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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昂蒂布的三個胖女人

愛德華·巴納德的墮落 毛姆 10122 2018-03-18
有三個胖女人,一個叫里奇曼太太,是個寡婦;一個是蘇利夫太太——一個離過兩次婚的美國女人;還有一個叫希克森小姐,是個老姑娘。三個人都四十來歲,正值人生的大好年華,又都頗有資財。蘇利夫太太有個聽起來很是怪異的名字:箭頭。當年,她還年輕,身材苗條,這個名字她是喜歡得不得了,而這名字也真適合她,那時人們總愛拿這個名字跟她開玩笑,但玩笑話總讓人很受用。她甚至覺得,這個名字跟她的性格還很般配呢:因為它寓意著直截了當、速度奇快、目標明確。不過,現在她不那麼喜歡了——她精美的五官因為脂肪的堆積而變得模糊起來了,胳膊腿兒粗粗大大的,屁股也肥大不堪,要找件稱心的衣服讓自己滿意比登天還難。人們仍圍繞她的綽號開玩笑,但都是背後偷偷地開,她心裡很清楚,現在的玩笑話已經不那麼中聽了。人到了中年,但她絕不願受年齡的擺佈,依然喜歡穿戴藍色服飾,以便把自己眼睛的顏色突顯出來。在染髮技藝的幫助下,她金色的頭髮仍保持著原來的光澤。她喜歡碧翠斯·里奇曼和弗蘭西斯·希克森,是因為兩人都比她胖得多,這讓她的身材看起來很是修長,而且她們兩個都比她年齡大不少,都把她看作是小妹妹。這讓人感覺很棒哦!碧翠斯和弗蘭西斯是性情和善的女人,愛拿她的那些求愛者尋開心。當然,她們二人對於求愛這種無聊的事情是不屑一顧的。事實上,希克森小姐在這方面連丁點兒的念頭都沒動過。不過,兩人對她賣弄風情一點兒都不反對。可以理解,終有一天,“箭頭”還會得到第三個男人的傾心的。

“親愛的,只有你不能再胖了。”里奇曼太太說道。 “老天爺,那個人得會打橋牌才行。”希克森小姐說。 她們為她找了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保養良好,舉止高貴,是一名退役的海軍上將,高爾夫球高手,也是一個毫無牽累的鰥夫——不過,無論如何,其收入還是非常可觀的。 “箭頭”和顏悅色地聽她們說著,心裡根本不去想這回事,但她把心中所想掩飾了起來。沒錯,她本來希望結婚的,但還是移情別戀了:先是看上了一個意大利人,後又青睞於一名西班牙人。意大利人身材頎長,皮膚黝黑,長著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還有一個響噹噹的頭銜;西班牙人出身高貴,剛滿三十歲。多少次,當她在鏡子裡顧影自盼的時候,一點兒都不覺得自己像那個年齡的人。

希克森小姐、里奇曼太太和“箭頭”蘇利夫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們因肥胖相聚,因橋牌結盟。她們的初次相遇是在卡爾斯巴德。在那裡,她們住的是同一家賓館,看的是同一個醫生,都接受了同樣殘忍的治療。碧翠斯·里奇曼體形龐大,不過,她還是個端莊的女人,眼睛漂亮,臉頰紅潤,嘴唇塗得艷麗。她是個寡婦,但家產豐富。對此,她是心滿意足的。她酷愛美食,吃麵包喜歡塗上黃油,還愛吃奶酪、土豆和板油布丁。一年中的十一個月,想吃啥就放開去吃,在卡爾斯巴德的一個月就減量。一年又一年,她日趨肥胖。她斥責自己的醫生,但沒得到什麼同情,不僅如此,他還把種種淺顯的事實指給她聽。 “如果喜歡的東西都不能吃,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為自己申辯道。

醫生不滿地聳了聳肩。後來,她告訴希克森小姐,她開始懷疑醫生了——覺得他並沒有她起初想像的那樣聰明。希克森小姐大笑起來,她就是這樣一個女人:聲音低沉,扁平的灰黃臉,一雙明亮的小眼睛熠熠發光;走路時雙手插在褲兜里,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如果這樣還不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她就會點上一支長長的雪茄,盡力把自己收拾成一個男人的樣子。 “穿上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我該是什麼鬼樣子?”她說,“你如果跟我一樣胖,你就知道,穿得舒服一點兒就得啦!” 她穿上花呢裝、重皮靴——不管什麼時候,頭上都光光的、不喜歡戴東西,然後到處遊蕩。不過,她身體強健如牛,曾揚言說,打球時沒幾個男人能比她投得更遠。她說話直來直去,罵人的花樣之多連那些搬運工也無法相媲美。儘管她的名字叫弗蘭西斯,她更樂意讓人叫她弗蘭克。她行為專橫,但為人圓滑,性情開朗,又個性突出——這使得她能夠把三個人團結起來。她們一起喝礦泉水,在同一個時間洗浴,一起吃力地散步,圍著網球場步履艱難地轉圈——讓一個專業人士來敦促她們完成,以及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食物很少,品種也有嚴格限制。沒有什麼會影響到她們的好心情,台秤除外。一旦她們中的一個體重跟前日相同,三人的內心就會陰雲密布,無論是弗蘭克的粗俗笑話,還是碧翠斯的天真、“箭頭”的耍鬧都無濟於事。這時,就會採取激烈的措施了——“囚犯”們只能二十四小時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吃,只喝醫生開出的著名的蔬菜湯——味道如同浸過捲心菜的白開水。

三人好得沒法再好了。如果不是打橋牌時尚需要第四個人,她們真的不會去理會其他任何人的。她們酷愛橋牌,是狂熱的橋牌迷。一天的治療一結束,她們就在橋牌桌邊坐下來。 “箭頭”儘管嬌柔十足,但在三人中橋牌玩得最好。在那些艱難的、精彩絕倫的比賽中,她毫不手軟、寸土必爭、不錯過利用對方錯誤的任何機會。碧翠斯頭腦冷靜,值得信賴。弗蘭克敢衝敢闖,一往無前,同時還是個了不起的理論家,對橋牌界的所有權威瞭如指掌,說起來頭頭是道。她們對比賽規則爭論了很久,你拿卡伯特森攻擊我,我拿西姆斯來反擊。顯而易見,若找不出十五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她們是不會玩兒牌的,但從她們後面的談話可以看出,她們有同樣多的理由不該玩兒牌。如果不總是那麼難於找到一個社會地位相當的牌友,生活該是多麼完美的呀——即使醫生那個惡臭(碧翠斯語)、可惡(弗蘭克語)、噁心(“箭頭”語)的台秤騙人說,她們連續兩天都沒有減掉一盎司的體重,而不得不二十四小時去喝污濁的蔬菜湯。

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弗蘭克邀請莉娜·芬奇前來昂蒂布跟她們同住一段時間,本故事講的正是此事。在弗蘭克的建議下,她們將在這裡住上幾週。每次治療結束,碧翠斯總能減上二十磅,但隨即就會撿起自己不可控制的好胃口,體重馬上又恢復如初了。根據弗蘭克的常識,這看起來是荒唐的。碧翠斯是個管不住自己的人,需要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來監督她的飲食。她建議說,離開卡爾斯巴德後,她們應住在昂蒂布,在這裡進行大量的鍛煉——每個人都知道,沒有什麼比游泳更能讓人變得苗條了——她們應該盡量把治療延續下去。她們有自己專門的廚師,至少可以不吃那些顯然會讓人變胖的食物。她們每個人應該再減上幾磅,這個無需理由。真是個好主意啊!碧翠斯知道什麼對自己有好處——如果誘惑沒有出現在鼻子底下,她就能夠抵禦得了。另外,她喜歡賭一把,每周到賭場小賭上兩三次不失為打發時間的好方式。 “箭頭”極喜歡昂蒂布,在卡爾斯巴德待上一個月,她的氣色之好就會超過以往任何時候。她的擇偶對象限制在年輕的意大利人、熱情的西班牙人、愛獻殷勤的法國人和長胳膊長腿的英國人之間——這些人整天穿著游泳褲和鮮豔的便袍招搖過市。計劃執行得很順利,她們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一周兩次,除了煮得過硬的雞蛋和生西紅柿外,啥東西不吃。每天早上,她們心情輕鬆地踏上台秤,“箭頭”降到了十一英石,感覺自己跟小姑娘無異了;碧翠斯和弗朗克設法保持住了體重——剛好沒有超過十三英石。她們購買的台秤是以千克計量的,但三人都是極聰明的人,轉眼間就能把公斤轉換成磅和盎司。

不過,打牌要找第四個人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能像個傻瓜;再找一個,出牌慢得讓人癲狂;這個動不動就跟你吵架,那個輸了牌就生氣;還有一個簡直就是騙子。要找到一個你所渴望的牌友非常困難,真是奇怪! 一天早上,三人穿著睡衣坐在露台上俯視海景,喝著茶(不加牛奶、不加糖),吃著胡德波特醫生製作的甜麵包幹——保證不會讓人長胖的麵包幹。弗蘭克從信件中抬起頭來。 “莉娜·芬奇要到里維埃拉來了。”她說。 “她是誰啊?”“箭頭”問。 “她跟我的一個表弟結了婚。幾個月前,表弟過世了,她剛剛從精神崩潰中恢復過來。讓她到我們這裡來住上兩週怎麼樣?” “會打橋牌嗎?”碧翠斯問。 “當然會打,”弗蘭克用她的低嗓門瓮聲瓮氣地說道,“而且打得賊好。我們完全不用依賴外人了。”

“她多大了?”“箭頭”問。 “跟我一般大。” “聽起來還不錯。”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做事一向果決的弗蘭克吃完早飯就大踏步地出門發電報了。三天后,莉娜·芬奇便到了。弗蘭克到車站去接她。丈夫最近的去世讓她還沉浸在深沉的悲痛中,但並沒有過度。弗蘭克跟她兩年沒見了。她熱情地親吻她,然後好好地端詳了她一番。 “你太瘦了,親愛的。”她說。 莉娜嫣然一笑。 “我最近經歷了太多的事,瘦了不少。” 弗蘭克嘆了口氣——是對錶弟媳婦不幸遭遇的同情,還是嫉妒她體重的減輕,不得而知。 不過,莉娜的悲傷做到了適可而止。快速洗了個澡後,她就收拾停當陪著弗蘭克去伊頓·洛克了。弗蘭克把新來者介紹給了兩位好友。四人便在一個叫作“猴屋”的房子裡坐下來。這是個四面用玻璃圍成的房子,可以俯視海面。房子後面是酒吧,人聲鼎沸,擁擁擠擠的盡是身著泳裝、睡衣或便袍並坐在桌邊痛飲的人們。碧翠斯那顆柔軟的心對這個孤身寡婦充滿了同情。在“箭頭”眼裡,這個女人面色蒼白、相貌普通,大約四十八歲左右——心裡開始喜歡上她了。一個侍者走了過來。

“親愛的莉娜,你需要點兒什麼?”弗蘭克問。 “哦,我不知道你們有什麼呀,要不來杯幹馬提尼,或者'潔白淑女'吧。” “箭頭”和碧翠斯瞥了她一眼,每個人都知道這兩種雞尾酒太容易讓人長胖啦。 “我想,你走了那麼遠的路,一定累了。”弗蘭克充滿善意地說道。 她給莉娜要了杯幹馬提尼,給自己和兩位好友分別點了檸檬和橘子的混合果汁。 “天太熱了,這時候喝酒不是太好。”她解釋說。 “哦,對我沒有任何影響的,”莉娜歡快地說道,“我喜歡雞尾酒。” “箭頭”的臉頰有些泛白,儘管塗過了紅胭脂(她跟碧翠斯在游泳時從不會把頭鑽到水里,因為她們覺得,像弗蘭克這種年紀的女人還假裝喜歡潛泳,真是太荒唐了),但她什麼都沒說。交談輕鬆愉快,幾個人起勁兒地聊著些平淡無奇的話題。很快,她們就溜達著回住宅吃午飯去了。

每張餐巾紙裡包著兩塊小小的減肥麵包幹。莉娜把麵包乾放在了盤子邊上,露出了燦爛的微笑。 “我能來點兒麵包嗎?”她問。 即使再大的無禮也沒有比這更讓三個女人震驚的了!十年了,她們誰都沒吃過一片麵包。碧翠斯儘管貪吃,對這個也毫不含糊。弗蘭克是個好主人,首先恢復了正常。 “當然可以啊,親愛的。”碧翠斯轉向管家,讓他拿些麵包過來。 “再來點兒黃油吧。”莉娜以她輕鬆愉快的聲調說道。 一時間,空氣中滿是尷尬的味道。 “不知道房間裡還有沒有,”弗蘭克道,“不過,我問問,廚房裡可能會有些。” “我極喜歡麵包抹黃油,你呢?”莉娜轉過頭來問碧翠斯。 碧翠斯苦笑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回答了她的提問。管家帶來了鬆脆的法國長卷麵包。莉娜把麵包一分為二,塗上了質量極佳的黃油。然後,管家又端上來一份烤鰨魚。

“我們在這裡吃得比較簡單,”弗蘭克說,“我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會的,不會的,我喜歡清淡的食物,”莉娜拿過黃油,抹在魚上,說道,“只要能吃上黃油麵包和奶酪土豆,我就很開心了。” 三個好朋友相互瞥了一眼。弗蘭克的那張灰黃的大臉盤向下垂了垂,嫌惡地看了看自己盤子上那條乾癟、寡淡的鰨魚。碧翠斯打圓場道: “真討厭,這裡沒有奶酪,”她說道,“在里維埃拉,有些東西是不能吃的,奶酪是其中之一。” “太遺憾了!”莉娜說。 午餐還有羔羊肉排,脂肪精心剔除過了——這樣碧翠斯就不會“誤入歧途”了,另外還有水煮菠菜,最後上的是水煮梨。莉娜嚐了一口梨後,看了一眼管家。管家察言觀色慣了的——儘管以前的餐桌上從沒上過糖粉,但此刻立馬給她遞上一碗。莉娜自顧自地大吃起來。其餘三人假作視而不見。咖啡端來了,莉娜朝自己杯裡放上三塊糖。 “你很喜歡甜食呦。”“箭頭”說道,語氣盡量顯得友好些。 “我們認為糖精更甜。”弗蘭克說著,朝自己咖啡杯裡放上一小塊。 “難吃的東西!”莉娜道。 碧翠斯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向糖塊投去渴望的眼神。 “碧翠斯!”弗蘭克用嚴厲的、低沉的聲音喊道。 碧翠斯把嘆息吞回了肚子,伸手去拿糖精。 四人坐到了橋牌桌旁,弗蘭克終於放心了。在她看來,“箭頭”和碧翠斯顯然有些氣惱。她希望她們喜歡莉娜,同時熱切期待莉娜能和她們一起待上兩週。第一盤是“箭頭”和新來者切牌。 “你怎麼叫牌?范德比爾特,還是克伯森?”她問莉娜。 “怎麼叫都行,”莉娜灑脫地說道,“我打牌跟著感覺走。” “我全按范德比爾特叫牌。”“箭頭”不悅地說道。 三個胖女人擺開了架勢準備大干一場。不叫就不叫!她們要教訓教訓這個新來者。一到橋牌桌上,弗蘭克也會六親不認——她安坐在桌旁,跟其他兩位一樣,下定決心要好好修理修理坐在中間的新人。不過,莉娜有著良好的牌感,天生就是打牌的料,而且經驗豐富,打牌時總是充滿了想像力,出手敏捷,勇猛無畏,氣定神閒。其他三人都是道中高手,很快就意識到了莉娜很有自知之明。三人都是性情和善、慷慨大方之人,也就慢慢消了氣——這本來就是橋牌的意義所在啊!幾個人玩得非常盡興。 “箭頭”和碧翠斯對莉娜慢慢有了好感。弗蘭克看到這,終於大大鬆了口氣。勝利在望了。 幾小時後,她們分了手。弗蘭克和碧翠斯去打高爾夫,“箭頭”要跟一位剛結識不久的叫羅凱麥爾的年輕王子去遛彎(快步行走)——一個風度翩翩的帥小伙。莉娜說自己要去休息了。 晚飯前,他們又一次聚在一起。 “你還好吧,親愛的莉娜?”弗蘭克說道,“離開你讓你一個人無事可做,我覺得心裡很不安。” “哦,有什麼不安的呀。我睡了個痛快覺,然後到胡安酒吧喝了杯雞尾酒。你知道我發現什麼了嗎?你聽了一定很開心。我看到一家可愛的小茶室,裡面有最迷人的、新鮮的濃奶油。我下訂單了,讓他們每天送半品脫過來,算是我送給咱們這個小家的一點兒心意吧。” 她的眼睛熠熠發亮,顯然期待著她們都會興奮不已。 “你真是個大好人,”弗蘭克給她的兩位好友使了個眼神,把她們臉上的憤怒平息下來,說道,“不過,我們一點兒奶油不吃的。這個季節吃奶油會讓人的脾氣變壞。” “那我就一個人吃好嘍。”莉娜樂呵呵地說。 “你不擔心你的身材嗎?”“箭頭”冷冷地沉思道。 “醫生說我不吃不行。” “他說你必須吃麵包、黃油、土豆和奶油嗎?” “是呀。你們說要吃清淡的食物,我想就是這些東西了。” “你會變成大肥婆的。”碧翠斯道。 莉娜哈哈大笑起來。 “不會的,我不會胖。你看,我吃什麼東西都不胖,想吃啥吃啥,對我沒有任何影響。” 接下來,空氣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靜,直到管家走了進來。 “小姐們,開飯啦。” 他大聲說道。 到了深夜莉娜上床睡覺後,這個話題又在弗蘭克的房間重新拾了起來。在這一刻前,她們每個人興高采烈,彼此間友好地開著玩笑——最敏銳的觀察者也會覺得這就叫作友誼。不過現在她們終於撕下了面紗,碧翠斯怏怏不樂,“箭頭”憤恨難平,而弗蘭克無精打采。 “我坐在那裡,眼巴巴地看她吞食著我最喜愛的美食,這不太好吧?”碧翠斯傷心道。 “你本不應該讓她到這裡來的。”“箭頭”說。 “我怎麼知道她會這樣呢?”弗蘭克嚷道。 “我總認為,如果她真的愛自己的丈夫,就不應該吃這麼多,”碧翠斯說,“他才入土兩個月呢——我是說,對死者她應該有基本的尊重。” “她為什麼不能跟我們吃得一樣多?”“箭頭”恨恨地說,“客隨主便哪。” “哦,你沒聽她那麼說嗎?醫生告訴她不吃不行。” “那她去療養院才對呀。” “誰能受得了啊,弗蘭克。”碧翠斯抱怨道。 “如果我受得了,你就能受得了。” “她是你的表弟媳婦,不是我的。”“箭頭”道,“十四天哪,我可不想坐在那裡,看那個女人像豬一樣大吃特吃。” “把食物看得這麼重真是俗氣,”弗蘭克低聲道——聲音比以往更低了,“無論如何,對人來說,人唯一真正重要的東西還是精神。” “你說我俗氣嗎,弗蘭克?”“箭頭”忽閃著眼睛問。 “沒有,她當然沒說你。”碧翠斯插話道。 “當我們都在床上睡覺時,你一個人偷偷溜進廚房大享美味,這個我並不感到奇怪。” 弗蘭克跳了起來。 “你怎麼能這麼說,'箭頭'!我不願做的事情從來不會要求別人去做。這麼多年,你了解我嗎?你認為我會做這麼差勁的事嗎?” “那麼,你的體重怎麼一點兒也沒減輕呢?” 弗蘭克長嘆了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你這樣說話,真是太殘忍了!我已經減了很多磅了。” 她像個孩子一樣哭著,肥大的身體顫抖著,大顆大顆的淚珠散落在巍峨如山的胸部。 “親愛的,我不是成心的。”“箭頭”也哭了。 她跪下來,用圓滾滾的胳膊去摟弗蘭克——摟住多少算多少。她抽泣著,睫毛油從臉頰上滑落下來。 “你是說我看起來一點兒也沒瘦嗎?”弗蘭克嗚咽道,“不管怎樣,我是遭過罪了。” “當然,親愛的,你看起來是瘦了,”“箭頭”淚眼朦朧地說,“每個人都看到了。” 碧翠斯儘管天性沉靜,此時也開始嚶嚶哭泣起來。真是令人傷感!看到弗蘭克這個堅強的女人把眼淚都哭出來了,如果還不能被感動,那除非是鐵石心腸。不過很快,她們擦乾了眼淚,喝了點兒加水的白蘭地——每個醫生都說,這是她們可以喝的脂肪含量最低的飲料了。喝完了,心情也好多了。三人決定,莉娜可以享用她訂好的營養豐富的美食,但三人內心的平靜不能受到干擾。她當然是個一流的橋牌手,再說,她只在這裡停留兩周而已。她們將儘自己所能,讓她在此期間過得愉快。三人彼此熱烈地擁吻過了,各自回去睡覺,且都感覺異常興奮。美妙的友誼給她們的生活帶來如此多的快樂,任何東西都破壞不了。 不過,人性是脆弱的,不能求之過甚。三人吃烤魚,而莉娜吃冒著嘶嘶熱氣的、添加了黃油和奶酪的通心粉;她們吃烤肉排和水煮菠菜,而莉娜吃的是肥鵝肝醬餅;一周兩次,她們要嚥下煮得硬硬的雞蛋和生西紅柿,而莉娜吃著漂著豌豆的奶油以及用各種方法烹製的香噴噴的土豆。廚師是個好廚師,不錯過任何一個機會,把各種珍饈佳餚端上來——一道比一道美味、多汁、富含營養。 “可憐的吉姆,”莉娜說道——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他喜歡法國食物。” 管家透露說,他會配製六種雞尾酒。莉娜告訴她們,醫生建議她午餐時喝勃艮第,晚餐喝香檳。三個胖女人堅持著不被誘惑,她們快樂、饒舌,甚至熱熱鬧鬧(這是女人所擁有的騙人的天賦)。不過碧翠斯逐漸四肢無力、滿臉愁苦起來,弗蘭克低低的嗓音變得沙啞。而這些是只有在打橋牌時才會出現的呀!往常她們喜歡指手畫腳地交談,但交談得很友好。不過現在,一點兒明顯的不快摻雜了進來——有時候,她們其中一個會過於直接地指出另一人的問題,討論就變成了爭論,爭論變成了爭吵。有時候,到了最後,大家都氣鼓鼓地,誰都不理誰。有一次,弗蘭克指責“箭頭”故意讓她下不來台。有兩三次,三人中最溫柔的碧翠斯只有哇哇哭的份了。還有一次,“箭頭”一氣之下,把紙牌往桌上一扔,衝出了房間。每個人都火冒三丈,莉娜便充當和事老。 “打牌還吵架,我覺得太不應該了,”她說,“不管怎樣,這只是場遊戲。” 對她當然沒什麼了。她吃的是美食,喝的是香檳,另外還有驚人的好運——把她們所有的錢都贏去了!每次牌局後,得分都會記在一個本子裡,她的收入一天天上漲,沒有任何例外。世上有沒有公平哇?三人之間相互憎恨起來。儘管她們也恨莉娜,但還是忍不住把一些秘密告訴她。每個人都是單獨去找她,告訴她另外兩人是多麼可惡。 “箭頭”說,整天見到比她大那麼多的女人,肯定不是好事。她很想不要自己的那份租金了,然後到威尼斯度過餘下的夏天。弗蘭克告訴莉娜,她有著男人般的意志,要求她對輕佻如“箭頭”、愚昧如碧翠斯的女人感到滿意,那是太過分了。 “跟我交談,你必須得有智慧,”她低聲道,“如果你有我這樣的頭腦,你就會要求你交往的對像也必須跟你一樣聰明。” 碧翠斯只想安安靜靜地打發日子。 “我真的憎恨女人,”她說,“她們如此不可信賴,如此心懷鬼胎。” 莉娜駐留的兩週快要結束的時候,三個女人幾乎彼此不說話了。她們還是找莉娜聊天,莉娜不在時,就誰也不露面。她們架都懶得吵了,而且都對其他兩位的存在視而不見。如果不見面不行,就彼此冷冷地客氣一下。 莉娜要去意大利的里維埃拉會見朋友,弗蘭克前去給她送行,要乘坐的火車正是她來時坐過的——走時,她帶走了她們三人不少的錢。 “我不知道如何感激你,”莉娜走進車廂時說,“我在這裡過得非常愉快。” 如果說弗蘭克·希克森身上有一種特質,能讓她比成為任何男人的配偶更感到驕傲的,那就是她是一名有著良好修養的女士,她的回答把尊嚴和親切完美地融合了起來。 “莉娜,你在這裡陪我們,我們很開心,”她說,“你的到來真的令人快樂。” 不過當她轉身離開徐徐開出的火車時,她長長地鬆了口氣——以至於腳下的月台都要晃動了。她猛地抬了抬寬厚的肩膀,大步回家去了。 “好了!”她不時吼道,“好了!” 她換上連體泳裝,穿上登山帆布鞋和男式襯衣(並非胡鬧),去了伊頓·洛克。午餐前還有些游泳時間。她走過“猴屋”,四下里看了看,跟所有認識的人道聲早安——因為她突然間感覺到能跟他人和平相處了。走著走著,她一下子不動了。她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碧翠斯正坐在一張桌子旁,穿著一兩天前在莫利紐克斯買的新睡衣,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弗蘭克快速瞥了她一眼,看到她剛剛把頭髮燙成了波浪,臉頰、眼睛和嘴唇都上了妝。儘管肥胖,甚至龐大,沒有人否認,碧翠斯是個極端莊的女人。不過,她在這里幹什麼呢?邁著尼安德特人無精打采的步子——這是弗蘭克的走路特徵,她向碧翠斯走過去。身著一襲黑色泳裝,弗蘭克看起來像是日本人在托雷斯海峽捕到的巨大鯨魚——也就是俗人們稱作海牛的。 “碧翠斯,你忙啥呢?”她低聲叫道。 彷彿遠山里滾動的雷響,碧翠斯冷冷地看著她。 “吃東西。”她回答道。 “該死,我看見你吃東西啦!” 碧翠斯前面放著一盤牛角麵包、一碟黃油、一罐草莓醬、咖啡和一大罐的奶油。她把黃油厚厚地塗在香噴噴、熱乎乎的麵包上,然後抹上草莓醬,再整個抹上一層濃稠的奶油。 “你不想活了。”弗蘭克說。 “無所謂。”碧翠斯嘴裡塞得滿滿的,嘟囔道。 “你的體重會成磅成磅地增加。” “見鬼去吧!” 事實上,她衝著弗蘭克的臉大笑起來。老天爺,麵包真香啊! “我對你太失望了,碧翠斯。我一直認為你很有意志力的。” “是你錯了,那個壞女人!是你把她請來的。十四天裡,我看著她像頭豬一樣狼吞虎咽。是個人誰能受得了!我生氣時就要大吃一頓。” 淚水盈滿了弗蘭克的眼眶。她突然覺得自己如此無力、如此柔弱,希望有一個強壯的男人把她抱在膝蓋上,撫愛她,摟抱她,呼她的乳名。她沉默著走過去坐在碧翠斯旁邊的一把椅子上。侍者走過來,她用傷感的手勢指了指咖啡和牛角麵包。 “來一樣的。”她嘆了口氣。 她無精打采地伸手去拿那個圓麵包,但碧翠斯突然抽走了盤子。 “不可以,你不能吃,”她說,“你的上來你再吃。” 弗蘭克罵了她一句,有交情的女人之間一般不會這麼罵的。過了一會兒,侍者端上來了牛角麵包、黃油、果醬和咖啡。 “奶油呢,你個傻瓜?”她如一頭陷入絕境的母獅子大吼道。 她開始吃起來,狼吞虎咽、風捲殘雲。游泳者開始聚集過來,他們在陽光下、在海邊鍛煉完了,到這裡享用一兩杯雞尾酒。很快,“箭頭”也跟羅凱麥爾王子大步走了過來。她穿著一件漂亮的絲綢外套,但用一隻手扯著,以便盡可能地讓身材看起來苗條些;她把頭仰得高高的,這樣,羅凱麥爾就看不到她的雙下巴了。 “箭頭”開心地笑著,感覺自己如同一個小姑娘。他剛剛(用意大利語)跟她說,她的眼睛使蔚藍色的地中海看起來變成了一碗豌豆湯。他離開了她,去男洗手間把他黑色順滑的頭髮再梳理一下,他們約好五分鐘後再碰頭,然後去喝一杯。 “箭頭”去了女洗手間,往臉上又塗上些胭脂,唇上再抹上點兒口紅。回來的路上,她看到了弗蘭克和碧翠斯,於是停了下來。她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帝!”她叫道,“你們兩個野獸、豬。”她抓過來一把椅子,“侍者。” 她把自己的約會拋到爪哇島去了。侍者站在一旁,眨巴著眼睛。 “這兩位女士吃的什麼就給我上什麼。”她命令道。 弗蘭克從她的盤子裡把她肥大的腦袋抬起來。 “給我上肥鵝肝醬餅。”她低聲叫道。 “弗蘭克!”碧翠斯喊。 “閉嘴。” “那好吧,我也要。” 咖啡端上來了,熱麵包、奶油和肥鵝肝醬餅都上來了。她們把奶油塗在麵團上吃了下去,又吞下大勺大勺的果醬。狼吞虎咽地吞食著香脆可口的麵包。那麼對“箭頭”來說,愛意味著什麼呢?就讓王子獨自去享用他在羅馬的宮殿,還有亞平寧山區裡的城堡吧。三人都沒言語,做著再嚴肅不過的事——她們莊重地吃著,心醉神迷、熱情如火地吃著。 “我有二十五年沒吃土豆了。”弗蘭克以悠悠的、沉思的語氣說道。 “侍者,”碧翠斯喊道,“給我們三人上土豆。” “好的,夫人。” 土豆端上來了。阿拉伯的任何香水都沒有這種香氣。她們用手拿著享用起來。 “給我上乾馬提尼。”“箭頭”叫道。 “吃飯中間不可以喝乾馬提尼的,'箭頭'。”弗蘭克道。 “不可以嗎?你等著看。” “那好吧。給我兩份幹馬提尼。”弗蘭克叫道。 “給我三份幹馬提尼。”碧翠斯說。 酒上來了,她們乾了一大口。三個女人相互看了看,嘆了一聲。過去兩週的誤解煙消雲散了,真摯的友情又回到了彼此的心裡。她們曾思考過有沒有終止三人友誼的可能,真是難以讓人置信——要知道,這份友情給她們帶來多麼強烈的滿足感。土豆吃完了。 “不知他們有沒有奶油條酥。”碧翠斯道。 “當然有。” 當然她們又享用了奶油條酥。弗蘭克把整個條酥塞進大嘴裡,吞下去,又抓起一個,再次放進嘴里之前,她看了看其他兩人,然後拿了把帶有復仇意味的“匕首”刺進了怪物莉娜的心臟。 “你想說什麼你就說,不過事實是,她打橋牌用的都是下三爛招數,真的。” “卑鄙。”“箭頭”同意道。 不過碧翠斯突然想吃混合蛋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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