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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月亮與六便士 毛姆 2613 2018-03-18
當我們一路走去的時候,我思索著斯特里克蘭的狀況。最近我聽說了不少有關他的情況,但最讓我關注的還是這個環境。在這裡,這個遙遠的島嶼上,他似乎不會引起人們的絲毫厭惡,相反還會贏得同情,這與在他家鄉的情景迥然不同。他的奇行怪癖能夠被容忍,被接受。對於這裡的人們——無論當地人還是歐洲人,他是個怪人,但是他們對於種種怪人都習以為常了,所以對他也就見怪不怪了。這個世界上本來充滿了怪人,這些人常有非常之舉,也許這裡的人能夠理解,一個人不是他自己想成為那樣的人,而是他必須是那樣的人。在英格蘭和法國,他好比是方楔子被敲進了圓窟窿,總是與大眾格格不入,而在這裡,有著各種形狀的窟窿,任何形狀的楔子都能找到合適的窟窿。我並不認為他在這兒脾氣就變得溫和了,就不那麼自私或者殘忍了,我只能說這兒的環境更加適宜他了。如果他最初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度過一生的話,他在別人眼中也不會是那麼糟糕的人,他在這兒收到了在他自己人那裡既沒有指望,也絕不會想到的東西——那就是同情。

我試圖告訴布魯諾船長,我心中充滿了某種讓我吃驚的東西。他一時半刻並沒有回答我。 “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不管怎麼樣,我都應該對他有著同情,”他最後說道,“因為,雖然可能我們倆都不知道具體是什麼東西,但我們的目標是同樣的。”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呀,像你和斯特里克蘭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竟然會目標一致?”我笑著問道。 “美。” “太高深了。”我嘀咕了一句。 “你知道陷入愛情之中的人是什麼樣的嗎?他們除了愛情,對世界上的其他任何事情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們不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像在大帆船的木凳上被鎖住的奴隸,在身不由己地劃著船。牢牢捆綁住斯特里克蘭的激情,就像專斷的愛情一樣,而且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聽你這麼說,多奇怪呀!”我回答道,“因為老早以前,我認為他是被魔鬼附身了呢。” “斯特里克蘭內心的激情正是一種創造美的激情,讓他不得安生。它催促他不得不東奔西走。他就像一個永恆的朝聖者,魂牽夢縈的是那一塊聖地,而心中盤踞的魔鬼又是那麼無情。有那麼一些人,他們追求真理的慾望是如此強烈,以至於為了獲得真理,他們不惜把他們世界的基礎掀得天翻地覆。斯特里克蘭就是這樣的人,只不過在他那裡,美取代了真理的位置,我對他唯一的感覺就是深深的同情。” “這聽上去也挺奇怪。一個曾被斯特里克蘭深深傷害過的人也跟我說過,他對斯特里克蘭有著很多同情。”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已經找到了對一個人的解釋,而這個人對我來說,似乎一直也無法解釋。你是怎麼想到這些道理的?”

他笑著轉向我說: “我沒告訴過你,以我的方式,我也是個藝術家嗎?我自己認識到,同我一樣的慾望也在他心中湧動,但是他的媒介是繪畫,而我的媒介是生活。” 後來布魯諾船長又給我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在此我要重述一遍。因為哪怕就是從對比的角度出發,它也會為我對斯特里克蘭的印像中增添些東西。在我看來,這個故事本身也有美的內涵。 布魯諾船長是布列塔尼人,曾經在法國海軍里當過兵。他結婚以後就離開了軍隊,定居在靠近坎佩爾的一棟不大的房產中,打算就這樣平平安安地度過餘生。但是替他打理一切投資的代理人生意失敗,突然之間,他發現自己已經身無分文。他和他妻子都不願在本來還享有一定身份地位的地方,過一種赤貧的生活。當他在海上當兵時,他曾坐著軍艦巡游過南太平洋,於是他決定去那裡碰碰運氣。他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在帕皮提實施計劃和積累經驗,再後來,他從在法國的一位朋友那裡借了一筆錢,他在包莫圖斯群島中買了一個島嶼,島上有一片環形的陸地,在陸地中間是一個很深的環礁湖。島上沒有人住,只覆蓋著灌木叢和野生番石榴,帶著一個大無畏的女人——他的妻子,還有幾個當地人,踏上了這塊土地,開始修建房屋,清理灌木叢,以便種上椰子樹。二十年光陰荏苒,現在那個荒蕪的小島已經變成了小花園。

“一開始,那是一項艱鉅而又令人擔憂的工程,我們兩個人都拼死拼活地工作。每天天一亮我就起床了,清除灌木,種植作物,修繕房屋,到了晚上,我一倒在床上,就像一條死狗一樣一覺睡到早晨。我妻子工作得跟我一樣辛苦。後來,我們又有了孩子,第一胎是個兒子,接下來又生了個女兒。我和我妻子把我們所知道的全部知識都教給他們。我們有一架鋼琴,是從法國托運過來的。她教他們彈鋼琴和說英語,而我教他們拉丁文和數學,我們一塊兒讀歷史書。孩子們能劃小船,像當地人一樣游泳很棒,對島上的一切都了然於心。我們種下的各種樹木蓬勃生長,在礁石上養殖的貝類繁衍得也很快。我這次到塔希提島來是為了買一艘縱帆船。用這艘船我能撈到足夠多的蚌類,說不准能把買船的錢賺回來,誰知道呢?我可能撈到一些珍珠呢。我已經白手起家了。我也創造了美。啊,你不了解,當看到這些高大挺拔的大樹,想想它們每一棵都是我親手種下的,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我問一個你曾經問過斯特里克蘭的同樣問題:你一點兒也不後悔離開法國,一點兒也不懷念你布列塔尼的老家嗎?” “有那麼一天,當我的女兒嫁了人,我的兒子娶了妻,能夠取代我在島上的位置的時候,我和老伴會回到故土,在我出生的老屋中度過我們最後的歲月。” “你那時再回首過去,會感到生活很幸福。”我說道。 “那是肯定的,在我那個小島上,日子過得很平淡,我們和外界相隔遙遠——試想一下,要來到塔希提島,我得在海上航行四天——但是在那裡我們非常開心。只有少數人能夠嘗試一種工作,還能取得非凡成就。我們的生活簡單和淳樸。我們不會受到野心的攛掇,如果說我們也有自豪的話,那就是僅僅靠我們的雙手,我們就能有這麼多的成果。我們既不會有惡意的困擾,也不會有嫉妒的抨擊。啊,我親愛的先生,也許有人認為'勞動帶來幸福'是句毫無意義的空話,但對我來說,這句話有著最為重大的含義,因為我就是這樣一個幸福的人。”

“我敢肯定,這句話對你恰如其分,你理應得到幸福。”我笑著說。 “我希望自己也能這麼想。我不知道自己積了什麼德,得到了這樣一位好妻子,她是我絕佳的朋友和幫手,絕妙的愛人,也是孩子們的完美母親。” 船長的這一番話,在我的頭腦中浮現了一種新的人生觀,我思索了好一會兒。 “很顯然,在那種生活條件下,你們還取得了成功,你們夫婦倆一定有強烈的意願和堅強的意志。” “可能是這樣吧,但是如果沒有另外一種因素,我們也可能一事無成。” “那是什麼因素?” 他停下了腳步,帶有某種戲劇色彩地張開了雙臂。 “相信上帝,沒有這個信仰我們早就迷失了。” 說話間,我們來到庫特拉斯醫生家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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