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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轉木馬

旋轉木馬

毛姆

  • 外國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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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15513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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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部

旋轉木馬 毛姆 5148 2018-03-18
伊麗莎白·多瑞斯小姐在人際關係方面的表現,究其一生都非常糟糕。這個富有的女人暴虐地支配著她眾多的窮親戚——羅波安王用蝎子懲責自己的百姓,這個女人則以金錢來懲罰自己的親戚;然而,像太陽底下其他虔誠的生物一樣,他們的善良往往將一切推至格外悲慘的境地。在福音派盛行的環境中長大的多瑞斯小姐,一直認為她的親戚們應該以她的方式來獲得救贖,因此她總是用刻薄的話語、尖酸的嘲笑來反复提醒著親戚們——他們都是一文不值的人。她自以為是地安排別人的生活,這不僅體現在干涉他人的穿著和習慣上——她甚至還想要操縱別人內心對她的看法。為此,經歷過她的徹底審查的人們,甚至都已不再害怕上帝的最後審判。她接連不斷地邀請許多貧困的女士來家中同住,儘管同她的血緣關係不是很近,但這些人仍然叫她伊莉莎姨媽,並且總是呼之即來,帶著恐懼與感激——多瑞斯小姐的召喚有時比皇家命令更為專橫;這些女人們逆來順受地接受一切奴役,將苦難視為背在身上的十字架,指望著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一份遺產作為回報。

多瑞斯小姐喜歡時刻體味自己所擁有的特權。在這些長時拜訪中(從某種程度上講,多瑞斯小姐還是非常好客的),她將擊潰客人們的精神防線當做自己的特別目標。看著這些和善的人們滿足著她種種過分的要求,看著這些謙卑的人們一切渴望盡遭碾碎,多瑞斯小姐總能從中得到莫大的樂趣。她喜歡惡意地當眾羞辱別人(很明顯是為了滿足自己邪惡的虛榮心),或強迫他人去做他們特別討厭做的事情,並且以此為樂。她總能很快地找到女客們最敏感之處,並以最直白的惡言來攻擊她們的每一個弱點,直到這些受害者在她面前痛苦得皮開肉綻、鮮血直流。沒有什麼缺陷能夠逃過她的嘲弄(不管是身體還是心理的),哪怕是身上的一點贅肉也不行。多瑞斯小姐極端地鄙視她的這些受害者,她無禮地當面嘲弄這些人唯利是圖的靈魂,發誓自己絕不會留給這些愚蠢而懦弱的人一分錢。她故意向這些人徵求將自己的財產分給慈善團體的建議,並以此為樂。在聽到她們極不情願而又含混模糊的建議後,她總是不憚於表露其歡喜。

在多瑞斯小姐所有的親戚中,只有萊依小姐能讓她稍顯克制——萊依小姐可能算是多瑞斯最遠房的親戚了,但卻有著同她一般直率的性格。此外,萊依小姐才思敏捷,往往能將刻薄的陳述全部轉化為對發言者的嘲弄。多瑞斯小姐並不憎恨這種獨立精神;相反,她對萊依倒是有著某種程度的喜愛,甚至還有幾分畏懼。萊依小姐向來不缺少妙語連珠的應答,並且似乎很喜歡這些舌戰——她舉止文雅、準備充分而且學識淵博,因此常常能占得上風。在多瑞斯小姐看來,這往往很惹人惱怒,但同時也十分逗趣:這個比她貧窮許多的女人對她遺產的垂涎一點不比別人少,但卻不僅敢拿她打趣,甚至還敢在她的地盤上發起挑戰。萊依小姐總是毫無顧忌地在眾人面前無情地取笑她的表親多瑞斯小姐(並且絲毫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嘲笑她那邏輯性極差的觀察方式及其行為的愚蠢無理。多瑞斯小姐的一切觀點都會遭到她的嘲諷,甚至佈道也不能倖免。這樣,我們那位不常與人辯論的富有老婦常常被逼至自相矛盾的境地;再加上勝利者總喜歡耀武揚威,我們的老婦因而總是憤怒得臉色慘白卻又說不出話。這類爭執時有發生,儘管天性帶刺的多瑞斯小姐總認為自己是應該首先取得制高點的人,但到最後她往往又會選擇寬恕萊依。然而這些爭執也預示著雙方必將會有徹底決裂的一天。而引爆這一切的導火索又是那麼的微不足道,盡在人們的想像之中,卻又遠在人們的意料之外。

萊依小姐通常會在冬天離開自己位於切爾西的公寓出國旅行。這一年,由於一些不可預知的事件,萊依小姐被迫要早於預計時間返回英格蘭,而她的租客此時仍佔據著她的房子,於是她聯繫了多瑞斯小姐,看她是否能同意自己去老皇后街投靠她一段日子。我們這位年老的暴君雖然討厭她的親戚們,卻更加討厭獨處,她需要時常有人在身邊以讓她發洩憤怒,所以儘管即將同她共度三月和四月的是她那滿懷惡意的外甥女,但在她看來,卻也總好過無人作陪的寂寥。於是,多瑞斯小姐以她慣常的專橫口吻給萊依回了信——即使是對萊依小姐,她仍是忍不住那股專橫氣;她在信中幾乎是“規定”了萊依小姐必須乘坐的火車以及到達的日子。不知是這封信激起了萊依小姐的對立精神,還是她的行程安排確實與這日期不符,總之,她回复伊莉莎姨媽說,她在上述日期之後的一天乘坐另一次列車到來更為合適。於是,多瑞斯小姐立即給外甥女發去電報,稱如果不在自己指定的日子、指定的時刻到達,她便不能派出馬車接應。對此,這位年輕的女士簡潔地回信說:“不必了!”

“她簡直是頑固如豬。”多瑞斯小姐喃喃自語道。在讀萊依的電報時,多瑞斯小姐彷彿在腦海中看到外甥女在寫這三個字時嘴角那一絲微笑。 “我看她以為自己是非一般的聰明。” 儘管如此,多瑞斯小姐還是很好地招待了萊依,也只有在萊依面前,多瑞斯小姐的冷酷中才能透出些許溫情——不管怎樣,萊依始終是她最不討厭的親戚,儘管這外甥女既不溫順又不禮貌,但至少她從不會讓人覺得單調乏味。多瑞斯小姐總是不得不為與萊依談話而做準備,因此,同她在一起時,多瑞斯小姐總是處在最佳狀態,有時甚至會不自覺地拋開那些專橫的惡習,表現出理性、有趣的一面,而不是一副永遠難以親近的樣子。 在她們坐下準備用餐時,多瑞斯小姐說道:“親愛的,你開始變老了。”說著,眼睛盯著她的客人,努力地想要搜尋皺紋和魚尾紋的踪跡。

“您這是在奉承我吧,”萊依小姐反唇相譏,“老態是決心要獨身的女人的唯一藉口。” “我猜,同其他人一樣,只要有人向你求婚,你便會步入婚姻的殿堂吧?” 萊依小姐笑了。 “伊莉莎,兩個月前,有個意大利王子愛上了我,並向我求婚。” “'教棍'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多瑞斯小姐回應道,“我猜在你告訴他你的收入之後,他便發現他錯誤地判斷了他的愛吧!” “我拒絕了他,因為他太有德行了。” “波莉,到了你這個年齡,恐怕不該再挑挑揀揀了吧。” “我發現您有個可愛的才能,居然能同時就同一件事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 萊依小姐中等個子,身材瘦削;她那未經過分修飾的頭髮已流露出灰白的跡象;而她那已有皺紋的臉龐則很好地顯露出了其性格中的堅毅。她的嘴唇很薄,多變而富有表現力,這更突出了她的堅毅。她並不端莊,也絕對談不上漂亮,但她行事卻不失優雅,舉止也不乏魅力。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又異常敏捷,有時甚至會令人感到不安:無需言語,它們便可將自負變為荒謬;在這犀利的目光面前,那些矯飾、藐視和逗樂,都會想要尋地隱藏。然而,在多瑞斯小姐小心提醒她時,她仍未拋開她那獨特的姿態,但卻是以克制、合宜又令人起敬的方式表現出來;很少有人能看出背後那副姿態,正如看不到這其中的責備之意那樣——這是隱藏自己的完美藝術。為實現這一美學姿態,萊依小姐盡可能地選擇樸素的衣著(通常是黑色),而她唯一的裝飾是一個文藝復興時期的寶石吊墜,這顆寶石是如此精美,所有的博物館都不會拒絕擁有它:這顆寶石在萊依小姐脖子上那根長長的金項鍊上,她會用手指撥弄著向人展示這顆寶石,而據她直言不諱的親戚稱,這是為了表現她那雙手不容置疑的美。她那合腳的鞋及裝飾別緻的絲襪同樣突出了她引以為豪的雙腳——有型,小巧,然而卻有高高的足背。在有客來訪時,她便是這身打扮,坐在靠牆的兩扇窗之間那精心雕刻的意大利直背橡木椅上。並且,她已經形成了一些矯飾的習慣性動作,這在她大膽地批評生活以娛樂朋友時顯得非常搭調。

在到達老皇后街的第三個早上,萊依小姐表示想要外出。她拿著一把非常時髦的遮陽傘走到樓下——這是她在巴黎買的。 “你不會是要帶著這個出門吧?”多瑞斯小姐輕蔑地叫道。 “是的。” “荒謬!你應該帶雨傘。快要下雨了。” “伊莉莎,我有一把新的遮陽傘和一把舊的雨傘。我確定這樣很好。” “親愛的,你對英國的氣候簡直是一無所知。那我就告訴你,今天將會下傾盆大雨。” “伊莉莎,您這就是在瞎說了。” “波莉,”多瑞斯小姐來氣了,“我希望你帶一把雨傘。氣壓計在下降,並且我的腳也開始有麻刺感,這明顯是潮濕的跡象。隨便地推測未來的天氣狀況是很不虔誠的表現。” “我想,在氣象學方面,我跟您一樣熟悉上天的旨意。”

“波莉,這並不好笑,你這是褻瀆。在我家裡,我希望人們照我的意思行事,並且,我堅持認為你應該帶上一把雨傘。” “別胡鬧了,伊莉莎!” 多瑞斯小姐拉了鈴鐺:在管家出現後,她令他去把她自己的雨傘給萊依小姐取來。 然而,我們這位年輕的女士卻笑著說:“我絕對拒絕使用它。” “波莉,請祈禱吧,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客人。” “是的,因此我有權做我想做的事情。” 多瑞斯小姐站起身來,這個大個頭的老女人顯出居高臨下的姿態,威脅般地伸出了她的手。 “如果你不帶雨傘而離開這個房間,你就別再回來了。只要我還活著,你都別想跨入這道門檻。” 那個早上,萊依小姐不能再幽默了,她很典型地撅起了嘴,並且以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輕蔑眼神看著她那年老的表親。

“親愛的伊莉莎,你過於高估自己的重要性了。你以為倫敦就沒有酒店嗎?你以為我是為了開心才跟你待在一起的,可實際上我這是在苦修。事實上,我所需要忍受的東西對我而言開始變得過於沉重了,因為,我認為你的廚師是大都市裡能找到的最差的廚師。” “她跟著我有二十五年了,”多瑞斯小姐回答說(此時,她的臉上泛起了兩片紅暈),“從來沒人敢對她的廚藝挑三揀四的。如果有客人抱怨什麼,我會回答他們,對我而言足夠好的東西,對他們而言已經是太好了。波莉,我知道你很頑固,性子又急,我可以原諒你的這點無禮。你還是不打算按我說的來做嗎?” “是的。” 多瑞斯小姐瘋狂地搖起了鈴鐺。 “讓瑪莎立刻為萊依小姐整理好行李,並叫一輛四輪馬車。”她大聲地吼出了這些話。

“是的,夫人。”已對女主人的反复無常習以為常的管家回答說。 然後,多瑞斯小姐轉向她的客人:她的客人此刻看起來還是很愉快的樣子,這著實惹人惱怒。 “波莉,我希望你意識到,我是認真的。” “我們的關係到此為止了,”萊依小姐冷笑著回答,“我是不是該將您的信和照片也退還給您呢?” 多瑞斯小姐坐了一會兒,帶著無聲的憤怒,看著她那非常平靜地讀著時尚資訊的表親。這時,管家報告說四輪馬車已到門口。 “那麼,波莉,你是真的要走?” “您都令人把我的行李收拾好了,還叫來了出租馬車,我怎能不走?”萊依小姐和氣地回答說。 “這也是你自己造成的,我並不希望你走。如果你願意就自己的剛愎自用和固執任性而懺悔,並且願意帶上雨傘,我可以對此既往不咎。”

“看看那太陽。”萊依小姐回答說。 此刻,那閃亮的光線也像是真要惹惱這位專橫的老太太一樣,舞進了房間裡,並在地毯上留下了綿延的圖案。 “波莉,我想我應該告訴你,我原本打算留給你一萬英鎊的遺產。當然,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您最好還是把錢留給多瑞斯家族的人吧。說實在話,考慮到他們已經跟您做了六十多年的親戚了,他們完全應該得到那些錢。” “我的錢,我愛給誰就給誰,”多瑞斯小姐發狂似的叫道,“並且,如果我願意,我將把所有的錢都捐給慈善事業。你很獨立,是因為你每年有可憐的五百英鎊進賬,但很明顯,那不足以使你在出門的時候可以不把房子租出去。不要忘了,沒有人有權向我索取什麼,而我可以使你成為一個富有的女人。” 萊依小姐不慌不忙地回答道: “親愛的,我堅信你還能再活三十年並繼續禍害人類,尤其是你那些親戚們。我也不指望著活過你,屈服於你這個反复無常、極端無知、自行其是、專橫霸道、呆板無趣而又自命不凡的老女人,將時間花在這上面可不值得。” 聽完這話,多瑞斯小姐氣喘吁籲,全身憤怒得發抖,但另一方仍在無情地繼續著。 “你有那麼多窮親戚——去欺負他們吧。將你的怨恨和壞脾氣灑向那些可憐的馬屁精吧,但我希望你以後不要跟我說那些乏味的冗長廢話了。” 萊依小姐從不會顧忌自己的修辭,她愛用誇大的描述並且自得其樂。她認為這是無可辯駁的,於是她極有尊嚴地走了出去。接下來的日子裡,兩位女士沒再說話,而專橫、嚴厲的多瑞斯小姐至死都未曾改變自己的福音派新教徒作風,她完全掌控著身邊的人們,又活了近二十年。她終因女僕的一次微不足道的行為不端,引起情緒過於波動而去世;而她的親戚們都覺得肩上的枷鎖突然被移除了一般,所有人都感到如釋重負。 葬禮上,親戚們也沒有落淚,看著棺材裡躺著的那位無情、強勢且飛揚跋扈的老女人,大家都感覺心有餘悸;接下來,大家都提心吊膽地期待著驚喜,請家庭律師公佈多瑞斯小姐的遺囑。這份遺囑是多瑞斯小姐親筆寫的,有兩個僕人為證,具體條款如下: 萊依小姐完全沒有料到的是,自己在五十七歲的時候突然擁有了一筆接近三千英鎊的年金、威斯敏斯特一處漂亮的老房子以及大量維多利亞早期的老家具。這份遺囑寫於萊依小姐與這位古怪的老婦人爭吵後的第三天,其中的條款完全實現了其設定的這三個目的:它使所有人都為之一驚,這一以德報怨之舉令滿不在乎的萊依小姐感到了羞愧,也使所有姓多瑞斯的人們感到了極大的失望和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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