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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三章

旋轉木馬 毛姆 8114 2018-03-18
萊依小姐想辦法尋得了貝拉在米蘭暫住的旅館,當這對新婚夫婦到達那裡時(這是他們蜜月旅行的開始),他們發現了來自他們這位朋友的書寫工整、略帶學術氣以及些許反諷的來信,並且,其中還附帶了一張五百英鎊的支票作為他們的結婚禮物。這筆錢能讓他們的旅行更為舒適,他們可以在最冷的時候去那不勒斯過冬,並且可以隨意地在各個迷人的小鎮間遊蕩,而不用擔心資金不足的問題。赫伯特熱情高漲,有一段時間看起來甚至像是完全恢復了健康。他忘記了那個悄無聲息地吞噬著他的活組織的疾病,並且對未來充滿了無盡的希望。他的精力如此之好,甚至是貝拉都不能抑制住他那想要去探尋多年來一直夢想著的未知領域的熱情。看到他對陽光、藍天以及鮮花的渴望,貝拉很是欣慰,但她也常常感到心痛,因為她感到這樣鮮活的生命力不可能持久;然而她卻一直竭力讓自己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他似乎將別人散佈於一世的激情會聚到了一起。

在一路同行中,他的個性逐漸展開來,貝拉開始認識到他那迷人的性情以及甜蜜而又無私的脾氣。貝拉對他的愛慕與日俱增,她享受著他那略帶陽剛之氣的優越感——他不願意貝拉把他當做病人看待,有時甚至還對貝拉那母親般的照料感到憤恨。另一方面,他很想讓貝拉過得輕鬆舒適一些,於是盡量親力親為地安排好自己的一切,這些是貝拉最願意幫她減輕的負擔。赫伯特對於丈夫的權威的認識很是純真,常常因此被逗樂的貝拉也樂於承認這點。她知道,自己不僅是身體上比赫伯特健康,而且心理上也強過於他,然而她還是樂意去配合赫伯特關於她就是要略弱一籌的幻想。當她發現赫伯特可能要對他自己感到厭倦時,她便會假裝倦怠,這樣一來,赫伯特就會擔憂並自責,這一切都非常感人。他從未曾忘記貝拉對他的恩情,有時,他的感激會讓貝拉感動得流下眼淚,於是她便會勸他,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赫伯特將主要的業餘時間花在了書本上,就像莎士比亞作品中的角色那樣對待他的妻子,帶著丈夫的激情為她寫十四行詩。在赫伯特那浪漫的愛情裡,貝拉忘掉了早年的那些枯燥乏味,她感到自己變得更年輕、更美麗,也更開心了。她的冷靜中新融入了一份並不討人厭的輕率,並且,她還用善意的嘲弄來舒緩赫伯特奮發向上的激情。陽光似乎喚醒了赫伯特年輕的一面,也驅散了他在北方時的陰鬱情緒,因此,他有時表現得就像是個十六歲的孩子,他們會相互說些無意義的話,或是自顧自地開心大叫。他們說,世界就像是一面鏡子,你對著它笑,它便能反射出一張笑臉;這會兒在他們看來,全世界都見證了他們的愉悅。為了迎合他們的幸福,花兒此刻也競相開放,美麗的大自然只是他們那極大的滿足的一個邊框。

有一回,他說:“你知道嗎?我們在兩個月前開始了一次談話,然而那次談話到現在也沒結束。隨著時光流逝,我愈加發現你是個很有趣的人。” “我知道,我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微笑著回答說,“被稱為健談者是件難得的好事。” “你帶著這樣的表情對我說些含有惡意的話可不是什麼好事。”他叫道。此時,貝拉正充滿柔情地看著他。 “我覺得你越來越自負了。” “我有了你這麼好的老婆,怎麼還能忍得住不顯自負?你真的是太美了!” “什麼!”她大聲地叫了出來,“如果你再對我說這些無聊的話,我會多讓你吃些魚肝油的。” “但我說的是事實。”他熱切地說。於是,儘管知道自己的美麗僅僅存在於赫伯特的想像當中,貝拉也仍是高興地羞紅了臉。 “我愛你的雙眼,每當我看著你的眼睛時,我便感覺自己靈魂脫殼了。那天,在佛羅倫薩,你讓我看一個漂亮女人,但是,她根本就無法跟你比!”

“天哪,我相信你是認真的!”她叫道,然而她的眼裡噙滿了淚水,並開始嗚咽起來。 “這是怎麼了?”赫伯特吃驚地問道。 “被愛真是太好了,”她回答說,“以前從未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現在真是太高興了。” 然而神似乎也開始嫉妒起他們的快樂,在他們達到羅馬後,由於旅途的辛勞,赫伯特的病情突然加重。天氣開始變得寒冷、多雨並且陰沉。每天,他都會在醒來後打開百葉窗,急切地往天上望去,然而卻總是看到灰暗的天空裡層云密布,於是,他總會絕望地嘆口氣,轉過臉來,乾脆望著牆壁。同樣,貝拉也急切地盼望著陽光,也因為陰沉的天氣而心痛不已。她已經不指望赫伯特能夠徹底康復了,然而她認為,如果天氣好轉,至少也能讓他的病情有所改觀。醫生跟他們說明了赫伯特的情況。在弗蘭克先生為他檢查的時候,他的左肺還是完好的,然而現在,左邊也受到感染,病情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擴散著。

然而天氣最終還是放晴了,懶懶的二月暖風開始徐徐吹來,輕輕地吹拂著羅馬那些古老的石頭。天空又變回藍色了,並且,有了羊毛似的雲朵的映襯,顏色對比顯得更為強烈;那些白白的雲朵在蒼穹中飄蕩著,就像是舞者那麼優雅。從赫伯特的窗口望下去是西班牙廣場,此刻,那裡開滿了鮮豔的花朵;模特們身著坎帕尼亞的服裝,邁動著伯尼尼式的悠閒腳步;這個國家春天的氣息也飄進了我們這位病人的房間。 他的病情很快有了好轉,他近來頗為沮喪的情緒也突然間消失殆盡,精神變得極為振奮。他開始怨恨起令他病情惡化的羅馬,認為只有換個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康復。他強烈地要求貝拉帶他離開這裡,前往那不勒斯,而醫生也表示,這可能會對他的健康有益。於是,等到他可以走動之時,他們便即刻起程,往更南的方向行去。

他們到達那不勒斯時,已不再是那對無憂無慮的孩童了;現如今,他們一個是被焦慮困擾的中年婦女,一個是病重將逝的少年。赫伯特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了,他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歡樂,因此,新到之地的景色也未能激起他的任何激情。那不勒斯的教堂是白色和金色的組合,這些教堂就像是十八世紀的跳舞場,非常適合對信仰漫不經心的一代人來朝拜,然而卻使赫伯特覺得心灰意冷;博物館裡的雕塑也只是一些毫無生氣的石頭;而意大利那些早已聲名在外的美麗風景也讓他興致索然。之前一直興致勃勃的赫伯特現在再也提不起興趣,在一切景觀面前都是無動於衷,只看到了那不勒斯的骯髒和凶狠殘暴。但另一方面,他又受到一股不安的情緒牽引,熱情高漲地想要去往更遠的地方。他的內心裡渴望著一個優於一切國家的國度——甚至好過意大利,這燃起了他的想像,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希臘。貝拉擔心他會體力不支,所以想要勸他放棄這個念頭,但這一次,他的態度尤為堅決。

“你倒是無所謂,”他叫道,“你日後還有很多的時間可以去。但我有的就只是現在而已了。讓我去雅典吧,那樣,我就不會再有什麼沒有見過的世間美景了。” “但請你想一想此行的風險吧。” “讓我們享受當下吧。我死在這裡,死在希臘,或是其他什麼地方,又有什麼關係呢?貝拉,讓我去看看雅典吧!你不知道它對我意味著什麼。你還記得在我特肯伯里的家中那幅雅典衛城的圖畫嗎?我每天早晨醒來的時候都會看一看它,而在夜晚熄滅我的蠟燭之前,我也會再看它一眼。我已經熟知那裡的每一塊石頭了。我想要呼吸希臘人呼吸過的空氣,我想要去看看薩拉米斯和馬拉松。有時,我尤其渴望去這些地方看一看,甚至渴望到讓自己產生了身體上的疼痛感。請不要阻止我實現我的最後一個願望。在那之後,我一切都可以聽你的。”

他的聲音裡也是充滿了渴望,因此儘管絕望的貝拉非常害怕未來的這趟旅行,然而卻無法抗拒他的要求。在那不勒斯時,醫生警告過她,悲劇隨時都可能發生,她再也無法掩藏起自己對赫伯特的病的恐懼了。而赫伯特有時因為自己的病而十分沮喪,但每當天氣很好或是他睡眠很好的時候,他又會覺得,自己不久便能完全康復。他這會兒認為,只要能擺脫一直折磨著自己的咳嗽,他便可以恢復健康;而每每聽到他對未來的一系列美好打算,貝拉總認為那是一種無比的煎熬。他希望今年夏天能在綠樹成蔭的瓦隆布羅薩度過,並且買了一冊西班牙旅行指南,還做好了來年冬天的旅行計劃。於是,貝拉只好強顏歡笑,同他一起談論那些她明白終將會被死神摧毀的旅行計劃。 “要是在南部待上兩年,我一定會完全康復的,”他再一次這麼說道,“然後,我們可以去肯特找一所小房子住下,要是能夠看到草地和金黃的玉米地的地方,然後我們會一起嘗試各種有趣的事情。我想寫一些真正意義上的好詩,但不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你。我不想讓你覺得你為了我而放棄了自己。能夠聲名遠播是件很好的事情吧!啊!貝拉,我希望有那麼一天,你會因為我而感到自豪。”

“那我將要好好地盯住你了,”她回答說,然而,她說這話時的笑聲,自己聽起來卻像是痛苦的嗚咽,“詩人總是用情不專的,你以後也會與許多擠奶女工調情。” “哦,貝拉!貝拉!”他突然衝動地叫道,“我希望我在你眼裡能更好些。因為如果沒有你,我便感覺自己毫無價值。” “我相信你。”她反諷似的回答道,“但這也無法阻止你在比薩寫一首關於農婦腳踝的十四行詩啊!” 他笑了,臉也變得緋紅。 “你不會真的介意,是吧?再說了,是你讓我看那個女人走路的樣子的。如果你不喜歡那首詩,我可以銷毀它。” 他像個孩子似的,對她的玩笑嚴肅以待,而事實上也是害怕自己會因此而惹惱貝拉。她又笑了,然而這一次卻更為真誠,但是,這笑聲似乎仍然帶著淚水。

“我的寶貝,”她叫道,“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啊!” “等到我的病好了再看吧,夫人。” 第二天一早,赫伯特的身體並無大恙,於是他提議即刻起程去布林迪西,他們可以在那裡待一天,隨後乘船直接去希臘。一直想要一拖再拖,希望將這事拖沒了的貝拉因此感到非常驚慌。然而赫伯特並沒給貝拉任何可以加以阻止的機會,他沒再多同她講什麼,直接叫來店家結賬,並告訴了旅店老闆他們的計劃。起程後,赫伯特便難掩其興奮,這讓貝拉看在眼裡,難過在心裡:他那藍藍的眼睛綻放出奪目的光彩,臉頰變得緋紅,渾身上下突然充滿了力量。他不僅看起來狀態好了很多,並且他自己也覺得身體各方面都好了許多。 “告訴你,一旦我的雙腳踏上了希臘的土地,我很快便會好起來。”他叫道,“那些不朽的神靈會創造出奇蹟,而我也會為他們建一座神殿以表敬意。”

他興致高昂地看著他們一路駛過的風景,在這春日里,空氣清新,陽光明媚,兩邊都有寬廣的綠地,成群的牛兒在吃草,它們毛髮蓬鬆,膽小羞怯。他們不時會看見一些牧人,肩上往往挎著來复槍,看起來狂野、英俊又快活。最後,他們終於看到了碧波蕩漾的海洋。 “終於到了!”那男孩叫道,“終於到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他突然開始發燒,病情也開始加重。於是,第二天,貝拉不顧他的懇請,堅決地拒絕再繼續前進。他很不高興地看著她,眼中滿是失望之情。 “那好吧,”他總算說道,“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下一次,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往前,即使是我就快要不行了,你也必須把我抬到小舟上去。” “我真誠地向你承諾這點。”貝拉回答說。 信念給了他難以想像的力量,因此,沒過幾天,他便能下床走動了。然而他在之前兩週所表現出的那種興奮卻突然消失了,他變得一言不發。貝拉因此很擔心,怕他是由於她的堅持導致的行程延誤而不開心。他們被迫在布林迪西停留了一周,這是個枯燥乏味、骯髒並且人口眾多的小鎮,他們還一起在那蜿蜒曲折而狹窄的街道上漫步。能去港口讓赫伯特感到很高興,因為他喜歡那些擁擠在一起的駁船,在岸邊上貨或是卸貨,他便在這裡幻想著他們在狂野的大海上漫漫旅行。他喜歡那些懶散的水手,喜歡那些繫著紅腰帶的皮膚黝黑的搬運工人,也喜歡那些在碼頭上歡快嬉戲的頑童。但這些人的生活有時卻讓赫伯特陷入一種痛苦的絕望中:他們似乎擁有享樂的絕對權力,他由衷地羨慕著那些最貧窮的燒爐工人,因為他們的肌肉健壯,並且還能夠自如地呼吸。一個星期過去了,在他們的船將要離開的那個下午,赫伯特獨自一人出門去;由於熟知他的習慣,貝拉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座長滿了橄欖樹的小山上,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大海。他並沒有註意到貝拉的靠近,因為他是如此的專注,似乎已經看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希臘海岸。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遠處的愛琴海,那蒼白消瘦的臉上表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 “我很高興你來了,貝拉,我需要你。” 她在他身旁坐下,牽著他的手,赫伯特於是又將目光投向了遠方。閃閃發光的海面上,一隻有著奇怪的白色帆面的漁船像海鳥一樣行駛著。此時的天空像天青石一樣藍,並且一朵雲朵也沒有。 “貝拉,”他終於開口說道,“我不想去希臘了。我沒有勇氣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吃驚地問道。連日來,他一直在想著這件事,然而等到近在咫尺的時候,他卻退縮了,這似乎是疾病的徵兆。 “你以為我生氣是因為我們沒有在上週起程。我確實試著這麼去想,但我心裡卻為這一延誤而感到高興。我很害怕。我試著鼓起勇氣,但我失敗了。” 他沒有看貝拉,只是盯著遠處的大海。 “貝拉,我不敢去冒這個險。我不敢以幻想來撞擊現實。我想要繼續保存著我的幻想。意大利之行告訴我,什麼都沒有想像中的景色那麼美麗,那麼迷人。每當事情不盡如人意時,我便告訴自己,希臘會為一切的不美滿做出補償的。然而現在,我知道,希臘也只會帶來同樣的失望,我覺得我無法忍受這點。讓我帶著對那個最美國家的想像而死去吧!田野裡再也見不到半人半羊的農牧神在蹦跳,森林的精靈也不在溪邊奔跑了,這樣的希臘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希臘之美不在於我能夠去看到的部分,而在於我理想中的那方淨土。” “親愛的,我們不必去那裡。你知道,我是不大贊成我們現在去那裡的。”貝拉叫道。 赫伯特轉過臉來看著貝拉,一直盯著看了很久。他看起來像是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卻奇怪地欲言又止。隨後,他進行了又一番努力。 “貝拉,我想回家。”他輕聲說,“在這裡,我感覺自己無法呼吸了;這裡的藍天讓我感到難過,我懷念英格蘭的陰天了。離開以前,我還不知道我是如此熱愛自己的國家……你是否覺得我像是個討厭的假正經?” “不,親愛的。”她哽咽著回答。 “南部的噪聲讓我的耳朵很受不了,各種色彩也太過明亮,空氣太稀薄太清澈,長時間的日照讓我的眼睛都要瞎了。啊,讓我回到自己的祖國吧!我不能就在這裡死去,我想要埋在自己的祖國。貝拉,我沒有跟你說,然而最近我常常在夜裡失眠,想著肯特郡肥沃的土地。我想要將它們握在手裡,將那些涼涼的、鬆軟的土壤握在手裡。當我看著這裡的藍天時,我想起的是肯特那美麗的天空:陰沉、柔和,還不那麼高高在上。我渴望那些成團的孕育著雨水的雲朵。” 在他想像著這一切的美好時,興奮之情不禁溢於言表,他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雙眼,這樣,他的想像便能不受到任何干擾。 “我現在唇乾舌燥,特別渴望一場春雨。你知道嗎,我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見過下雨了。現在,利恩哈姆和費內的榆樹和橡樹都掛滿葉子了,我特別喜愛它們此時的那份新綠。這裡沒有什麼能比得上肯特那綠色的田野。啊,我能感覺到,北海吹來的鹹鹹的微風正在撫著我的臉頰,我聞到的只有英國春天的氣息。我必須要再看一看那些籬笆,再聽一聽那裡的鳥兒們歌唱。我渴望再看一看那有著古老的灰石的教堂,以及特肯伯里那綠樹成蔭的街道。我想要聽到許多英國人的說話聲,我想要看到一張張英國人的臉。貝拉,貝拉,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帶我回家吧,否則我會死的。” 他的激情中飽含著痛苦,因此貝拉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她認為他是對未來有了一些神秘的預感,因此,她也費了很大的勁兒才使自己說出一些安慰的話來。他們於是決定即刻起程。焦急的赫伯特希望直接回倫敦,而為了盡可能地避免一切危險,貝拉堅持要走較為安全的路線。儘管在這個冬天裡,貝拉每週都給父親寫信,匯報他們都做了些什麼,也給他描述他們所走過的地方,但這位主持牧師卻從未回過信,關於他的消息,貝拉也只能從在特肯伯里的朋友那裡獲悉。現在,在他們決定起程回倫敦以後,貝拉即刻給父親寫了一封信。 對於她的前兩封信,我們的主持牧師拿出足夠的決心與毅力來,堅決不去看它們,然而他最終還是耐不住獨自一人的孤單,越來越想念女兒對他的悉心照料。沒有她在,這房子顯得更為空蕩,有時,清早起來時,他會忘記了之前發生的事,期待著下樓去用早餐時能碰見機靈而衣著整潔的女兒坐在餐桌最前面。到第三封信時,他已實在忍不住了,儘管那驕傲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己寫回信,然而他卻迫切地期待著這每週一次的交流。有一次,女兒的來信偶然延誤了兩天,他便焦慮地找到一個朋友家——他知道這朋友的夫人與貝拉有聯繫,詢問他們是否有貝拉的消息。 在打開最後的這封信時,我們的主持牧師為這信的簡短而感到驚奇:因為從前貝拉為了安慰他並為他提供樂趣,總是會非常詳細地記錄下一周的事情。他將這封信來回地讀了兩三遍,然後定下神來。首先,他發現貝拉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如果他願意,貝拉可能再一次坐回到現在那張孤獨的餐桌旁,像從前一樣輕輕地在這屋內走著,並在傍晚時分為他演奏那些他極為鍾愛的音樂。但接下來,他讀出了貝拉隱藏在那些匆忙的字句中的絕望,並透過那些字句,讀出了貝拉對於那可憐的孩子非比尋常的愛。通過女兒的來信,我們的主持牧師已經對赫伯特有了相當的了解,貝拉小心地敘述了一些她認為可以打動父親的東西,因此,很長時間以來,牧師都在為了自己的不講道義而掙扎。他開始感到懊悔。牧師的書房裡掛著死去妻子的畫像,她已經離開三十五年了,那幅畫上是她結婚第一年時的樣子,傻傻地笑著,褐色的捲發,正是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的女人的樣子。雖然這幅畫並沒有什麼出彩之處,但對這位悲傷的丈夫來說,它就是一副真正的傑作。他常常從她那褐色的眼睛中尋到安慰與建議,而現在,驕傲和愛充滿心間,他於是非常誠摯地看著這幅畫。夫人臉上的表情彷彿含有責備,牧師突然感到很內疚,因此默默地低下了頭。飢餓的人來請求他,他沒有給他們食物;他驅逐了陌生人,趕走了病人。 “我有罪,我愧對你的目光,”他痛苦地低語道,“我不再配被稱做上帝的兒子。” 隨後,他的目光掃過了貝拉的一張照片,他曾將這照片移出了這間房,然而不久又將其放回了原地。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挽住女兒的手臂。他幸福地笑著,因為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他不會再去管生氣時說的那些話,他要去巴黎,把自己的女兒及時日不多的女婿接回家來。如果在這孩子最後的日子裡,他能為自己過去的粗魯態度做出些補償,或許也是對他從前殘忍的驕傲做出一些補償。 他並沒將自己的計劃告訴任何人,便即刻起程了。他並沒打算和貝拉通信,但他知道貝拉即將入住的旅館,於是決定去那裡等她。他估計了貝拉可能到達的時刻,便在那段時間裡去大廳徘徊,但兩次都是非常痛苦地失望而回。然而第三日,當他覺得失望帶來的不安已無法忍受時,他看到一輛馬車駛過來,看到貝拉走下了馬車,他突然激動到顫抖。他不希望女兒立即看到他,於是挪到了邊上一個不顯眼的位置。他注意到了貝拉在幫助赫伯特下車時所透出的那份關心:她挽住他的手臂以引導他前進。他顯然是非常的虛弱,儘管傍晚的天氣還算暖和,他仍是將頭部包裹了起來。在貝拉去詢問房間事宜時,看起來毫無力氣的赫伯特坐了下來。 看到這孩子的改變,牧師感到後悔萬分,他們上一次見面時,赫伯特·菲爾德還是個精力充沛並且非常快樂的孩子。而這幾個月來的焦慮也在貝拉身上留下了印記,她的頭髮幾乎都灰白了,她的表情顯得蒼白又疲倦。在他們上樓時,牧師去問了他們的房間號,為了給他們充足的時間將行李收拾妥當,他強迫自己等了半個小時。接下來,他上樓去敲了他們的房門。貝拉以為來的是女僕,用法語做了應答。 “貝拉。”他低聲說,然後他突然想起來,曾經貝拉是如何在他的書房外懇求他,而他又是如何堅決地予以拒絕。 她大叫一聲,飛奔過來打開了房門,父女倆立刻擁抱在一起。牧師將女兒緊緊地抱著,然而因為情緒激動,竟說不出一句話來。但貝拉卻熱切地想要開口說話。 “赫伯特,是我的父親。” 這年輕人在另一個房間的床上躺著,貝拉將父親帶去了那裡。此時赫伯特由於太累,已無法再起身。 “我是來接你們倆回去的。”這位老人說,同時,眼裡含滿了喜悅的淚水。 “啊,爸爸,我太高興,你終於不再生我氣了。你肯原諒我,讓我覺得非常幸福。” “貝拉,需要原諒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希望你的丈夫能原諒我的不友善。我之前真是苛刻、驕傲而又殘酷。” “親愛的,你能原諒我嗎?你能允許我做你和貝拉的父親嗎?” “我非常樂意。” “你會同我一起回特肯伯里嗎?我想讓你知道,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會努力讓你忘記,我曾經……” 我們的主持牧師突然停了下來,不能再繼續他的話語。 “我知道您是個非常善良的人,”赫伯特笑著說,“你瞧,我已經把貝拉帶回來了。” 牧師羞怯地猶豫了一會兒,之後便彎下身來,非常溫柔地親吻了這位蒼白的、正遭受著痛苦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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