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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5301 2018-03-18
對隨意碰到的人進行分析,是萊伊小姐一個非常有趣的癖好,而且沒有任何親戚和朋友阻止她發展這方面的才能。吃午餐時,她默默地觀察著伯莎和愛德華。伯莎不斷拋出各種話題,什麼布蘭德頓夫人的新軟帽和新髮型,還有格洛弗小姐的善行和格洛弗先生的倫敦之行。她的健談顯得頗為可疑。愛德華則保持沉默,偶爾勸萊伊小姐多吃一點兒。他食量很大,這位未婚的女士注意到他吃菜喝酒都是大口大口的。她當然心裡有了結論。他消滅了半磅乳酪和全部啤酒後,打著飽嗝把自己的椅子往後一移,不禁讓人想起一頭飽餐後心滿意足的猛獸。這時,萊伊小姐得出了進一步的結論。 愛德華說:“好了,我覺得我應該開始乾活了。疲倦的人是沒有休息時間的。” 他從口袋掏出一個樺木煙斗,裝上煙點燃了。

“我現在覺得舒服一些了。好了,再見,我要去喝點兒茶了。” 各種結論就像夏天的蚊蟲,繞著萊伊小姐嗡嗡直轉。下午她就得出結論了,但是晚飯時又得到進一步的佐證。伯莎也是感情外露,毫不掩飾,和平時極為不同。萊伊小姐多次自問:這些輕鬆的談話和陣陣笑聲是源於輕快的心情,還是因為一個低劣的理由——欺騙她這個正當中年又愛追究的姑姑?晚餐過後,愛德華告訴萊伊小姐,自己把她當成家庭成員,所以他希望她允許他不拘禮節,然後開始讀起報來。伯莎應萊伊小姐的請求彈起鋼琴,他禮貌地把報紙擱置一旁,但不到十五分鐘打了無數個哈欠。 伯莎說:“我不能再彈了,埃迪都要睡著了。親愛的,是嗎?” 他笑著回答:“是這樣的。事實上,自從我們結婚以來,伯莎彈的這些東西總是讓我感覺沮喪。”

“我只有彈奏《蘇格蘭的藍鈴花》或《洋基歌》愛德華才願意聽。” 伯莎溫存地笑著和丈夫說這些話,萊伊小姐心裡又在總結了。 “我不介意承認,我不能接受這些外國音樂。我和伯莎說的是,為什麼不能彈些英國的東西呢?” 他的妻子插了一句:“如果你非得讓我彈,我就會彈。” “總之,《蘇格蘭的藍鈴花》中有一種曲調,讓人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 伯莎彈了幾個《統治吧,不列顛尼亞! 》的音節,說道:“你看,這有幾支不同的曲子,但我的神經會緊繃起來。” 愛德華反駁道:“嗯,我是愛國的。我喜歡英國淳朴正直的民風。我喜歡它們是因為它們屬於英國。不怕你們笑話,對於我來說,寫得最好的歌曲是《天佑女王》。”

萊伊小姐微笑著加上一句:“親愛的愛德華,作曲者可是德國人。” 愛德華不為所動:“就算是德國人寫的,感情卻是英國式的。我只在乎這一點。” “聽聽!快聽聽!”伯莎大聲說道,“我相信愛德華對於政治生涯是有抱負的。我知道我將來會是本地下議院議員夫人。” 愛德華說:“我愛國,承認這一點我不覺得有什麼害臊的。” 伯莎說:“統治吧,不列顛尼亞。英國統治海洋,英國人永遠,永遠不會為奴。塔-啦-啦-布姆-第-埃!塔-啦-啦-布姆-第-埃!” 這位演說家繼續慷慨陳詞:“現在到處都是一樣。我們國家到處是外國人和外國貨。我認為這是可恥的。英國的音樂對你來說不夠好,所以從德國和法國弄一些過來。你的黃油從哪兒來?布列塔尼!你的肉從哪兒來?新西蘭!”他的口吻滿是鄙夷,伯莎則彈出幾個響亮的和聲來強調。 “就黃油而言,它根本就不是奶油——它是人造奶油。你的麵包從哪兒來?美國。你的蔬菜來自澤西島。”

伯莎馬上插一句:“你的魚來自海洋。” “到處都是這樣,英國的農民卻沒有一次機會。” 他說這番話時,伯莎嘲弄地彈了一個伴奏。如果換成一個稍微敏感的人,肯定被惹惱了,但愛德華只是好脾氣地笑笑了事。 “伯莎不會認真面對這些事情的。”他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愛撫地摸摸伯莎的頭髮。 她突然停止了彈奏。他的好脾氣加上愛撫的姿態,使她眼睛裡蓄滿懊悔的淚水。 她顫抖道:“你真是太好了,我卻很討厭。” “不要在波莉姑姑面前說這樣的話。她肯定會笑話我們的。” 伯莎滿臉幸福地笑著:“我才不管呢。”她站起來,挽著他的手臂,“埃迪是世界上脾性最好的人,他真是太完美了。” 萊伊小姐說:“他理應如此。結婚都六個月了,你還對他這麼有信心。”

這個老姑娘已經積聚了太多觀察結果,印像如此之繁雜,她覺得迫切需要回到自己的臥室梳理一下。她親了親伯莎,然後向愛德華伸出手。 “哦,如果你親了伯莎,必須也親親我。”愛德華笑著彎彎腰。 “哦!”萊伊小姐有些驚嚇,但他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於是她碰了碰他的臉頰。就這樣,她的臉羞紅了。 萊伊小姐一番調查的結論是:婚姻的道路上還是沒有鋪滿鮮花。她的頭靠在枕頭上時,一個想法突然掠過腦海:拉姆塞醫生一定會來大吹大擂他當初的明智的。她想,錯過在打敗的敵人面前耀武揚威的機會,這可不是男人的天性。 “他肯定會四處宣揚,說我是促成這樁婚事的直接關係人。這個好人肯定會因我的狼狽感到高興,以後要聽到的挖苦話肯定還有很多。他明天一定會來拜訪的。”

的確,萊伊小姐回來的消息,被愛德華勤勉地加以宣傳,現在人盡皆知了。拉姆塞夫人火速地穿上她的藍色天鵝絨會客禮服,和拉姆塞醫生一起坐上四輪馬車直奔萊伊府而來。到達時,拉姆塞醫生髮現格洛弗小姐和利恩哈姆的牧師早就到了。比起上次見面時,萊伊小姐發現格洛弗先生消瘦了不少,看起來萎靡不振。格洛弗小姐則還是一成不變。 牧師回答著萊伊小姐禮貌的寒暄:“教區?我恐怕情況越來越糟。你知道,不信國教的那些人建立了一個新教堂。他們說救世軍正準備建設軍營——他們是這麼叫的。更遺憾的是,政府對此不採取任何措施。畢竟,我們是根據法律而成立的,法律有義務保護我們不受侵犯。” 萊伊小姐問道:“你不是主張信仰自由嗎?”

牧師用疲憊的聲音答道:“親愛的萊伊小姐,每件事情都有底線。在我看來,英國國教已經給予任何人足夠的信仰自由了。” 格洛弗小姐接著說:“利恩哈姆的情況變得很糟糕。尤其是所有的商人現在都改去新教堂了,我們很難有所作為。” 牧師又疲憊地嘆了一口氣:“是啊。好像情況差得還不夠我們忍受似的,我又聽說沃克不來我們教堂了。” “哦,天哪!哦,天哪!”格洛弗小姐連連嘆息。 愛德華問:“沃克?那個麵包師傅?” “是呀,現在利恩哈姆唯一還來我們教堂的麵包師傅只有安德魯斯了。” 格洛弗小姐說:“哦,查爾斯,我們不能買他的麵包。他做的麵包實在難以入口。” 她哥哥嘟囔著:“親愛的,我們必須這樣做。和去新教堂的人做生意違背我的原則。你必須告訴沃克,讓他把書還回來,除非他保證定期來做禮拜。”

“但安德魯斯的麵包總是讓你消化不良,查爾斯。”格洛弗小姐大聲說道。 “我必須忍受。只要這些痛苦還在承受的範圍內,我們就沒有理由去抱怨。” 拉姆塞夫人非常講究實際,說:“嗯,去特坎伯利買些麵包還是很容易的。” 格洛弗兄妹都沮喪地舉起了手。 “這樣的話,安德魯斯也會去新教堂了。他們去教堂的唯一目的或者唯一希望,就是讓牧師經常光顧。” 萊伊小姐發現,現在就剩下她和牧師的妹妹了。 “萊伊小姐,你又見到伯莎肯定很開心。” 她心裡想:現在她準備炫耀他們的勝利了。於是大聲說:“我當然很開心。” “他們現在這麼幸福,你看到了肯定覺得很欣慰。” 萊伊小姐犀利地看了她一眼,但沒發現嘲諷的意味。

“哦,我覺得看到一對夫婦沉浸在幸福中很美妙。回來時,看到他們那麼互敬互愛,我對自己更滿意了。” 萊伊小姐心想:這個可憐的傢伙顯然是個十足的蠢蛋。她乾巴巴地說:“是的,讓人非常滿意。” 她環顧四周,尋找拉姆塞醫生的身影。儘管她處於劣勢,但仍然盼望預期的爭論快點到來。她身上流著好鬥的血液,即使失敗無可避免,也永遠不會逃避。醫生走了過來。 “呵呵,萊伊小姐,你又回到我們中間了。我們都很高興能見到你。” 萊伊小姐慍怒地想:這些人太熱情了。她認為,拉姆塞醫生這些話只不過是給粗魯的嘲弄或責備熱熱身而已。 “我們去花園裡走走如何?我敢肯定你準備和我爭論一番。” “再好不過。我指的是到花園走走。當然,絕不會有人願意和你這樣一位迷人的女士爭論。”

萊伊小姐又想:如果他不是準備稍後發動粗魯的言辭進攻,現在絕對不可能這麼彬彬有禮。於是說:“我很高興你喜歡花園。” “克拉多克把它改造得這麼好,去看看他的成果未嘗不是妙事一樁。” 萊伊小姐想這肯定是反話,她思索著幾句妙語來反駁他,但沒找到。萊伊小姐是一個明智的女人,他們走了幾步,都一言未發。突然,拉姆塞醫生開口了:“嗯,萊伊小姐,你到底對了。” 她停住了腳步,看著他。他神色嚴肅。 “是,我不介意承認這一點:我錯了。你很得意,是吧?” 他看著她,爽朗地笑著。 萊伊小姐還沒從沮喪中完全走出來,暗自發問:他在嘲弄我吧?這是她第一次遇到不可理解的事情,不只是說這位好醫生,還有他的內心想法。 “你覺得這個莊園大有改觀?” “我簡直無法想像,這個男人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怎麼能做到。你看看!” 萊伊小姐撇嘴道:“就算在最落魄的時候,萊伊府也顯得氣派非凡。現在這個樣子嘛,”她頓了頓,輕蔑地環顧四周,“可能只是一個屠夫的鄉下宅邸。” “我親愛的萊伊小姐,你得原諒我要說的話,這個地方已經失去過去的輝煌了。” “但它現在恢復了。這是我的牢騷。我親愛的醫生,在過去,路過的人可以看到,萊伊府的主人都是大方得體的人。至於入不敷出,那是細枝末節的問題,很可能是他們揮霍過度,不過那正是一顆脆弱的靈魂的象徵。”萊伊小姐把比喻混淆了,於是她開始說教,“對於一個紳士而言,只存在兩種合適的生存狀態:赤貧或巨富。中等情況是粗俗不堪的。現在,路人看到了精打細算收支平衡。管理者積極地進行這一切,好像有什麼可自豪的一樣。花一個子兒都要事先經過審核,我的天哪!萊伊家的人被用來提供一個道德上的教訓和裝點一個故事。萊伊家的人賭博、揮霍無度,連麵包都吃不起還購買鑽石,為了國王的露天招待會又將它典當。現在,它只是一個拿著習字帖的商品農的理想莊園。” 萊伊小姐真的是一位創造名言警句的人。只要能自圓其說,她根本不在乎內容是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激烈演說快結束時,她看了看醫生。她認為表示異議是他的權利,但他只是笑了笑。 “我看你是故意戳人痛處。” 萊伊小姐自言自語:“人類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醫生繼續說:“我承認,我過去確實相信事情會以悲劇告終。而且,我無法克制地想,他可能會把財產揮霍一空。嗯,我不妨坦誠地說,伯莎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丈夫了。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好人,沒人認識到他的潛能,也沒人了解他會有怎樣的成就。” 萊伊小姐如果是男人,一聲口哨就可以表達她現在的心情了,但這位女士只是揚揚眉毛。難道拉姆塞醫生和格洛弗小姐的意見相同? 她問:“那全郡人的想法具體是什麼?那個討厭的布蘭德頓夫人,那個萊爾夫人(她還不夠資格成為梅斯頓夫人)?還有漢考克和其他人呢?” “愛德華·克拉多克贏得了極高的評價,每個人都喜歡他,覺得他很好。他沒有因此而自滿,他從來不會有一絲自滿。此外,他也沒有任何改變。沒有,我敢向你保證。雖然我不太喜歡承認自己是錯誤的,但他的確是伯莎的正確選擇。你都不知道人們有多尊敬他。我可以保證,伯莎有理由和自己道賀。不是每個女孩都能找著這麼好的丈夫。” 萊伊小姐微微一笑。她無比欣慰地發現,她腦袋實在不比大多數人笨(她一直謙遜地這麼說)。她曾經在這個問題上產生了懷疑,一度心神不寧。 “每個人都覺得他們現在是神仙眷侶咯?” 醫生大喊:“啊,他們就是這樣。不然,難道你以為是別的情況?” 萊伊小姐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義務消除其他人的錯誤看法,一旦得到某些知識,她更願意保留在心裡。 她回答:“我?我和大家的看法保持一致,這是讓人們稱讚你智慧的唯一途徑。”萊伊小姐畢竟是平凡的人類,簡短地問,“你覺得他們之中誰處於支配地位?” 醫生生硬地回答:“愛德華,本來就應該是他。” “你覺得他更聰明嗎?” “嗯,你是女權主義者?”拉姆塞的語氣極為鄙夷。 “我親愛的醫生,我的手套有六個指套,來看看我的鞋子。”她伸出自己尖細的高跟鞋,同時也展現出精美的長筒絲襪。 “你這是想讓我承認男人的優越性?” “天啊,你還真愛爭辯!”萊伊小姐觸動了某根心弦,笑了,“我知道你想和我爭論一番,你真的要聽我的意見嗎?” “是。” “嗯,我這麼覺得,如果你把一個聰明絕頂的女人放到一個普通男人旁邊,你什麼也證明不了。我們大多數女人就是這樣爭論的。我讓喬治·艾略特(順便說說,她除了不時地穿穿裙子,實在沒什麼女人味)站在平庸的約翰·史密斯身邊,悲劇地問一句,這樣的女人是不是相較這樣的男人低上一等。但這很愚蠢。這二十五年來,我一直問自己的問題是,相比一個普通的愚蠢男人,一個普通的愚蠢女人是不是更加愚蠢?” “答案呢?” “嗯,我覺得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差別。” “那麼你在這個問題上真的沒有想法?”醫生大喊。 “這就是我把問題的解答交給你的原因。” 拉姆塞醫生咕噥道:“哼!放到克拉多克夫婦身上怎麼說?” “不適用於他們。我不覺得伯莎是個傻瓜。” “她不可能是。你侄女有一種天生的慎重,是吧?” “噢?醫生,你有些失禮了哦。”萊伊小姐笑了。 他們結束了花園之行,然後拉姆塞醫生就去客廳和伯莎道別。 醫生說:“萊伊小姐,認真一點說來,他們真的很幸福,不是嗎?大家都這麼認為。” “大家的意見總是正確的。” “那你的意見是?” “天哪,你是個多堅持的人!嗯,拉姆塞醫生,我僅有的建議是:對於伯莎而言,你也知道,生活這本書已經全部用斜體字印刷好了;但對於愛德華而言,還停留在辨識大字帖的階段。你不覺得這樣會在閱讀時遇到一點兒困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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