確,我認為我完蛋了,我大聲叫你,不知道你有沒有聽到。” “沒有,我什麼都沒聽到,當時太吵了,是不是?” “或許那時你已經走了,我不是很清楚你什麼時候離開的。” 伊扎特迅速看了他一眼。坎皮恩的眼神似乎有些奇怪,這是他的幻覺嗎? “當時太混亂了,”他說,“我差點就要不行了,我的男僕給我扔過來一隻船槳,他告訴我你沒事,說你已經上岸了。” 船槳!他應該把船槳扔給坎皮恩,然後再告訴哈山——那個強健的游泳好手——去幫助他。坎皮恩似乎用探尋的目光快速瞥了他一眼——仍然是他的幻覺嗎? “我希望我能給你提供更多的幫助。”伊扎特說。 “哦,你能照顧好你自己就不錯了,我肯定。”坎皮恩答道。 頭人給他們送來更多亞力酒,兩人都喝了不少。伊扎特開始頭暈目眩起來,他提出該睡覺了。床已經安放完畢,也掛好了蚊帳。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要順河而下,去完成最後的旅程。兩人的床緊靠在一起,幾分鐘後,他便聽到了他的呼嚕聲——他一躺下就睡著了。長房子的年輕人和船上的囚徒船夫們還在繼續聊著,一直聊到很晚。現在伊扎特頭痛得厲害,已無法進行思考。當第二天拂曉哈山叫醒他時,他覺得自己一夜未曾合眼。他們的衣服都已洗過並晾乾了,不過當他們沿著狹窄的小徑走向河岸時,他們看上去仍濕乎乎、臟兮兮的——河裡快船正等著他們。他們慢悠悠地劃著船。這是個可愛的清晨,寬闊而平靜的水面上,波光在晨曦中閃爍著。 “確確實實,活著是好哇!”坎皮恩說。 他邋裡邋遢,臉也沒修,呼吸很深沉,半張著的笑呵呵的嘴都扭曲了。你能看出他感覺到空氣極好,那藍天、陽光和綠樹則讓他心曠神怡。伊扎特憎恨他。他敢肯定他今天早上的態度有些不同,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有意請求他寬恕自己。他表現得很卑鄙,他為此感到懊悔——如果再得到一次機會的話,他怎麼樣都行,不過他的做法可能是任何人都會做的,但萬一坎皮恩把這些洩露出去,他一切都完了,他就沒法在塞姆布魯待下去了,他的名字將變得一錢不值。如果他向坎皮恩進行懺悔,他肯定會讓他為自己保守秘密,但他會答應嗎?他看了看坎皮恩——這個狡詐的小個子男人,值得信賴嗎?伊扎特想了想昨晚跟他說過的話,那不是真話,但誰會知道呢?無論如何,誰能證明他不是真的認為坎皮恩已經安全了呢?不管他說什麼,那都是他的一家之言,自己也有說法呀,他完全可以一笑置之,說當時自己驚慌失措,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再說,坎皮恩有沒有接受他的說法他不敢肯定,在那場艱難的求生抗爭中,一切都是難以確定的。他想重新談到這個話題,但又怕引起坎皮恩的懷疑,所以他必須守口如瓶,這是他獲得安全的唯一途徑。當回到瓜拉索洛後,他就先把自己的說法散佈出去。 “如果現在有支煙抽,”坎皮恩說,“那我就太幸福了。” “船上會有些劣質香煙的。” 坎皮恩輕輕笑了笑。 “人啊,真是不可理喻!”他說,“剛開始,我為自己活著而高興,別的什麼都沒想,不過現在我開始懊惱丟掉了筆記本和照片,還有我的剃須設備。” 伊扎特產生了一個念頭——該念頭一直潛伏在他的意識深處,但昨晚一整夜他都不讓自己去想它。 “我向上帝祈願——讓他淹死好了,那樣我就安全了。” “它在那兒。”坎皮恩突然大叫起來。 伊扎特向四周看了看,他們已到了河口,蘇丹·艾哈邁德號正在那裡等著他們。伊扎特的心一沉,他忘記了蘇丹·艾哈邁德號有個英國船長,他們的歷險故事一定得講給他聽的。坎皮恩會跟他說什麼?船長叫布萊頓,伊扎特在瓜拉索洛經常跟他見面,這是個身材矮小、性情直率的人,留著一把黑鬍子,舉止活潑。 “快點,”當他們排隊登船時,他沖他們喊道,“從早上到現在,我一直在等你們。”但等他們爬上了船,他的臉沉了下來。 “餵,你們怎麼了?” “讓我們來一杯,一切都會告訴你。”坎皮恩呲牙咧嘴地笑道。 “來吧。” 他們在天篷下坐下,桌上放著玻璃杯、一瓶威士忌和蘇打水。船長下達了命令,幾分鐘後,他們便吵吵鬧鬧地喝開了。 “我們被困在波爾潮中了。”伊扎特說。 他覺得必須得說點什麼,他的嘴唇乾澀得可怕,儘管已喝了酒。 “是嗎?天哪!你們沒被淹死算幸運了。怎麼回事?” 他在跟伊扎特說話,因為兩人認識,不過坎皮恩代他做了回答。他完完整整地講述了整個事件,伊扎特緊張地傾聽著。一開始坎皮恩是用複數代詞“我們”來講的,但講到落水的那一刻,他換成了單數“我”。一開始講到“他們”做了什麼,現在變成“他”做了什麼了,把伊扎特拋在了一邊。伊扎特不知道是感到欣慰呢,還是震驚。他為什麼不提自己?是不是因為在那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只想到了自己——或者是他知道了? “那你什麼情況啊?”布萊頓轉向伊扎特。 伊扎特正要回答,坎皮恩發話了。 “一直到了河對岸,我還以為他淹死了吶。我不知道他怎麼出去的,我想他差不多已經迷糊了。” “確實危險哪。”伊扎特哈哈大笑道。 坎皮恩為何那樣說?他觀察了一下他的眼睛——他肯定那雙眼睛裡現在正閃爍著快意。心裡沒底讓人感到糟糕,他害怕、羞愧,他不知道是不是現在或以後都沒機會來主導對話了,那是坎皮恩回到瓜拉索洛後要說的話嗎?它絲毫不會引起人們的猜疑,但就算沒有任何人知道,坎皮恩還是知道的,那足以把他殺了。 “啊,你們兩個還能活著真是太幸運了。”船長說。 到瓜拉索洛只需很短時間,船隻很快駛入了塞姆布魯河,伊扎特悶悶不樂地看著河岸。兩邊河堤上是些紅樹林和浸在水中的尼帕林,後面便是蔥鬱繁茂的灌木叢。果樹叢中這裡那裡一片片的是馬來人建在木樁上的房子。他們停靠碼頭時,夜幕已經四合,警察戈林登上船來跟他們握手。當時他住在客棧,當見到兩位本國乘客時,他告訴他們,一個叫波特的人將要前來,在晚飯時大夥就可見面。男僕們負責照管設備,坎皮恩和伊扎特信步走來。他們洗過了燥,換了衣服,八點半時,四人都來到公共休息室,準備喝杯杜松子苦酒。 “我說,那個布萊頓告訴我,你們兩個差點沒淹死,是怎麼回事呀?”戈林一進門便問。 伊扎特感到自己的臉漲紅了,還沒來得及開口,坎皮恩已經說起來。在伊扎特看來,他搶著說話當然是想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來講述這個事件。他羞愧得臉上發燙,坎皮恩一句蔑視的話也沒說,甚至一句話都沒提到他,他整個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不知道正在傾聽的那兩個人——戈林和波特會——不會覺得奇怪。當坎皮恩在講著的時候,他專注地看著他。他講得很幽默,對他們當時的險情沒做任何掩飾,相反還開著玩笑,逗得兩個聽者哈哈大笑起來。 “讓我感到可笑的是,”坎皮恩說“到達對岸後,我從頭到腳都讓黑色的淤泥裹住了,我當時真想跳到河裡洗一洗,但你們知道我在那條該死的河裡已經'洗'得太久啦,我心裡想——我不洗,確確實實,臟就臟吧。我到了那座長房子,見到了伊扎特,發現他跟我一樣黑,我就知道,他的想法跟我一樣。” 他們都笑起來,伊扎特也強使自己跟著笑了。他注意到坎皮恩這次的講述跟上次講給蘇丹·艾哈邁德號船長聽的用詞完全一樣。這只能有一個解釋:他了解——了解一切真相,完全清楚怎樣去講這個故事,他講得很巧妙,讓他丟臉的那一部分他根本沒有提及,這只能說明他不懷好意。他為什麼要手下留情呢?在那樣可怕的危急關頭,那個人冷漠地對他棄之不顧,他不可能不感到輕蔑和憤恨的。突然間,他的大腦電光石火般閃現出一個念頭:他是等著把真相告訴駐外代表威利斯。一想到要面見威利斯,伊扎特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可以否認,但否認能起作用嗎?威利斯不是傻瓜,他會打哈山的主意,讓哈山保持沉默自己沒有信心。他會出賣他的,那樣他就完蛋了——威利斯會建議他回家去。 他感到頭痛欲裂,飯後便回到自己房間去了,因為他需要獨處,以便想出個行動方案。這時一個念頭讓他惶恐不安起來,他終於明白了,長期以來他一直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早已是路人皆知了,對此他一下子肯定起來。自己為何會有那樣有神的眼睛以及黝黑的皮膚?為何自己馬來語說得那樣流暢,達雅克語學得那樣快?他們當然是知道的。他竟然認為他們都會相信他的謊言,相信他有個西班牙祖母,自己真是個大傻瓜呀!當他給他們講那些事情的時候,他們一定在竊笑不已,而在他身後,他們一定會稱他是該死的黑鬼。現在又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裡,讓他備受折磨——他在想,坎皮恩在喊救命時,是不是由於他血管裡那滴可鄙的本地人的血液讓他不願伸出援助之手?不管怎麼說,在那一刻,任何人都會驚慌失措的,他為何要犧牲自己的生命去救一個他毫不關心的人?瘋子才會那樣。當然在瓜拉索洛,人們會期待他這樣做,他們是不會體諒他的。 最後他上了床,輾轉反側了不知多久後終於入睡了,但又被可怕的夢魘驚醒。他似乎又一次掉入到那滔滔狂流中,船一次次地翻轉,他拼命地抓住船舷,但又絕望地滑開了,水在頭頂怒吼著……黎明前他已全醒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先去見威利斯,然後由自己把這個事件講給他聽。他反复考慮了要講的話,措辭都想好了。 他起了床,為避免見到坎皮恩,沒吃早飯就出去了。他沿著大路往前走,直到覺得駐外代表應該到辦公室了便往回趕。他讓人把自己的名字報進去,然後被領進了威利斯的房間。威利斯是一個稍稍上了年紀的人,頭髮花白面色發黃。 “我很高興看到你安然無恙地回來,”他跟伊扎特握手道,“我聽說你們差點淹死了,是怎麼回事?” 伊扎特穿著乾淨的帆布褲子,遮陽帽一個污點都沒有,體形保持得很好,黑髮和小鬍子紋絲不亂,身材挺拔,舉止頗有些軍人風範。 “我想最好馬上過來跟您說說,先生,因為您讓我照顧好坎皮恩。” “儘管說。” 伊扎特講了整個過程,輕描淡寫地提到他們遭遇的危險。他有意讓威利斯覺得事情沒那麼嚴重,如果當時出發得早一點,就不會碰到任何麻煩。 “我本來希望讓坎皮恩早點出發的,不過他喝了兩三杯——事實上,他根本不想動彈。” “他喝醉了嗎?” “那個我不清楚,”伊扎特開心地笑道,“但我不能說他是完全清醒的。” 他接著講下去,暗示坎皮恩那時已經有些暈頭轉向,當然,對於一名游泳技術不咋樣的人來說,過河是很危險的。他——伊扎特——對坎皮恩的關心更勝過自己,知道必須要保持冷靜。在他們翻船的那一刻,他看到坎皮恩嚇壞了。 “這個你不能怪他。”駐外代表道。 “當然我盡了一起努力去幫助他,先生,但實際上,我幫不上太大的忙。” “哦,不過你們都逃出來了,這就很好。如果他淹死了,我們都會非常尷尬。” “我想我最好馬上過來告訴您這些情況——在您見到坎皮恩之前,先生。我想,他說起這件事一定會非常上火,誇大事實沒有好處。” “整個情況你講得已經很清楚了。”威利斯輕輕笑道。 伊扎特茫然地看著他。 “今天早上你沒看到坎皮恩?我從戈林那裡聽說你們出了些麻煩,昨天晚上我從'要塞'吃過飯回家時,順便去看了你們,不過你已經睡覺了。” 伊扎特感覺全身顫抖起來,不過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 “順便問一下,你是第一個逃出來的,是吧?” “我真的不清楚,先生。您知道,當時腦子全亂了。” “如果你是到了對岸的話,就一定比他先出來的。” “我想是的。” “好的,謝謝你來告訴我。”威利斯說著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他站起來時,把一些書碰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大跳,他喘了口氣。駐外代表迅速看了他一眼。 “我說,你的神經很緊張。” 伊扎特抑制不住地抖動著。 “我很抱歉,先生。”他嘟噥道。 “我想你是受到了驚嚇。你最好放鬆幾天,怎麼不讓醫生給你開點藥呢?” “我昨晚沒有睡好。” 駐外代表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伊扎特離開了房間,正要出去時,碰到一個他認識的人。那人祝賀他死裡逃生——這件事每個人都知道了。他向客棧走去,路上把跟駐外代表說的話又給自己講了一遍。坎皮恩也是這麼講的嗎?他一點都不懷疑駐外代表已經從坎皮恩那裡了解到了情況,而自己竟睡覺了,真是愚蠢啊!他應該一直盯住坎皮恩的。駐外代表為什麼只是聽他說話而沒有告訴他他已經知道了?他還暗示說坎皮恩喝醉了、頭腦不清醒了——現在,他開始詛咒起自己來,他那樣做是為了讓駐外代表不相信他,但他現在知道這樣做有多麼愚蠢。威利斯為何提到他先逃離之事?或許是他手下留情,或許是他要進行調查,威利斯是很精明的。不過坎皮恩到底是怎麼說的呢?他必須要搞清這個,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都得知道。伊扎特的內心翻騰起來,他覺得簡直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緒了,不過他必須要保持冷靜,他現在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正在被捕殺的動物。他不相信威利斯會喜歡他,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有一兩次責怪他,因為他的漫不經心,或許他是在等待著搞清所有的真相吧。伊扎特幾乎變得歇斯底里起來。 他進了客棧,坎皮恩正坐在一條長椅上,兩條腿直直地伸著,讀著他們去叢林時寄來的報紙。伊扎特一看到這個將自己控制在其掌心的卑劣的小男人,氣就不打一處來。 “嗨,”坎皮恩抬起頭來說道,“你去哪了?” 在伊扎特看來,他的眼神裡帶著一股嘲諷的意味。他攥緊了拳頭,呼吸加快了。 “你怎麼跟威利斯說我的?”他冷不防地問道。 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語氣極其刺耳,坎皮恩瞥了他一眼,微微有些詫異。 “我想我沒怎麼說你啊,怎麼了?” “他昨晚來過這裡了。” 伊扎特直直地看著他,當他試圖弄懂坎皮恩的想法時,眉毛憤怒地擰在了一起。 “我告訴他你因頭痛睡覺去了,他想了解了解我們遇到的災難。” “我剛見過他了。” 伊扎特在寬大、昏暗的房間裡來回踱著。現在時間雖然尚早,但陽光已經很是毒辣刺眼了。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張網中,感到怒不可遏,他想上去抓住坎皮恩的脖子,把他掐死,不過他不知道到底在跟什麼做鬥爭,他覺得自己軟弱無力——疲憊、噁心、神經緊張。突然,給他帶來力量的憤怒一下子消失了,整個人都洩氣了。他血管裡流淌著的似乎是水,而不再是血液,他的心在下沉,膝蓋似乎在發軟。他覺得如果不小心一點的話,就會哭出來,他極為自己感到難過。 “該死的,我向上帝祈求再也不要見到你。”他恨恨地叫道。 “到底怎麼了?”坎皮恩詫異地問。 “哦,別裝了。我們已經裝了兩天了,我受夠了。”他的聲音變得尖利起來,這樣的聲音由一個像他那樣健壯結實的男人發出來是有些怪異。 “我受夠了——我逃走了,我把你留下來等著淹死,我知道我表現得很卑鄙,可我沒有辦法。” 坎皮恩從椅子裡慢慢站起來。 “你在說什麼?” 他的語氣真的很驚訝,這讓伊扎特嚇了一跳,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柱傳了下去。 “你喊救命的時候,我正驚慌失措,我抓住了一個船槳,讓哈山把我拉出去了。” “你的做法是最明智的。” “我幫不了你,我當時什麼也做不了。” “當然幫不上了,我喊你幫忙也是太傻了,只能浪費氣息,氣息是我當時最需要的。” “你是說你不知道?” “那兩個傢伙把墊子遞給我時,我以為你還在抓著那隻船呢。我以為我比你先逃離開的。” 伊扎特用兩隻手抱住頭,發出絕望的嘶啞的喊叫。 “上帝,我真是個大傻瓜!” 兩個人站著互相注視了一會,沉默那麼漫長,似乎永無止息。 “你現在打算怎麼做?”伊扎特終於問道。 “哦,我親愛的朋友,不要擔心。我受過太多的驚嚇,如果任何人表現出了自己的怯懦,我都不會譴責他們,我會守口如瓶的。” “是的,不過你知道這件事。” “我向你承諾,你可以相信我。另外,我在這裡的工作已經做完了,我就要回家了。我希望能趕上下一班去新加坡的船。”坎皮恩停頓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伊扎特。 “只有一件事我想請求你:我在這裡交了很多朋友,有一兩件事我比較在意。你在跟他們講述我們翻船這件事時,如果你不讓他們知道我表現得很糟糕,我將感激不盡。我不想讓這裡的人們認為我失去了勇氣。” 伊扎特的臉羞成了深紅色,他記得曾跟駐外代表說過的話,坎皮恩彷彿全都聽到了。他清了清嗓子。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認為我會那樣做。” 坎皮恩和氣地咯咯笑起來,藍色的眼珠充滿了快樂。 “怯懦。”他回答道,然後露出了那殘缺的、掉了色的牙齒,“來根雪茄,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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