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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旋轉木馬 毛姆 5662 2018-03-18
沒過多久,萊依小姐便在新居中安頓了下來。對它那堅決地仇視現代性的新主人而言,這房子的魅力之一在於古雅的老式風格:這座建於安妮女王時代的房子,有著那個時期盛行的從容而寬敞舒適的寓所風格,門上有雕著優美圖案的外沿,有鑄鐵的欄杆,並且,最讓萊依小姐感到高興的是,屋裡還配有造型獨特的滅火器。 屋子裡的房間都很大,屋頂緩緩傾斜,透過那寬大的窗戶,可鳥瞰到倫敦幾乎所有的花園美景。萊依小姐並未對這些佈置進行大的調整。她奉行享樂主義,多年來,單是對自由的熱愛便擾亂了她懶散性情裡的平靜。然而,為了保衛徹底純粹的自由,她願意做出任何犧牲:她會避開那些讓她感到不舒服的、如同生理疼痛般的關係——家庭或是情愛的關係,習慣或是細想的束縛——她都極盡所能地避開它們。她一直小心翼翼,絕不讓自己的生活受到什麼約束,有一次,她感到自己太依戀家裡的一些物品了——購自西班牙的櫥櫃和精美的扇子,佛羅倫薩式框架的鍍金木雕以及英式的銅板雕刻,那不勒斯的銅像,在法國的偏遠地帶發現的桌子及靠背長椅——於是,伴著一股英雄式的勇氣,她將這一切都賣掉了。她不會允許自己過於戀家,因為若果真如此,離開它的時候便會異常痛苦;她是個徒步旅行愛好者,在生活中悠然漫步,渴望著發現美,她思想開放、沒有偏見,同時也準備著笑天下可笑之事。因此,萊依小姐倒是樂得將自己僅有的一些東西搬到表親家,將那兒當做配備了家具的寓所,同時也仍是個無拘無束之處;而當死神來到時——一個年輕的異教徒,睡眠之神的孿生兄弟,而不是白骨般令人不快的基督教徒——她就像是個酒足飯飽的狂歡者正準備離場,無謂地微笑著,毫無後悔。新的變動挪走了一些笨拙味的擺設,很快讓萊依小姐的客廳顯得更加優雅,也更具特色:這些收集而來的藝術作品使房間的佈置顯得更為精美;同時,她的朋友們毫不驚奇地看到,正如在她自己的公寓中那樣,萊依小姐將刻有花紋的直背椅放到了兩組窗戶之間,並小心地佈置了家具,這樣,這間屋子的女主人,同時也是這美學方案的一部分的她,便可以從容地指揮和操縱她的客人們。

萊依小姐舒適地安頓下來後,很快給一位老朋友兼遠親,特肯伯里的主持牧師阿爾杰農·蘭頓寫了一封信,邀請他帶著女兒來參觀自己的新居;蘭頓小姐回復稱,他們很樂意前往,並預計於某個週四的早上到達。然而萊依小姐也並未特別熱情地招待她的親戚們,因她一時興起,想要阻止感情的流露;然而,同對待大多數神職人員的那種和善及禮貌的蔑視不同的是,她打心底里尊重她的表親阿爾杰農。 這是一個高大的老人,衣著簡樸,背略彎,頭髮很白,皮膚也蒼白得近乎透明;他的雙眸於冷淡中略帶憂鬱,但眼神卻是格外的溫柔。阿爾杰農先生舉止莊嚴,同時,他那無盡的親切感會讓人聯想起那些古老而聞名的神職人員——他們的名字永久性地鐫刻在一些有名的英國教會裡;是他那很好的出身塑造了這一切,而不管是紳士還是朝臣,同他們一樣,他的古典素養可能勝於其聖經方面的學識。而即使他有些狹隘,不願意採用現代化的思維方式,但他的審美情趣及基督徒的文雅也為他引來了無數的崇拜,有時甚至是愛慕。樂於觀察最多樣化趨勢的萊依小姐(這是因為在她受懷疑的腦袋中,沒有哪一種生活方式或思考方式在本質上比其他的更有價值)對他的莊嚴及自然樸素很是欣賞,同他在一起時,竟也有了自己平日里所不常有的寬容。

“啊,波莉,”這位主持牧師說,“我想,現在你已經是個富有的女人了,你將會放棄那些很難得到的徒勞無益的追求。你將會安定下來,並成為一個受社會尊敬的人。” “你不需要再說同上次見到我相比,我的頭髮更為灰白,我的皺紋也更加明顯了。” 在過去的二十年間,萊依小姐的變化可說是微乎其微,像極了那不勒斯博物館中阿格里皮娜的雕像。她同阿格里皮娜一樣,有著佈滿皺紋的臉以及對俗世極為蔑視的表情,女皇從對眾人的操縱中獲得了非凡的舉止,而萊依小姐則是從對自己的操縱中獲得了這些。 “但你說得對,阿爾杰農,”她補充道,“我正在老去,我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賣掉一切珍愛之物的勇氣。我不認為我能直面這完全的孤獨,過去喜歡的那種除了身上的衣服外沒有再屬於自己的東西的孤獨。”

“你有一筆相當可觀的收入啊!” “是啊,謝天謝地啊!年收入少於五百英鎊的人根本就不能奢求自由;如果沒有那筆錢,生活便只能是為生計而進行的不堪掙扎。” 在得知午餐要到兩點才能準備好時,我們這位主持牧師出了屋子,留下了萊依小姐和他的女兒。貝拉·蘭頓已經到了無法再禮貌地被稱為少女的年紀,而最近,令她感到沮喪的是,其父在她四十歲生日之際創作了一些拉丁詩句。她已經不再漂亮,也沒有其父作為主持牧師的那份優雅:她的身形略顯方正,褐色的頭髮很宜人,並且經過了精心的整理;她略顯粗壯,面色也猶如飽經風霜般異乎尋常,但她那灰色的眼睛卻非常和藹,其表情也表現出了極好的心境。由於追隨著地方上使用昂貴布料的時尚,又因受到聚在有大教堂的城市中的虔誠處女們影響——蘭頓小姐常選用一些耐用而樸素的布料,這就往往給人一種花費很大但卻不入時之感。她顯然是一個在任何緊急情況中都可以依靠的女人。難以想像而又實用的仁慈,是特肯伯里之仁愛精神最合適、最能勝任的領袖,並且,她完全認識到了自己在教會組織中的重要性,以嚴明的紀律來管理著自己那小小的牧師圈——但又不乏仁慈。儘管有著熱心腸以及真誠的基督徒的謙遜,蘭頓小姐的內心也暗暗地有著自己的價值觀;因她的父親不僅有個莊嚴的辦公室,並且來自一個很好的郡——在那裡,沒有家庭的主教會聲名狼藉,而父親的妻子是一名女家庭教師。蘭頓小姐會將自己最後一個便士都用於幫助一些貧困的助理牧師,幫助他們生病的妻子減輕痛苦,但在邀請他們來教區訪問的問題上,蘭頓小姐卻會考慮再三;她對所有人都非常仁慈友善,但僅對具有良好素質的人才表現出一些上流社會的禮儀。

“我邀請了許多人在晚餐時來看你。”萊依小姐說。 “這些人怎麼樣?” “他們肯定不討人厭。巴洛·巴西特夫人還會帶上她兒子,我很喜歡她兒子,因為他長得太可愛了。大律師巴茲爾·肯特也會來,我挺喜歡他,因為他長著一張早期意大利畫中的騎士的臉。” “瑪麗,一遇到長得好看的男士,你的弱點就暴露出來了。”蘭頓小姐笑著回答道。 “親愛的,美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人們說男子的外貌不重要,那是因為他們愚蠢而已。我就知道一些男子僅僅是因為一雙好看的眼睛或是很好的嘴型便獲得了所有的榮譽及讚美……然後,我還邀請了卡斯汀洋夫婦;卡斯汀洋先生是個議會成員,非常遲鈍傲慢,但他是那種能將人逗樂的人。”

正說著,有人遞來了一張便條。 “真討厭!”她在讀完後叫道,“卡斯汀洋先生來信說,他今天要很晚才能離開議院,真希望議會沒有秋季會期。就讓他這庸人認為自己不可或缺吧,不過現在我得另找人補上他的空缺了。” 萊依小姐坐了下來,並很快地寫了幾行字。 她搖了鈴,並吩咐一個用人即刻將信送到哈利街。 “我邀請了弗蘭克·赫里爾,”萊依向蘭頓小姐解釋,“他是個很好的男孩——現在,人們到四十歲還是男孩,而他還有十年才到四十歲呢。他是個醫生,並且相當有名;他最近剛成為聖路克醫院的助理醫師,他就住在哈利街,等著病人們的召喚。” “他長得帥嗎?”蘭頓小姐笑著問道。 “一點也不帥,但他是我認識的人裡面少數真正能逗樂我的人之一。你可能會覺得他很討厭,甚至可能希望他消失。”

說完這評價,為了能讓這位年紀更輕的女士得到完全放鬆,萊依小姐又在窗戶邊坐了下來。是日,天氣溫暖又晴朗,但那些或黃或紅的有了初秋光彩的樹木,卻因為昨晚的一場雨而依舊顯得沉重。莊嚴的聖詹姆斯公園給人以美感,園中那些厚重的葉子間有著又涼又滑的水珠,還有修葺整齊的草地;萊依小姐默默地註視著這一切,略帶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因為富足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什麼樣的禮物送給詩人比較合適呢?”蘭頓小姐突然問道。 “當然是一本詩韻詞典,”她的朋友笑著回答說,“或者一本《布拉德肖指南》,用以告訴他們常識的美學價值。” “瑪麗,別開玩笑了。我是真的想要你的建議。我認識特肯伯里一個寫詩的年輕人。”

“我就沒見過不是詩人的年輕人。貝拉,你不會是愛上一個面色蒼白而熱情如火的助理牧師了吧?” “我沒有愛上任何人。”蘭頓小姐回答說,而她的臉上卻飄過了一絲紅暈,“在我這個年齡,這將是很可笑的。但我很樂意告訴你關於這個男孩的事情。他只有二十歲,是那邊一家銀行里的辦事員。” “貝拉,”萊依小姐叫道——這叫聲裡滿是嘲笑與驚恐,“你別告訴我說你正與一個不屬於上層社會的人調情啊!你父親說什麼了嗎?看在上帝的分上,小心那些有詩意的男孩;你這個年紀的女人應該天天向上帝祈禱,防止自己愛上比自己小二十歲的男孩。那是時下最常見的一種流行病。” “他的父親是布萊克斯達布爾的亞麻製造商,他在特肯伯里的瑞吉斯學校念完了中學,並獲得了幾乎所有能拿到的獎學金。原本是要去劍橋的,可是他的父親去世了,為了維持生計,他不得不去銀行工作。他的日子可真不容易。”

“天啊,那你是怎麼認識他的啊?有大教堂的城鎮是尤其排外的,並且我知道,除非你注意到某人確實是達官顯貴,否則一定會拒絕別人介紹給你認識。” 一向沒有偏見的萊依小姐嘲笑了她的表親對於名門望族的崇敬;儘管她自己的名字也在伯克那本奇特的冊子裡,但她顯然隱藏了這一事實,因她認為這是件有損名譽之事。在她看來,有一個令人艷羨的家世的唯一好處便是可以全心地嘲笑貴族戒律。 “他可不是通過別人介紹的,”貝拉不悅地回答說,“我是偶然同他成為朋友的。” “親愛的,這聽起來可是非常不合適。我倒希望他至少是在馬車事故中救下了你的命,這倒是丘比特最愛的伎倆。他一直是個缺乏想像力的神,他的方法太過於司空見慣了……你也別說是這個年輕人在大街上引誘你!”

貝拉·蘭頓沒法告訴萊依小姐她和赫伯特·菲爾德相識的全過程,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講,這其中的意義僅存在於蘭頓小姐的腦海之中,甚至連她自己都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她現在已經到了大多數未婚女性都會遭遇的尷尬階段:青春已然逝去,而那單調乏味的中年期正恐怖地襲來。一段時間以來,她的責任感逐漸喪失,看起來像是厭煩了自己每日重複的一切:沉悶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卻沒有半點變化。她也像其他很多無名或有名的人一樣,開始變得煩亂不安,就像航行在未知海域那肥胖的西班牙探險家科特斯,或者其他(也不在少數)進行著危險的精神冒險的人一樣。現在,她開始嫉妒身邊的朋友們,她的同伴們,她們已經是孩子們的母親了,並開始懊悔由於父親的緣故而放棄了作為女人本應享有的自然的歡愉,現如今只得孤身一人,在現實中總是感到很無助。這些感覺令她很沮喪,因她向來只在一個有限的世界裡生活著,虔誠和善行已將她填滿;撥亂其心弦的感情看起來就像是魔鬼的誘惑,她繼而轉向她的上帝尋求安慰,卻是尋而未果。她嘗試著通過不停的工作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因此為她的慈善機構傾入了加倍的熱情;書籍提不起她的興趣,反倒使她在生氣中做出了一個決定:她開始學習希臘語。然而一切均無濟於事。事與願違的是,新的想法倒是頻頻出入於她的腦海;她被嚇壞了,因為在她看來,沒有女人曾受過這些瘋狂而又非法的幻想折磨。事實證明,她的自我提醒只是徒勞,因為她引以為豪的那個名字反復出現於腦海,限制了她的克己能力,然而,即使在她內心深處,她也認為,自己在特肯伯里的地位意味著自己必須為眾生樹立一個為人的典範。

從前,蘭頓小姐總是樂於四處徘徊,但現如今,她已不能再從安靜封閉中尋得樂趣;那經過風吹雨打的大教堂灰灰的,非常漂亮,但對蘭頓小姐而言,已不再能傳遞出順從和希望的信息。她開始愛上到鄉下去遠足,然而有春天的金鳳花做裝飾的草地以及佈滿了秋天那赤褐色葉子的樹林,也只是徒增了蘭頓小姐的不安;她最願意去一座小山上,在那裡,她可以看到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面,那一刻,海的遼闊總是會撫平她煩亂不寧的心。有時,在太陽落山之後,西邊那灰石色的雲朵中會突然出現一片金紅,惹得漣漪蕩漾,恰似那火中女神的列隊;不久,陽光又衝過昏暗的積雨雲,就像一個巨人正在突破封鎖他的監獄圍牆。太陽此刻露出了光輝,一個巨大的銅球面就這樣展現在世人眼前。看起來它像是要突破黑暗,將整個天空照亮;緊接著,平靜的海面上被擴開了一條寬闊而神秘的火路,在這之上,承載人類神秘、熱情的靈魂,永無休止地前往不死之光的源泉。貝拉·蘭頓嗚咽著轉過身,慢慢地沿著來時路往回走。在眼前的山谷中,特肯伯里那些灰色的房屋聚集在高高的大教堂周圍,但教堂古老的美卻深深地刺痛了蘭頓小姐的心。 不久,春天來了。田野裡開滿了鮮花,就像是鋪就了和煦的地毯,梅塞爾·佩魯吉諾那些長著精緻的腳的天使們甚至可在上面優雅地漫步,面對著這番美景,蘭頓小姐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痛苦了;在每一處灌木籬牆、每一棵樹上,鳥兒們都在唱著無窮變化的歌曲,歌唱生活的美好、雨露的動人和陽光的燦爛。它們都告訴她,世界是年輕美麗的,但人類的時間是如此的短暫,因此,每時每刻都應被當做最後的時刻來過。 當朋友邀請她到布列塔尼待一個月時,早已厭煩了自己的怠倦的蘭頓小姐急切地答應了下來。旅遊可以撫平她內心的悲傷,旅程的疲憊也減輕了她的痛苦,讓她開始適應不那麼令人舒服的事情。兩個女人會沿著起伏的海岸漫步。她們暫住在卡納克,但那些神秘的古石只是表明了生命的虛無;人來人往,帶著希望與渴望,並且讓那模糊的信念成為今後的一個謎;然後她們去了勒法韋,那裡有被毀掉的聖菲亞克爾教堂,那些彩繪窗戶在陽光下就像是閃耀的寶石:但這些場景的無盡魅力卻與對生活的渴望以及使時間流逝加快的愛無關。她們途經了普魯格斯塔爾和聖·特高內克耶穌拜堂;那些有著石頭陣列的陰森恐怖的過道(一個民族朝向美好的努力在罪惡感面前低下了頭),加上西方天際的一片灰暗,讓她覺得非常沮喪:它們僅僅顯示了死亡及墳墓的絕望,然而她卻是充滿了期待,那些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用一種神秘的說法,她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是在黑暗沉寂的大海上乘風破浪,這時,生活中的常識規則便派不上任何用場。經過這次旅行,她並未實現自己的初衷,反倒是又徒增了煩擾;她開始急切地渴望工作,於是,她回到了特肯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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