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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5590 2018-03-18
庫特拉斯醫生是位法國老先生,身材高大,體型肥碩,他身體的形狀就像一個巨大的鴨蛋。一對藍色的敏銳的眼睛充滿善意,目光時不時志得意滿地落在便便大腹上。他的臉膛紅彤彤的,頭髮全白,他是一個第一眼就能讓人萌生好感的人。他在一間屋子裡接待了我們,這間屋子要是放在法國偏僻小鎮上,可能有一棟房子那麼大,屋裡的一兩件波斯小擺件看上去怪怪的。他用雙手握住了我的一隻手——他的雙手很大——很熱情地打量了我一番,然而在目光中透出了精明。當他和布魯諾船長握手的時候,他禮貌地問候了船長的妻子和孩子們。有好幾分鐘的時間,大家都在寒暄客套,又聊了一些島上的家長里短,以及今年椰子和香草果的收成等,接下來我們提起了這次拜訪的正題。

我現在無法把庫特拉斯醫生的原話一字一句地複述出來,只能用我自己的話表述了,因為他的講述繪聲繪色,經我一轉述,反而失去了趣味,這是一種遺憾。他的嗓音低沉而洪亮、富有磁性,和他龐大的身軀倒也匹配,語氣語調活靈活現,很有戲劇效果。聽他的講述,就像成語所說,惟妙惟肖,甚至比看一場好看的戲劇還要精彩得多。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庫特拉斯醫生有一天去塔拉瓦奧看一個生病的老女酋長。他把這個胖老太太描述得繪聲繪色。她躺在一張巨大的床上,抽著香煙,身邊圍著一群黑皮膚的侍從。給她看完病後,他被領進另一間屋子,招待他吃飯——生魚片、煎香蕉、小雞,還有一些他搞不清的東西,是典型的土生土長當地人的飯菜。當他正在吃飯的時候,看見一個年輕的小姑娘眼淚汪汪地被人從門口趕開了。當時他也沒在意,但等他出了門,登上馬車準備回家的時候,又看見了她,就站在不遠的地方。她用一種愁眉苦臉的神情望著他,而且淚水像小溪似的從臉頰滑落。他問旁邊的人她怎麼回事。有人告訴他,這姑娘從山上下來的,想請他去給一個生了病的白人看病。他們已經告訴她不能打擾醫生。他把她叫過來,親自問她想幹什麼。她告訴他,是愛塔派她來的,愛塔以前在鮮花旅館幹過,說“紅鬍子”病了。她塞給他一張皺巴巴的報紙,當他打開報紙,發現裡面夾著一張一百法郎的鈔票。

“'紅鬍子'是誰呀?”他問一個路邊站著的人。 那人告訴他,他們這樣叫一個英國人,是個畫家,他和愛塔住在離這里大約七公里的山谷裡。從這些人的描述中,他知道了“紅鬍子”就是斯特里克蘭。但是去那裡只能步行,所以他不可能說去就去,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要把這小姑娘趕走的原因。 “坦白地說,”醫生轉向我說道,“我當時很猶豫。我可不願意在一條很難走的羊腸小道上,去品味顛簸來回十四公里的味道,而且當天晚上我是不可能趕回帕皮提了。再加上我對斯特里克蘭也沒有什麼好感。他是一個閒散、沒用的惡棍,寧願和一個當地的女人同居,也不像我們這些人那樣靠工作為生。我的上帝呀,我怎麼知道有一天整個世界得出了他是個天才的結論呢?我問小姑娘他是否病得很重,為什麼不能到鎮子上找我來看病。我還問她到底他是怎樣的病情。她不回答,我又追問她,也許口吻顯得很生氣,但她只是眼睛盯著地面,又開始哭了起來。然後我只好聳了聳肩。不管怎麼說,也許出於醫生的職責,我只能跑一趟了,我很不高興地吩咐她在前面帶路。”

當他到達的時候,情緒很明顯變得更糟。他走得滿身大汗,又累又渴。愛塔正在等著他來,沿著小道走出一小段路迎接他。 “在我給任何病人看病之前,先去給我拿點喝的,否則我都渴死了。”他大聲喊道,“看在上帝的分上,給我拿個椰子來。” 愛塔喊了一聲,一個男孩跑了出來,他三下兩下就爬到了樹上,很快扔下一個熟透的椰子。愛塔在上面開了個洞,醫生痛痛快快地吸了一氣椰子水。隨後他給自己捲了根香煙,覺得心情好多了。 “好了,告訴我'紅鬍子'在哪兒吧?”他問道。 “他在屋裡,正在畫畫呢。我沒告訴他你要來。進去吧,去看看他。” “但是,他說過哪兒不舒服嗎?如果他身體好得還能畫畫,他的身體就應該足夠支撐他去塔拉瓦奧找我看病,省得我跑了這該死的一路。該不是覺得我的時間沒他的時間值錢吧?”

愛塔沒有吭聲,但和男孩一起跟著他走向了屋子。帶他來的那個小女孩此時正坐在露台上,這兒還躺著一個老太太,背對著牆,正在卷當地人吸的紙菸。愛塔指了指門,醫生有點惱火,也好奇為什麼他們的行為那麼古怪。進了屋門,醫生髮現斯特里克蘭正在清洗調色板,在畫架上還有一幅畫。斯特里克蘭只穿著帕利歐,正背對著門站著,聽到靴子的響聲後,他轉過身來,滿臉慍色地對著醫生。他看見醫生很吃驚,對有人闖入有點生氣。然而,醫生倒吸了一口涼氣,雙腳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地板上。他驚得目瞪口呆,這是他完全沒有意料到的,全身被恐懼所籠罩。 “你沒敲門就進來了,”斯特里克蘭說,“有什麼我能為你效勞的嗎?” 醫生回了回神,但是費了很大力氣才能開口說話,他的所有不快都煙消雲散了,他感到——哦,對,我不能否認——他覺得心中湧出了無限憐憫。

“我是庫特拉斯醫生,我在塔拉瓦奧給女酋長看病,愛塔派人找到了我,讓我來給你看看病。” “她這個人他媽的是個傻瓜。我就是最近有點疼痛,也有點發燒,但是沒什麼大不了的,很快就過去了。下次有人再去帕皮提的話,我打算讓人給我捎點奎寧來。” “你還是自己照照鏡子吧。” 斯特里克蘭笑著瞟了他一眼,走到掛在牆上的鏡子前。鏡子很廉價,用一個小木框鑲嵌著。 “怎麼了?” “你沒看見你臉上奇怪的變化嗎?你沒看見你的五官都腫脹了起來,這副模樣——叫我怎麼描述它呢?——書上叫它'獅子臉'。我可憐的朋友,難道一定要我給你指出來,你患上了一種可怕的疾病嗎?” “我嗎?” “當你在鏡子裡看你自己時,你看到的是典型的麻風病人的外表。”

“你是在開玩笑。”斯特里克蘭說道。 “我也希望是在開玩笑。” “你是打算告訴我,我患上了麻風病嗎?” “很不幸,這已經是不容置疑的事了。” 庫特拉斯醫生給很多病人宣判過死刑,可每次這樣做時他都無法克服心中充滿的恐懼。他覺得這些被判了死刑的病人會把自己和醫生相比較,想到醫生身心健康,對生活享有無法估量的特權,他們一定總是會又氣又恨。斯特里克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在他臉上看不出任何感情的變化,但這張臉已經被可惡的疾病折磨得變了形。 “他們知道嗎?”他最後問道,指了指在露台上的那些人,現在這些人坐在那裡,一反往日的熱鬧,出現了非同尋常的、難以理解的沉默。 “這些當地人對這個病的症狀都很了解,”醫生說道,“他們害怕告訴你。”

斯特里克蘭向門口走去,並向外張望。在他臉上一定有某種可怕的東西,因為突然之間,他們都放聲大哭,如喪考妣,而且聲音越來越高,哀號聲不斷。斯特里克蘭沒有說話,看了他們一會兒,又重新走回屋裡。 “你認為我還能活多久?” “誰知道呢?有時這種病能存活二十年。如果早一些死,反而是上帝發了慈悲呢。” 斯特里克蘭走到畫架前,若有所思地看著佇立在那兒的那幅畫。 “你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來到這裡。帶來重要消息的人應該得到回報,這是恰如其分的。把這幅畫拿走吧,現在它對你來說什麼都不是,但是可能有那麼一天,你會很高興能夠擁有它。” 庫特拉斯醫生推辭說,他來這兒不需要報酬,他已經把那一百法郎退還給了愛塔,但是斯特里克蘭堅持讓他收下這幅畫。隨後,他們倆一起出門來到露台。那些當地人的抽泣聲更加厲害了。

“安靜,女人,擦乾你的眼淚,”斯特里克蘭對著愛塔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很快就會離開你了。” “他們不會把你弄走吧?”她喊道。 那個時候,在群島上對麻風病病人還沒有嚴格的隔離措施,如果病人自己願意,他們可以自由活動。 “我將要到大山里面去。”斯特里克蘭說道。 愛塔站起身,臉衝著他。 “如果別人選擇離開,讓他們走好了,可是我不會離開你的,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如果你離開了我,我會吊死在屋後的那個大樹上。我對上帝發誓,我說到做到。” 她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有種不屈不撓的倔強勁兒。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馴服、軟弱的土著小姑娘了,而是一個意志堅定的女人,已經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

“為什麼你要跟我待在一起呢?你可以回到帕皮提去,很快你就能找到另一個白人做丈夫。家裡的這個老太太可以照料孩子們,而且蒂亞瑞看到你回去會很高興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無論你去哪兒,我都跟著你。” 片刻之間,斯特里克蘭的鐵石心腸被動搖和軟化了,眼睛裡噙著淚,慢慢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又露出了他慣有的那種譏諷的微笑。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他對庫特斯拉醫生說道,“你可以像狗一樣對待她們,你可以鞭打她們直到你的胳膊變酸,但她們仍然愛著你。”他聳了聳肩膀,“當然了,基督教認為她們也是有靈魂的,這真是荒唐透頂的異想天開。” “你在跟醫生說些什麼呢?”愛塔疑慮重重地問道,“你不會離開吧?”

“如果你不願意讓我走,我就留下吧,可憐的孩子。” 愛塔一下子在他面前跪倒了,用雙臂環抱著他的雙腿,親吻著它們。斯特里克蘭看著庫特拉斯醫生,微微笑了一下。 “到了最後,她們還是會抓住你,在她們的手掌心中你是無力掙脫的。無論是白皮膚還是棕色皮膚的女人,她們全都一個樣。” 庫特拉斯醫生覺得,在這場可怕的災難面前,說些表示遺憾的話反而是荒唐的,於是他打算告辭了。斯特里克蘭把塔內,那個摘椰子的男孩叫過來,讓他給醫生帶路送回村里。庫特拉斯醫生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好像自言自語似的對我說道: “我不喜歡他,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對他沒有什麼好感。但是當我慢慢走在回塔拉瓦奧的路上,也不由得對他堅忍的勇氣產生了欽佩之情。面對著也許是人類最可怕的疾病,他還能保持鎮定和勇敢。當塔內跟我分手時,我告訴他,我會派人送些藥過去,可能多少會有些用場。但是我不指望斯特里克蘭會高興服用這些藥,當然,更不奢望他服用後病情能有好轉。我還讓小男孩給愛塔捎個了信,無論什麼時候她派人來找我,我都會去的。生活是艱辛的,造化有時竟以折磨自己的兒女取樂。帶著一種沉重的心情,我駕車回到了我在帕皮提溫暖舒適的家。”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但是愛塔後來並沒有派人來找過我,”終於醫生又繼續開口說了下去,“也碰巧我有很久沒有再去島的那個地區了,所以也沒有斯特里克蘭的消息。有那麼一兩次我聽說愛塔為了買一些畫畫的材料來帕皮提,但是我都沒有碰到過她。我再次去塔拉瓦奧之前,已經有兩年多的時間過去了,我又一次給那位上了年紀的女酋長看過病後,我問他們是否聽說了斯特里克蘭的任何消息。這個時候,他得麻風病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各處。起初,是那個小男孩塔內離開那所房子,後來又過了一小段時間,那個老太太和她的孫女也離開了。那裡就剩下斯特里克蘭和愛塔,以及他們的孩子了。沒人敢靠近他們的種植園。因為,正如你所知,當地人對這種病有種真切的恐懼,而且,要是在過去,只要發現有人得了這種病,病人都會被殺死。但有時,村里的男孩子們爬上小山丘的時候,會看見那個滿臉大紅鬍子的白人也在山丘上溜達。孩子們會嚇得四下逃散。有時,愛塔會趁著夜色來到村子裡,敲開雜貨店的門,購買各種她急需的東西。她清楚當地村民看待她就像看待斯特里克蘭一樣充滿可怕的厭惡,所以愛塔都躲著他們走。有一次,有幾個女人壯起膽子走到比平常更靠近種植園的地方,正瞅見她在小溪中洗衣服,她們向她扔石頭。從那以後,村民們讓開雜貨店的人給愛塔捎口信:如果她再用那條小溪的話,村里的男人們會去把她的房屋燒掉。” “這些畜生。”我說道。 “別這麼說,我親愛的先生,人都一樣。恐懼使他們變得殘忍……我決定去看看斯特里克蘭,當我給女酋長看完病後,我讓一個男孩給我指了路,但沒人肯陪我一道去,我只好一個人硬著頭皮摸索前行了。” 當庫特拉斯醫生到達種植園的時候,一種不安的情緒籠罩在心頭。雖然走路走得很熱,但不禁打了個寒戰。在空氣中有種充滿敵意的東西,讓他遲疑著裹足不前,而且他覺得看不見的力量正擋在路中間,無形的手似乎正在把他往回拽。現在沒人敢靠近來撿拾椰子,所以椰子已經在地上腐爛了,每一處都是荒涼破敗的景象。灌木叢正在蠶食著平整出來的土地,看上去好像原始森林很快就會重新佔領這塊土地,而這塊土地肯定是以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開墾出來的。他隱隱約約感覺到,這裡就是痛苦的居留地。當他接近這所房屋時,他被一陣超凡脫俗的沉寂所震懾。起初他以為房子已經被廢棄了,可緊接著他看見了愛塔。她正盤腿坐在傾斜的、作為廚房用的小棚子裡,眼睛盯著鍋裡煮著的一大堆東西,在她身旁,一個小男孩正在泥土中靜靜地玩著。當她看見醫生時,並未露出微笑。 “我來看看斯特里克蘭。”他說道。 “我去告訴他一聲。” 她走向房屋,上了幾層通向露台的台階,然後進了屋裡。庫特拉斯醫生跟著她,但是在屋外面等她的手勢招呼再進屋裡。當她開門的時候,他聞見了一股腥甜氣味,在麻風病人居住的地區總是有這種令人作嘔的氣味。他聽見她在說話,緊接著又聽到了斯特里克蘭的回答,但是他都快認不出這個聲音了,它變得沙啞和模糊不清。庫特拉斯醫生揚了一下眉毛,他判斷疾病已經侵襲到了病人的聲帶。隨後,愛塔出來了。 “他不想見你,你只好走了。” 庫特拉斯醫生堅持要見一下斯特里克蘭,但她不讓他進屋。庫特拉斯醫生聳了聳肩,考慮了一會兒,就轉身走開了。她跟他一道走了出來,他覺得愛塔也想讓他趕緊離開。 “難道壓根就沒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他問道。 “你可以給他送一些顏料來,”她說,“別的他就不需要什麼了。” “他還能畫畫呀?” “他正在屋裡的牆壁上畫畫呢。” “對你來說,生活太可怕了,我可憐的孩子。” 這時,她終於露出了笑容,在她的眼睛裡有一種超越了人類之愛的光輝。庫特拉斯醫生開始被它嚇了一跳,後來很吃驚,進而又產生了敬畏之情。他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他是我男人。”她說道。 “你另一個孩子在哪兒?”他問道,“我上次來這兒的時候,你有兩個孩子的。” “是的。另一個孩子死了,我們把孩子埋葬在那棵杧果樹下面了。” 愛塔陪他走了一小段路,她說她必須回去了。庫特拉斯醫生明白她是怕走得太遠,萬一碰上從村里出來的人就麻煩了。他又一次告訴她,如果她需要他,只需派人送個口信,他立刻就會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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