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彼時此時·馬基雅維利在伊莫拉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接下來的一周,馬基雅維利的情緒之豐富就如同百納被褥的色彩。在某個時刻信心滿滿,另一個時刻則垂頭喪氣,從幸福的期待到憤怒的失落,他無不感受體驗了。一會兒興奮得癲狂,一會兒又陷入絕望的深淵之中。現在巴爾托洛梅奧遲遲下不了決心,他既渴望前去,又顧慮重重,就像一個受到誘惑的賭徒,要把賭注下在贏面甚小的賭局中,想贏怕輸的心態讓他備受折磨。某一天他打算成行,第二天又決定不去了。馬基雅維利的消化功能本來就一直不佳,如此的反反复復更讓他的胃功能深受其害。一切都已安排就緒,如果因為身體不適而無法把握住機會——一個歷盡千辛萬苦、耗資巨大而創造出來的機會——的話,那真是太殘忍了。他給自己放了血,服了瀉藥,只能吃些流食。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工作量比任何時候都要多:公爵跟叛亂頭領們的談判已到了緊要關頭,馬基雅維利要不時地給執政團寫信,會見代理人,到宮廷打探消息一待就是幾個小時,還要拜訪到伊莫拉來的代表各自國家的權勢人物。但最後一刻,好運終於眷顧他了。巴爾托洛梅奧在拉文納的代理人給他發來一封信,說如果不馬上敲定他已談了一段時間的交易,合同將會易主。這件事讓他下定了決心。

馬基雅維利的痛苦倏地消失了。那天跟巴爾托洛梅奧交談之後,他就去拜訪了提莫竇修士,他同意把馬基雅維利吩咐的話傳達給巴爾托洛梅奧。為了迎合奧蕾莉亞,他找到一位商人——在伊莫拉掙錢很容易,商人們都被吸引到這裡來了,買了一副用金線縫製的帶香味的手套。手套花去他不少錢,不過這不是節約錢的時候。他叫皮耶羅送過去,告訴他去了後找卡泰麗娜夫人,這樣僕人們就會認為,他只不過是在給主人捎信;同時,他吩咐皮耶羅告知她,他想跟她在教堂裡面談一番,任何時間都可以,由她來定。皮耶羅回來後告訴他,卡泰麗娜夫人把奧蕾莉亞夫人喊了進去,她非常喜歡這件價值不菲的禮物,馬基雅維利聽了非常開心。這種手套極受珍愛,曼圖亞的侯爵夫人認為,這樣的一份禮物法國女王才配擁有。

“她看起來怎麼樣?”馬基雅維利問。 “奧蕾莉亞夫人嗎?她看起來很高興。” “別裝傻了,孩子。她看起來漂亮嗎?” “跟往常一樣。” “笨蛋!卡泰麗娜夫人何時去教堂?” “她今天下午去做晚禱。” 跟卡泰麗娜夫人見面回來後,馬基雅維利滿心歡喜。 “人類真是一種了不起的動物,”他在回家的路上想,“只要臉皮厚、頭腦活,再加上有錢,還有什麼做不成的。” 起初,奧蕾莉亞感到緊張,極力排斥提出的建議,但最終還是被卡泰麗娜夫人的看法一點點地說服了。馬基雅維利覺得,這些觀點都是無可爭辯的——這很自然,因為這些都是他提出來的。提莫竇修士溫和而堅定的規勸又強化了這些看法。奧蕾莉亞是一名通曉事理的女子,她不得不承認,為獲大善,拒斥小惡是不明智的。總而言之,如果確定巴爾托洛梅奧不會造成威脅,她打算准許馬基雅維利的請求。

下定決心之後,巴爾托洛梅奧覺得不能再耽擱了。於是,第二天中午,由僕人和馬夫陪著,到拉文納去了。馬基雅維利以他慣有的禮貌,前去跟他道別,並希望他的旅程如願以償。女僕尼娜被打發回家,跟自己的父母住上一晚。當她離開後,馬基雅維利派皮耶羅帶著一個籃子到了巴爾托洛梅奧家,籃子裡裝有從河裡直接撈上來的鮮魚,一對肥大的閹雞,糖果店裡買來的糖果,水果以及一瓶城裡生產的最好的葡萄酒。計劃將這樣進行:馬基雅維利要等到晚上九點——就是日落三小時後,這時,塞拉菲娜已經上床睡著了,他來到院子的那個小門口。卡泰麗娜夫人會給他開門,然後,他們共進晚餐。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她會回到自己的臥室裡去,接下來,就留下馬基雅維利和他的心上人了。不過,她要他保證,一定要在黎明前早早離開房間。皮耶羅送完籃子回來,還帶來了卡泰麗娜夫人最新的交代。教堂的大鐘敲響的時候,她在家門口等她。為確保是他本人,要先快速地敲兩下門;等一等,再敲一次;然後稍等片刻,再敲兩次。這時,門就開了,進來時什麼話都不要說。

“跟經驗豐富的女人打交道就是省事,”馬基雅維利說道,“真是百密而無一疏。” 他讓僕人打了一桶熱水送到臥室來,然後把全身上下洗了個乾乾淨淨。上次這樣洗澡還是在跟瑪麗埃塔結婚前的晚上。他記得結果是得了感冒,也自然而然地傳染給了瑪麗埃塔。洗完澡,他給自己噴了香水——香水是給奧蕾莉亞買玫瑰油時一起買的,然後穿上了最好的衣服。因為不想破壞對所盼盛宴的胃口,他拒絕去吃塞拉菲娜準備的簡單飯菜,找的藉口是,他要跟費拉拉公爵的代理人一起到酒店吃飯。他想讀點兒東西,但人太興奮了,根本看不進去。他漫不經心地彈了彈魯特琴,手指也不聽使喚了。他想起了柏拉圖的那個對話——在對話中,柏拉圖不無得意地證實:如果快樂跟痛苦糅合在一起,快樂就不再純粹,這裡面還是有一些道理的;不過,有的時候冥想那些永恆的事物,實在有些無趣。當腦子裡滑過他所面臨過的那些困難,以及採用的巧妙手段時,他在心裡笑了起來。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這種謙虛是一種虛偽,並不適合他。他不知道有什麼人,能像他這樣把各方面人士的情感、缺陷以及興趣嫻熟操控,最終屈從於他的意志。教堂的鐘敲了八下。他把皮耶羅喊過來,想下下跳棋,把這漫長的一小時打發過去。平時擊敗皮耶羅輕而易舉,但今天晚上,他有些心不在焉,讓皮耶羅贏了一局又一局。一個小時看起來漫無盡頭,不過,鐘突然響了。馬基雅維利一下子跳了起來,麻利地穿上外套,敞開房門,走進了夜色裡。他正要進小胡同,忽然聽到有人腳踏鵝卵石的聲音。他把門關上一些,就在裡面等著讓人過去——甭管他們是誰。但是人沒有往前繼續走,而是在他的門口停下了,其中一人開始敲門。由於門沒上鎖,門一下子被推開了。馬基雅維利看到有幾個人站在過道裡,兩人舉著火把。

“啊,尼科洛大人,”其中一人說道,馬基雅維利馬上認出來了,是公爵的一個秘書,“我們來請你。你正要去宮廷嗎?公爵想見你,他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訴你。” 前所未有地,馬基雅維利一下子蒙了,他想不出任何的藉口。如果他沒有在出門的當口被碰個正著,他就可以給公爵寫封信,說臥病在床,無法赴約之類,現在這話怎麼能說呢?對公爵這樣的人,你又不能說有其他事情等待處理。再說,如果有重要的消息,他必須去聽一聽,很可能涉及佛羅倫薩的安危問題。他的心開始往下沉。 “等一下,我告訴一下我的家僕,讓他不用陪我了。” “根本不用陪。有人會把你安全送回來的。” 馬基雅維利回到客廳,關上身後的門。 “聽著,皮耶羅,公爵派人來請我。我會告訴公爵我肚子絞痛,以便縮短會談的時間。卡泰麗娜夫人一定會等我。到她家門口,按照他告訴的方法去敲門。告訴她發生的事情,說我會盡快前來的。請她同意你留在院子裡,這樣我敲門時,你可以給我開門。”

“好呀!” “說我很痛苦、很窘迫、很不幸、很淒慘、很憤怒。半小時後我就趕回來。” 說完,他跟那些來請他的人去了宮裡。他被帶到了前廳,秘書告訴他,他去跟公爵匯報一下,然後離開了。馬基雅維利就在那裡等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這時,秘書回來說,公爵請他原諒,信使剛剛從羅馬教皇那裡回來,帶回了一些信函,他正和埃爾納主教、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商討這些信件。一忙完就會讓他過去。馬基雅維利再次被一個人留了下來。他的耐心正經受著痛苦的考驗。他煩躁不安,在椅子裡晃來晃去,咬著自己的手指,在房間裡來回踱個不停。他感到焦躁難抑,憤憤不平,怒氣沖衝,抓狂不已。最後,在絕望之中,他跑出了房間,找到正來叫他的秘書,冷冰冰地問他,公爵是否已把他忘了個乾淨。

“我肚子絞痛,”他說道,“如果公爵不能見我,我回家明天再來。” “真是不幸。公爵大人肯定不會讓你乾等的,除非他有重要的緊急情況要處理。我想他有話要跟你說,這對執政團來講至關重要。請耐心一些。” 馬基雅維利竭力抑制住怒火,一屁股坐在就近的一把椅子上。秘書想跟他聊一聊,馬基雅維利用單音節詞回答了他,顯然根本沒聽他在說什麼,但這位秘書卻依然喋喋不休。馬基雅維利費了很大的勁兒,才沒讓自己喝住這個話簍子的連篇蠢話。他滿腦子念念不忘的是:如果他們當時晚去一分鐘,就找不到我了。最終,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還是過來了,說公爵準備好了接見他。馬基雅維利等了一個小時,但一想到皮耶羅正在院子里瑟瑟發抖地等著他,就不無揶揄地笑起來。受苦的人不止他一個,這讓他得到了些許的安慰。

公爵身邊還有他的堂兄埃爾納主教,一見面就給他送上了親切的問候。 “秘書先生,我對你一向開誠佈公、無所保留。我希望現在向你清楚地表明我的立場,你根據執政團的指示傳達給我的善意,我並不滿意。因為教皇隨時都會駕崩,我要保全我的領地,就必須採取措施來保護自己。法國國王是我的盟友,我自己也有一支武裝力量;但這還不夠,我希望能跟我的鄰國們結成盟友,它們是博洛尼亞、曼圖亞、費拉拉和佛羅倫薩。” 馬基雅維利覺得現在不是對共和國的善意再次做出保證的時候,因而他很明智地緘口不語。 “至於費拉拉,我獲得公爵的友誼是通過他跟我親愛的妹妹盧克雷齊婭夫人的聯姻,以及教皇賜給她的大筆嫁妝,還有我們授予公爵的哥哥以樞機主教這一好處。至於曼圖亞,我們安排了兩件事:一件是把樞機主教的位子送給侯爵的哥哥,為此侯爵和他哥哥要付上四萬達克特的保證金;另外一件是,我把我的女兒嫁給侯爵的兒子,四萬達克特作為嫁妝再返給他們。秘書先生,我無需向你指明,互利互惠是持久友誼的最堅實的基石。”

“這個我沒有異議,閣下。”馬基雅維利笑道,“那麼博洛尼亞呢?” 博洛尼亞領主喬瓦尼·本蒂沃利奧加入了叛軍頭領的行列,儘管他的軍隊已經從公爵所在城池的邊界撤離,但仍處於交戰狀態。瓦倫蒂諾輕撫著他精心蓄養的、尖尖的鬍鬚,不無敵意地笑了笑。 “我無意佔領博洛尼亞,但我要保證一點:它必須跟我合作。我寧願把喬瓦尼大人當作我的朋友,而不是把他從這個國家趕走——他的國家我可能征服不了,甚至可能會讓我付出沉重的代價。再說,如果我不跟博洛尼亞達成協議,費拉拉公爵也不會給我提供任何援助。” “喬瓦尼大人已經同叛軍簽署了聯盟條約。” “這一次是你的信息有誤了,秘書先生。”公爵和顏悅色地說道,“喬瓦尼大人認為條約不能保證他的利益,所以拒絕簽署。我跟他的哥哥,教廷最高書記,一直保持聯繫,事情正朝著雙方滿意的方向前進。我們達成協議後,教廷最高書記會得到樞機主教的職位;或者他放棄聖職而娶我的堂妹——博爾賈樞機主教的妹妹。我們四個國家的力量,再加上法國國王的援助,將是非常可怕的。你們的執政者會更多地需要我的幫助,而不是相反。我不想說對他們懷有惡意,但形勢比人強,如果沒有一個明確的條約限制,我覺得怎樣最好就怎樣做。”

天鵝絨手套從覆著鎧甲的拳頭上滑了下來,真是赤裸裸的武力威脅啊!馬基雅維利要把這個事情考慮一下。他注意到,阿加皮托和埃爾納主教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閣下究竟要我們如何做呢?”他盡量若無其事地問道,“我明白,你已經跟維泰洛佐和奧爾西尼家族達成協議了。” “到目前為止什麼也沒簽,就我個人而言,我什麼都不願簽。擊垮奧爾西尼家族不符合我的方針:如果教皇駕崩了,我在羅馬必須得有一些朋友。帕格羅·奧爾西尼來見我時,就曾抱怨過雷米羅·德·奧爾科的行為,我承諾會讓他滿意的,我應該做到言行一致。維泰洛佐的情況是另一回事。他就是一條蛇,用盡一切手段阻撓我消除與奧爾西尼家族之間的分歧。” “如果閣下說得再清楚一些,或許更好。” “好啊。我希望你給你們的執政者寫封信,法國國王很有可能會給他們下一道命令,要他們把莫名其妙撤回的僱傭權重新派遣給我,他們將不得不遵守這一命令。主動來做這件事比被迫去做當然要好得多。” 馬基雅維利停頓了一下,讓自己保持鎮定。他知道他說的每句話都可能會招致風險。當他開口時,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愉快、討好。 “閣下在召集軍隊與結交盟友方面表現得很是審慎,但說到僱傭兵,閣下不應把自己跟那些僱傭兵頭領們相提並論,他們只不過是些出賣自己和手下士兵的僱傭權的小人物而已。閣下您是意大利的大人物之一,跟您結盟要比徵召您做僱傭兵更合適。” “我願意把這種徵召看作一種榮耀,”公爵溫和地說道,“來吧,秘書先生,我們當然可以做點兒對我們雙方都有益處的事情。我是一名職業軍人,我們的友好關係使我對你們的國家負有責任,你們的執政者拒絕我的請求,對我而言是一種侮辱。我要像服務他人那樣為你們提供好的服務,我相信我這麼想是沒錯的。” “我斗膽指出,如果我們四分之三的軍隊都由閣下您來統帥,我們的政府將不會有太大的安全感。” “這是不是可以說,你對我的誠意心存疑慮?” “根本不是如此。”馬基雅維利以他自己都不能感覺到的熱忱說道,“不過,我們的執政者很謹慎,他們必須考慮周全。每一步都不能留下遺憾,否則他們負擔不起。他們最大的願望是跟所有的人和平相處。” “秘書先生,你如此聰明不會不懂,確保和平的唯一途徑就是為戰爭做好一切準備。” “我們的政府如果認為有必要的話,會採取這些措施的。對此,我毫不懷疑。” “也會僱傭其他頭領為你們效力嗎?”公爵厲聲問道。 馬基雅維利一直在等待的機會終於來臨了。他知道,瓦倫蒂諾動不動就會大發脾氣,雷霆一怒就把惹他的人輕蔑地轟走。馬基雅維利急於脫身離開,根本不在意有沒有惹惱他。 “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正是他們所打算的。” 令他驚訝的是,公爵笑了起來。他從椅子里站起來,背靠壁爐站著,以愉悅的態度回答道: “他們有沒有想過,在目前懸而未決的情形下保持中立是否可行?當然,他們會有更明智的選擇。當兩個鄰國交戰時,其中一個跟你關係親密而希望得到你的援助,因為它覺得你有義務跟它同呼吸、共命運,但如果你沒這樣做,它就會對你心存怨言;另一個國家會因為你的膽小怯懦、缺乏勇氣而鄙視你。一方認為你是一個無用的朋友,而另一方認為你是一個無需擔心的敵人。 “所謂中立指的是它可以幫助雙方中的任意一方。但最後它不得不面對的情形是,它將被捲入衝突中——這就違背了它的意願,因為它最初是不願以一種無畏而得體的方式參與其中的。相信我:選擇一方或另一方,不要猶豫。這歷來是明智之舉,因為總有一方會獲得勝利,否則你就會受制於勝利的一方。誰會來援救你呢?你會找不出任何人們應該來救助你的理由,也不會有任何人前來。勝利者不需要他不信任的朋友,被征服者即使能幫你也不會幫的,因為你的軍隊本可以救他於困境,你卻沒有伸出援助之手。” 這個時刻,馬基雅維利根本不想听他探討什麼中立問題,只希望公爵把要講的話趕緊講完,但他沒有結束。 “無論戰爭的風險有多大,中立的風險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它會讓你成為仇恨和蔑視的對象。遲早有一天,會有人站出來,認為有必要把你摧毀,你會成為他的犧牲品。反過來說,如果你堅定地支持其中一方,而這一方獲勝了,縱使它的力量強大到令你感到畏懼,你仍可以讓它承擔一定的義務,並通過締結友好關係使你們團結在一起。” “人們對過去所獲得的恩惠如此感激涕零,以至於他們會對行使自己的權力卻對閣下不利感到猶豫——這是閣下的經驗嗎?” “勝利從來不會具有如此決定性的影響,以至於讓勝利者可以疏遠自己的朋友。公正地對待他們符合他的最大利益。” “假如你選擇的一方輸了呢?” “那麼,你對你的盟友就更重要了。他會竭盡全力來幫助你,當好運再次來臨時,你會蒙其眷顧。所以,不管你對中立如何看待,它都是愚蠢之舉。我就跟你說這麼多。我跟你講的這一小段關於執政藝術的話,如果你轉述給你的執政者們聽一聽,將是明智之舉。” 說完這些話,公爵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伸出手去烤火。馬基雅維利彎了彎腰,正要離開,這時,公爵轉向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說道: “你告訴秘書沒有,他的朋友博那羅蒂在佛羅倫薩有事耽擱了,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了。” 阿加皮托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閣下。”馬基雅維利道。 “當然有——一個雕刻家。” 公爵笑瞇瞇地看著他,馬基雅維利一下子猜出他說的是誰了。他給好友比亞焦寫信要他寄些錢過來,比亞焦回信說,他讓一個叫米開朗琪羅的雕刻家送過來。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沒什麼意義,但公爵的話還是提醒了他,他的東西被搜過了,顯然是經過塞拉菲娜默許的。他慶幸自己把重要的信函放在了安全的地方;他的住處僅放了一些無關緊要的文件,其中就有比亞焦的信。 “佛羅倫薩有很多鑿石匠,閣下,”他冷靜地說道,“我不可能全部都認識。” “這個米開朗琪羅並非庸才啊。他用大理石刻了一個丘比特,然後埋在土裡,當挖掘出來後,就可以當作古董了。聖喬治教堂的樞機主教購買了它,當他發現是贗品後,把它退給了經銷商,最後,又到了我的手裡。我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了曼圖亞的侯爵夫人。” 瓦倫蒂諾以打趣的口吻說著這些話,馬基雅維利不知怎麼地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他感覺自己被愚弄了。他有著高度敏感者的暴躁脾氣,他變得煩躁起來。他很想惹一惹公爵,只要公爵能讓他獲得自由去踐行自己的約會。 “閣下是想從他那裡訂購一個雕塑,來跟達·芬奇為米蘭公爵做的雕像來比試一番嗎?” 尖銳的話語顫抖著劃過空中。旁觀的秘書們感到驚訝,瞥了公爵一眼,看他怎樣應對。弗朗切斯科·斯福爾扎的大型騎馬雕像被很多人認為是達·芬奇的傑作,不過在特里武爾齊奧元帥佔領米蘭時被士兵們毀掉了。那座雕像是弗朗切斯科的兒子——“摩爾人”洛多維科委託達·芬奇做的,他跟切薩雷·博爾賈本人一樣是一個篡位者,後來被驅逐出城市,現在被關在洛什的城堡裡。馬基雅維利的話意圖很明顯,就是提醒瓦倫蒂諾當前他的處境是多麼岌岌可危,如果好運一去不復返,他將陷入怎樣的深淵。公爵笑了起來。 “不,和製作雕塑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讓米開朗琪羅這小子去做。這個城市的防務形同虛設,我要他制訂計劃加強防務。不過你提到了達·芬奇,我給你展示展示他為我畫的幾幅畫。” 他給其中一個秘書打了一個手勢,後者離開了房間,很快帶著一個紙夾回來,他把紙夾遞給了公爵。公爵把繪畫一幅幅展示給馬基雅維利看。 “要不是您告訴我這是閣下您的肖像,我還真看不出來。”他說道。 “可憐的達·芬奇,他畫肖像還真是天賦不足。但就素描而言,還是不無優點的。” “這是可能的,但我覺得遺憾的是,以他的才華,畫畫、雕刻都是浪費時間。” “我可以向你保證,他為我效勞時,絕不會做這些事。我把他派往皮翁比諾,為沼澤地排水。最近,他到切塞納和切塞納蒂科去開鑿運河、建造港口了。” 他把畫像又遞給了秘書,整個過程舉止溫文爾雅,以馬基雅維利敏銳的眼光看來,其氣勢不亞於法國國王。他終於讓馬基雅維利走了。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陪著他走出了公爵的書房。在伊莫拉的一個月時間裡,馬基雅維利煞費苦心想贏得這位首席秘書的信任。他屬於羅馬著名的科隆納家族——也就是與奧爾西尼家族矛盾重重的競爭對手,因而可以認為,他對奧爾西尼家族的敵人——佛羅倫薩人——抱有一種友好態度。他通過自己的判斷,不時為馬基雅維利提供一些他認為或可靠或不可靠的情報。現在,他們正穿過舉行儀式所用的會見廳,他抓住馬基雅維利的胳膊說道: “到我的房間來。我有東西給你看——你會感興趣的。” “天太晚了,我也生了病。明天再來吧。” “隨你吧。我想給你看看公爵跟叛軍簽署的協議條款。” 馬基雅維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知道文件已到了伊莫拉,他窮盡了各種辦法想看上一眼,但毫無結果。對執政團來說,了解協議內容至關重要,他們已寫信給他,埋怨他的疏忽大意。告訴他們“所有能找得到的情報都發給他們了”是沒有用的。公爵宮廷的秘密一向保守良好,在公爵付諸行動之前,任何人都無從得知。這時候,鐘聲響起,他已讓奧蕾莉亞等了兩個鐘頭了。炸魚早炸壞了,烤雞也烤成灰了,他感到飢腸轆轆——中午前到現在他一粒米未進。據說“食”與“色”是人類最根深蒂固的本能,屈從於二者,誰會受到譴責呢?馬基雅維利嘆了口氣:佛羅倫薩的安全命懸一線;她的自由危在旦夕。 “那走吧。”他說。 他痛苦地想,還沒有哪個人為了國家的利益被要求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 阿加皮托·達·阿馬利亞帶著他上了一段樓梯,打開一把門鎖,把他領進了一個小房間。房間裡有一張靠牆的小床,一盞油燈搖曳著昏暗的光,把房間照得朦朦朧朧的。他在燈上點了一支牛脂蠟燭,遞給馬基雅維利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了下來。桌上散放著一些文件,他向後靠了靠,舒服地蹺起二郎腿。一副時間對我不是問題的樣子。 “我先前沒法送你一份協議的複製品,至於原因我會告訴你的,同樣的原因,我也沒有送給費拉拉公爵的代理人或其他任何人。公爵和帕格羅·奧爾西尼起草了一份令雙方都感到滿意的草稿,帕格羅大人把它拿給那些頭領們看,意思是如果他們同意這份協議的內容,他就代表公爵也表示同意——公爵已授予他代理權。但當他動身離開後,公爵又研讀了一遍草稿,覺得還應再加上一項條款,這項條款考慮了法國的利益。” 馬基雅維利一直聽得煩躁不安,因為他想看看協議,如果可能,最好拿上一份然後就離開;但現在,他開始全神貫注地聽起來。 “協議及時修改完了,公爵命我去追上帕格羅大人,告訴他,如果這一條款不被接受的話,他是不會簽署協議的。我趕上了他,他斷然拒絕接受這一條款;但經過一番討論後,他說他會把協議帶給別人,但他認為不會有人接受。於是我便離開了他。” “這一條款的主旨是什麼?” 阿加皮托笑了,回答道: “如果這一條款被接受,它就打開了一扇窗,讓我們從協議中脫身而出;如果不被接受,它就開了一道門,讓我們可以大步跨出去,呼吸到外面的空氣。” “看起來,公爵所追求的好像不是和平,而是報復那些讓他的國家陷入險境的人。” “你儘管放心,公爵不會讓自己的慾望影響到切身利益的。” “你答應給我看協議內容的。” “給你。” 馬基雅維利急切地讀起來。按照協議條款,公爵和叛軍從今以後將和平相處、協調一致、團結一心:他們將像以前一樣接受公爵的統領,為表忠誠,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一個嫡生兒子作為人質託付給公爵;同時,他們保證,每次至多有一名頭領跟公爵共同紮營,不合適了就要撤回。他們作為一方要同意把烏爾比諾和卡梅里諾歸還給公爵;相應的,公爵會負責保護他們的國家免受他人的侵擾,除羅馬教皇和法國國王之外。這最後一條就是瓦倫蒂諾堅持要加上的——按照阿加皮託的說法,即使小孩子也能看出,它的存在使整個協議變成了一頁廢紙。博洛尼亞的本蒂沃利奧和錫耶納的彼得魯奇正要跟教皇簽署一個單獨的協定。馬基雅維利眉頭緊鎖,又把協議讀了一遍。 “他們認為公爵會原諒他們給他造成的傷害嗎?”讀完協議,他大聲問道,“公爵會忘記他們帶來的危險嗎?” “神欲使之滅亡,必先使之瘋狂。”阿加皮托笑瞇瞇地引用了一句話。 “你可以讓我把這份文件拿去複制一份嗎?” “我每時每刻都得看好它。” “我保證明天就歸還。” “不行。公爵隨時都會要的。” “公爵一直向我保證他對佛羅倫薩的友誼。我們的政府應該了解一下這個協定,這極其重要。相信我,你為我們做的這些,我們會'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 “我接觸國家事務太久了,我並不指望得到君主或政府的感激。” 馬基雅維利繼續給他施壓。最後他終於說道: “你知道,我可以做很多很多,來幫助你們。我對你的才智的尊重,如同我對你正直人品的仰慕。我這樣做是有一些擔心,不過,我可以讓你在這裡複製一份。” 馬基雅維利倒吸了一口氣。這要花上半個小時的時間,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過去。哪個戀人遭遇過這樣的窘境呢?但他毫無辦法,只好屈從了。阿加皮托把他桌子旁的位置讓出來,桌上放著一張紙、一支鵝毛筆。他坐在床沿上,馬基雅維利盡可能快地謄抄了一遍。當寫完最後一行時,他聽到巡夜者在大聲地報時。教堂裡的大鐘也隨之敲響——半夜了。 阿加皮托和他一起走下樓,當他們來到宮殿中心的庭院後,喊來兩名守衛,點上火把把馬基雅維利送回住處。一場冷雨飄落下來,夜色陰冷。到家後,馬基雅維利給了兩名守衛一些賞錢,然後把他們打發回去了。他打開門鎖,進了門,直到聽不到他們的腳步聲了,他才又悄悄地溜了出來。他穿過了胡同,按事先交代好的辦法輕輕地敲門。沒人開門。他又敲了一遍,兩下——停頓——一下——停頓——兩下,他等著。刺骨的寒風從狹窄的胡同里吹過來,陣陣雨滴灑在臉上。儘管他包裹得嚴實,用圍巾擋住夜晚煩人的空氣以免吸進肺裡,但他仍凍得哆哆嗦嗦。兩位女士是不是等煩了呢?皮耶羅在哪兒呢?他讓他在院子裡等著直到他回來,皮耶羅以前可從沒讓他失望過。他一定解釋過晚來的原因了。無論如何,儘管出於不同的原因——對他來說,事情很急迫,但對兩位女士而言,機會同樣不可錯過。在從宮裡回來的路上,從她們的房子前面走過時,他就注意到屋裡沒有亮燈,他現在想到,最好到房子後面看看燈亮不亮。他又敲了一次門,仍然沒有回音,於是他回到自己的房子裡,進了臥室——在這裡,他可以看到巴爾托洛梅奧家的院子以及對著的窗子。他的目光穿過密密實實的黑暗,但什麼也看不到。皮耶羅或許在那會兒進了房間想喝口酒暖暖身子,現在又回去值守了吧。馬基雅維利又一次出了門,走進冷酷的夜色裡。他又敲門——等待,如此重複了不知有幾遍,手腳冷如冰塊,牙齒咯咯作響。 “我會患上致命的感冒的。”他嘟囔道。 突然間,一股憤怒的情緒把他攫住了,他舉起雙拳就要朝門猛砸,但理智又使他放下了手,如果吵醒了鄰居,他就沒有進一步發展的餘地了。最終,他被迫得出了結論:她們已不再等他,上床睡覺了。他轉身離開,淒淒慘慘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他感到又冷又餓,失望至極。 “即使我明天沒患上重感冒,肚子恐怕也會絞痛了。” 他進了廚房想找點兒東西吃,但塞拉菲娜在每天早上會買好一天的食物,如果吃不完就鎖起來,因而他一無所獲。火盆已從客廳裡搬走,房間裡凍得要死,要命的是,馬基雅維利連上床睡一覺的安慰也得不到——他要坐下來,根據他和公爵的談話寫一份報告。這花了他很長的時間,因為那些最重要的部分必須用密碼書寫。然後他把協議的條款謄寫了一份,裝入信封。當他寫完時,已到了凌晨時分。信函緊急,沒法等著讓要價一兩個金弗羅林的普通信使來送信了。於是他爬上樓梯,來到兩名僕人住的閣樓上,把他們喚醒,讓那個更可靠一些的僕人趕緊備馬,做好準備,城門一開就出城去。他等僕人穿戴好了,打發他從大門出去上了街,才終於上床去睡了。 “這本是一夜春宵啊!”他把睡帽扯過來蓋在耳朵上,恨恨地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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