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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舞男和舞女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11817 2018-03-18
酒吧里人頭攢動。桑迪·威斯克喝了幾杯雞尾酒,開始感到有些餓了。他看了看表,本來約好九點半去吃晚餐的,現在已近十點——伊娃·巴雷特總是姍姍來遲。看來,能在十點半前吃上東西就算幸運了,他向酒吧侍者又要了杯雞尾酒。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名男子朝酒吧走來。 “科特曼,你好哇,”他叫道,“來一杯嗎?” “來一杯也沒啥,先生。” 科特曼是個長相帥氣的傢伙,或許有三十歲了,個子不高,但身材絕佳,跟他的年齡不太相稱。穿的是得體的雙排扣禮服夾克,只是腰部縮得有些過了,所戴的蝴蝶結又顯得過大。黑色的鬈髮又厚又密,柔順光滑,從額頭直直地向後梳去。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說話溫文爾雅,帶著一股倫敦腔。 “絲特拉好嗎?”桑迪問。

“哦,她挺好。演出前她想休息一下,她說精神太疲憊了,需要放鬆放鬆。” “僅僅為了一千英鎊,我才不會去表演她那些特技。” “我認為你不會的,除了她沒人去做,不是說太高,我的意思是——那水只有五英尺深。” “這是我見過的最令人倒胃口的把戲。” 科特曼呵呵笑了起來,他覺得這是句恭維話。絲特拉是他妻子,當然玩特技的是她,冒風險的也是她,他考慮的只是點火,而點火引發了觀眾的想像,是獲得巨大成功的關鍵。絲特拉從六十英尺高的梯子頂端飛身躍入水箱。正如科特曼說的,水箱的水只有五英尺深。就在她起跳前的那一刻,他們在水面上倒上一層汽油,然後科特曼把油點燃了。火焰騰空而起,絲特拉縱身躍下。 “帕克·埃斯皮埃爾跟我說,這是賭場有史以來最大的看點。”桑迪道。

“我知道。他跟我講過,他們今年七月份招待的就餐者的數量,往年一般八月份才能達到。你也是他跟我提起的。” “好呀,希望你發大財!” “哦,我不敢說一定發財。不過你看,我們已經簽署了合同,當然,我們不知道大夥兒會不會喜歡,但埃斯皮奈爾先生正在跟我們預約下個月的演出。不妨跟你說吧,他給我們提供的條件是無比優厚的。嗨,今天早上,我還收到一名代理人的信件,說希望我們去多維爾演出。” “那是我的老家。”桑迪說。 他朝科特曼點點頭,然後離開了。伊娃·巴雷特跟其他一些客人熱熱鬧鬧地走了進來。她讓他們在樓下等著。這是一次八人聚會。 “我知道會在這裡找到你的,桑迪,”伊娃問,“我沒遲到,是吧?”

“半小時而已。” “問問他們喝什麼雞尾酒,我們就要吃飯了。” 他們在那里站著,酒吧里空蕩蕩的,因為人們都到露台上吃飯去了。帕克·埃斯皮埃爾正好經過,停下來跟伊娃·巴雷特握了握手。帕克·埃斯皮埃爾是個掙多少花多少的年輕人,現在靠為賭場安排各類演出謀生——這是賭場吸引賭徒的手段。查洛納·巴雷特夫人是個美國寡婦,廣有資財,不僅提供需要大把花錢的娛樂,還組織賭博。不管怎樣,宴會和晚餐以及附帶的卡巴萊歌舞表演只是誘惑年輕人把錢掏出來,輸在桌面上。 “給我留桌子了嗎,帕克?”伊娃·巴雷特問。 “最好的桌子。”帕克長著阿根廷人好看的黑眼睛,他對巴雷特夫人無窮的成熟魅力表達了欽仰之情——這也是生意中的一部分哇。 “你看過絲特拉的表演嗎?”

“當然看過,看了三次了。從沒見過這麼嚇人的演出。” “桑迪每晚都來。” “我想看看她怎麼玩兒完的。說不准哪個晚上她必然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如有可能,我可不想錯過。” 帕克大笑起來。 “她的演出非常成功,我們打算跟她再續約一個月。我唯一的要求是,八月末之前,她得保住自己的小命。過了這個時間,她愛怎樣就怎樣。” “哦,上帝!還要我每晚吃鮭魚、烤雞吃到八月底嗎?”桑迪嚷道。 “你這混蛋,桑迪,”伊娃·巴雷特說,“走吧,我們吃飯去,我快餓死了。” 帕克·埃斯皮埃爾問侍者有沒有看到科特曼,侍者說看到他跟威斯克先生喝酒了。 “哦,要是他再來這裡的話,告訴他我想跟他說句話。”

巴雷特夫人在通往露台的樓梯頂端停了下來,以便讓那個新聞界的小個子女人走上來,該女子麵容憔悴,頭髮蓬亂,手裡拿著個票據本。桑迪把客人們的名字小聲地跟巴雷特夫人說了一遍。這是一次典型的里維埃拉聚會。客人中有一位英格蘭勳爵及其夫人,兩人都高挑清瘦,無論誰請他們吃飯——只要無需他們掏腰包,都樂意奉陪,半夜之前,兩人免不了會爛醉如泥。有一個蘇格蘭女子和她的英格蘭丈夫,女子枯瘦如柴,長著一副秘魯面具般的面孔,似乎經受過一千年暴風雨的侵襲;丈夫是職業經紀人,但為人直率、果敢勇毅、誠摯熱情,給人以極正直的印象——這麼說吧,如果他想給你幫忙,結果好事弄砸了,這時候,你會為他,而不是為你自己感到難過。一位意大利伯爵夫人,事實上,她既非意大利人,也非伯爵夫人,但打得一手好橋牌。還有一位俄羅斯親王,他打算幫忙讓巴雷特夫人成為一名王妃,順便代銷一下香檳、汽車和繪畫大師的作品。一場舞會正在進行,巴雷特夫人正等著舞會結束。看著舞池裡挨肩擦背的人群,她小巧的上嘴唇撇了撇,露出輕蔑的神情。這是一個歡樂的夜晚,餐桌上坐滿了吃客。從露台望過去,大海平靜安寧、毫無聲息。音樂停下來,侍者領班和善地微笑著,走過來引她到餐桌那裡去,她邁著高貴的步子快速下了樓梯。

“我們可以好好看看跳水的了。”她坐下後說道。 “我希望坐在緊靠水箱的房間,”桑迪說,“這樣,就能看清她的臉了。” “她漂亮嗎?”伯爵夫人問。 “不是漂亮不漂亮的問題,是她的眼神,每次跳水她都恐懼得要命。” “哼,這個我不信,”一位來自商業區的名叫古德哈特上校的紳士(沒人知道他的軍銜是怎麼來的)說道,“我是說,這個噁心的特技表演整個就是騙局,根本沒什麼危險——我是說。”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她跳得那樣高,箱子裡的水又那麼少,一碰到水面必須得迅速轉身,如果做不到位,頭部就會撞到箱子底,後背就折斷了。” “那正是我要告訴你的,老兄,”上校說道,“就是個騙局。我是說,毫無爭議。”

“不管怎樣,如果沒危險的話,表演就沒什麼了,”伊娃·巴雷特說道,“一分鐘錶演就結束,要是不是拿生命來冒險,那就是現代最大的騙局。不要說,我們一遍遍來看這個,而它只是個騙人的玩意兒。” “幾乎都是騙人的。我的話你儘管放心。” “嗯,這個你該知道。”桑迪道。 如果說上校已覺察出這是對他居心不良的挖苦話,但他巧妙地掩飾了過去。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不介意跟大家說,對這個我略知一二,”他承認道,“我是說,我有很好的觀察力,騙不了我的。” 水箱安放在露台左側較遠的地方,由支桿支撐。水箱的後面是一架高聳的梯子,頂端有一方小小的平台。伊娃·巴雷特和她的那幫人在吃蘆筍,舞池裡又跳了兩三曲後,音樂停止了,燈光暗了下來,聚光燈的光束照在了水箱上。接著,一片明亮當中,科特曼出現了,只見他沿梯子向上爬了五六個梯級,爬到跟水箱頂部同樣的高度。

“女士們,先生們,”他朗聲叫道,“你們就要看到的,是這個世紀以來最驚人的技藝表演。絲特拉夫人——全世界最優秀的跳水員,將從六十英尺的高度躍入五英尺深的火焰之湖,這一才藝有史以來從未有人表演過,如果哪位希望嘗試的話,絲特拉夫人願意奉送一百英鎊。女士們,先生們,我現在很榮幸地請出絲特拉夫人。” 一個小巧的身影出現在通往露台的階梯頂端,然後快步走到水箱前面,向歡呼的觀眾鞠躬致意。她穿著男式的絲綢便袍,頭戴游泳帽。清瘦的臉龐似乎為演出專門化了妝。意大利伯爵夫人透過長柄眼鏡打量她。 “不漂亮。”她說。 “身材不錯,”伊娃·巴雷特說,“你一會兒就看到了。” 絲特拉快速脫下便袍,交給科特曼。他從梯子上走下來。絲特拉站了一會兒,看了看觀眾。他們都在暗處,她只能看到他們白色的模糊臉龐和白色的襯衣前胸。絲特拉個子不高,但身材優美,腿部細長,臀部瘦小,泳衣緊緊裹在身上。

“你說得對,身材的確不錯,伊娃,”上校說道,“當然,發育不夠,但你們女孩子都認為,這就很好了。” 絲特拉開始攀爬梯子,聚光燈的光束一直照在她身上。梯子高得不可思議。一個侍者往水面上澆上了汽油。科特曼手裡拿著一個火炬,看到絲特拉爬到了梯子頂端,站在平台上。 “好了嗎?”他問。 “好了。” “跳!”他喊道。 話剛出口,科特曼幾乎將燃燒的火炬投進了水中。火焰騰地躥了起來,越燒越高,看一眼都讓人覺得恐怖。就在那一瞬間,絲特拉飛身跳了下來,猶如一道閃電,穿過熊熊烈焰。觸水片刻後,火焰熄滅了,又轉瞬間,她浮出水面,跳出了水箱,迎接暴風雨般的歡呼和掌聲。科特曼用便袍把她裹上。她一遍遍鞠躬致謝。掌聲一直持續著。音樂突然響起,她最後揮揮手,跑下台階,穿過桌子之間的過道,來到門口。燈又亮了,侍者們趕緊忙起了剛才丟在一邊的工作。

桑迪·威斯克嘆了口氣,不知道自己是失望還是欣慰。 “好極了!”英格蘭貴族讚歎道。 “討厭的騙局,”上校以英國人特有的固執說道,“我百分百肯定。” “這麼快就結束了,”英格蘭貴婦道,“我是說,你花的錢根本不值。” 但花的錢不是她的,她從不會自掏腰包。意大利伯爵夫人向前探了探身。她說一口流利的英語,但口音明顯。 “伊娃,親愛的,陽台下面靠門口的那兩個怪人是誰啊?” “很有趣,是不是?”桑迪道,“我的眼睛都沒法離開他們了。” 伊娃·巴雷特瞥了一眼伯爵夫人提到的桌子,親王本來是背對著的,也轉過身來看。 “真怪,”伊娃叫道,“我得問問安吉洛他們是誰。” 巴雷特夫人是這麼一種人,歐洲大飯店所有侍者領班的名字,她沒有不知道的。她吩咐正給她倒酒的侍者把安吉洛喊來。 那的確是一對怪人,正孤零零地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年紀都一大把了。男的高大粗壯,滿頭厚實的白髮,兩道濃密的白眉,一大抹白髯須。他的樣子很像已故的意大利國王亨伯特,但比國王更像國王。他坐得筆直,身著整套的晚禮服,戴著白色領帶,領圈已過時近三十年了。他的同伴是個矮小的老婦人,一身黑綢緞的舞會禮服,領口很低,腰部緊束。脖子上掛著數條彩珠項鍊。顯然,她是戴著假髮,精緻的烏黑鬈髮,但大小極不合適。她濃妝豔抹,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眼下和眼瞼塗成一片亮藍,眉毛描得濃黑,兩頰各是大塊的極濃郁的粉色胭脂,嘴唇則抹成猩紅色。臉上皮肉鬆弛,溝壑縱橫。一雙肆無忌憚的大眼熱切地在桌子間掃來掃去,將一切盡收眼底,不時叫老頭子注意這個那個。在身著晚禮服和緊身淺色長裙的時髦男女中出現這樣一對老夫婦,真是怪誕至極,很多目光聚焦在了二人身上。但眾目睽睽之下,老婦人沒有感到一絲的拘謹。而當她確信眾人都在關注她時,她頑皮地揚了揚眉毛,咧嘴一笑,眼珠子也跟著骨碌碌轉動起來,好像要感謝眾人的歡呼。 安吉洛匆忙向好顧客伊娃·巴雷特跑過來。 “我的夫人,您要見我嗎?” “哦,安吉洛,門口旁邊的那兩位奇人到底是誰啊?快說,我們都要急死了。” 安吉洛看了一眼,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他臉上的表情、晃動的雙肩、扭動的脊背、搖擺的雙手,甚至可能捻動著的腳指頭,都表現出他略帶幽默的歉意。 “您不用理會他們,我的夫人。”他當然清楚,巴雷特夫人配不上這樣的稱呼,正如他明白,意大利伯爵夫人既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伯爵夫人;英格蘭貴族斷然不會花上一分錢——如果有人請他喝酒的話,但他知道,這樣的稱呼不會讓她不悅。 “他們求我給一張桌子,看絲特拉夫人跳水,他們以前也是乾這行的,我知道,沒人願意他們這種人在這裡吃飯,但他們非要來,我實在不忍心拒絕。” “他們是天底下最滑稽的人了,我崇拜他們。” “我認識他們很多年啦。說實在的,那男的還是我同鄉吶。”侍者領班屈尊般輕笑了聲,“我答應給他們一張桌子,但條件是,他們不能在這裡跳舞。我可不想擔什麼風險,我的夫人。” “哦,不過我倒想看他們跳一曲呢。” “人總要講些原則的,我的夫人。”安吉洛一本正經地說道。 他又笑了笑,鞠個躬出去了。 “看,”桑迪嚷道,“他們要走了。” 滑稽的老夫婦正在付賬。老頭兒站起來,把一條不怎麼乾淨的大長白圍巾纏在妻子的脖子上。老太婆也站起來,老頭兒挺直了身子,把手臂伸給她。相形之下顯得瘦小的她,跟在丈夫身邊輕快地走了出去。黑綢緞的長裙拖著長長的裙裾,伊娃(已年過五十)興奮地尖叫起來。 “瞧呀,我記得上學時,我媽媽就穿那樣的一件長裙。” 這對充滿喜感的老夫妻手挽手,穿過賭場一個個寬敞的房間,走到了門口。老頭兒向看門人說道: “行行好,請告訴我們藝人化妝間在哪裡好嗎?我們想向絲特拉夫人表達我們的敬意。” 看門人打量了他們一眼,對其重要性做了一番估計,斷定他們不是需要恭恭敬敬對待的人。 “你在那裡找不到他們的。” “她還沒走吧?我想她在兩點還要表演一場的。” “沒錯。他們現在可能在酒吧。” “我們去看一眼,也不錯,卡洛。”老婦人說。 “好的,親愛的。”老頭的捲舌音發得很重。 他們緩步登上寬大的台階,進了酒吧間。酒吧里除了一名副經理和牆角扶手椅上坐著的一對夫婦外,再無他人。老婦人放開丈夫的胳臂,伸出雙手,快步走上前去。 “親愛的,你好嗎?我覺得,不來向你祝賀不行。我跟你一樣,都是英格蘭人,這個行業我也乾過。表演太精彩了,理應獲得成功。”她轉向科特曼,“這是你丈夫嗎?” 絲特拉從扶手椅里站起來,有點兒困惑地聽著老婦人的喋喋不休,嘴唇上浮起羞澀的微笑。 “是的,他叫悉德。” “見到你很高興。”悉德說。 “這位是我的丈夫,”老婦人用胳膊肘輕輕指了指那個鬚髮皆白的老人,“潘內奇先生,真正的伯爵,按理說,我就是潘內奇伯爵夫人,不過我們從這一行當退出時,放棄了爵位。” “要來一杯嗎?”科特曼問。 “不,我們請客,”潘內奇夫人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卡洛,你來點。” 侍者走過來,一番討論後,點了三瓶啤酒,不過絲特拉什麼都不想喝。 “第二場演出前,她什麼都不喝的。”科特曼解釋道。 絲特拉個子小巧,身材纖細,約莫二十六歲,淺褐色的捲曲短髮,灰色的眼珠,唇上塗了口紅,臉頰敷上了若有若無的胭脂。她膚色蒼白,不算漂亮,臉蛋嬌小,但乾淨清爽。穿著一件樸素的白絲綢連衣裙。啤酒端上來了,潘內奇先生顯然不是健談的人,他啜了一大口。 “您幹哪一行呀?”悉德·科特曼客客氣氣地問道。 潘內奇夫人用化過妝的撲閃撲閃的眼睛掃了丈夫一眼,然後轉過來說: “跟他們說說我做什麼,卡洛。”她說。 “人彈。”他宣佈道。 潘內奇夫人燦然微笑著,目光如小鳥般掠過每一個人。他們都驚愕地看著她。 “弗洛拉,”她道,“人彈。” 她顯然期待給大家留下好印象,但他們有些不知所措。絲特拉迷惑地望了悉德一眼,他趕緊過來解圍。 “一定比我們早吧?” “當然比你們早啦。唉,我們就是在可憐的維多利亞女王駕崩那年退出的,一點兒沒錯。當時,還引起轟動呢。不過,你們一定聽說過我的。”當看到他們臉上一片茫然時,她稍稍換了下口氣:“我曾是全倫敦最大的賣點。那是在老水族館,是的,是在老水族館。所有的社會名流都來看我的演出,有威爾士親王,還有很多我叫不出名的,我就是全城的話題焦點,是不是呀,卡洛?” “她的演出讓水族館整整一年都擠滿了人。” “那是從未有過的壯觀表演。是呀,就在幾年前,我走到德·貝斯夫人面前作自我介紹,也就是莉莉·蘭特里,知道吧?她以前常住在這裡的。她對我記得一清二楚,說看我的演出足足有十次。” “你表演的什麼呢?”絲特拉問。 “我當作砲彈從大砲裡射出去。相信我,當時轟動著呢。離開倫敦後,我到世界各地演出。是的,親愛的,我現在是個老太婆了,這個我不否認。潘內奇先生七十八了,我也永遠告別了七十歲,但我的肖像畫曾掛到倫敦的每一個海報欄上。德·貝斯夫人跟我說:親愛的,你跟我一樣有名,不過,你知道公眾是怎麼一回事,你給他們帶來好東西,他們會瘋狂一陣子,然後就要求換口味,不管你的表演有多好,他們都會感到厭煩,不會再去看了。這個對你也適用,親愛的,正如對我適用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會碰上。不過,潘內奇先生歷來頭腦很靈活,他這麼高時就入行了——進了馬戲團,你知道,他是一名馬戲團指揮,我開始就是這麼認識他的。當時,我還在雜技團,表演空中飛人——你知道。現在他還很帥氣,你要是能看看他當年那個樣子就好了,俄羅斯皮靴、馬褲、緊身的外套、前面綴滿了盤花鈕扣,長鞭啪啪作響,馬兒繞場飛奔,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男人。” 潘內奇先生沒說一句話,若有所思地捻動著自己濃密的白髯須。 “是呀,我跟你說過,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揮金如土的人,當代理人不再跟我們續約,他說我們別乾了。他說得對,我們一度是倫敦最耀眼的明星,現在沒法回到從前了,我是說,潘內奇先生是位真正的伯爵,他要考慮自己的尊嚴,所以我們搬到了這裡,買了座房子,往外出租。潘內奇先生一直有雄心要從事這類行當。我們到這里三十五年了,生意一直不錯,不過兩三年前經濟蕭條開始後,情況開始變得不妙,客人們跟剛開始也不一樣了,他們要求房間裡有電燈有自來水,還有些東西我根本叫不上來。卡洛,給他們一張名片。潘內奇先生親自掌廚,如果你們需要找一個真正像家的地方,就知道怎樣能找到了。我喜歡同行,我們將有很多很多的話題——你跟我之間,親愛的。一朝入行,終生同行,我是說。” 就在這時,侍者領班吃過晚飯回來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悉德。 “啊,科特曼先生,埃斯皮埃爾先生一直在找您,他想單獨跟您談談。” “哦,他在那裡?” “就在附近什麼地方。” “我們得走了,”潘內奇夫人說著站了起來,“哪天到我家來吃飯吧,好不好?我給你看看我們的老照片,還有簡報。你們竟沒聽說過'人彈',真是奇怪。是呦,當時我跟'倫敦塔'一樣有名的。” 潘內奇夫人並沒有因為年輕人沒聽說過而煩惱,她只是感到好笑。 他們相互說了聲再見,絲特拉又坐回到椅子裡。 “我把啤酒喝完,”悉德說,“然後就去找帕克,看看他有什麼事。寶貝兒,你是待在這裡,還是去化妝間?” 絲特拉緊攥雙手,沒有回答。悉德看了她一眼,目光迅速挪開了。 “真有意思,那老女孩,”他熱切地說道,“很有趣的人!我估計她說的是真話,可我得說,她的話很難讓人相信,誰會想到,她竟能風靡整個倫敦,什麼,四十年前?滑稽的是,她認為誰都記得她,她好像難以相信我們沒聽說過她。” 他又用眼角瞥了她一眼,以免讓她看到,結果發現她在哭泣,他緊張起來。淚水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滑下,但沒哭出聲音。 “怎麼了,親愛的?” “悉德,今晚我不能再表演了。”她啜泣道。 “到底怎麼了?” “我害怕。” 他抓起她一隻手。 “我知道你不至於,”他說,“你是全世界最無畏的小女子。喝口白蘭地,你就會好多了。” “不,那樣會更糟。” “你不能讓觀眾失望。” “齷齪的觀眾!都是些山吃海喝的豬,一群喋喋不休的蠢蛋,錢多得不知道怎麼花了。真讓人受不了。我摔死了他們誰會在乎呢?” “當然啦,他們是來找刺激的,這個沒錯,”悉德不安地回答,“不過,你知道,我也知道,只要保持冷靜,是不會有危險的。” “但我冷靜不了,悉德,我早晚會摔死的。” 她提高了些嗓門,他迅速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侍者,但他在讀《尼斯的偵察兵》,沒有註意他們。 “你不知道從那上面,從梯子頂上往下看水箱,是什麼感覺。我說的是真的,今天晚上我還想,我會暈倒的。我跟你說,悉德,今晚我不能跳了,你幫我把演出取消了吧。” “如果你今晚畏懼了,明天會更甚。” “不,不會的。連跳兩次會要了我的命。要等那麼久,還要那樣揪心。你去找埃斯皮埃爾先生,跟他說說,我沒法一晚表演兩場,我的神經受不了。” “他絕不會答應的。整個晚餐生意都靠著你呢,他們來這裡就是看你的表演。” “我受不了了,跟你說,我沒法再繼續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淚水在她瘦削的蒼白的臉上依然流個不停,能看出她正很快地失去自控力。幾天來他就感到有些不對勁,對此深感憂慮。他試圖不給她講話的機會,因為他模糊地覺得,最好不要讓她把感受說出來。不過他還是擔心,因為他愛著絲特拉。 “不管怎樣,埃斯皮埃爾要見我的。”他說。 “什麼事啊?” “我不知道。我跟他提提,說你一晚上只能表演一場,多了演不了,看他怎麼說。你在這裡等嗎?” “不,我去化妝間吧。” 十分鐘後,悉德在化妝間找到了絲特拉。他興高采烈、步履輕快,一下子把門撞開了。 “親愛的,大好消息。他們要留我們到下月,報酬翻番。” 他跳過去要抱住吻她,但她把他推開了。 “今晚我還要表演嗎?” “恐怕還得演。我費了些事,想把演出減為一場,但他不願聽,說晚餐時那場相當要緊。不管怎樣,報酬翻了一倍,還是值得的。” 絲特拉癱倒在了地上,終於號啕大哭起來。 “我沒法演了,悉德,沒法演了。我會死於非命的。” 悉德在地上坐下來,扶起她的頭,然後把她摟在懷裡撫慰著。 “振作起來,親愛的。那樣的報酬怎能拒絕呢?有了這筆錢,我們整個冬天就有了保證,什麼都不用做了。不管怎樣,七月份只剩下四天,然後就到八月了。” “不,不,不,我感到害怕,我不想死,悉德,我愛你。” “我知道的,親愛的,我也愛你。是呀,自結婚來,對其他女人我再沒瞧過一眼,以前我們從沒有過這麼多錢,以後也不可能有了。這種事情你是知道的,我們現在很紅火,但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我們應該趁熱打鐵。” “你想讓我死嗎,悉德?” “不要說蠢話了。想想沒了你我能去哪裡?你不能就此罷手。你要考慮到你的尊嚴,你現在已經是世界名人了。” “跟那個'人彈'當年一樣。”她暴跳如雷,狂笑著嚷道。 “該死的老太婆。”他想。 他知道,這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倒霉的是,對這個事情,絲特拉竟如此看待。 “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她接著說道,“他們一次次前來觀看我的表演為的什麼?是想看我怎麼死的。等我死後用不了一星期,他們連我的名字也會忘得一干二淨,觀眾也是如此。當我看到那個濃妝豔抹的醜老婆子時,我一切都明白了。唉,悉德,我好難過。”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的臉上。 “悉德,這個很糟糕,我不能再做了。” “今晚,你是說?如果你真覺得不好,我去告訴埃斯皮埃爾,說你昏倒了。我敢說,就這一次,會沒問題的。” “我不是指今晚,我是說再不做了。” 她覺得他整個人都有些僵住了。 “悉德,親愛的,不要以為我在犯傻。不只是今天,過去的日子裡,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一想到這個,晚上都無法入眠,等睡著了,我仍看到自己站在高高的梯子頂端往下瞧。今天晚上,我幾乎都上不去了,哆嗦得厲害。你點火說'跳'的時候,好像有什麼東西把我的腳纏住了。跳下去後,我都沒意識到。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直到我發現自己站在台上聽到他們鼓掌為止。悉德,如果你愛我,就不要讓我遭受這樣的折磨。” 悉德嘆了口氣,眼眶裡盈滿了淚水——他是真心愛著自己妻子的。 “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他說,“過去的生活,馬拉松舞,還有一切的一切。” “什麼都比這強。” 過去的生活,他們兩人都記得。悉德十八歲時就當上了舞蹈演員,他黝黑的西班牙人模樣顯得英氣逼人,生氣勃勃,中老年婦女都樂意跟他跳舞,從沒失過業。他從英國到了歐洲大陸,然後停留下來,從一個賓館搬到另一個賓館。冬天,在里維埃拉演出,夏天就到了法國的海濱度假區。當時的生活還不錯,那些男演員,一般是兩三個人住在一起,擠在廉價的住所裡。他們每天起床很晚,只需在中午十二點前穿戴完畢,以便趕到賓館跟那些想減肥的矮胖女人跳舞。跳完舞又閒下來,直到下午五點。到那時,他們需要再次趕到賓館,三個人一起,在一張桌子旁坐下來,睜大眼睛,用銳利的目光搜尋可能跳舞的主顧,他們都有些常客。晚上,要到飯店去,那里為他們供應一頓像樣的飯菜。上菜間隙,他們就跳舞,能掙到不少錢。隨便跟哪個人跳舞,一般都能得到五十或一百法郎的報酬。如果誰跟一個闊女人大跳特跳上兩三個夜晚,掙到的錢會多達一千法郎。有時,某中年女人會要人陪她過夜,那樣就可以得到兩千五百法郎。另外,總還有其他機會——倘若哪個老糊塗昏了頭,白金藍寶石項鍊、香煙盒、服裝和腕錶就到手了。悉德的一個朋友跟其中一位結了婚,她足可以做他的母親,但送了他一輛汽車,還為他提供賭資,兩人住在比亞里茨漂亮的別墅裡。那都是些好日子,每個人都有揮霍不完的錢。蕭條期到來後,這些舞男們便遭了殃。賓館冷冷清清,顧客們似乎再也不願花錢跟那些年輕的帥小伙子跳舞取樂了。經常的情況是,悉德一整天也掙不到一杯酒錢。不止一次,一個體重一噸的老胖娘兒們厚著臉皮給了他十個法郎。不過,他的花銷並沒減少,因為他必須穿得人模人樣,否則,賓館經理就有話說了。洗衣服要花很多錢,他需要的衣物多得驚人;還有鞋子,那些地闆對鞋子可不愛惜,必須時時像新鞋子一樣。房錢要付,還有午餐費。 就在這時,他碰到了絲特拉。在埃維昂,一個極糟糕的季節。絲特拉擔任游泳教練。她是澳大利亞人,跳水跳得漂亮。每天上下午,各表演一場,晚上受僱到賓館跳舞。他們在遠離顧客的小桌子上一起吃飯。樂隊演奏時,他們起身跳舞,吸引其他顧客到舞池中來。但通常,沒人跟著他們跳舞,他們只好自己跳了。從職業舞伴這一行當,他們誰都沒有賺到什麼錢,但互相愛上了,到季節結束的時候,兩人走進了婚姻殿堂。 這個他們從不後悔。他們歷經艱辛困苦,儘管為了生計,隱瞞了婚姻這一事實(老年女士不太喜歡跟妻子在場的已婚的男子跳舞),但兩人要在同一家賓館找到工作並不容易。悉德的收入遠不能供養絲特拉,沒法不讓她工作,即便住最廉價的公寓也不行。舞男的生意日趨沒落,他們到巴黎學了一套新舞蹈,但競爭慘烈,很難得到卡巴萊餐館的聘用。絲特拉是舞廳的優秀舞女,但當時流行的是各類雜耍表演,不管她怎樣努力,始終沒做出驚人的成績。觀眾看膩了阿帕希舞。他們一度好幾週失掉工作。悉德的腕錶、金煙盒、白金項鍊,統統進了當舖。最後,在尼斯,他們已貧困潦倒,悉德只好把晚禮服拿去當掉了。悲慘啊!他們不得不報名參加馬拉松舞——一名富有想像力的管理人員興辦的舞蹈。一天跳二十四小時,每小時休息一刻鐘,真是嚇人!兩人腿疼腳麻,長時間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讓自己跟上音樂節拍,動作能少則少。他們掙了一點兒小錢,有人會給他們一兩百法郎作為鼓勵。有時為了引人關注,他們強打精神,來一段舞蹈表演。如果觀眾情緒尚佳,他們就能得到一份不錯的收入。不過,兩人越來越感疲憊不堪,到了第十一天,絲特拉暈倒了,只能放棄。悉德只好跳獨角舞了,跳啊,跳啊,連續不停,荒誕可笑。那是他們最倒運的時候,落魄至極,留下的盡是恐怖的、悲慘的記憶。 不過就在這時,悉德忽然靈感迸發,那是他一個人在舞廳緩緩跳著的時候想到的。絲特拉總說她能往碟子裡跳水,這當然是門絕活兒。 “人的主意來得真是奇怪,”他後來說,“如電光石火般。” 他突然想起見過一個男孩,點燃了灑在人行道上的汽油,火苗騰地躥起來。當然,是水面上的烈火和那驚鴻一跳抓住了觀眾的心。他一下子站在了那裡,太興奮了,舞是跳不成了。他跟絲特拉說起這件事,她也很熱心。他給一位代理人——也是他的朋友寫信(大夥兒都喜歡悉德,喜歡這位善良的小伙子)。代理人出錢購買了設備,又在巴黎的一家馬戲團幫他們簽了份合同。演出獲得了成功。他們終於站穩了腳跟,聘約從四面八方飛來。悉德為自己購置了一整套新服裝。當海濱夏季賭場給他們發來預約時,他們的事業達到了輝煌的頂點。所以,悉德說絲特拉是名人,並不為過。 “所有的苦難都結束了,老女孩兒。”他不無憐愛地說道,“我們現在可以存點兒錢,以備不測。哪天觀眾看膩了,我們就換點兒別的。” 可是現在,就在他們最順風順水的時候,絲特拉毫無徵兆地提出不干了。他不知如何跟她說好。看到她如此不快,他的心都碎了。他現在愛他,甚至勝過新婚燕爾時。他愛她,因為他們一起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無論如何,曾有那麼五天,他們除了每人一大塊麵包和一杯牛奶外,再無其他食物可吃;他愛她,因為她帶他走出了困境,他又有新衣服穿了,一天能吃上三頓飯。他不敢正眼看她,她那可愛的灰眼睛裡的痛苦使他無法忍受。她戰戰兢兢地伸出手來摸他的手。悉德長嘆了一口氣。 “你知道你放棄了意味著什麼,親愛的。我們跟賓館已經斷絕了關係,無論如何,生意也做不成了。有什麼好事,也讓那些年輕人搶去了。你我都知道,那些老娘們儿是些什麼人,她們要的是小伙子。再說,我個子實在不夠高,年輕倒沒什麼。說我顯得年輕沒用,我已經不年輕了。” “或許我們可以去拍電影。” 悉德聳了聳肩。貧困潦倒時,他們曾經嘗試過。 “我做的事不會後悔的,去商店賣東西也行。” “你認為隨便問問就能找到工作嗎?” 她又哭起來。 “不要哭,親愛的,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們已經存了點兒錢。” “這個我知道,但只能維持六個月。就是說,六個月後我們就要挨餓。先是把零零碎碎的東西當掉,然後再把衣服當掉,跟以前一樣。接著,到鬧市的小賭場跳舞,混口飯吃,一晚上掙上五十法郎。一連數週失業,聽說哪裡舉行馬拉松舞就趕去參加。這些東西公眾能喜歡多久呢?” “我知道,你認為我不可理喻,悉德。” 這時,他轉過身來看著她,淚水在她眼眶裡打轉。他沖她笑了笑,笑得溫柔而迷人。 “不,我沒這樣想,寶貝兒。我想讓你開心。不管怎樣,你就是我的一切,我愛你。” 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攬在懷裡。他能感覺到她的心怦怦直跳。如果絲特拉真是那樣覺得,那麼,他就把這事盡量處理好就行了。不管怎樣,萬一她為此送了命呢?不,不,她不想做就算了,金錢呀,見鬼去吧!絲特拉稍微動了動。 “怎麼啦,親愛的?” 她脫離開他,站了起來,然後走到了梳妝台前。 “我想是到準備出演的時間了。”她說。 他驚訝地跳了起來。 “你不是今晚不演出了嗎?” “今晚我要演,每晚都演,直到摔死那一天。有何辦法呢?我知道你說得對,悉德。我無法再回到過去——住在末流賓館的臭氣熏天的房子裡,吃了上頓沒下頓。啊,馬拉松舞!你提它幹什麼呢?一連多天又髒又累,直到精疲力竭、身體崩潰才停。也許,我可以再乾一個月,到時掙的錢足夠讓你有時間想想別的門路了。” “不,親愛的。我不能答應。別乾了,能過得下去的。我們以前捱過餓,再餓一次也沒啥。” 絲特拉脫光了衣服,僅穿著長襪在鏡子前站了會兒,給鏡中的自己一個僵硬的微笑。 “我不能讓觀眾失望。”她吃吃地竊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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