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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686 2018-03-18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伯莎把自尊像斗篷一樣披在身上,有時似乎過於沉重,讓她幾近昏厥。她強加於自身的桎梏往往難以忍受。憤怒和憎惡在她心中翻騰,但她迫使自己保持那種人們常見的微笑。她找不到人傾訴心中的不快,因此精神的寂寥彷彿酷刑。一個人無法表露自己的感情,無法釋放啃噬心靈的痛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這個對作家影響不大,因為他可以在文字中找到慰藉,他可以傾吐秘密而不暴露它。但女人,只有沉默。 伯莎現在對愛德華的厭惡越來越強烈,甚至演變成一股怒火,生理上也產生抗拒,根本不能忍受他的觸碰,但她認識的所有人都欽慕他。范妮·格洛弗認為他是全人類最善良最高尚的人,她又怎麼可能和范妮說愛德華是一個傻瓜,讓她厭煩透頂?在世俗的標準中,愛德華使她黯然失色,她惱羞不已;以前,他唯一的社會地位在於他是她的丈夫,現在角色倒轉過來了。她發現靠他反射的光發亮非常討厭,同時也鄙薄自己的氣量狹窄。

最終,她感覺不可能繼續忍受與他為伴,他使她愚蠢而粗俗,她很不舒服,身體也虛弱,連心也是絕望的。她決意再次離家出走,這回真的是永遠了。 “如果我停留在這兒,我會自殺的。” 這兩天愛德華一直很悲傷,因為他喜愛的一隻狗死了。他還差點兒流下眼淚。伯莎輕蔑地觀察著他。 “一隻可憐的狗死了你倒挺傷心的,但我受苦的時候也沒見你有多難過。” “哦,別打擾我好嗎?我受不了。” 伯莎狠狠地擠出幾個字:“蠢材!” 他隨便去哪兒都垂頭喪氣的,用顫抖的聲音動情地向每一個遇到的人仔細傾訴那隻畜生死時的情況。 格洛弗小姐說:“可憐的人兒,他有一顆如此善良的心。” 伯莎幾乎忍不住湧到嘴邊的刻薄話。如果大家知道他對她愛情的冷淡,還有對她眼淚和絕望的無情時,他們的態度肯定會不同。想起過去的卑微,她就打心底里鄙視自己。

“他讓我把那杯恥辱的酒一飲而盡。” 她居高臨下,第一千次用鄙夷的眼光對他進行總結。令人費解的是,她一直心甘情願地臣服在一個靈魂如此卑賤、性格如此平庸的男人腳下。想到她的愛情何等的卑躬屈膝,她就羞慚。 伯莎身體有些不適,拉姆塞醫生前來探望,正好碰上她在深思這些問題。 她剛回過神來,他就問:“唔,愛德華今天怎麼了?” 她不由自主地喊道:“天哪,我怎麼可能知道!”潛伏已久的話語在長期禁錮後下意識地溜出來了。 “嘿,這是怎麼了?這對鴛鴦到底拌嘴了?” “哦,對愛德華的重重讚美讓我反胃。被當成他的附屬品,我也噁心。” 醫生突然大笑起來:“伯莎,你這是怎麼了?我們都喜歡他,我還以為沒什麼比這個更讓你開心的了呢。”

“哦,我親愛的醫生,你不是一個徹底的傻瓜便是被蒙蔽了雙眼。我以為現在誰都知道,我討厭我的丈夫。” “什麼!”拉姆塞醫生不可置信地大叫出來。但轉念一想,他以為伯莎是身體不舒服影響了情緒。 “好啦,好啦,親愛的,看來你需要吃點兒藥。你也是女人,女人身體不好的時候總覺得世界末日要來了。” 伯莎從沙發上一彈而起:“難道你以為我沒有充分的理由就說出這樣的話?如果可以,難道你以為我不會掩飾自己的羞辱?哦,我忍受得已經夠久了,現在必須講出來。啊,上帝,每當我想起隱藏的種種痛苦,我就忍不住尖叫。除了你,我沒向任何人透露過一個字,現在我忍無可忍了。我告訴你,我厭惡、憎恨我的丈夫,徹底地瞧不起他!我不能忍受繼續和他住在一起,我要離開這裡!”

拉姆塞醫生張大嘴巴,重重地坐回椅子上。他看著伯莎,好像他期待她大發雷霆似的。 “唉,我被弄糊塗了,你不是認真的吧?” 伯莎不耐煩地跺著腳:“我當然是認真的。你難道也認為我是一個傻瓜?我們多年來一直過得很不幸福,不能繼續這樣下去了。人人向我道賀,說他們看到我這麼幸福覺得太開心了。每次聽到這類話,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委屈。有時候,我不得不緊握雙手,指甲都掐進肉裡,就是為了阻止自己喊出真相。” 伯莎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終於釋放了一下。眼淚順著臉頰不停地流,她也不以為意。她在盡情宣洩自己燃燒的恨意。 “啊,我已經嘗試過愛他。你知道我曾經多麼投入,那麼愛慕他,我可以喜悅地為他奉獻自己的生命,我可以為他做任何他希望我做的事;我常常查探他心願的蛛絲馬跡,以求我去實現它們。我常愛把自己想像成他卑微的奴隸。但他讓我的愛灰飛煙滅了,現在我對他只有輕蔑,徹底的輕蔑。哦,我曾努力愛他,但他的愚蠢無藥可救。”

講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伯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拉姆塞醫生嚇了一跳。 “我親愛的伯莎!” “我知道,你們都覺得他了不起。這些年,我已經受夠了別人一股腦兒扔過來的讚美。但是,你不會了解一個男人的真實面貌,除非你和他共同生活,除非你看到他的各種情緒和各種反應。我連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摸得很清楚,他就是個蠢材。你很難想像他到底有多愚蠢,他的頭腦到底有多空洞。他簡直讓我煩得想自殺了。” “說完了?你說的不是真話。你在誇大其詞,和平時一樣。你應該明白的,時不時的爭吵是免不了的;說實話,我花了二十年才習慣我的妻子。” 伯莎不客氣地打斷他:“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別對我說教。這五年,我已經聽膩了訓導。如果他不那麼道貌岸然,我可能還會愛他幾分。但他總是在我面前擺著那副君子模樣,把我噁心到了。就是他,讓每一種美德在我心裡扭曲,以至於尋找邪惡,只是為了換換口味。啊,你無法想像,一個真正的善人的沉悶有多恐怖。現在,我要自由,我告訴你,我無法繼續忍受了。”

伯莎又開始走來走去,情緒激動。 拉姆塞醫生叫道:“說真的,我腦子還是糊塗的。” “我也沒指望你明白。我知道你只會勸我。” “那你希望我做什麼?去和他談談?” “不!不!我都不知道和他談過多少次了。完全沒用。難道你覺得你和他談話能讓他愛我?他是愛無能,他能給我的,是尊敬和愛護。親愛的上帝,我要尊重干什麼!愛,需要一些智商,但他沒有。我告訴你,他是個傻瓜。啊,一想到餘生要被他所縛,我就恨不得殺了自己。” “好吧,但他絕對不至於傻到那種程度。大家都認同,他是個非常有商業頭腦的人。而且,我不得不說,你當初堅持要嫁給他,做得太好了。” 伯莎大哭:“都怪你!如果你不反對,我也許不會那麼快嫁給他。啊,你不知道我多麼懊悔。我真希望他死在我面前。”

拉姆塞醫生吹了聲口哨。他的腦子有些遲鈍,自己一向推崇的觀點被推翻,他變得困惑。這次會面的激烈氣氛,讓他感到不安。 “我不知道事情是這個樣子。” 伯莎哼了一下,說:“你當然不知道。因為我每天都帶著笑容,收起了悲傷,你們就以為我是幸福的。當我回首那些悲慘的日子,我很佩服自己居然熬過來了。” “我不敢相信這些都是真的。你明天的想法會不同的,還會納悶你怎麼會有這樣的念頭。你應該不會介意,像我這麼個老朋友直言不諱地說——你生性好強,容易衝動。總而言之,愛德華是個好小伙,我不相信他會有意傷害你的感情。” “啊,看在上帝分上,不要再誇他了。” 醫生敏銳地盯著她:“我在想,你是不是有些嫉妒他現在的成果?”

伯莎的臉馬上漲得通紅,因為她也問過自己同樣的問題。要反駁它,需要很多的藐視才行。 “我?我親愛的醫生,你忘記了!難道你不明白?這個念頭不是曇花一現。我很認真的。我一直在忍受,直到現在忍無可忍。你必須幫助我離開。如果你還念舊情的話,盡力幫幫我。我想離開,但我不想再和愛德華有任何瓜葛,我只想安靜地離開他。想讓他明白我們的水火不容,我們之間基本不可能。在他眼中,單是做他的妻子就足夠幸福了。他堅強如鐵,我卻很柔弱。我過去還以為自己很強大呢。” “我是不是可以確認,你絕對是認真的?你真的要採取和你丈夫訣別的極端行為嗎?” “你所謂的極端行為,我之前也有過。上次我聲勢浩大,但這回我想悄悄地離開。那時我還愛著愛德華,但現在甚至連恨都提不起勁兒,我根本不願提起他這個人。啊,我知道,我回來是愚蠢的,但當時我情不自禁。他請求我回家,於是我就照做了。”

“唔,我不知道我可以為你做什麼。我還是認為你應該再等等看,也許事情會改觀。” “我一分鐘也等不了了。再等下去,我一輩子都完了。” “為什麼不考慮外出幾個月,然後看看情況再說?萊伊小姐和往常一樣要去意大利過冬,是吧?我覺得,你最好一起去,對你有好處的。” “只要能離開,去哪兒都無所謂。我受夠了。” 拉姆塞醫生嚴肅地問:“你有沒有想過?愛德華會思念你的。” “不,他不會的。老天!難道你認為我到現在都沒了解他?我已經徹底地了解他了。他無情、自私、愚蠢!而且他正把我變得跟他一樣。啊,拉姆塞醫生,幫幫我吧。” 醫生想起萊伊小姐來萊伊府做客時和他講過的話,問道:“萊伊小姐知道嗎?”

“不,我相信她不知道。她認為我們相敬如賓。而且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現在真是個膽小鬼。幾年前,我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對我的看法,但我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啊,拉姆塞醫生,讓我離開這兒吧,讓我離開!” 她淚流如注。她好久不曾這樣流淚了。隱藏了多年的情感終於得到宣洩,她筋疲力盡了。 “我還年輕,但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老太婆。有時,我真想自己倒下死去,讓一切就此了結。” 一個月以後,伯莎已經在羅馬了。但是,她最開始幾乎意識不到環境的改變。在萊伊府的生活,已經給她打上深深的烙印,她無法想像它會結束。她就像一個長期被囚禁的人,突然的自由只帶來惶然無措,四處尋找枷鎖,還沒明白自己已經獲得自由了。 她們在格列高利那租了一套公寓。每天早上醒來,伯莎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如釋重負的感覺太妙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惶恐不安,唯恐一切是幻象,唯恐被驚醒然後發現自己還是困在萊伊府的四面圍牆之中。現實彷彿一個美夢:她在陽光明媚的地方散步,空氣中瀰漫著紫羅蘭和玫瑰的芬芳。周圍的人也不真實,模特兒懶洋洋地坐在斯帕格納廣場的台階上,衣衫襤褸而奇特的頑童打鬧不休,還有耳邊傳來的竊竊私語。她怎麼敢相信這樣的生活是真實的?天空湛藍,陽光普照,她的心因為快樂而顫抖,它讓她心境平和,閒適無憂。真實的生活是沉悶緊張的。它的背景是一座喬治王朝時代的大廈,四周是一片荒無人煙、西風橫掃的田地。在真實的生活中,每個人道德高尚,但也乏味之極,十大戒律用地獄之火和永恆的詛咒將一個人團團圍住。它們是更加恐怖的囚牢,因為沒有牆,沒有鐵欄杆,也沒有鎖鏈。然而,在刻著“你不得”三個醒目大字的石頭那邊,是一個芬芳光明的國度,陽光灑在身上,血液也在血管裡快樂地流動;鮮花恣意把沁香散發到空氣中,表示財富應當消費,美德應當揮霍;微風吹拂,一會兒停在這兒,一會兒去到那兒,不知究竟要去往何方,也不在乎去往何方。這片位於十大戒律之外的土地,橄欖成林,樹蔭宜人。海浪溫柔地親吻著水岸,彷彿在教導小伙子怎樣親吻他們的心上人,他們的嘴唇不是傳播怪誕熱情的媒介,而是丘比特的弓;他們黑色的眼睛閃耀著柔亮的光彩,彷彿對行人說:無需憂慮,愛情也許近在咫尺。血液是溫熱的,兩隻手深情地互相游離、彼此捕捉,紅唇在等待甜蜜一吻。在那裡,肉體和靈魂相互交融,沉醉在彼此的懷抱裡。啊,賜我這片極樂世界的陽光雨露吧!賜我一座玫瑰花園,還有淙淙的溪流!賜我一條樹木成蔭的堤岸,美酒和書籍,還有勝過番紅花的紅唇,這樣,我至少可以享受十天完美的幸福。 對於伯莎而言,羅馬的生活恍如一場戲。萊伊小姐給予她很多自由,她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徘徊。她經常去市場,整個早晨就在一個個貨攤中鑽來鑽去,閒看許多她不想買的東西。她用手指撫弄著華美的絲綢和古老的銀幣,對友好小販的殷勤報以微笑。她周圍的人群熙熙攘攘,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充滿了生命的活力。因為她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反倒有一種奇特的虛幻味道。她還去美術館、西斯廷教堂或者拉斐爾畫展。沒有觀光客的匆忙和責任感,她常常在一幅油畫前面駐足一個早上,或者在一所古老的教堂一隅安坐一個上午,然後把目光所及的任何物體編成一支幻想曲。 當她感覺需要同胞時,她就去平西奧,混入人群中聽樂隊的演奏。然而,那個穿著棕色道服的聖方濟會的修道士鶴立雞群,是一部浪漫劇中的人物;身著鮮豔制服的士兵,帽子上插有雄雞羽毛的狙擊兵,都是喜劇中的合唱團;還有黑袍神父,其中有些又老又肥,手夾香煙曬著太陽,怡然自得;另一些年輕的卻不安分,黑色的眼睛壓抑不住對俗世凡塵的依戀。每個人都快活,就像小孩子相互追逐嬉戲時口中的無邪笑聲。 雖然緩慢,但是舊日的陰影終是消退了,伯莎的神誌一日比一日清醒,開始欣賞周圍的美和生活。她明白這樣的日子轉瞬即逝,於是讓自己盡情地享受。年輕和責任勉為其難地粘結在一起,仁慈的時間把最可憎的痛苦包裹在遺忘中。伯莎張開雙臂擁抱生活中的奇蹟,拋開強烈擔心美好苦短的心思。春天,她久久徘徊在環繞城市的一座座公園中:古羅馬的殘跡和亞熱帶的富饒相互交錯,蒙上一層異國情調,喚起她心裡從未有過的微妙情感。石棺中的鮮花開放得格外招展和恣意,似乎在嘲弄它們生根發芽的墳墓。死亡是可怕的,但生命永遠是最終的勝利者。玫瑰和風信子從腐爛的肉體中萌芽,人的消亡只不過是預示著新生命的誕生。世界依然運轉,美麗如昔,常煥新顏,充滿著生命的活力。 伯莎前往美第奇別墅,選了一個地方坐下來。從那裡,她可以觀察到這座古老的宮殿外牆上散發的柔光,還有蘆葦中時隱時現的鳥兒。學生們看見她,紛紛互問這個美麗的女人是誰,坐了這麼久,她完全沒留意注視她的一道道目光。她又移步宏偉莊嚴的多里亞·潘菲利別墅,這是喜好奢華的王公還有主教和紅衣主教們理想的夏日行宮。古羅馬宮廷的殘垣和翠柏夾行管理有序的人行道,把她的思緒帶往遙遠的過去,她在腦海中勾勒那逝去的輝煌。 所有的公園中,最荒涼、也最令她著迷的是瑪泰公園。這裡的土地更加豐饒,更加離群索居。遙遠的距離和不便的交通讓陌生人望而卻步,伯莎可以隨意漫步其中,彷彿這是屬於她的地方。她覺得自己從未享受過這麼美妙的時光,而這都是公園的深幽僻靜賜予的。有時候,一群身著紅色衣服的神學院學生在綠意盎然的小路上散步,鮮豔的紅色和荒蕪的綠蔭相映成趣。 然後她回到家裡,身體疲憊但心很愉快。她坐在敞開的窗戶旁邊,看著太陽漸漸落下。夕陽的余光映在聖彼得教堂身上,這座雄偉的大教堂馬上變成了一座燃燒般的金色神殿。它的圓形屋頂金光四射,彷彿不是由堅固的石頭構成,而是火焰和光線的傑作:它是太陽神行宮中的明珠。隨後夜幕降臨,聖彼得教堂也高高聳立在黑暗中,以雄偉的姿態聳立在天空的壯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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