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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克拉多克夫人 毛姆 3859 2018-03-18
本書也可命名為《愛情的勝利》。 伯莎望著窗外蕭瑟的光景:天空是灰暗的,雲層厚重地壓向地面;刺骨的寒風掃過通往大門的私人車道,旁邊的榆樹上已經沒有葉子,光禿禿的樹枝似乎因為對寒冷的畏懼而戰栗不止。已經是十一月底了,整個天空都是陰沉的。歲暮殘年似乎將死亡的恐怖覆蓋了整個世界;想像的翅膀也無法帶離厭倦的思緒,去憧憬仁慈的陽光,或者去憧憬春天的腳步——就像一個少女將花籃中的鮮花和綠葉撒遍大地。 伯莎扭過頭來,看著姑姑從新一期的《旁觀者》上剪下一些書頁。萊伊小姐沒有想好在馬蒂書店選購什麼書,便低頭看看秋季目錄,還有機靈的出版商從不太相干的評論中摘錄下來的溢美之詞。 萊伊小姐說:“伯莎,今天下午你顯得非常焦躁不安。”她說出這句話來回應她侄女凝視的目光。

“我想去大門那兒。” “你一個小時已經去了兩次了,有什麼特別新奇的事兒嗎?” 伯莎沒有回答,又轉向窗戶,前兩個小時的情景已經清晰地定格在腦海中。 她突然轉回姑姑的方向,接住她定定的目光,問道:“波莉姑姑,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要從一個女人後面的頭髮中了解她的感情,眼光必須很犀利才行。” 伯莎笑了。 “我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感情可挖掘的,我感覺,”她尋找某種方式來表達她的激動,“我感覺自己好像希望把頭髮放下來。” 萊伊小姐沒有反駁她,只是低頭看報紙。她很早就不再對這個侄女的為人處世方式感到驚訝了,所以根本不去細究她剛才說的話的真實含義。確實,她驚奇的只有一點:人們普遍認為伯莎是一個獨立的年輕女人,潛質無限,可惜從未得到事實的充分佐證。伯莎的父親去世三年有餘,她們倆一直生活在一起,並很好地學會了互相體諒。她們對待彼此溫和有禮,十分可敬,各方各面都不失因為便利和禮儀而在一起生活的貴婦風範。萊伊小姐在她哥哥臨終前被召喚至意大利,和伯莎在哥哥的墳前才初次相識。當時的伯莎已經成年,性格獨立,難以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權威;萊伊小姐也絲毫沒有對任何人施行權威的企圖。她是一個非常懶惰的人,只求各安其命,互不干擾。即使照顧孤兒侄女責無旁貸,她還是處於有利位置的,因為且不提上流社會的禮儀提供了行為準則,就年齡而言,伯莎也已經十八歲了。萊伊小姐發現她的監護對像對任何事情都自有主見,絕對不會圍著這個熱衷於自由的老處女姑姑的裙子轉。對此,她不能不感激上天。

她們遊歷歐洲大陸,見到了許多教堂、美景和城市。在這個過程中,她們的主要意願似乎是隱藏彼此的感受。就好像紅皮膚印第安人受到最恐怖的酷刑時也不會皺一下眉頭,萊伊小姐認為,在動人的畫面前表露真實情感是極為可恥的事。她利用不失身份的玩世不恭來掩飾自己的多愁善感;她擔心自己會哭出來,所以反而付之一笑——她之所以要求創新,原因就在這裡。格里馬爾迪式的自欺欺人,常讓她暗地裡嘲笑自己:她覺得流淚不合身份,而且很愚蠢。 她說:“哭泣使人醜陋,即使是漂亮女人;倘若她本來就難看,那哭泣乾脆使她面目可憎了。” 後來,萊伊小姐把自己倫敦的公寓租了出去,和伯莎定居在肯特郡靠近布萊克斯達布爾的萊伊府,培養田園的情趣。兩位女士相處頗為融洽,儘管她們表露感情的程度從不超過早上和晚間毫無感情的吻安。她們相當尊敬對方的能力,尤其是偶爾開玩笑時進行小小的挖苦所表現出來的智慧。但她們都很聰明,不會相處不愉快。因為她們既不極度喜愛對方,也不極度憎惡對方,實在沒有理由不以最好的關係繼續相處。這種關係的一般結果便是,萊伊小姐對今天伯莎的心神不寧沒有任何疑心,認為這只不過是小年輕的心血來潮;而伯莎在這個異常寒冷和令人討厭的冬天下午對大門的古怪好奇心,萊伊小姐甚至沒有聳一下肩膀表示非難,或揚起眉毛表示訝異。

伯莎戴上帽子,走了出去。從萊伊府正門直接通往大門的林蔭道兩旁都是榆樹,往日曾經是優美的風景線,現在卻清晰地宣告了這座古宅的衰落。到處都有樹木倒下或枯死,留下難看的缺口。由於管家和佃農疏於打理,一根在去年可怕的大風暴中倒下的巨大樹幹現在仍然躺在地上,腐爛著。榆樹兩邊是寬闊的帶形草地,以前曾是悉心打理的牧場,但現在雜草叢生,髒亂不堪;茂盛的草地上,長裙裡有裙撐的淑女和綁頭髮的紳士曾經一起漫步,討論著戰爭和理查森的新作,現在只有幾隻羊在啃著稀稀拉拉的草。帶形草地旁邊是一道修剪得參差不齊的籬笆,再過去就是萊伊府的廣闊土地了。伯莎沿著林蔭道走著,眼睛卻關心著大門外的公路;不用忍受萊伊小姐直直的冷漠眼神,就是莫大的解脫。她心中蘊藏著各種感情,它們互相衝撞,就像小鳥在羅網中奮力掙扎想獲得自由一樣,但她絕不會讓任何人窺探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她的內心滿是期待,滿是渴望,還有很多奇怪的願望。她走到布萊克斯達布爾通往特坎伯利的大路上,四處張望,身體微微發抖,心也跳得厲害。但路上空蕩蕩的,只有呼嘯而過的寒風。她失望得開始嗚咽。

她不能回房間。房子的屋頂似乎要使她窒息,四面牆就像牢房。刺骨的冷風鑽進衣服,寒氣侵入骨頭,她反倒感到有些樂趣。這樣的等待讓人生厭。她走到一塊空地上,抬頭望望通向自己白色大房子的馬車道。路面亟須修整,一陣風吹過,散落的枯葉便沙沙作響。房子方方正正,和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它建成於喬治二世年間,似乎沒有地面支撐點。外立面平整,有許多窗戶,古典的多利安式柱廊恰好立在正中間,這一切讓它看起來就像一座紙房子,沒有地基。流逝的歲月絲毫沒有給它增添一點兒滄桑美。它杵在那兒,就像一個多世紀以來的樣子,完全稱不上典雅,實在是大煞風景。四周全是田地,沒有花園,只在屋腳邊砌了幾座花壇。鮮花無人理會,有的恣意開放,有的卻已經凋零。

快到黃昏了,低沉的烏雲似乎要鎖上光線的拉鍊。伯莎的心已經放棄希望,但是眼睛卻再朝山下望了一下。她的心突然劇烈地跳了一下,臉刷地紅透,似乎血液的流動速度也加快了。她竭力保持鎮靜,但發現做不到,沮喪之餘很想掉頭跑回去。她忘了難以忍受的期冀,也忘了為等待這個走上山來的人熬了幾個小時。 他越來越近。這是一個二十七歲左右的年輕人,個子很高,骨骼粗壯,身材魁梧,還有著修長的四肢和寬闊的胸膛。如果說他強壯得像頭公牛,每個人都會相信的。伯莎認出了那套一見就心裡歡喜的衣服:燈籠褲、高幫鬆緊鞋、粗呢諾福克夾克、白色硬領襯衫和無邊帽——一切都讓她想起因為他而愛屋及烏的鄉村,一切都充滿了強烈的男子氣息。即使是他腳上那雙大碼靴子,也給她一陣愉快的戰栗。它的尺寸暗示著性格的堅定和讓人安心的威嚴。這樣的衣服式樣,還有棕色馬路和犁過的田,三者互相映襯下顯得完美之至。伯莎暗想,他知不知道自己走上山坡時是一幅多美的畫面。

這個男人經過時問候道:“伯莎小姐,下午好。” 他沒有停下的意思,女孩想,他也許簡單問候一下就繼續往前走了,她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她伸出手說:“我看到有人走上山來,猜想就是你。” 他停下腳步,握了握她的手。他寬大有力的手讓她情不自禁地顫抖。他的手掌那麼寬大厚實,好像一塊石頭似的。她抬眼看他,微笑著。 她問:“很冷,不是嗎?” 心中千言萬語,但礙於傳統,溜出嘴的只能是普通的問候,委實糟糕。 他愉快地回答:“那是你沒試過一個小時走上五英里路。我去了一趟布萊克斯達布爾,想買匹賽馬。” 他簡直是健壯的化身,十一月的寒風對於他來說無異於夏日的微風。他的臉龐因為舒服的涼意而容光煥發,雙頰微微發紅,眼睛炯炯有神;他生機勃勃,任何人看一眼就會感覺到溫暖。

他問道:“你準備出去?” 伯莎沒有講真話:“哦,不。我只是出來大門這邊走走,碰巧就看到你了。” “我很高興。伯莎小姐,現在我幾乎都見不著你了。” 她喊道:“我希望你別叫我伯莎小姐,聽起來很討厭。” 語氣的實際效果比這句話更糟糕,幾乎可以稱之為卑微。 “兒童時代我們都互相喊教名的。” 他有些臉紅。他的羞怯讓伯莎十分開心。 “是,但六個月前你回來時,已經改變了太多——我不敢。而且,你也叫我克拉多克先生。” 她笑說:“嗯,我再也不會這樣叫你了,馬上就叫你愛德華。” 她沒有加上一句,這個名字對她而言,是所有教名里面最動人的。也沒有告訴他,在過去的幾個星期裡,她已經默默念叨了它上千次。

他說:“我們會像過去一樣的。還記得嗎?那時你還是一個女孩,沒有和萊伊小姐一起出國,我們在一起是多麼快樂!” “我記得,我記得你常常藐視我,因為那時我還是一個小女孩。”她開心地笑出聲來。 “嗯,上次你回來,我是第一次看到你頭髮束起穿著長裙的樣子,著實嚇住了。” 她回答:“其實我沒那麼可怕。” 他們對視了足足五分鐘,不知道為什麼,克拉多克突然臉紅了。伯莎注意到了這一點,感覺有一股奇怪的小電流穿過全身。她也臉紅了,但黑色的眸子比以前更加明亮。 他說:“伯莎小姐,我希望能多見見你。” 她答道:“花言巧語先生,這只能怪你自己。你知道通往我家府邸的路,在路的盡頭你肯定會發現一扇門。”

他回答:“我有些怕你姑姑。” 伯莎差點兒脫口而出“軟弱的心靈永遠不會贏得美人心”,但出于淑女風範,她忍住了。她突然覺得神清氣爽,飄飄欲仙。 “你很想見到我嗎?”此話一出,她的心就怦怦亂跳。 克拉多克的臉又紅了,似乎這個問題難以回答。他的慌亂的神情和憨厚的樣子,讓伯莎的心再次飛揚起來。 她心想:“要是他知道我有多喜歡他就好了。”但肯定不能告訴他這麼多。 “這些年你變了許多,我不了解你了。”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當然希望見到你,伯莎。我希望能經常見到你。”他語速飛快,似乎想從緊握的拳頭里獲得勇氣。 她露出迷人的笑容說:“好吧,我晚飯後有時會來大門這兒看看夜色。”

“啊,我真希望我早點儿知道。” 伯莎暗暗嗔道:“笨蛋!居然猜不到這是我第一晚出來散步。” 然後,她滿臉喜悅,大聲向他道別。他們就這樣各自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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