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外國小說 偏僻的角落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偏僻的角落 毛姆 8994 2018-03-18
參觀完了莊園,一行人便回到了弗里斯的客廳。房間裡只有埃里克一個人陪著斯旺。那年邁的老頭正在喋喋不休地講著自己年輕時在新幾內亞島的經歷,一會兒用瑞典語,一會兒用英語,聽上去很奇怪。 “路易絲呢?”弗里斯問道。 “我幫她擺好了餐具,她在廚房忙了一會兒,現在去換衣服了。” 他們坐下來又喝了一杯,聊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就和那些互不了解底細的人們在一起時一樣。老斯旺有些累了,於是當那幾個陌生人進來後他便陷入了沉默,默默地用他那雙滿是炎性分泌物的眼睛敏銳地觀察著他們,就好像眼前這幾個人引起了他高度懷疑一樣。尼克爾斯船長告訴弗里斯,自己深受消化不良之苦。 “我的胃倒沒什麼事,一直都很好,”弗里斯說,“折磨我的是風濕。”

“我有個朋友也被風濕害得不輕。他在布里斯班,是最好的飛行員,結果因為風濕瘸了,現在只能拄著拐杖走路。” “每個人都有本難唸的經啊。” “相信我,沒什麼比消化不良更要人命了。要不是這病,我現在早就發跡了。” “錢不是一切。”弗里斯說。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說,如果不是因為消化不良,我現在早就是有錢人了。” “錢對我來說沒什麼大意義。只要頭頂有一片遮風擋雨之瓦,一日三餐有著落,那就夠了。安逸才是最重要的。” 桑德斯醫生聽著他們的對話,他感到無法定義弗里斯這個人。他說起話來像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雖然五大三粗、衣衫襤褸、鬍子拉碴,基本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但卻讓人覺得他一直在和體面的人物打交道。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不屬於老斯旺和尼克爾斯船長那個階層。他的舉止很從容。他禮貌地招待了他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怠慢,也不像沒有教養的人接待陌生客人時那樣用盡各種煩瑣的禮節,他儀態自然,溫文爾雅又胸有成竹。桑德斯醫生料想弗里斯就是那種以前在英國被稱為紳士的人。醫生的好奇心油然而生,他為什麼會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島呢?醫生從椅子里站了起來,在房間裡閒逛起來。屋子裡有一個長長的書櫥,書櫥上方擺放著一排相框。醫生驚訝地看到了劍橋大學八人賽艇對抗賽的照片。靠著照片下方的名字縮寫,他一眼就認出了年輕的弗里斯。其餘照片則是一些與孩子們的合影。照片裡的弗里斯比現在年輕很多,被那些土生土長的男孩兒們包圍著。這些照片有的是在馬來聯邦的帕拉克照的,有的是在沙撈越的古晉照的,大概弗里斯離開劍橋後便來到了東方做校長,教書育人。書櫥裡凌亂地堆放著書籍,書頁上隨處可見黴濕的斑點和白蟻留下的蛀洞,醫生帶著無目的性的好奇心,這兒抽出一本書,那兒抽出一本書,隨手翻看著。書櫥裡還有很多用皮革紮起來的獎章,從中可以看出弗里斯曾經在一所較小的公立學校就讀,是個勤奮的孩子,而且還才華橫溢。書架上還擺放著他在劍橋用過的教科書,很多小說以及幾卷詩歌,看上去像是在很久之前被翻閱了無數遍。然而,雖然這些書已經被翻舊了,書裡很多地方還用鉛筆做了註解,但是卻散發出一股發霉的味道,就好像已經好幾年沒有被翻閱過一樣。不過最讓醫生吃驚的,是弗里斯竟然收藏了兩架子關於印度宗教和印度哲學的書籍。其中有《梨俱吠陀》和《奧義書》的英譯本,還有各種在加爾各答或者孟買出版的平裝書。這些書不但作者名字很古怪,連書名也是神神秘秘的。這對一個遠東的種植園主來說,可是一項與眾不同的收藏。桑德斯醫生試圖從這些書中得到一些關於弗里斯的蛛絲馬跡,他問自己,到底是怎樣的人才會看這些書?他手裡翻著一本斯瑞尼法撒·艾楊格寫的《印度哲學導論》,這時弗里斯一跛一拐地向他走來。

“去我的圖書館看看嗎?” “好的。” 弗里斯看了一眼醫生拿著的書卷。 “很有意思。這些印度人,他們可真是太偉大了。他們對哲學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在他們面前,我們所有的哲學家都要相形見絀。他們那精妙的奧義實在是太驚人了。我認為只有普羅提諾能和他們相提並論。”他把書放回了架子上,繼續說道,“婆羅門教是唯一一個理性的人也可以信奉而不用疑慮的宗教。” 醫生斜著眼瞥了他一眼——他長著一張圓臉,臉色通紅,長長的黃色大門牙搖搖欲墜,頭頂微禿,一點兒也看不出是一個對精神世界有所研習的人。因而當他談論起這些時,醫生難免有些驚訝。 “當我想到宇宙,想到那數不清的各種世界,以及那浩瀚無垠的星際時,我沒法相信這一切都是那位創世者的傑作。如果是這樣,那又是誰創造了那個創世者呢?吠檀多派認為,在世界之初,有一種真實的存在,不過這種真實的存在是哪裡來的呢,是從不存在中衍生出來的嗎?那真實的存在叫做真我,它是生命的本源,世界的本質,也叫做梵我,而我們所處的可感知的世界就是從中幻化而來的。若你求教東方的智者,為什麼梵我要幻化出如此千變萬化的風景,他會告訴你那是為了解悶。梵我是完整又完美的存在,不受目的也不受動機驅使。目的和動機都暗示了潛在的慾望,而作為一個完整又完美的存在,梵我不需要任何改變,因此它的行為都是沒有目的的,就像是王子作樂和孩子玩耍一般,是一種無意識的歡騰。世界是它的遊樂場,靈魂也是一樣。”

“這樣的解釋倒不會讓我完全反感,”醫生微笑著低聲嘀咕道,“不過諷刺的是,它其實什麼都沒有說明白。” 但是他警惕而疑慮。他意識到對於弗里斯剛才說的話,他應該表現得更尊重一些的。只見弗里斯露出了苦行僧般嚴肅的神情,他臉上不見了先前的神采奕奕,換上了一副因思考而痛楚的面容。不過能以貌取人嗎?德高望重的學者或聖人也可以窩藏著一個粗俗輕浮的靈魂。蘇格拉底相貌醜陋,塌鼻子、凸眼、厚嘴唇,笨重的肚子,看起來就像是森林之神西勒諾斯,然而卻充滿了智慧,並且潔身自好得令人敬佩。 弗里斯輕輕嘆了口氣。 “有段時間我迷上了瑜伽,不過它也僅僅是數論派分裂出去的一支旁系。它的唯物主義毫無邏輯可言。那些苦修簡直是太愚蠢了。瑜伽的目的在於充分了解靈魂的本質,而那些不帶感情,抽象又僵直的動作並不會比宗教儀式讓人受益更多。我做過很多筆記,等我有時間一定要好好整理一下,出一本書。這件事我想了二十年了。”

“你不是還有時間在這兒曬太陽嗎?”醫生冷冰冰地說道。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過去四年我一直在翻譯《盧吉塔尼亞人之歌》,卡蒙斯寫的。我真想念幾章給你聽聽,這兒沒有人對詩歌有鑑賞力,克里斯汀森是個丹麥人,我可信不過他的耳朵。” “之前不是有過譯本嗎?” “是啊,伯頓譯過,其他也有很多人譯過。但可憐的伯頓並不是詩人,他的譯本真是讓人無法忍受。每一代人都會重新翻譯偉大的作品,我的目標不僅僅是翻譯出原著的意思,更是要保留原著的節律和樂感,要翻譯出詩歌的韻味來。” “你是怎麼想到這個的?” “這可是最後的宏偉史詩。畢竟,我的書在吠檀多教內只能爭取到一小批特殊的讀者,為了女兒,我認為應該翻譯一些被更多人所熟悉的作品。我一無所有,這棟房子是老斯旺的,我翻譯的《盧吉塔尼亞人之歌》就是我女兒的嫁妝,我會把這本譯作所賺的每一分錢都給她做嫁妝。不止如此,我也會因為這本書而名留青史,我的名聲也是她的嫁妝。”

桑德斯醫生沒有說話。眼前這個男人竟然想通過翻譯一本幾乎沒有人願意買回去閱讀的葡萄牙史詩而賺得金錢和名聲,這實在有點兒匪夷所思。醫生寬容地聳了聳肩。 “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就發生了的,”他繼續說道,臉色凝重而嚴肅,“現在想來簡直不敢相信當初是出於偶然我才接手了這個工作。你知道的,卡蒙斯也來過這個小島,他是一個命運的鬥士,也是一名詩人。他一定也和我一樣曾站在要塞里瞭望過大海。可我是一個校長,為什麼要到這兒來呢?我離開劍橋的時候,正好遇到了一個來東方的機會,我立刻就接受了,因為東方是我兒時的夢想之地。然而我卻應付不來學校的日常事務,而且也沒法忍受那些不得不相處的人。我那時是在馬來聯邦,於是我想,去婆羅洲是不是能好一些,結果也一樣。最後我實在是受不了了,就辭職了。我曾在加爾各答市坐過辦公室,後來在新加坡開了一間書店,但卻沒能盈利。我又在巴厘島開了旅館,但是還沒賺錢,我就已經連糊口都難了。最後我像卡蒙斯一樣漂到了這裡。湊巧的是我的太太也叫凱瑟琳,卡蒙斯的摯愛也是這個名字,那首偉大的史詩就是為了她而寫的。當然,如果說有什麼讓我最終下了決心,那便是印度教所說的輪迴。我有時在想,也許當年那燃燒在卡蒙斯靈魂中的火焰輪迴到了我體內,正燃燒著我的靈魂。我在讀《盧吉塔尼亞人之歌》的時候,常常會感到那些詩句很熟悉,就像很久之前接觸過一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是第一次讀到。佩德羅曾說過,《盧吉塔尼亞人之歌》有一個缺陷,它既不短小精悍讓人很容易便能熟記於心,又沒有長得足以無疾而終。”

他露出了不以為然的笑容,就像是被過於誇張地恭維了一樣。 “噢,路易絲來了,”他說,“看來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醫生轉過頭去。路易絲穿著一件綠色絲綢製成的紗籠,上面用金線織著繁複的花紋。整條裙子泛著柔亮又熾烈的華彩。這是一件爪哇式樣的紗籠,像是蘇丹的嬪妃們在日惹參加國家慶典時穿的盛裝。裙子非常合身,緊緊地裹住了她那嬌嫩的乳頭和纖小的臀部,將她的胸口和修長的腿裸露在外面。她穿著一雙綠色高跟鞋,配著上身的紗籠,更顯嫵媚。她那金得有些發白的頭髮高高挽起,盤了一個簡單的髮髻,在淡雅的綠金色紗籠的映襯下,漂亮得讓人驚艷。她美得讓人窒息。這件綠色的紗籠一定是放在香料中熏洗過,抑或是她在身上灑上了香水,她走到他們身邊時每個人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莫名的芬芳。這香味迷惑著人的神經,一種懶洋洋的感覺湧遍了全身。這是島上某個王侯的宮殿裡的秘方——每個聞到這氣味的人都會如此猜想。

“哪裡來的這麼漂亮的裙子?”弗里斯問道,搖搖欲墜的門牙晃動了一下,淺色的眸子中帶著微笑。 “埃里克那天送了我這條裙子,我想今天正是穿它的好機會。” 她友善地朝埃里克微微一笑,再次表達自己的謝意。 “這條裙子有些年頭了。”弗里斯說,“一定花了不少錢吧,克里斯汀森,這孩子要被你寵壞了。” “是拿來抵一筆呆賬的,我沒法拒絕,我知道路易絲喜歡綠色。” 一名馬來僕人端來了一大碗湯,放在了桌子中央。 “路易絲,讓桑德斯醫生坐在你右邊,尼克爾斯船長坐在你左邊怎麼樣?”弗里斯威嚴地說道。 “幹嗎讓她坐在兩個老頭中間?”老斯旺突然說道,“讓她坐在埃里克和那個孩子中間。” “我沒看出有什麼不遵守文明社會的慣例的理由。”弗里斯一派威嚴地說道。

“你是想出風頭嗎?” “大夫,你願意坐在我旁邊嗎?”弗里斯說道,並不理會老斯旺,“尼克爾斯船長應該不會介意坐在我的左邊。” 老斯旺搖擺著身子一骨碌爬上了他常坐的位置,弗里斯舀出了湯。 “在我看來,他們是一雙騙子。”老頭說著,朝船長和醫生投去了銳利的一眼,“埃里克,你從哪裡弄來的這些人?” “你這樣說太卑鄙了,斯旺先生。”弗里斯說著,臉色陰沉地遞給了他一盤湯。湯沿著桌子傳到了老斯旺手中。 “我並沒有惡意。”斯旺說。 “沒關係,”尼克爾斯船長大度地說,“還沒有人能這麼快就說我看起來像騙子,一般都說我像蠢驢。我肯定,換了醫生,他也會這麼說。當有人叫你騙子的時候,其實是什麼意思?這表明他承認你比他聰明,就是這樣,斯旺先生,我問你,我說的對不對?”

“誰是騙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老斯旺說,“年輕的時候見得太多了,我自己有時就是個騙子。” 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誰又不是呢!”尼克爾斯說,擦了擦嘴角,他喝湯的時候不修邊幅,總是弄得滿嘴都是,“我常說,生活是怎樣的,就怎樣接受,順其自然。要學會妥協,就是這麼回事。路上隨便找個人,問他大英帝國是如何走到今天的,關鍵就是妥協。” 弗里斯敏捷地抬了抬下嘴唇,嘬掉了留在他那灰白髭鬚上的湯。 “我想這就是性格問題。我對妥協不感興趣,我還有其他要緊事要做。” “我打賭最後還是要給別人做。”老斯旺說道,哼地笑了一聲,“你天生就是個閒人,喬治,年輕的時候做過很多工作,最後一樣都沒有堅持下來。”

弗里斯寬容地朝醫生笑了笑,好似在說,對一位用二十年時間潛心研究高度抽象的印度教奧義,並且很可能是一位著名葡萄牙詩人的轉世的學者來說,這樣的指控實在是太荒唐了。 “我的一生都在追求真理,而真理是無法妥協的。歐洲人會問,真理有什麼用途,但對於一個印度的白鐵匠來說,它不是一種手段,而是一個終點。真理是生命的目的。很多年前,我追逐著那個現在已經被我遺棄的世界,我去荷蘭酒吧,看到帶插圖的報紙,上面有倫敦的照片,我的心就痛了。不過現在我明白了,只有隱士才能明白人類文明的真諦。經過很多苦惱後我終於明白,其實是我們這些背井離鄉的人獲益最多。因為知識是唯一的道路,這條路會帶你去往任何地方。” 這時,僕人端來了三隻骨瘦如柴,色白而無味的雞,他站了起來,拿起了切肉用的餐刀。 “這是主人的職責和禮節。”他快活地說道。 老斯旺一言不發,佝僂著背窩在椅子裡,就像是一尊土地神。他大口地喝著盤中的湯,突然間,他用他那嘶啞的聲音說道: “我在新幾內亞待了七年。真的,我會說那兒的所有語言。你去莫爾茲比港打聽打聽傑克·斯旺,準有人記得我。我是第一個徒步穿越全島的白人。莫頓後來也嘗試過,什麼武器都沒帶,只拿了根拐杖,不過他帶著護衛,而我是一個人。所有人都以為我死了,我回到鎮裡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我是鬼。我還和一個同伴一起獵殺過極樂鳥,他是新西蘭人,以前是銀行經理,後來惹了麻煩,就不干了。我們有自己的快速帆船,從馬老奇沿著海岸出海,能捕到很多鳥。那些鳥可值一大筆錢。我們對當地人很友好,時不時就請他們喝一杯,給他們煙抽。有一天我劃著小船一個人去捕鳥了,回來後正當我朝快速帆船那兒劃去,準備沖我搭檔吼一嗓子讓他來接我時,我看到帆船上有幾個當地人。我們從來不讓他們上船的,當時我就想肯定出事了。我藏了起來,站那兒看著,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那樣子。我躡手躡腳地上了船,看到我的小船已經被他們拉上了岸,有幾個本地人正往快帆船這兒遊,我搞不清他們要做什麼。這時我撞到了一樣東西,天哪,我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你知道是什麼嗎,是我朋友的屍體,頭被砍下來了,還有一大攤從傷口湧出的血。我不敢再停留,要是被他們抓到了,我也是這樣的下場。他們之所以在快帆船上,就是為了等我,我得趕緊逃命才行,越快越好。逃亡路上也有故事。真的,我的經歷足可以寫一本厚厚的書了。我遇到了一個老頭,是一個大村子的族長,他很器重我,想認我做兒子,給我娶一大堆老婆,還說要把族長的位子傳給我。我年輕的時候手很巧,做過水手之類的,我見多識廣,沒什麼是我做不到的。我在那兒待了三個月,可惜當時是個楞頭青,否則就應該一直待下去,他是一個很有權力的族長,我本來有機會做國王的,食人島的國王。” 像之前一樣,他說完後便尖聲笑了起來,然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這次的沉默很奇怪,因為他似乎注意到了身邊發生的一切,但仍舊我行我素。這突如其來的回憶和先前的談話毫無關係,就好像是一部機器,由一個看不見的鐘掌控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自動蹦出一串喋喋不休的嘮叨來。桑德斯醫生觀察著弗里斯,感到看不透這個人。弗里斯說的話,倒也不是無趣,對醫生來說,有的時候那確實很新鮮,但他的舉止儀表卻讓人在聽他說話時不由自主地謹慎起來。他看上去很誠懇,他的腔調甚至顯得高貴,但他心裡藏著什麼東西,這讓醫生感到困惑。很奇怪,老斯旺這樣的行動派和弗里斯這樣將畢生心血花費在冥想上的人竟然能夠最終一起在這孤零零的小島上共度餘生。不管各自有過怎樣的經歷,最後的結局卻是相同的。探險家歷經的千難萬險盡頭,便是舒適而體面的生活,就像是哲學家奮鬥一生終於擁有了高貴的思想一樣。 弗里斯將盤中的雞分成了七份後,滿意地坐了下來,吃起了煮土豆。 “婆羅門的理念一直很吸引我。它認為人應該在青年的時候上下求索,在壯年的時候承擔起作為一家之主的責任和禮節,而到了晚年便沉心靜氣地冥想和思索絕對。”他轉向桑德斯醫生說道。 他看了一眼老斯旺,只見他正佝僂著背窩在椅子裡,費勁地啃著雞腿。然後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路易絲身上。 “過不了多久我就能從壯年的職責中解放了,到時我就可以收拾行囊走向世界,去尋找可以通往一切意義的真理。” 醫生的目光跟隨著弗里斯的目光,掠過了老斯旺和路易絲,並且在路易絲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她坐在長桌盡頭,被兩個年輕人圍繞著。總是緘默的弗瑞德現在卻口若懸河。此時的他,臉上的陰鬱一掃而光,神情寧靜而直率,無憂無慮,就像個孩子一樣。他妙語連珠,喜形於色。他的眼神中泛出了柔和又動人的光澤,流露出他想虜獲芳心的渴望。桑德斯醫生微笑地見證了弗瑞德是多麼富有魅力。面對女人時,他並不羞澀,他知道如何取悅她們。而姑娘舉手投足間那份輕鬆愉快那份活潑熱忱就足以說明,她已被弗瑞德深深吸引了。醫生聽著他們的對話。他們聊到了蘭域的各種比賽、曼利海灘的日光浴、電影院、悉尼之美,總之是那些年輕人願意聊的話題,因為對他們來說,新鮮的見聞都是那麼有趣。身材笨重,頂著一個巨大的四方頭的埃里克坐在一旁,他那醜陋但又不惹人討厭的臉上掛著一絲友善的微笑。看到自己帶來的客人表現得如此出色,他忍不住感到高興。弗瑞德那四射的魅力讓他感到了一絲溫暖的自我滿足。 吃完晚飯後,路易絲走到了老斯旺面前,把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外公,你得去睡覺了。” “讓我把朗姆酒喝完,路易絲。” “那趕快喝吧。” 老斯旺那狡詐而渾濁的老眼盯著面前的玻璃杯,路易絲為他倒上了一大杯酒,然後再摻進一點兒水。 “埃里克,在留聲機上放首曲子吧。”她說。 那個丹麥人照她的吩咐做了。 “你會跳舞嗎,弗瑞德?”他問。 “誰不會呢?” “我不會跳舞。” 弗瑞德站了起來,看著路易絲,屈身做出了邀請的姿勢。她莞爾一笑。他接住了她的手,挽著她的腰,兩人隨著音樂翩翩起舞。他們兩人真是天作之合。醫生和埃里克一起站在留聲機旁,他驚訝地發現弗瑞德竟然是一個跳舞高手。他的舞步優雅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而且他有本領讓自己的舞伴看起來跳得和他一樣好——不是比他遜色,也不是比他出色,而是剛剛和他的舞步相融合。他有一種天賦,能把她的舞步變成自己的舞步,這樣一來她便能自然而然地跟上他的動作,整支舞也因此行雲流水般流暢起來。他們跳的狐步舞因為他而成為一種優雅的美的享受。 “年輕人,你舞可跳得真好啊。”一曲結束時醫生說道。 “我就只會這個。”弗瑞德回答道,嘴角掛著微笑。 他很清楚自己那過人的天賦,把它當成了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因而讚美對他來說並沒有什麼意義。路易絲垂著頭神情嚴肅地看著地板,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麼。 “我得去照顧外公睡覺了。” 她走向了老斯旺。他抱著空酒杯,仍舊想要再喝一杯,路易絲傾身靠著他,連哄帶騙,終於讓他離開了座位。他挽著外孫女的手臂,邁著比路易絲更小的步伐,搖搖晃晃地和她一起走出了房間。 “玩橋牌怎麼樣?”弗里斯問道,“先生們會玩嗎?” “我會。”船長說,“不知道醫生和弗瑞德會不會。” “如果是三缺一的話我就補上。”桑德斯醫生說。 “克里斯汀森也玩得很好。” “我不玩。”弗瑞德說。 “沒關係。”弗里斯說,“我們人數夠了。” 埃里克拿來了一張橋牌桌,上面的綠色毛氈打了補丁,被磨損得厲害。弗里斯拿來了兩袋滑膩膩的牌。他們拿來了四把椅子,分了組,切好牌。弗瑞德站在留聲機旁,非常警醒,就好像站在彈簧上,有節律地顫動著,然後逐漸靜止下來。路易絲回來的時候他並沒有移動,但是眼神中卻帶著善意的微笑。這溫暖的眼神中蘊藏著一種熟悉感,既不冒犯,又讓她感到好像已經熟知了他很多年。 “我可以再放一曲嗎?”他問道。 “不要了,他們會生氣的。” “我一定要和你再跳一支舞。” “爸爸和埃里克玩橋牌的時候很認真的。” 他陪著她向牌桌走去。他在尼克爾斯船長身後站了一會兒。船長不自在地看了他幾眼,當打了一手臭牌後,他暴躁地轉過身,說道: “不要在我後面站著,束手束腳!什麼都做不成!沒什麼比這更壞我心情了。” “真是抱歉了,老年人。” “我們出去吧。”路易絲說。 這間客廳通向遊廊,他們一起走了出去。在明亮的星光下,隱約可見小花園外那高聳的爪哇橄欖,在它們下方,那一叢濃密的深色植物,便是翠綠的肉荳蔻。他們走到了台階口。在他們一側長著一大叢灌木,螢火蟲在裡面來回穿梭,整叢灌木也因此而明亮起來。螢火蟲成群結隊地飛著,溫柔地散發著淡黃色的光,就像是寂靜的靈魂散發出的光輝一樣。他們肩並肩地站了一會兒,凝視著夜色。然後他牽起了她的手,拉著她走下了台階。他們沿著小路走著,一直到了莊園口。她任他將自己的手握在他的掌心,就好像這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一樣。 “你不玩橋牌嗎?”她問道。 “當然玩了。” “那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呢?” “我不想。” 肉荳蔻樹下一片漆黑。棲息在枝丫上的白鴿也進入了夢鄉,黑暗中寂靜無聲,唯一的聲響便是鴿子不知為何扇動翅膀時發出的扑棱聲。空氣中一絲風也沒有,混合著朦朧的香味,柔和得讓人彷彿能感受到空氣正在觸摸著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就好像游泳的時候感受到水的環繞一樣。螢火蟲在小路前方盤旋著,沿著之字形飛著,就像是醉漢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跌跌撞撞地走路一樣。他們靜默著走了一會兒。然後他停了下來,輕輕將她擁入懷中,吻住了她的唇。她沒有震驚,身體沒有因為驚訝而僵硬,也沒有露出羞澀的神情。她沒有本能地向後退去,她接受了他的擁抱,就好像這是應該發生的一樣。她倚在他的懷中,柔軟但不柔弱,他的臂膀讓她投降,但卻投降得心甘情願。他們逐漸習慣了黑暗,他望著她的眼睛,那湛藍的海之色變成了深不可測的黑色。他的手停在她的腰上,另一隻則圍著她的脖子。她安適地將頭靠著他的手臂。 “你真漂亮。”他說。 “你也非常英俊。”她回答道。 他再次吻了她。溫柔的唇落到了她的眼瞼上。 “吻我。”他低聲說。 她微微一笑,雙手捧起了他的臉,將自己的唇壓到了他的唇上。他握住了她那瘦小的乳房,她輕輕嘆了口氣。 “我們要進去了。” 她牽起他的手,慢慢地肩並肩往回走。 “我愛你。”他低聲說。 她沒有回答,但手卻緊緊地握了他一下。他們看到了屋子裡透出來的燈光,踏著這光亮進了屋,一瞬間感到炫目。埃里克抬起頭,對路易絲微微一笑。 “去池子了?” “沒有,太黑了。” 她坐了下來,拿起了一份帶插圖的荷蘭報紙,看著上面的圖片,然後又將報紙放在了一旁。她那凝視的目光停留在了弗瑞德身上。她注視著他,陷入了沉思,然而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就好像是在盯著一件沒有生命的物甚一樣。弗瑞德的目光時不時地掃向她,當他們視線交會時,她向他淺淺一笑,隨後便站了起來。 “我得去睡覺了。”她說。 她向他們道了晚安。弗瑞德坐在醫生身後,看他們玩牌。決勝局後他們便休戰了。那輛破舊的福特車已來接他們回去,四人一道鑽進了車內。車子開到了鎮上後先將醫生和埃里克送回了旅館,接著便帶著剩餘的人駛向了海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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